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个子最高的王永文,上嘴唇包不住四颗暴突的前门牙,他刷牙的时候四颗门牙是怎么刷的,他刷牙的情景到底怎样,老在我脑海里想象着,折磨我的这个情景不知怎样才能消除,老想着用一块石头把他的暴牙敲掉。
我从没有比王永文起床更早过,其他人也没有比他起得早的,或许比王永文醒得早,但懒着不起来,王永文就是第一个起来的人。他穿衣服起床,洗脸刷牙,倒水喝水,开宿舍门关宿舍门,弄出不小的动静。王金从被窝里探出头来骂:“你妈的你能不能小声些?你起这么早死去呢么!”
这样骂没用,他还是天天早上第一个起来,搞出的动静再把大家吵醒。我被吵醒,头脑里“嗡”一声炸响,我怕自己的头疼病又犯了,也想把他狠狠骂一顿,他虽然和我在一个宿舍住了两年多,但我是多么厌烦他,从不和他主动友好地说说话谈谈心。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感觉上却是遥遥地陌生。
他的期中考试或者期末考试,从来没有一门及格过,全门功课考不及格,上展示栏里的白榜,白纸上黑毛笔字,大大的全门不及格同学的名字,我们班有二十多个全门不及格的同学上白榜。和对面展示栏里红纸金字的名字遥相呼应,看上去触目惊心。王永文的名字在白榜里,我的名字在红榜里,我感觉在他面前很有优越感,好像我比他个子更高。
我想知道他第一个早起到底是为着什么,每次考试全门功课不及格,可第一个早起,真让人感到不解。我半睁半闭眼睛观察了几个早上,明白了他为什么早起——是为了用上足够的热水。他把暖壶里的热水倒光,不让其他人用。他第一个起来,提起暖壶咣当咣当倒半盆洗脸水,倒刷牙水,倒喝的水,如果他壶里的热水还没有倒完,他就把饭缸子拿出来,剩的水倒进饭缸子里,暖壶里的水就倒完了,后面起床的人,用不上他暖壶里的水,就倒其他人暖壶里的水,他饭缸子里的水放到中午时凉掉了,他把凉水泼到外面,提着饭缸子去灶上打饭。
宿舍里只有四个暖壶,我很不明白没有暖壶的人为什么不买上暖壶呢,十五块钱花不起吗?刚开始,大家不熟,脸盆暖壶什么的,每个人都有,一段时间过去,有的脸盆被踩破,有的暖壶爆掉,渐渐都不是人手一个了。渐渐地这些东西都成了公用物,谁的脸盆随手拽过来就可以洗手洗脸,谁的暖壶提起来就可以倒热水。早上第一个起床,洗脸刷牙也好,喝一口也好,是有足够热水用,可最后起床的人,只能打冷水洗漱,只能等到吃早点时喝上重新打来的热水。估计王永文对把私人用物当公用物这一情况很反感,他第一个起床,用他自己暖壶里的热水,即便用得丁点儿不剩,谁也没有理由说他的不对。等其他人醒来胡乱洗脸的时候,他端着杯子吸溜吸溜喝着热水,冷冷地看着大家瞎忙活。
在宿舍里,就王永文和黄忠河要好,黄忠河说他:“哎?王永文,我不信一暖壶水你一个人能用完?你给我留一些嘛”
王永文的暖壶里有一些热水,那是专门留给黄忠河的。大家不能乱倒,大家倒其它三个暖壶里的水。王金不计较用热水的事,赵海英也不计较用热水的事,刚开始我也不计较,可渐渐地,最后一个起床的我拎起自己的壶,拎起其它壶,一滴热水都没有了,都空空如也。我就很厌烦没
有暖壶的几个人,吼他们一句:“他妈的,好歹给我留一口喝的呀!”
很多时候我是最后一个穿衣服起床的人。被其他人起床后收拾自己的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后,我就一肚子厌烦,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回味着一夜乱七八糟的春梦。我在梦里把自己身上的物件拽得长长的,我在梦里焦虑地找小梅,我深深恋着小梅,深深地在心底里,给谁也不想说。我很好奇我们宿舍里这十二个男生有没有深深喜欢着的姑娘,估计就我有,我好像最特殊,也许他们有喜欢的人,或许是班上的女同学,或许是还不认识的女孩,不至于像我一样,喜欢的人是从小一起长大,好得不得了的像姐姐一样呵护我的小梅,这事儿真让我揪心!
