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玫瑰的土地 (一)
作者/ 孔鸣 徐同伦
第一章
1、龙旗村五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村,村民全都搬到楼上去住,以后这村也不叫村了,跟城里人一样,叫社区!
村头老槐树上突然吱啦一声响,两只麻雀从银灰色的喇叭筒里冲出来,丢下几声惊叫,箭一样射进了河边杨树林,随着麻雀飞出的是村主任兼支书龙志生酒后醉马鸟腔的声音——
“歪歪,大伙儿都注意了!”
一句简单的开场白,把田里忙碌的人们唤直了腰。
日头收了旺旺的火焰,呈现出它最美最圆最红丽的容颜,远山、近树、田野……全都浸泡在橘红色的霞光里。
“嗯,今天早上,这个乡政府又传达下来一个文件。为支持我县创建全国园林城市,乡里计划沿柴汶河两岸打造一条“绿色长廊”,也就是种上树栽上花,嗯,这个……啊……这个沿河两岸的村子要搬迁,咱们龙旗村五个自然村合并为一个村,村民全都搬到楼上去住,以后这村也不叫村了,叫社区!跟城里人一样,叫社区!啊,这个这个,这对咱龙旗村是个好事,让咱农民也像城里人一样住洋楼,这可是天底下打着灯笼找不着的好事!今儿个下午太阳落山前,在村委大院召开全村村民大会,每家每户都来个顶事儿的!我再强调一遍,必须来个顶事儿的!以往村里开会,有个别户让不懂事的娃子来顶名代替,我看这纯粹是应付公事!孩子们又打又闹,把村委大院搅成了‘六·一’游乐场,这像话么?开会时咱们学习一下文件内容,嗯,今儿个过节,为了不影响大伙儿过节,咱们落日头就开,啊,都快点来……”
龙志生病牛样的粗吼声爬上山脉,扑进洼地,让人们感到刚才那份凉爽突然消失了,仿佛那下山的日头又跑回来悬在了当空。树上的知了也不再嚎叫,哑着嗓子藏在枝叶茂密处;高大挺拔的钻天杨,也把叶子卷成了船底;薄暮下的山影沉重地由青变黛……
男人们古铜色的脊背油光乌亮,浑浊的汗水如同村前的柴汶河咕咕往下淌,最后全部渗进脏兮兮的裤腰里;女人们也被湿涔涔的汗水浸透了背心小褂,像小孩尿布狗皮膏药似的粘糊糊地紧贴在身上,还袅袅腾起缕缕热汽。
龙志生的喊话给田野里带来了一阵骚动,地头上站一站的人多了,歇一歇的人多了。
草帽下,龙有勇黑黢黢的脸上挂满了汗珠子,汗水把他的两眼腌得像熟透了的山桃子。他左手扶梨,右手擎鞭,碗口样的大嘴不停地吆喝着在前面埋头拉犁的黄牛。
黄牛全身湿漉漉地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两眼流着泪,肚皮下的毛被汗水粘成缕,屋檐草样滴滴哒哒往下滴着水,听到主人连珠炮似的吆喝和无情的鞭啸,它的两条后腿惊慌地往下一挫,脖子挣的老长,拉着那具死死套在脖颈上的牛鞅子没命地往前跑。拴在犁头上的粗绳绷的像根直棍,犁铧过处,肥沃的土地泛起新鲜泥土的潮湿气息。
一畦之隔,龙有余和王春花两口子正给自家的玫瑰花剪枝。枝条太旺,影响来年挂花,趁秋后空闲剪些杂枝,等入冬三九天再剪一次闲枝,只待来年春三月摘花蕾就行了。他家年年种玫瑰,年年都发财,今年开春每斤花蕾卖到了十多块钱,又收入二万多!这让那些往年种小麦、种玉米的村民眼馋的不行,大多数村民割倒玉米后,准备改种玫瑰。
龙有余曾劝龙有勇也改种玫瑰,种上玫瑰,来年只忙一个春三月,花期一过就不用管了,平时该干啥干啥,像他有余,还不耽误春秋两季熬胶,又能收入几万元,比上班的工人强多了。龙有勇去征询志奎大爷的意见,志奎大爷说:“我看种玫瑰不一定可靠,要是大伙儿一窝蜂都种,那玫瑰就不一定能卖上好价钱。母鸡多了不下蛋,老婆多了不做饭,这是常理。咱庄稼人还是老老实实种庄稼牢靠,虽说手头紧些,可也饿不着,再者说了,都不种粮食,那城里人将来吃啥?”
志奎大爷不种玫瑰,有勇也就死了这份心,收完玉米接着耕地准备播小麦。
等龙有勇耕到地头喊牛回头的时候,龙有余对他说:“有勇哥,听到了么?真要占地拆迁了!”
“没聋!唾!唾!”龙有勇往手心里吐两口唾沫,没好气地说,“老百姓没了地,住在楼上喝西北风啊?”他抬手抹了把满是油泥的脸,迷惑不解地看着龙有余。
有余说:“占了地,搬到楼上去,就跟城里人一样了,听说城里人不干活也有工资,叫啥最低生活保障。”
“俺不稀罕!”龙有勇把脖子一梗,跟龙有余顶牛似地说,“俺天生就是种地的命,享不了那个福!”
