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我最先起来,从屋子里出来上厕所。空气潮乎乎雨腥腥的,抬头看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的云层向南移动着罩严了四方。我回头给起身穿衣服的妈说:“要下雨喽,今天去不成地里干活了。”
我们都盼着下一场好雨,五月初的现在下一场好雨,瓜苗扑突突疯长,扯蔓开花,十天时间就能把瓜地遮严实了,这才能看到长一地大西瓜的希望。五月初若不下好雨,从地膜里放出来的瓜苗子长十天还是拳头大的瓜秧子,过了五月中旬,即便再下雨,开花结瓜迟半个月,西瓜迟熟半个月,撵不上好价钱了。
已经有了二十天没有下一场透雨,前面下的那两场小雨,刚把地皮子冒湿,过一天又是土烫地皮干裂,山上也好地里也好,都显出一副蔫巴巴萎靡不振的样子。大家也萎靡不振没精打采。爸每天从地里回来,第一时间打开电视机看天气预报、昨天晚上他说,有一场好雨要来,不定是明天还是后天就下这场好雨。今天一大早我从屋里出来,感觉雨马上要下了,我把这个令人高兴的情况赶紧告诉爸妈,爸也从屋里出来,抬头看天上的云,爸说:“嗯!是要下雨。”
洗完脸,吃完馍馍喝完早茶,雨不见下一滴,空气里更加潮润,我和爸一直抬头看天空,云层越加低沉浓厚,云使劲儿憋着,似乎一张口,“哗啦”一声雨就下起来了。
我等着雨赶紧下,地上有了一层麻拉拉的雨滴,才能确定真的下起雨来了,才能确定不去地里干活。可天上的云还憋着,有可能憋到中午,憋到下午,真急人!
这样的天气情况,爸不可能说一句“要下雨了,那就不去地里干活了”这样的话。雨下起来,而且能把身上下湿,他才说:“下大了,那就不去地里干活了。”这时候我们才不去地里,安心在家闲着看下雨天。
这会儿爸把新三轮车从车库里搡出来,水箱里添一壶热水,摇把插进去使劲儿转五圈,三轮车嘡嘡嘡响着冒出一股子黑烟。他催我和妈:“快点收拾走!别人这会儿已经到地头了,咱们还在家里磨着。”
“爸,要下雨呀,咱们去地里,干不了一阵子就被雨赶回来了。”
“谁知道雨啥时候下,总不能窝在家里定定等着下雨。”
家里的一把雨伞坏掉了,也没有雨披,万一马上下雨,身上肯定淋湿。我找来三个最大的蛇皮袋子扔在车上,下雨时往身上一套,不至于把全身淋湿。
爸开上三轮车拉着我和妈往种西瓜的十亩新砂地里去,三轮车跑在河湾路上,两边的山夹着河湾路,满世界都是我们家三轮车嘡嘡嘡的响声。春节过后新买来的三轮车,八千元。去年种西瓜卖得钱不够买这辆三轮车,三叔偷偷塞给爸五千元,凑够八千元,赶紧接来一辆新三轮车回来。有了这辆拉两千多斤西瓜的大三轮车,往装瓜大卡车上转运西瓜多方便,才敢在今年种十亩新砂地西瓜。
我想把开三轮车学会,帮爸拉水拉沙子拉西瓜,可这是新三轮车,爸不让我碰,他说以后再学着开。可他动不动骂我不如李家娃娃有本事,人家比我小,早开着三轮车给窖里拉水了,可我什么都不会干。
河湾里的砂石路起伏不平,颠得人坐不住,我蹲在车厢上,我们拿着铲子钩子,把地膜里的杂草勾出来,把瓜苗放出来用沙土壅好。
“妈,咱们中午不回家做饭吃吗?“
“到中午干不动就回来了。”
“你和我爸在地里干活,中午也不见回来吃顿饭,干一整天,晚上腰困胳膊疼,不能能这样干活,好歹中午回来吃饭。”
我跟着爸妈去地里干活,我可坚持不了一整天,不可能干到中午了还不回家。我再抬头看天空,希望马上下雨,一滴雨“啪”一声,响亮地砸在我脸上。我站起来大声跟爸说:“爸,雨下开啦,还没到地里开始干活呢就下雨了,说不能来不能来,你偏要来!”
又一滴雨落在我头上,三轮车已经到了地头,地膜上“啪嗒啪嗒”的雨声开始急促起来。
“看吧看吧,白跑一趟,真是的!”
爸不吭声,拿铁锨把昨夜一阵急风吹起来的地膜用砂土压好。地膜上的雨滴声越来越大,妈说:“下大了,赶紧回!”