我起来最迟,喝不上一口热水,上早自习时口干舌燥,渴得人心神不宁,只想趴在水龙头下灌一肚子凉水。早上的时候空腹喝一肚子生水,肚子生生疼一天,直不起腰走路,有那么一次经历,再不敢趴在水龙头下喝冰冷的生水。
趴在桌子上熬时间,四十五分钟早自习,一秒钟一秒钟,一分钟一分钟熬,不是上四十五分钟早自习,是混在蜂窝里。“嗡嗡嗡……”大家不是在早读,是在念经,念经的同时忍受着折磨人的嗡嗡声。真不明白,为什么要一教室的人坐在一起相互吵闹着早读,为何不让人在空气清醒的教室外面早读?一个人在操场上走过来走过去背书,效果不是更好?也许是所有学生都去外面也不是个事,只能让所有学生圈在教室里出声读书,教室里就成了蜜蜂窝。一教室的人坐在一起听老师讲课是好办法,可一教室的人在一起出声读书是最糟糕的办法。
我喜欢去操场,捧着书本走来走去小声诵读背书,英语也好,政治也好,语文也好,很快背会很多内容,可坐在教室里,只有嗡嗡嗡的烦人声音。可班主任一声断喝:“都不许出教室,就在教室里早读。”
大家哇啦哇啦一出声,教室里就乱糟糟的,我的脑袋里昏昏沉沉,我趴在桌子上睡的迷迷糊糊,脑子里想着小梅。
王金用胳膊捣我一下,惊得我“忽”一下坐起来,以为是老师进教室来了,他好心提醒我,老师并没有进来,是他故意想惊吓我一下。我对他多么厌烦!
“你坐后面来,和我坐一起,是睡觉来了呀!”
“你管求得宽,你不也上课睡觉。”
我和王金新坐同桌,坐在倒数第二排。他的数学比我好,不会的题多问问他。原来和谭志强坐在一起,他对我老是动手动脚,虽然不是恶意,或许是表示友好的动作,可我真的很讨厌他那个样子。我想和一位安静的女生坐同桌,这事儿似乎有点麻烦,牵扯沟通问题。猛不丁在张英梅面前问一句:“愿意和我坐同桌吗?”
估计会把她吓一跳,考虑来考虑去怎么也问不出口,我想和她坐同桌,还要问王金愿不愿意和我换位子,王金肯定不换,他才不愿和谭志强坐在一起。这件事就在我心里搁着,天天想着怎么办,最终泄气,算了,找张英梅主动坐同桌,大家肯定乱嚷嚷。王金和她坐同桌,也不是不合适,但坐在她后面的杨成和魏宝忠是两个混蛋,揪她头发抽她板凳,我看见她趴在桌子上默默哭了好几次。
我不想和谭志强坐同桌,和王金坐也行,把张英梅换上来。我鼓起勇气到她跟前说:“张英梅,你愿意坐前面的话,我和你换位子。”
她愿意和我换位子。我抓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和她换过来,我对谭志强说:“给你换个女同桌坐。”他也愿意,他不至于讨厌到敢对张英梅动手动脚。
星期六放学,在校门口等东平表哥,张英梅推着车子出来,看见我站在一边等人,微笑着到我跟前问:“你在这儿站着干吗?”
“等我哥一起回去,你也骑自行车每周都回去?”
“我们家不远,四十分钟就到了,知道常崖?”
“常崖村嘛,当然知道,我一个堂姐嫁到你们村里,但不是张家。”
张英梅和我换了位置,她似乎清净了许多,对我更有了好感,主动过来和我说话,这让我很高兴。她又问我:“你不是也骑自行车回家吗?”
“我的自行车坏掉了,没骑来学校,我回不去了,去小水我二姑家,在这里等我表哥。”
张英梅的自行车看上去还算崭新,不至于在半路上出毛病,她连车胎都不用打,给我挥挥手走了。
我没有自行车骑着回家,我和东平表哥骑一辆自行车到小水,又到二姑家混两天日子。两个半天里,帮二姑在麦地里拔杂草。
眼睛近视的事。是换到后面和王金坐在一起时才发现的。我坐在了倒数第二排,看黑板上老师写的粉笔字有些模糊,看站在黑板上的老师的神情也有些模糊,我的整个精神状况似乎也模糊着。我怀疑眼睛出了问题。把前桌周友伟的近视眼镜拿过来往眼睛上一贴,再看黑板,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老师额前有几根头发都看得一清二楚。我确定我的眼睛近视了,眼睛不知不觉看东西模糊起来,一直没在意,三百度的眼镜试戴了一下,才知道眼睛近视了。
“配这副眼镜要多少钱呀?”我问周友伟。
“五十块钱,一百块钱的也有,看你配什么质量了。”
和爸要五十块钱配一副眼镜,爸肯定骂:“怎么搞的?书没念求多少,把眼睛念瞎了。”
我把眼镜还给周友伟,我问王金:“你眼睛没近视吗?”
