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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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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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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玫瑰的土地》连载

第六章 23、拘留所的那两个提审冲有勇摆摆手,说走吧走吧,回去找你的小寡妇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就这么着,他们把有勇放了。

荞麦叶子见黄了,三角夹子里的内容饱满充盈。荞麦们在秋风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荞麦特有的青香浓浓淡淡地阵阵扑鼻。

有勇蹲在白龙岭自家的荞麦地头上,瞪着两眼望着岭下的龙旗村,就跟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样纹丝不动,任凭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和上衣,就连不远处放羊娃们粗野的歌声和老牛浑厚雄壮的吼叫也没把他唤醒。

今天一早有勇就从拘留所出来了。因为身上没钱,他就没去车站坐车,一路走回了龙旗村。在里面蹲了十五天,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巴掌大的地方关了十几个人,想活动活动都没地方,身子骨都被关软了。二十里路,他走了不到二里就不行了,两个小腿肚子疼胀得不敢迈步,他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等他走到白龙岭时,他实在是不想走了,就来到自己的荞麦地里。荞麦地被人锄过,没有一棵杂草。他知道这是志奎大爷给他锄的地,也只有大爷才帮他锄地。他想起志奎大爷,鼻子一酸,两眼就潮湿了。因为腿疼,他坐在地上扳着两个小腿肚子揉了一阵,后来又索性钻进荞麦地里睡了一觉。等他一觉醒来,发现天都晌午歪了。

有勇揉揉眼坐起来,撒目撒目周围,岭上除了几个放羊娃和几头牛没有本村的熟人,他就走出荞麦地,在地头上坐下来,瞪着两眼望着岭下的龙旗村入定一样成了一尊石雕了。

坐了半个月的牢,他就是没弄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虽然他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可他就是不承认自己的错。是龙志生先动的手,为什么不抓他偏偏抓我?搞得两个提审对他大动肝火,给他带铐子、罚站、夜审……可他就是死不承认,也不再审问记录上签字,他说他不会写字。后来两个提审拿他没辙了,只骂他真是个牛骨头,给了他一个拘留十五天的处罚。据同号的难友说,他要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至少判他三年有期徒刑。我本来就没错,凭啥让我承认?有勇是一条死理认到底的人。刚进去的时候,同号的犯人还欺负他,后来就都敬佩他了。临走的时候,他们还舍不得他走哩!那两个提审对他也格外客气,嘱咐他回去后改改这个熊脾气,说这年头可不喜他这种人。有勇在心里话,这个脾气是爹娘给的,你让我改就改啊?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这么说,谢谢政府关心,我回去一定改。那两个提审冲他摆摆手,说走吧走吧,回去找你的小寡妇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就这么着,他们把他放了。

半个月不见天日,现在看着啥都新鲜。想想在里面的日子,就跟夜里做了个梦哩。这个狗日的龙志生,也不知现在干啥哩。他娘的,自己这回算是栽到他手里了,搭上五千块钱不说,还坐了半个月的牢,自己失去的太多了,包括那些用钱买不来的清白名声……

“有勇哥,你一个人在这里愣啥神呢?”不知什么时候有山站在了有勇身后。

有勇回头见是有山,满脸惊喜地站起身问:“咦,有山,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有山冲有勇笑了一下,使劲喘了几口气,抬手捋了捋额头上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挨着有勇身边坐下。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有勇说:“有余哥……开车去那里接你……没接着……回来说……你一早就出来了……去你家找……门上挂着锁……打发小孩去寡妇家……你也没在那……要不是我去椿树沟……看我熬胶房……就看不见你哩。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你还没到家……”

“唉!”有勇叹了口气,两手抱住头,憋屈了半天,小声念叨说:“我给家里丢人了,我见了俺大爷大娘……”一句话没说完,有勇眼里两颗泪蛋子掉在了地上,把脚下干硬的土地砸了两个湿坑。

有山身子本来就虚,从岭下爬上来,心跳快的要蹦出胸膛来。他见有勇这么重的心事,心口上也好像压上了一块磨石,压得他更加喘不上气。他咳嗽了几声,大口喘着气,安慰有勇:“这事你用不着往心上去,你没做错啥,村里人都说你打的对,替大伙儿出了口气。龙志生占着茅坑不拉屎,这几年净干些不得民心的事,身为一村之主,不为村民谋福利,早就该教训教训这家伙了。你大爷大娘都明白事理,你不用担心。”

有勇听有山这么一说,跟吃了宽心丸样稍微安慰了一些,可他还是一脸的愧疚:“大爷大娘倒不会怎么着我,可心里对我恨铁不成钢哩!从小把我拉扯大,不成器不说,到头来还给他们添麻烦哩。”有勇说到这里,抬手抹把眼窝,顿了顿又说,“按理说有胜盖房子我得跑到最前头,可忙没帮上,反要连累大爷给我放牛、锄地……”他抬头看着眼前的荞麦地,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些都是些小事。”有山想岔开这个让有勇伤心的话题,“走,咱回家,你大爷大娘正盼你盼得着急哩。”