一窝瓜苗都没放出来,我们慌忙开着三轮车原路返回。真是的,爸这是瞎折腾什么!我拿的三个袋子,一个角窝进去,是个简单的雨披了,我和妈披在头上,爸不披,开着三轮车迎着雨跑,爸盼着好好下一场雨,他想让他的身子也被雨水滋润一下。
离开铺地膜的地边,雨声小了许多,雨没有小,雨落在没有地膜的沙土上没有了那么大的声音。
我和妈披着袋子蹲在三轮车上,妈也骂爸:“看看,揍做的这事情,白跑一趟。”三轮车嘡嘡响着原路返回,离开地边,离地膜渐渐远了,听不见地膜上急促的雨声了,爸说一句:“下的不大嘛!”爸的意思是说,下这样的雨,还可以在地里干一阵子。可三轮车刚到家门前坡底下,雨突然急了,车开上坡到大门口,爸身上已经淋湿了,我和妈从车上跳下来,打开大门,三轮车开进院子,开进车棚里。
虽然瞎折腾了一趟,身上也淋了雨,可我们心里都高兴。雨越下越大,院子里已经起水了,好雨啊,这样的雨下一夜,不愁西瓜长不好。爸进屋子,从抽屉里拿出历书,记下今天下雨的事。
我比爸还高兴,下雨天里不用去地里干活,轻松自在两天。我坐在门槛上看密密匝匝的雨线,洒洒拉拉的声音越来越大,院子里起水了,围墙上湿掉了,河湾里,山坡上,砂地里全湿掉了。这样的雨下一整天,土里就有一铁掀头湿了。大地上的一切绿色扑突突疯长起来。
而且,这才是放假的第三天,接下来还有四天假期,还有四天时间我才返回学校。而且,小梅也在家里,我每天晚上“嗖”一下跑去她家里,和她说一会儿话,下雨天了,就可以整天和她在一起了。真让人高兴!
妈在厨房里生着灶火,给我们包韭菜合子,昨天铲的一梱子韭菜,等着姐回家包韭菜合子,姐昨天没回家,不知为什么没回来。今天下开雨了,姐今天也不会回来了。
我从鸡棚里收来四颗鸡蛋,拿到厨房给妈,包韭菜鸡蛋合子当中午饭吃。我和妈一块儿包菜合子,在油锅里煎得焦黄,装一碟子,先端到上房给爸吃。他喝着茶把一碟韭菜合子吃完了,边喝茶边吃东西边看电视,下一整天雨,爸守着电视看一整天。
廊檐水从房顶上淌下来,汩汩的声音,七八条水线淌一整天。院子里低洼处满满一片白水,墙根的出水口咽不及,水从大门外流出去了,顺着坡路流下去,流进了枣园菜园,两个园子都装满了,刚长起身的绿菜被水淹没了,等水渗完,叶子上是一层泥,得用喷雾器喷洗干净,菜才能长好。
“爸,雨下了有一乍了吧?砂地下透了吧?”
“嗯,砂地下透了,没压砂子的旱地也下透了,好得很。”
“爸,这是开春以来第一场下透土地的好雨吧,四月里那两场雨刚下湿地皮,压根儿就不起什么作用,有这一场雨,西瓜长一个月,能长十斤了吧!”
“嗯,刚赶上时间的透雨,咱家西瓜好得很。”
“可是爸,六月里若下一场暴雨,山水下来,咱家这十亩地西瓜也有可能淹掉呀!”
六月还没到,六月里的暴雨及有可能把沟里这十亩新砂地西瓜淹掉,半年辛苦白搭,爸叹一口气说:“那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的事儿,谁能说准。”
“爸,这场雨是下得好,可旱砂地里的草也会疯长起来,把人能拔得累死。”
“雨下好了,草欢庄稼也欢嘛!”
爸不看电视了,凳子搬到门台上坐着看雨,看院子里咕咚咕咚泛着一层白泡的水,看院子里的水从墙根的排水孔流出去,从大门口流下去了。
雨下大的这会儿,喂猪是个麻烦事儿,妈喊我:“小双,你把雨鞋穿上喂一下猪呀!”
