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说,放长假第二天回家,第二天不见回来。第三天早上开始下雨,下到晚上,晚上又下了一阵子,到今儿的第四天早上还有零星的雨滴下着,看样子姐这两天是回不来了。中午时候,整个天空晴开了,太阳出来,阳光照在地上的水坑里,白晃晃到处是太阳,天空蓝得让人不敢大口呼吸,湿漉漉的地面上,到处冒着新绿,再吸收半天阳光,绿色鲜亮耀眼。
我蹲在大门口,看着土坡上鲜嫩的亮绿,喜欢得不知道说什么,可是姐姐还不回来,再过两天我就返去学校了。
小梅提着篮子走上来,老远给我招手:“小双,我们去拾地皮菜!”
妈刚才说去山里拾地皮菜,我准备去叫小梅和云姑,我们一起去山里,小梅就上来了,她来叫我们。
爸将四根耙镂的铁齿子在铁炉子里烧到通红,拿出来在钢毡上捶打,“当当当”的敲打声震得人脑袋疼,半个村庄里似乎都听见了打铁的响声。
妈找来一个装过五十斤米的袋子夹在胳膊窝里。我说:“拿这么大袋子,我们能拾一袋子吗?”
“一斤十块钱呢,多拾一些卖钱。”
从今年开始,收头发菜的老回子也收地皮菜,柴草渣子拣干净,土筛掉,晒干后一斤十块钱。山里的地皮菜不仅仅是拾来自家吃的东西了。
“走远一些,西山沟里那些山坡上一堆一堆都是地皮菜,能捡回来二三十斤。”妈高兴地给我和小梅说。
“我们要拾二三十斤呀,那拾到天黑了,我拿些馍馍,再拿一瓶水。”我转身进厨房里拿一下午的吃喝。
妈说:“二三十斤地皮菜收拾干净晒干了,连五斤都没有。小梅,叫你妈和小东一起去呀。”
“我妈关节疼开了,不能去山里,小东和我爸在砌狗圈,昨晚狗圈塌掉了。”
“把你家狗没砸死吧?”
“没有,那么低的狗圈,不至于把狗砸死。”
下一场透雨,一半天里虽然不能去地里劳动,可还有不去地里也能干的活,去山里拾地皮菜可不是什么枯燥烦心的活,我和小梅跟在妈身后从西山沟里进去,爬上山坡,挑最大片最大疙瘩的地皮菜捡起来往袋子里装。
“今年还是第一次来山里捡地皮菜,第一次下这么大的一场透雨。”妈边说边连连在地上捡拾,土皮上的草渣子一起挑上装进袋子里了。我蹲在地上捡了满满一把,再装进妈手里提的大袋子里。我提的一个塑料袋子装沙葱,这个山顶上,有刚长出来的嫩沙葱,揪一把炒鸡蛋吃。
妈在最低处的坑凹里捡拾,我和小梅往高处爬,爬到山顶上去。山皮子湿软打滑,若不是穿着钉子足球鞋,爬不上山顶。小梅提着的篮子没拿稳,脚下一趔趄,里面的地皮菜倒出来,又拾一遍拾到篮子里。我接过她的篮子,一只手再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山顶上。
回头朝下面喊:“妈,你小心着,别踩空了掉进窟窿里。”
山顶上的地皮菜更大片,柴草渣子还少。沙葱秘密扎扎长了一层,可只有两厘米长,捏不住,长一周就有一乍长了。下个周末回来,到山顶上能打半袋子沙葱。我们俩身子挨着捡地皮菜。我站起身来看看身前身后的山顶山坡,似乎看不见还有别的人,妈的身影也看不见了,只有我们两个人。
“小梅,你肚子不痛了?”
“不痛了,就昨天一天不舒服,今天没事了。”
“哦!这个,几天时间呀?”
“五天左右吧,每月这么一下子,很烦是不是?”
“天天流血吗?”
“可不天天流血,有什么办法呀!”
“天啦,那你还到山上来干活?你再家好好休息才对。”
“没事,该干么干么,不影响。”
我神思有些飘忽起来,这会儿就我们两个人在山顶上。有无数次我在山顶上,双臂伸展当翅膀一样飞下去,到处找小梅,找不见她。小梅现在就在我身边,我给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小梅,没有人看见,亲一下?”
