李文耀在学校门口等着,他先看见我,喊一声:“小双!”
我高兴地跑到他身边,他是专门来接我和他弟,把我接到他们家吃中午饭。姐肯定也在他们家。看样子这一周时间里他俩发展顺利。这一周时间里,我想象着他俩美好顺利,从校门口出来碰见他,听到他亲热地叫一声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他俩肯定顺利美好。
“你是专门来接我和文恒?”
“专门来接你,顺便把他也接上,摩托嘛,捎两个人一下子回去了。”
姐说:“你去接我弟行不?”
准姐夫一趟子跑来接我了,他现在对姐言听计从,我铁了心想让姐和他结婚,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我就有宽裕地儿呆了。
“你这周去我家没?”
“肯定去了嘛,把你姐送回去,今天又把你姐接来了。”
“啊?你把我姐又接到你家啦?”
“我一叫她,她就跟上我来了。”
“哈!现在知道了吧,我姐多温顺,我姐喜悦你,你一叫就跟着你来了。”
俩个人发展顺利,俩个人想着天天见面,姐不可能去城里打工了。
文恒慢腾腾从学校门口迈出来,不慌不忙走到我俩跟前,摩托车发动着,我俩坐好,一股烟在屁股后面,我们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在这之前,文恒被他哥接走,我不知道他哥就是我姐夫,知道的话,蹭摩托车到小水,何必和东平哥骑一辆自行车。那时我就想,爸若在星期六骑着摩托车来接我,多幸福!我有哥的话,哥也会骑摩托车来接我。
校门口既有摩托车也有三轮车,等着接放学回家的学生。多半是骑着自行车回家的学生,骑自行车自个儿回家的学生尽可能乖,不惹学校里的小混蛋,怕一出校门就被拽过去打。
坐在姐夫的摩托车上,就想小混蛋们堵骑自行车的住宿生,时不时碰见一个学生被几个混蛋围住拳打脚踢,打得脸上都是血,蹲在路边喘气,一脸无助。
我问文恒:“你被混蛋们堵过吗?”
“初一刚来时就被堵住了,咱也不知道咋就惹了人家,四五个人围上来打,身上到处踢,我抱住头蹲在地上,他们踢够了才离开。”
“是石宝生一伙?”
“是马家一伙儿,回民,坏的不得了,被学校开除了。后来,我哥尽可能接我回家。”
“我被石宝生一伙堵住挖胡萝卜,我想着迟早报仇,不是不报,先把书念出来,毕业了再报仇。可石宝生被红沟村的赵栋捅了两刀,差点把命要掉,我这事儿就算了。”
姐夫说:“所以说嘛,到周六中午,我来接一趟....文恒。”
“这段时间严打,扫黑除恶,抓掉了一批混蛋街霸,学校里气氛好多了。”
到他家大门口,姐拿着笤帚扫大门口的土,看姐这个样子,再不好意思叫姐夫的名字,从此以后心安理得叫姐夫了。
姐笑嘻嘻说:“饭都熟了,赶紧吃!”
厨房里有姨夫姨娘,都高高兴兴等姐夫把我们俩接回来吃中午饭。
姐夫把姐从榆树湾接来,姐就当自己是过了门的媳妇,手底下什么活儿都干着,两位长辈能不高兴?
我们围着桌子吃饭,有炒鸡蛋也有炒肉片,满满吃了两碗米饭。在饭桌上,姨夫问我:“小双,听你姐说,你学得好很?”
“啊?没多好嘛……”姨夫问得我脸红,在姐跟前,我从没夸口说过我学习有多好,姐给他们乱说。我扭扭捏捏不自在地说:“没你家文恒学得好。”
“我文恒学得不行,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文恒就坐在我旁边吃饭,不爱听他爸说这种话,一声不吭,吃完饭起身默默走了,他去上房,坐在窗户下的凳子上翻着书看,还有一个月中考,看样子也蛮认真。
更认真的人是东平哥,在园子里果树底下哇啦哇啦背英语。
二姑训我:“你咋跑李文耀家吃饭去了?你姐还没过门呢,再不要去!”
“是我姐夫接我来的,直接到他家里了,饭刚好熟。”
吃完饭我就跑来二姑家了,我觉得在姐夫家还很不自然,我说:“姐,走啦,去二姑家,在他家不能待时间长,二姑说咱呢。”
二姑果然训我俩,不能老待在他家,这会儿老待在他家像什么话?