我提上一桶猪食去猪圈里喂猪,后道里没有铺砖,泥泞着走不过去,一步一步硬往过走,鞋子陷进泥里拔不出来。猪圈里的排水孔堵住了,雨水快溢进猪睡觉的窑窝里了。我喊爸帮忙:“猪圈里水满啦,赶紧放一下。”
爸拿着棍子到猪圈外面墙根下捅排水洞,捅了半天才捅开,粪水慢慢流出去了。到下午时,雨小了一点儿,我我披着蛇皮袋子站在大门口看对面小梅家的院落,她昨天说今天要去她奶奶家,今天下了一整天雨,估计这会儿还在她奶奶家里。也有可能没有去她奶奶家,和我一样在家闲着看下雨,这会儿等着我去找她。
“妈,韭菜合子剩几个?我给小梅拿一些。”
韭菜合子只有三四个了,不够一个人吃的,不拿了。坡路上泥泞地踩不住脚,不去小梅家了,明天再去。雨小了一会儿,又大起来。
我从库房的纸箱里翻找了半天,找到寒假里看过的两本书,不去找小梅,就好好看一会儿书。
眼睛盯着书看,看不了两页,瞌睡感袭上来,下午三四点这个点儿,钻进被窝里将身子捂热,立马睡过去,即便不瞌睡,也会沉沉睡过去。睡着了一个多小时。爸又看电视了,电视声音开那么大吵得我睡不沉又醒不来,迷迷糊糊中不知道是早上还是下午还是晚上。
“起来,往黑睡呢吗?”
爸不满我包着被子昏睡,催我起来。意识回到身体里,侧耳听窗外有没有还在下雨的声音,廊檐水汩汩潺潺清脆悦耳,响声小了许多,沙沙沙的雨声也小了许多,可并没有停,一会儿大了一会儿小了反复下着。雨还下着这一状况让身在被窝中的我感觉很踏实,并不急着起来。如果雨停了太阳出来,一分钟都不能躺了,拿上铁锨干排水的活。这时间也不会有人来家里,懒懒散散躺在被窝里,越躺越不想起来。
“还躺着干么?不知道看会儿书吗?”
难得难得,爸很少说让我看书这样的话,爸心底里还是希望我勤奋读书。下雨天里不出去干活,是读书的大好时间,睡哪家子觉?赶紧起来看书!
他一直在看电视,电视里叽里呱拉尽是乱七八糟推销东西的广告,有什么好看?电视这玩意是越来越不能看了。
我跳下炕出去站在大门外土坡前尿尿,眼睛看向对面小梅家,她肯定也包着被子昏睡,比我还能睡觉的小梅也会被她妈妈骂:“起来看书,往死睡呢吗?”
她把被子紧紧一裹,继续睡,睡到头和笸篮一样大。她肯定想:小双这死家伙怎么还不来找我?
我马上去小梅家,爸的雨鞋穿在脚上,“哐当哐当”乱响,感觉鞋和脚分离着。再穿一件外套,往大门外走,爸瞪着眼睛问:“你去哪里?”
“出去浪一圈,去我四爷家看小宝宝。”
不能再说去小梅家,天天往她家跑算怎么回事,四爷家有刚满月的小宝宝,我是他大哥,我还没看过他。说出这个话,内心里真想去看小宝宝了。
“你先给骡子添一背篼草。”
真是的,你在家里定定看电视,你怎么不去添草?
爸安顿的活,不情愿干的同时手底下赶紧干完。爸安顿我干什么,最好赶紧干完了事。
妈在厨房里烧水,看我喂完骡子穿着大号雨鞋在眼前晃悠,又安顿我去猪圈里喂猪。下雨天里,猪圈里脏污泥泞,只能穿着雨鞋进去,我不在家的日子里,一天喂两顿猪是妈的活,下雨天里,爸在家闲呆着,也不帮妈喂一下。我在家,即帮爸喂骡子也帮妈喂猪。
从猪圈里回来,在廊檐窝里洗干净手,雨鞋也在水窝里冲冲,我朝厨房喊:“妈,我出去了,别给我做晚饭。”
一溜烟从大门外坡路上跑下去,雨鞋掉了一只,身子已经跑出了几米,单脚跳着折身回来穿上雨鞋。我心想,家家门前的土路若用水泥硬化掉,那才是真正的惠民好事,退耕还林栽树,荒坡荒山挖得乱七八糟,一层土皮翻过来,活着的树在哪里?这算哪家子好事。
雨从早上下到下午五点这会儿了,下得时间够长,可这场雨不是暴雨,河湾里不淌山水。山上的树坑下透了,这样的雨每月下一场两场,山上的树也不是都不活。
我的脚步向小梅家去。心里想,四爷家的小宝宝还是要去看看,先去找小梅,她不在,就去四爷家。
小梅在屋里,下雨天里不能去地里干活,她在下雨天里和我一样更不愿意安心看书,果然和我一样捂在被子里睡了一下午大觉。她家的白狗蜷在狗窝里也睡大觉,我从大门口轻手轻脚走进去,它抬头看我一眼,又趴下睡着了。
“我刚想去你家找你,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你才不去我家,我姐不在,你就不来我家了。”
“谁说的?我正准备出门去你家,你看,我把雨伞都准备好了。”
她手里提着花雨伞,雨下的小了,不用打伞。小梅妈妈坐在门槛上拣一疙瘩头发菜,唠唠叨叨说着一些琐碎事,多是抱怨小梅懒散,不好好念书的话。
我说:“云姑,头发菜现在多少钱呐?”