她的嘴挨上来,我抱住她的头亲到她嘴唇上,亲一下不够,再亲一下,眼睛和脸蛋也亲一下。这么近近地看着她眼睛,毛茸茸水汪汪的眼睛真大,我说:“你的眼睛真大呀!”
“小双,你的眼睛也大,你不知道?你和小红姐姐都是大眼睛。”
“咱们姐弟三个都是大眼睛,我俩和你虽然不是亲姐弟。可眼睛很像,到底是一个村里一个宗祖下来的人。”
“所以说嘛,把你一直当弟弟看。”
“又来了,弟弟这样亲姐姐?”
“弟弟也可以亲亲姐姐嘛!”
“瞎说,我可不想只亲你一下。”
“咦?那你还想干么?说!一天乱七八糟瞎想什么”
想如实说出来,可不知道怎么说,又把她头抱过来亲一口。
“小梅,咱俩这个样子,这会儿突然被我妈看见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被发现了,只能做你媳妇了呗,还能怎么办!”
或许大人们已经默认了小梅是我媳妇,从小默认着,我天天去找小梅,爸妈也没说什么,我在小梅家待着,她爸妈也没说什么,如果我现在给他们如实坦白:听着,小梅是我媳妇啦!估计他们只是坦然笑笑,一副早就知道了,早就是这个样子的表情。姐已经是这样的心理,自然而然认为小梅是我媳妇了。
“不知道我姐今天回不回来!回来的话,咱们三个人在一起,多开心啊。”
这一下午,果然捡了快满一袋子的地皮菜,多一半是妈捡的,我和小梅在山顶上瞎折腾,尽说了私心话,手底下慢腾腾没捡多少。妈干活的耐力和爸一样长久,她想拾到天黑再回家。我可没那么大耐心,肚子饿,就着山皮子上长出来的嫩沙葱,把两个蒸馍吃掉了,小梅不饿,一口不吃,好像就我一天到晚饿鬼扒肠子,总想着吃东西。
我已经心烦了,不想再捡拾地皮菜了,一脚把裂了口子的一道土坎踢下去,看有没有活着的蜗牛和蝎子。山里响起踢掉一堆土的轰隆声。
小梅把她提的篮子拾满,倒进妈拿的袋子里,再捡拾半篮子,她说有半篮子就够了,明天包地皮菜包子。
妈骂我:“你看你脚闲着,刚下完雨,别再崖坎边站,小心掉下去。”
“妈,我们回家吧,我姐回来了!”
“你咋知道你姐回来,不知道班车今天有没有跑到红沟村。”
“我姐今天肯定回来,我就是知道。”
小梅也烦了,她是腰酸困,站起来双手插在腰上,呲着牙。我递给她水喝。“咦!你拿着一瓶水呀?我渴了半天,还以为都没拿水呢。”
“我们回家吧,我饿了。”
两个馍馍都被我吃掉了,还是饿着,回家做晚饭吃。我们边捡拾地皮菜边从山坡上下来,快满的一袋子地皮菜背在妈脊背上,妈走在前面,我和小梅走在后面,我悄悄伸手拉她,她瞪我一眼把手缩回去。我要过妈的袋子背上,爬一段陡坡,出了山口,看见我们家大门口停着三叔的小轿车。
小梅不到我们家去了,我说:“哎!我姐肯定也回来啦!你不去看吗”
“晚一会就过来啦,我先回去一趟。”
三叔回老家来,一屋子的人吵吵嚷嚷围着三叔说话,讨好的,求帮忙的。小梅很反感这种情况,不会晚一会儿再来我们家。
三叔送姐姐回来,他的小车在河湾里上来,半道村里的人就知道他来了,都撵到我家来和三叔说话。我和妈从山里捡地皮菜回来,三叔和姐姐已经到家一个多小时了,三叔坐在上房先人桌子旁的椅子上和爸说话,村支书和张家表叔爷陪着。他的司机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屋子后面的山。我和妈进院里来,他给妈打招呼:“阿姨回来了?”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二妈和姐姐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听见二妈说:“你看你妈,这会儿了才回来……”
三叔带来很多东西,二妈撵着来取她家的那份。
姐将摆了半案板的东西分好,我们家的和二叔家的分开,让二妈明白,三叔送的东西,各家一样。二妈将她家的东西归整好,准备提走,走之前和姐姐说会儿话。
“小红,你有什么不乐意,人家条件那么好,你还推三阻四,你花姨跟我说你不乐意她给你瞅的这个主,急得什么似的,让我好好劝你。”
我们刚进院子里,这一袋子地皮菜扔在门台上,我就听见二妈给姐姐说的这些话,一肚子火气上来。姐姐刚回来,她就说让姐姐最烦心的事,姐为什么去县城学裁缝这么久不回来?就因为躲避二妈和二妈的大姐,那个给人做媒的花姨,我现在一听见她俩说姐的这事就生气。
“二妈,别在我姐跟前提那件事了,我姐不乐意,我姐不愿说给红沟村的张家人,你明白的,你还缠绕什么?”