“老子就是高中读出来,大学读出来,眼睛也不会近视,哪像你们这帮娇气家伙,都成了四眼。”
“吹什么牛,你确定你能读出来大学?”
初中出来考高中,高中出来考大学,现在想这些,似乎茫然一片。读书读到大学,这路子可真漫长,这得多么优秀。我想象着一个人住在一间房子里,安心学习,没有这么多人叽叽哇哇乱吵乱叫,没有那些乱七八糟闹心事去应付,或许我会更加优秀,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也不是不可能。
给爸说过不想住宿舍的事,我说,爸,我住在外面行不?我表叔家房子那么多,租一间给我住。可爸将我说的话没当回事,爸从不认真考虑我住宿的事,就像从来不主动问我考试成绩一样。住校生就该住到学校宿舍,还能住到学校外面的亲戚家吗?还能在外面租房子住吗?爸没有这个意识。
孙家大表叔提着一兜子苹果站在学校门口,等下课铃响了,他从学校门口进来站在我们班教室门口,让别的同学叫我出来,笑着说:“你这侄子,咋不见到我们家来?下午放学来家里吃饭。”
矮矮胖胖,平时一脸严肃,但看见我时笑眯眯说话的孙家大表叔提着一兜子苹果站在我们教室门口叫我去他家吃饭,这让我又兴奋又窘迫,红着脸问:“我虎子哥上高中去了?”
大表叔脸上的笑收起来,恨恨地表情说:“他能考上高中?顽货一个!你要好好学,好好学着把高中考上。”
孙虎表哥去年毕业,即便花钱也上不去高中,分数太低了。他被大表叔安排到煤矿上当监工,挣一份自己胡乱花掉的工钱。
爸嘱咐过我好多次,去你大表叔家转转,他不会慢待你的。但我很少主动去离学校不远的大表叔家。正月里走亲戚,来几个表叔家拜年,先来大表叔家,吃上一顿饭,再到别的表叔家,巷巷道道串着转悠一天,可上学后,我在学校了,想不起来去表叔家转转。爸说叨我:“你这娃怎么说上不听呢,别人家不去也就算了,怎么能不去你大表叔家?”
爸的意思是说,嘴馋想吃肉了,就去大表叔家,直截了当说我来吃一顿肉,表叔不但不反感,还会夸我有出息,闯得开,不是扭扭捏捏的人。
在共和中学读书,快两年时间里,我没有独自去过大表叔家。即便想去,也是中午放学或者下午放学才有时间去,正赶上他家吃饭的点儿,明显是去蹭饭,这让我很不自在,我就不去!
不见我主动上门,大表叔只好主动找我来了,站在我们教室门口和我说话,又给了我一兜子苹果,他转身出了学校,今天下午放学,我不得不去他们家一趟。
我把这一兜子苹果提进教室塞进桌箱里,想一想又从桌箱里拿出来,全部分给周围的同学,大家一点都不客气,咔嚓咔嚓咬着苹果吃。他们吃着苹果,我又有些后悔了,给魏宝忠、杨成这等小混子给什么苹果吃。没有他们几个在班上乱搅混,我们班也不至于让老师们那样骂。我会有更多的时间集中注意力学习。他俩随便搅扰班上的老实同学,还语言威胁:“信不信我每天揍你?”
孙家大表叔站在教室门口和我说话,我提进来苹果再分给他们吃,他们知道了我是校园里孙家三兄弟的表弟,以后断不会拿“信不信我每天揍你”这样的话威胁我。
我觉得自己又优越了许多,在他们面前强大了许多。嘿!你们几个,有本事再来招惹我?
魏宝忠凑到我跟前悄悄问:“孙虎爸是你啥?”
“我表叔,我爸的亲表弟,孙虎奶奶是我亲姑奶奶。”
我说这话时,心里一股怒气上来,一直受你欺负,你才知道我是什么人?看你以后再敢欺负我?
他呵呵笑着说:“我们也是亲戚,我也把孙虎爸叫表叔呢。”
怒气立刻泄了下去,我觉得真无聊!
我心里不想去大表叔家了,身子不得不去。下午放学,晃悠悠不情愿的心情迈出校门,拐进一个小巷子,大表叔家的大门是气派的两扇红漆铁大门,紧闭着,我用手使劲推一把,院子里“汪呜”一声,低沉雄厚,穿透力极强的吓人声音。我吓得不敢再推门,呆呆在门口站着。铁大门上的小侧门从里面打开,大表叔妈给我开门,笑着说:“进来吧,狗拴着呢!”