“我来的时候,姑你不是不在家嘛,大门锁着,我就去李文耀家待着了。”
姐前脚进来,姐夫后脚跟在屁股后面也来二姑家了,被二姑一顿嘲笑。姐瞪着眼睛说他“你跟着我干么?你帮你家做活呀?”
“我家活做完了,我来浪一圈。”
“别来我姑家浪,到别处浪去。”
他笑着问二姑:“这两天忙什么呢?”
“这两天还拔麦子地里的草,草欢得拔不完,都是燕子菜和刺藓,手扎烂了。”
“小红来了嘛,小红帮你拔几天,你松活一下。”
二姑笑着说:“我还怕你叫小红给你家地里干活呢,没过门呢,还没个路数啦?”
“没有,那能叫她给我家干活,嘿嘿,那还不能叫!”
我姐明明在你家扒锅上灶什么都干着。我说:“二姑,缓一会儿,我们几个都去地里拔草,今儿拔半天,明天拔半天,你松活一大截。”
姐笑着对李文耀说:“你也帮我姑家拔草去!”
“好么,我也去,我帮姑家拔一天,你再给我家拔一天。”
二姑笑着说:“小红说玩笑话,你家种的地比我家多,也忙的要死,咋能帮我拔草,那不能帮。”
姐夫家有三个人干活,二姑家多半时候只有二姑一个人干活,到周末我们回来,才有三个人帮二姑干活,这一周有四个人了,还有姐姐。白天去地里拔草,晚上回来,姐和姐夫好好说话。
二姑问李文耀:“你去小红家,没帮着干一些活吗?”
“小红家地里活干完了,没啥干头,我就接小红来咱这儿了。”
姐夫还不了解我们家情况,不可能有活干完了的时候,不可能有没啥可干的情况,这一周时间,十亩地西瓜放化肥,三个人放了三天才放完,化肥刚放完,姐夫骑着摩托车把姐又接来小水了。瓜地里暂时不紧张,可爸妈一天到晚仍在地里忙着,那么辛苦地一年一年过来,哪有说活干完的情况。
东平哥将三轮车从车库里搡出来,水箱里加一壶刚烧开的水,摇把插上把三轮车发动起来。
姐夫家的姨急匆匆来叫李文耀回去,说要把他家门口的几棵白杨树砍掉,好好长着的白杨树干么要砍掉?姨说有亲戚要用几根椽,答应了人家砍掉这几棵白杨树。
姐夫被他妈拽回去了,二姑松了一口气说:“这家伙,怕他真跟咱们走。”
小水村子周围的四野里,都是平坦的水浇地,平平展展的路,不怕土地被水淹,路被山水冲掉,不怕旱年也不怕涝年的小水。
二姑家几处子地不远,三轮车开上,不到十分钟就到地头了。好多年前,这些地里种西瓜,连续一年一年都种西瓜,西瓜产量越来越低,越来越不好吃,没人收小水西瓜了,又种成麦子胡麻包谷。二姑家二十亩水浇地,十亩种麦子,十亩种包谷,多半时间是二姑一个人操务这二十亩地。二姑夫一个月回来一趟,帮不了什么,小平哥不上初中,信誓旦旦说,帮二姑好好种地,可他三天两头不着家,在小水村里拉帮结派耍江湖义气,气得二姑老胃痛。
小水村里不种西瓜了,西瓜转到杨稍沟旱砂地里种,二姑家种麦,我们家种西瓜,二姑家麦子打下来,给我们家分两千斤,我们家西瓜收下来,给二姑家拉来一车。
我们四个人来到这片麦地里拔草,一人挨一趟往前拔,二姑笑着说:“这一下午干的活,顶我一个人干三四天。”
麦子正是抽穗的时候,麦苗头上顶着鼓胀胀还没完全抽出来的麦穗,一丛麦芒先扎出来,弯腰的时候老扎在脸上,齐刷刷绿沉沉一地含苞扎芒的麦头子。二姑家的麦地连着别人家的麦地,别人家的麦地一块一块远远连出去到大路边,大路边是耸入高高蓝天里的白杨树,喜鹊在树上“喳喳”叫。
满眼是麦田里的绿和水渠边白杨树的绿,燕子在麦田上面“忽”一下,一抹黑一闪白,刚在眼前,一秒钟又在远处了。天空没有一丝云,天空的蓝和田地上的绿,显得太明显突兀,中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真热呀,在麦田里拔草,不能蹲着,腿站直,再猫着腰把麦行里夹着的燕麦,灰条、燕子菜、苦菜、刺藓一根一根拔下来夹在胳肢窝下,夹得多了,抱出去扔在地边埂子上。
我戴着二姑从屋子角落搜出来的破草帽,可额头上,脖子里的汗水还是突突直冒。我和东平哥已经喝了两次水,二姑不怎么喝水,二姑吃完午饭后喝茶,饱饱喝一肚子茶水,来地里干活,再不怎么喝水了。姐也没怎么喝水,姐忘了渴,姐在二姑家地里干活,可心里都是和姐夫在一起的甜蜜,有爱情和没有爱情多么不一样啊。
远处一块地里的妇人朝我们这边喊二姑:“喂!娃他姨,你今天咋领着这么多人?今天是星期六吗?娃们放学都回家啦?”