“你这娃娃,怎么这样说你二妈?”妈训我,我给二妈说的话大了,很不礼貌。不是不礼貌,着实生气,不能看着姐姐再为这事被她们气哭。
姐真反感二妈说这些话,姐把她的一个包提过来,从里面取出几件衣服塞给二妈说:“这是给换心他们三个人做的衣服,你走时拿上。”
我说了二妈两句,她拉着脸,将案板上的卤鸡香蕉点心提上,再抱上姐塞给她的衣服要走了,和妈也不说两句话就走了。
“小双,来!试试姐给你做的这套西服。”
我把西服套在身上,袖子长了一点,衣领也宽了一点,松松垮垮的不合身,我说:“天都热了,穿什么西服,这么厚。”
“秋天套毛衣穿呀,就怕小了,大点没关系,你长个子呢,到秋天正合身。”
“我也没夏天穿的衣服呀!”
“谁说没有,姐还给你做了两件半袖衬衫,够你这个夏天换着穿。”
又试穿上新半袖衬衫,合身得很,穿上不愿脱掉了,我跳起来在姐姐脸上亲一口。姐姐开心地地呵呵笑:“你这家伙……”
三叔在上房屋子里喊我:“小双,你这会儿忙什么?我们去你四爷家。”
“我刚从山里捡地皮菜回来,这会儿不忙,吃完饭去我四爷家呗!”
“快快转一圈回来再吃饭,没时间等着吃饭了。”
妈在门台下筛刚捡回来的地皮菜,收拾干净一袋,给三叔拿去城里包饺子吃。
司机把车头掉顺,三叔和张家表叔爷坐在车上,我站在车跟前,村支书也站在车跟前,三叔说:“上车。”我拉开车门坐上去。三叔问当村支书的堂叔:“你真不去四叔家?”
“我就不去了,你去转一圈就行了。”
我们先去四爷家,我心想,半截子河湾走七八分钟到四爷家,走着去得了,干么开车。
“小双,这学期学得咋样,期中试考咋样?”
“小双学得好呢,认真着呢,有出息的娃娃。”
表叔爷捧我,胡乱说这样的话。我说:“三叔,期中试还没考,这七天假放完就考期中试。”
姐会问我成绩考得咋样,三叔会问我成绩考得咋样,妈不问,爸更不问。爸妈想着一切顺其自然,一切都是我自个儿的努力。爸不知说的是真实话还是气话,爸说:“学得不好,考不上去,下来算求。”我在小学时爸就说过这种意思的话,现在还说,和别人聊天时,聊到我念书的事,他就这样说。
“小双,好好学,好好努力,争取考上高中,还有一年时间,还是有希望的。”
三叔说我还是有希望考上高中,现在,我最需要的是这种鼓励的话,我是有希望考上高中的。
这会儿,我还在想姐姐的事,有必要给三叔说明白。
“三叔,我姐说不学裁缝了,这事你知道?”
“知道,今天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了,不学裁缝没什么,可不能呆在家里,另找个合适的干头让你姐干着,只要动弹着,就能好起来。”
“就是,我姐不能呆在家里,我姐不同意跟红沟村张家人定亲,我爸和我二妈硬逼着我姐同意,说事情好着呢,事情能成,把我姐气得哭了两次,你说咋办?”