院墙脚拴着一只像狮子一样的黑狗,天!这种狗第一次见,不就是大家吹得有多厉害的藏獒吗,大表叔在家院里养这样的狗,把人不吓死。正月里来他家也没见有这只狗。它呲着牙蓄势要扑过来。
大表叔从厨房屋里出来,指着黑藏獒喊一声“坐”,这吓人的家伙就乖乖趴下不动了。我靠着墙根走,走到表叔跟前,我说:“天啦,我第一次见藏獒”
表叔笑着说:“养在煤矿上的狗,快生崽子了,拉来看病,过几天再拉回矿上。”
在这个点儿来他家,明显是蹭晚饭来了。这让我很不自在,有什么办法,是表叔亲自去学校叫我,不得不来。
就我一个外人,一大盆炖羊肉,绿萝卜片和蒜苗香菜飘在肉汤上,凉拌豆芽,凉拌苦菜,一大碟子酱牛肉。长长吸一口气,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吃特吃一顿,吃得一句话顾不上说。大表叔呵呵笑,一个劲劝我多吃,还有半锅肉,好像要我把半锅肉都要吃完。我已经吃得够多,再吃不下去了。
“你这娃娃,叫你来吃肉就一定吃好,不能作假,你们学校的饭可没一点肉。”
“何止没有肉,青菜也没有,就一缸子白面条,打来一缸子吃不完,一半倒掉了,喂了学校里的猪,老师们再吃掉猪肉。”
我说的话惹得表叔和表叔妈哈哈大笑。我才想起问问表哥的情况,孙虎表哥在煤矿上监工,五表叔给他发一份工资,不够自己花,天天缠着五表叔要钱。孙豹表哥和东平哥在一个班,这学期毕业,成绩一般般,估计考不上高中。他在校园里碰见我,点点头笑一下过去了。混倒是不混,没见他来宿舍欺负住宿生,可对我不冷不热的,这会儿我在他家吃饭,也不见他的身影。我问表叔妈:“我豹哥不回来吃饭吗?”
“不知道去哪儿了,放学后进屋来闪了一下面,再不见人影,谁知道在外面干啥。”
大表叔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给我,我站起身来连忙摇手推辞:“我不要,来吃一顿肉已经够好了。”
“拿上吧,拿上买个用的东西,你三叔今天安顿我,把你照顾着,这个钱你拿上,不要推辞了。”
表叔妈笑着说:“娃!拿上,你表叔给的钱不要推辞。”
“我三叔来你这儿啦?”
“今天中午来了一趟,在我这儿吃了饭,说想去看你一下,可没顾上去,我就去学校叫你了,给你煮一锅羊肉吃,别让你三叔再惦记你。你三叔说你学得好着呢,好好学,考出来,你也和你三叔一样是出来的人了。”
我拿上这一百元,心里又高兴又慌乱,有一百块钱在身上了,真富有。
开学时自行车后面托着五十斤面,交到学校灶上,换五十斤饭票,塑料饭票红色一斤和蓝色半斤各换一半,这是我两个月的伙食,每周五天,用掉五斤饭票,一顿饭半斤,再加两毛钱菜金。星期天上晚自习时,生活委员魏堂龙拿着表格给住宿生报饭,收饭票收钱。从爸手里接过三块五块,两块钱交菜金,三块钱留着自己零花。一块钱买了小卖部里的五香葵花籽,一块钱买了学习用具,另一块钱不知道怎么胡花掉了,反正一周五块钱用个精光,周末回的时候连打车胎的钱都没了。有时候就想,身上若有个八十九十一百元,多富有啊,想干么就干么。
现在有一百元了,没人知道这种突然发了小财的心情有多激动!从表叔家出来返回学校时,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从巷子里面走了进去,感觉不对,又折回来出了巷子。
这一百元钱纯粹是我个人的财产,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五十斤饭票也是我个人的财产,但突然把那些饭票弄丢或者一下子用掉,那就没法给爸交代了,他瞪着眼睛不知道会怎么收拾我,可这一百元,就是现在一次性花掉,也不用担心有人收拾我。
从爸手里拿钱,一般情况是三块,偶尔拿五块,一周用五块钱,觉得还过的去,有一周还有点结余,有一周就把一块丢掉了,装在兜里装两天就不见了。从表叔手里接过来一百元,紧紧捏着,可不能丢掉。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心里热乎乎飘飘然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钱好好存起来,以备急需之用。第二个念头,是周末坐班车去县城,去看姐姐和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