二姑直起腰给她应答:“昂!今儿个星期六嘛!娃们回来给我帮一把,是我侄女侄儿们。”
这个妇人从她家麦地里出来,往我们这边来,她走到二姑跟前和二姑说话,真是的,她不好好干她家地里的活,跑过来专门和二姑说话。
“你哪个侄女呀?是给李家成媳妇的侄女吗?”
她跑过来瞅一下李家没过门的媳妇是二姑的哪个侄女儿,姐蹲下身子不让她瞅。二姑笑着说:“我大哥的女儿,事情刚说定,日子还没定呢。”
李家姨夫在小水村口桥头上和村里人瞎聊天,给他们嘚瑟:“我儿子的媳妇说成了,杨稍沟里的姑娘,张宏祥妇人的亲侄女,万家姑娘乖得很……”
和他搭腔说话的人,都知道了李文耀说成了媳妇,马上看日子结婚。在村道上,在田地里,碰见二姑的人就问:“你侄女儿说给李文耀家啦?”
这个妇人笑着问二姑:“你再有合适的侄女儿没?给咱家也瞅一个媳妇子嘛!”
看样子二姑不太爱搭理这个女人,敷衍着说:“你可笑不,我哪有那么多侄女给你说媳妇子,你赶紧拔你家地里草去,见你天天在地里拔草,草比我地里草还欢。”
她又问二姑:“你家小平呢?”
二姑说:“不知道这土匪死哪儿去了。”
我中午回来,就不见小平哥的影儿,一提起他二姑就一肚子气胀上来,他一早出去找他的哥们儿到黑山滩套野鸽子去了,中午不见回来吃饭,我们要去地里干活了,还不见他的影儿。二姑憋着一肚子气,侄儿侄女们在地里帮着干活,亲儿子整一天不知道在哪儿匪。
“我今儿不狠狠收拾一顿他,我就不是他亲妈,别人真以为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二姑恨恨地骂着小平哥。
我觉得事情不妙,二姑收拾起自己亲儿子来,那是一点儿不手软,抓住大棍子就往身上招呼。可小平哥玩性不改,一天到晚不知道和他的结帮兄弟们在外面干什么。我也很生他的气,怎么着也不能一天到晚不着家,好歹帮二姑干些地里活。他和他的八个哥们儿在村里的庙门前拜把子,上香磕头,一人喝一碗啤酒,异口同声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喝完啤酒,碗从头顶扔过去摔碎,他们就是生死兄弟了。
二姑夫一个月回来一次,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小平哥,让他站在上房先人桌子前,头上顶个砖,站两个小时。小平哥面无表情一声不吭站两个小时。等姑父走了,还是那个样子。二姑夫叹一口气说:“这娃娃可怎么办呀,只能带到工程队上出苦力了。”
等他长到够年龄出门干活的这两年,他在外面想干么就干么,自由自在。
和二姑聊天的这个妇人,聊到小平身上,说小平把她家亲戚的鸽子偷了两只,二姑气呼呼不愿再搭理她。她见二姑低着头拔草不愿和她说话,转身走了。二姑直起身子说:“什么人呢,怎么能说我小平偷人家鸽子。”
我们把□□的草拣一番,苦菜拣出来装到三轮车厢上,太阳快落山了,二姑说:“干不动了,咱们回家,回去还要做饭。”
二姑在地里干半天活,腿开始酸痛,站不住了,想着回家。爸在地里干活,这个点儿,不可能回家。太阳完全落山了,天快擦麻,他才慢腾腾收拾回家,可他腿上的毛病比二姑腿上的毛病还严重。跟着爸在地里干活,能把人熬死,我说:“爸!回家啦,天黑了还不回?”