跟在龙有余身后用镢头砸坷垃的王春花见龙有勇一脸较真的样,就跟他开玩笑说:“光棍哥,我看像你这样无儿无女的倒也是福气,没了地不更好?见月有生活保障,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跟公家人一样吃国库粮哩……”
王春花的话音刚落,龙有勇的脸一下就拉长了,如血的夕阳把他染得面红耳赤,他愤愤地瞪了王春花一眼,刚想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在沂蒙山,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嫂子与小叔子之间可以没深没浅地嬉闹,而弟媳妇与大伯哥就不行,别说嬉闹,就是开个小玩笑也犯忌,让老人们瞅见,准会骂她是个少家教缺心少肺的半吊子二百五。大伯哥与弟媳妇之间是一板一眼的关系,如同隔着一层辈份。在龙有勇眼里,他是大哥,弟媳妇王春花应该尊敬他才是。他跟龙有余是从小一块光屁股长大的堂兄弟,碍于情面,他对王春花不好说啥,但在心里,他是越来越讨厌这个弟媳妇了。他讨厌她与公婆不和睦;讨厌她在四邻八舍和妯娌们中间乱嚼舌头挑拨离间;讨厌她身上没有山里人的淳厚、善良和实诚……总之,她身上处处都是碍眼的毛病。他有勇是光棍不假,但光棍也是人。这几年村里人都赤裸裸地喊他光棍子,这很伤他的自尊心。在这柴汶河一带,光棍子在别人眼里还不如鳏寡孤独身份高呢,好像是被女人们抛弃了不要的废物。每当别人喊他光棍子的时候,他表面上虽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在心里却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外人喊他光棍子时还不算要紧,要是一家一户的人喊他光棍子,他就像被人捅了一刀,疼得他浑身打哆嗦,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他是多么希望别人像对待正常人一样对待他啊,特别是那些年龄小辈份低应该尊敬他的人,比如有余媳妇王春花这种“辈份”的人。
王春花一声光棍哥,蝎蜇狗咬样伤了龙有勇的心,气炸了他的肺。她竟然说让他见月靠最低生活保障过活,这不是咒他下半辈子没个混路了?在弟媳妇面前都不能挺直腰杆充条汉子,在外人眼里自己就更不是个“人”了。他愤愤地甩响手里的牛鞭,咆啸的鞭梢狠狠地抽在牛腚上,黄牛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嚎叫,挣起脖颈,撒开四蹄,死劲往前疾冲,插在泥土里的犁刀翻着土花,很快就把龙有余和他那个令人讨厌的臭女人抛在了身后。
看着龙有勇恼怒的背影,龙有余狠狠地瞪了春花一眼,赶忙放下手里的剪刀撵上去,急切地对他解释说:“有勇哥,你弟妹天生就是这张臭嘴,你甭往心里去,她是一时心直口快,没有褒贬你的意思。”
龙有余的一席话消去了龙有勇心里的愤闷,他将信将疑地问:“咱们搬到楼上去真能跟城里人一个样?”
龙有勇这话倒把有余给问住了,他一时竟没法解释有勇的疑惑。是啊,谁不想跟城里人一样啊?他做梦都想跟城里人一样!可他感觉那种城里人和农民上楼当城里人的概念不一样,可他又一时说不出不一样在哪里。
看着龙有余支支吾吾的样子,龙有勇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下喝住牛,回头冲龙有余嘿嘿一笑,两眼透出诡秘的神色,说:“有余,别拿你哥穷开心了,你哥我可不潮。”
龙有余见龙有勇怀疑自己欺骗他,一把抓下头上的草帽,朝脸上呼扇着,说:“我怎么拿你当哥的穷开心了?”
龙有勇嘿嘿干笑着,说:“我问你,咱们村共有五个自然村,合成一个村以后,这腾出来的空地能不能种庄稼?”
龙有余点点头,说:“能!”
龙有勇好像一下从有余嘴里得到了能够证明他在欺骗自己的足够证据,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说:“能种地你就成不了城里人!”
龙有余一怔,说:“为啥?”他感到很是莫名其妙。
“农民嘛,有地种着,上了楼也是农民!跟现在还不是一个样?再者说了,这楼上能放撅锨锄头能养猪养牛?”龙有勇瞪着被汗水腌红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龙有余。他要看看龙有余还有什么话说。
龙有余一下被龙有勇逗乐了。他耐心地对龙有勇解释说:“腾出来的地是能种庄稼不假,但人家不会让你种的!”
“为啥?”龙有勇瞪圆了两个大眼珠子。
龙有余说:“腾出来的地要打造‘绿色长廊’,栽树种花!”
龙有勇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急急地问:“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龙有余说:“我骗你干啥,是龙志生刚才广播的。”
龙有勇把脖子一梗,说:“那开会时我得问问他!”
见龙有勇一副闹事的样子,龙有余又气又笑。对一棒子戳个心眼的有勇,他不知说啥是好,只是摇头苦笑着说:“你真是头牛哩!”说完,戴上草帽往回走。
“你说啥?”龙有勇不明白龙有余说这话是啥意思,听着像是夸他又不像是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