“一斤卖一百二三十块钱吧,地里不忙了,我就爬山拾一两个早上,这些发菜还是清明节那几天拾的,看有没有二斤。”
黑宗宗好大一疙瘩,二斤过了。
我给小梅挤眼睛,意思是说,我们出去转转。从她家出来,她说:“下雨天里,能去哪儿呀,天潮地湿的,到处泥泞。”
“去我四爷家看小宝,刚满月,可心疼了,眼睛比我的眼睛还睁得大。”
“真的?你六妈的小娃娃已经满月了吗?那去看看。”
“你不是说今天去你奶奶家吗,去了没有?”
“一早就去了,你给的那条鱼给我奶奶了,给她炖鱼汤喝。我奶奶身体很不好,看样子熬不过两个月就死求掉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奶奶?盼着她死?”
“我三个亲叔为给我奶奶看病的事,和我爸吵翻了,又是出钱啦又是老院子啦什么的,好像越算计越不清楚,我奶奶给气得三天不吃,活着受罪,死掉算了!”
“喂,再不要瞎说,老人家八十岁了吧?村里八十岁的老人也没几个,你们要好好照顾她老人家。”
“好好照顾什么呀,三家四靠反而没人管,我拿去的鱼,我奶喝不上两勺鱼汤,我小妈家娃娃抢着吃光了,反正我拿去了一条鱼给我奶,别说我什么都没拿。”
我们去看四爷家六妈的小宝宝,要不要也拿什么?我们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小宝宝能吃什么,算了,什么也不拿就这样去。
走到小梅家房后的槐树底下,槐树花揪下来就能吃到嘴里,跳起来揪一串,树上的雨珠子哗啦啦掉了一身。甩掉槐花上的水珠,我说:“小梅你吃”!
她说不吃,说肚子不舒服,双臂抱在胸前蹲在地上了。
“啥东西吃不对啦?胃痛了?”
“不是胃痛,是肚子痛,今天开始痛了。”
“哦!你是身上不舒服了呀,那你不早说,干么跟我出来浪门子去,定定在家缓着喝红糖水,家里有红糖?”
“天一下雨,赶上身上不好的这个时候,就肚子痛了,没找见家里有红糖,呆在家里就想睡觉,可一睡下我妈就唠叨,烦得很。”
“你妈和我爸一个性子,嘴碎唠叨人,你不会说吗,你说肚子痛,就得躺着。你等着,我去拿红糖,我家有,我姐没喝完的。”
转身跑回家,小梅在身后喊:“小双,还是算了。”
跑回家里拿柜盖上的绿色铁罐子,打开盒子看,还有半罐红糖,喂一疙瘩在嘴里尝尝,味道不错。罐子捂在怀里,又往出跑,妈喊我:“你瞎跑啥呢,吃不吃饭?”
“不吃饭,别管我了。”
爸不在家里了,去别人家打牌过下雨天。我跑到小梅跟前,我说“赶紧回家冲红糖水喝上,肚子就舒服了。”
转身回小梅家屋子,到房背后,她喊我:“小双!”
她挨上来,猛不丁抱住我的头,在我脸上亲一口。我要抱住她,她说:“现在不行,别人看见了。”
“别人看见了,你干么亲我?”
回到屋里,取来两个玻璃杯,冲满两杯红糖水,小梅说:“这一杯给你喝。”
“我又不是女人,我喝那家子红糖水,给我云姑喝呀!”
小梅爸和小东不在家,下雨天里,他俩都出去浪门子了,晚饭不一定回来吃。我也不回去吃晚饭,我在小梅家蹭晚饭。她吸溜吸溜将一杯红糖水喝完,进厨房生火搭水做饭,我给她打下手。一把菜园子里的韭菜,两个莲花菜,我和小梅在案板上切得切,剁得剁,几分钟搞定。小梅喊她妈妈:“妈,拌饺子馅来。”
“小双,你爸妈这会儿在家不?”
云姑擀着饺子皮问我。我说:“我妈一个人在家,我爸去别人家打牌了。”
到饺子包完,摆了半案板,准备下锅里煮,姑父和小东前脚跟后脚从大门外进来,云姑说他俩:“哼!到饭点了被人家赶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