爸瞪我一眼说:“还没干完呢。”
东平哥开着三轮车拉着我们来地里,他比我大一岁,两年前他就开着三轮车到我家拉西瓜。我决定让东平哥教我学会开三轮车,三轮车发动着,东平哥站在我旁边指教,踩住离合,挂一档,加油门松离合,车子朝前开,我紧握着把手,身子僵硬。东平哥笑着说:“不要紧张,身子放松。”到平坦处,再挂二档,我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跑了一截子,再挂三档。这一趟子,我就学会开三轮车啦!进二姑家巷子时,又换成一档,东平哥稍一指点,我把车开进巷子停在了大门口,大门开着,厨房里有烟火气,肯定是姨奶奶生着了灶火搭好了水。
在厨房里忙着的不是姨奶奶,是小平哥。他不但生着了灶火搭滚水灌满了一暖壶,而且蒸好了一锅大米饭。而且还洗好了一盆绿菜。
二姑还是不给他好脸色,找墙角那根大棍子先抡他两下,小平哥在院子里转着圈儿跑,慌慌张张又藏到姐身后,姐笑着说:“二姑算啦,他把饭都做熟了。”
二姑拖着棒子要把他拽出来再抡两下,姐死死护着,二姑不饶,嘴里骂着。
李文耀从大门口进来,把二姑手里的棒子夺下来说:“马上是十八的小伙子了,还能这样打吗,你好好算了吧!”
“十八的小伙子了还不知道要脸?一天到晚在外面瞎逛不进门,在人家混吃混喝不回家?”
姐夫来叫我和姐去他家吃饭,二姑不高兴了:“到我家干活呢,跑你家吃的啥饭?不去!还没过门呢,没一点儿路数嘛”
姐悄悄对他说:“还是不去了,二姑骂呢,我吃完饭来找你。”
小平哥蒸的米饭夹生子,二姑倒点水把饭锅又搭在火上继续闷熟。姐说:“姑,你缓着吧,我来炒菜。”
二姑在上房坐下,揉着腿,喝着中午喝剩的半杯茶水。
李文耀还不走,缠在姐跟前,非叫姐跟他去吃凉面。姐想跟着去,可又怕二姑说话,笑着说:“真不能去了,我还是在我姑家吃饭。”
二姑看李文耀还趴在厨房门口缠人,二姑笑着说:“小红,去吧去吧,迟早是他们家人,到他们家吃饭去!”
他俩“嗖”一下跑出去了。真是的,也不帮二姑把菜炒出来。二姑腿疼,硬撑着在厨房将两样菜炒出来。饭菜端到上房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二姑又骂骂叨叨训小平哥。
我们弟兄三个收拾碗筷收拾厨房,缸里水挑满,院子扫掉,这些家务活干完,东平哥去果树底下背书,小平哥去他奶奶家看电视,我一半心思想跟着东平哥好好看书,一半心思想去看看姐和姐夫在一起说什么话,拿着书去姐夫家,假装找李文恒一起学习。李文恒坐在他家上房椅子上看电视,我说:“我东平哥抓紧看书呢,马上中考了,你也该抓紧看书。”
话说出口了,又觉着自己这话不对,他看不看书,学不学习,也不是我能说的事。看他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默然的样子,果然一副不屑我说他的神情。我不再多说话,陪着他一起看电视。若他考不好成绩,原因就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样子看电视。
姐在厨房里忙着帮她将来的婆婆洗碗,婆媳两人边说话边干活,看上去很和睦。
天色暗下来了,他们俩去外面转一圈,我以为姐夫会拉着姐姐去前面水渠坝上转一圈,我也想去水渠边,在水渠边白杨树底下的草丛里再找些圆骨朵白蘑菇。可他俩一拐弯到上面去了。姐夫领着姐姐去他奶奶家和两个叔家了,这一圈下了,姐姐身上装个八十块一百块亲族们给的见面礼金。
我回到二姑家屋里陪二姑说话,期中考试考完了,努力学习的劲头又松懈下来。我若有上初三马上中考的东平哥这般精神,这个期末考到班上前五名。
二姑告诉我,李文耀家已经把一万八千元彩礼交到爸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