“你爸硬逼你姐吗?那就是你爸不对,不能逼人么,不乐意就算了,我劝劝你爸。”
车上坐的大表叔爷也是张家人,他呵呵笑着,拍一下我肩膀说:“你这娃娃,我们张家人有什么不好?”
“我是说红沟村里的那个张家,那个张大头,我姐看不上他。”
三叔呵呵笑着说:“红沟里的张家和你表叔爷家是一个张家。”
我们到了四爷家大门口了,一股羊膻味扑鼻冲眼。四爷不在家里,放羊去了。四奶笑着把我们让进上房屋子里,四奶笑着冲我说:“小双,你这碎货,到我们家咋不来了?”
“谁说的?我天天想着来看小宝宝。太忙了,顾不上来。”
进耳房屋里抱六妈的小孩,刚满月的小宝宝,刚刚睡醒,胖嘟嘟粉嫩嫩,眼睛果然睁得比我的眼睛还大,乖乖在炕上躺着,我趴在旁边捏着他的小手“噢、噢” 出声音哄他开心。
六妈顶着红头巾在厨房里忙,盛来一碟子黑瓜子放在三叔跟前,三叔问她:“娃娃敢抱出来吗?”
“敢抱出来了,出月了就敢抱出来了。”
我用小被子将小宝宝裹紧,从耳房抱出来抱到上房给三叔看。三叔掏一百块钱揣在被子里,他才出月,他挣三叔一百元,她可真吃香!可家里人还不给他代满月酒,六叔不在家,一时半会回不来,这段时间又是最忙的时间,带满月的事儿就算了。我抱着小宝宝到门台上晒太阳,四奶吓了一跳,过来把她宝贝孙子又抱进了耳房。
四奶和六妈硬留我们吃完饭再走,四奶在案板上已经揉好了面,三叔说还要去二奶家转,不能等着吃四奶做的饭了。四奶家案板上,放了一堆三叔提来的东西。
三叔拉我再去二奶家,大表叔爷不在车上坐了,他去四爷家房背后他家的那片砂地里看瓜苗长得咋样。车上只有我和三叔两个人,车开到河湾里,三叔掏出一百元给我。
“给你个零花钱,你悄悄拿上自个儿用。”
很不好意思接过这一百元,我说:“三叔,前段时间,我孙家大表叔给了我一百元,我身上还宽裕着。”
“嗯!有时间了就到你大表叔家转转,他给你零花钱,你就拿上。”三叔笑着说。又安顿我:“小双,好好学,把成绩考好。”
我说:“嗯!”
心里忐忑着想,三叔知道了我在和小梅恋爱,该怎么想?可三叔又不是爸妈,爸妈都不管这事,三叔管什么?三叔怕我荒了学业,无论如何我要把学习搞上去。
到二奶家,二奶因为腿疼在炕上坐着,见三叔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屋来,二奶惊喜慌乱着要从炕上下来,三叔笑着说:“二妈你不用下炕了,你定定坐着。”
“我下来给你泡茶呀,他们都不在家,老四拉着一家大小到杨稍沟河湾里拾废旧砖块去了,已经拉回来了一趟,又去了,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三叔问二奶腿脚怎样了,肠胃怎样,二奶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一天到晚在炕上坐着,二奶说,啥都不好了,活不了几年啦!活着给你们添泼烦!这种话和小梅奶奶说的话一模一样。
二奶也要留下我们吃晚饭,可她一个人在家,这个点儿了还不见四叔四妈回来做饭,二奶只是客气客气。我们家的晚饭估计熟了,我们回去吃晚饭。走之前,三叔给二奶偷偷塞了一百元钱。
三叔回老家来转一圈,不但给每家都买了一堆东西,还偷偷给爸、二叔、四爷、二奶、我塞钱,真破费,三叔能挣多少工资呢。
“今天就要返回铜城去吗?”回家时,我问三叔。
“回去呢,忙得很,我哪能放七天假,今天才有时间来老家转一圈,顺便把你姐送回来,明天还要到兰州开会。”
妈和姐姐在厨房包饺子,地皮菜韭菜馅饺子,三叔爱吃这一口。
上房屋里来了七八个人找三叔说话,我们包的这些饺子,不够每个人塞牙缝,希望他们都是吃过了晚饭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