“我不回去。”有勇对有山说。

“你不回去?”有山吃了一惊,“你不回去你呆在这里干啥?你这辈子就不回去了?你这人真是,怎么罐子里放屁想(响)不开哩?你这是何苦哩?别人都没拿你这事当回事,你自己倒跟自己较起劲来了你。”有山对有勇现在的这种样子真有些不满了,他一动气,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嗽的他一张脸憋得跟鸡冠子一样通红。

有山的咳嗽声引起了有勇的注意,他见有山两眼瘦得跟两口水井样,就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有山?怎么这么个咳嗽法?你看你瘦的,还不如我这坐牢的人哩!你是不是病了?啥病?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听着有勇一连串的询问,有山冲他摆摆手,等他咳嗽一阵缓过气来,这才对他说:“这几天帮俺二哥运石料累坏了,老觉着浑身无力,睡不够的觉。”

“有胜这个家伙,跟我一样没出息!”有勇生有胜的气说,“你帮他也是应该的,谁叫你跟他是兄弟哩!”

有山也生有胜的气:“我不是帮他,我是帮你大爷大娘哩!”现在有山对有胜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

“那石料都运完了?”有勇看着有山,脸上挂满了怜惜。

“运完了。”有山长舒了一口气,透着轻松说。

“运完了就好。”有勇也替有山松了一口气,“盖房时跟我打声招呼,我去混口饭吃。”

“你这是说的啥话?”有山两眼瞪着有勇,“你不去干活你大娘就不管你饭了怎么着?”

“看你说的,”有勇有些不好意思,“大娘不管我饭,我能长这么大?”

有山忍不住笑了:“盖房的事你就甭操心了,你大爷说包给乡建筑公司。”

“哎哟,那得多花不少钱哩?”

“省心省力呗。”有山话里透着无奈。

有勇听有山这么一说,就不再接茬。他抬头看着对面岭上有户人家开始动镰割荞麦, 就对有山说:“你看,都有人来割荞麦了。”

有山顺着有勇的手指望去,一下站起身说:“那是有才!”

有勇也吃了一惊,“哎哟,他怎么这么早就动镰?再过两天让麦粒实成实成多好?麦熟一晌,晚一天有晚一天的好处哩!”

有山嘴里含着一根草梗,就像咀嚼和品尝有才的心思。有才这是鸡叫等不得天明,他想提前忙完秋,早一天动身去博山下井。前几天他陪有才去城里给志远婶做了一次透析,医生说志远婶的病每月做一次透析已经不行了,至少做两次,为了控制志远婶的病情,有才每月必须挣八百块钱才行,因此有才下定决心忙完秋就去博山。

有勇看着有才弓着腰割荞麦的身影,长长叹了口气说:“唉,志远婶那个病算是把他拖累坏了!”

有山看了有勇一眼,一本正经地说:“你回家先去看看志远婶,她躺在床上天天念叨你哩。”

有勇眼窝一热,垂下头小声说:“我知道。”

两个人并肩站着,看着对面岭上割荞麦的有才好久没说话。有山想跟有勇说过去帮有才一把,一想到自己不能干活,有勇又刚从牢里出来,就没张这个嘴。有勇也想过去帮有才割荞麦,但他见有山一副病恹恹的样,再加上自己两个小腿肚子胀疼的不行,也就没吱声。两人跟知道对方的心思似的,谁也没提这个话题。后来有勇忽然想起什么,问有山:“你的胶熬啥样了?”

“已经装锅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放胶了。”有山说。

“你要发财喽!”有勇笑眯眯地看着有山说。

“就是,要不咱哪来的钱请建筑公司给咱盖房子。”有山大言不惭地跟有勇吹虚着说。

有勇听后嘿嘿乐了。

有山也开心地笑着说:“走,有勇哥,咱回家!”

“我不走!”有勇一下又收敛了笑,立马变得心事重重了,“我呆会儿再走,你先走。”

“咦,你这人怎么这样?”有山奇怪地打量着有勇,他发现有勇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是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有勇了,“你大娘把家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都杀了,正盼着你快回去呢!”

“这……”有勇为难地看着有山,“你看这事弄的,大娘养个母鸡不易哩!”

“杀鸡也不光是为了你,也为了给我补身子,我喝汤你吃肉,走!”有山伸手去拽有勇。

“唉!你不知道,”有勇又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挂着歉意和神秘,“我就跟你实说了吧,我在拘留所的时候,涛涛妈去看了我三趟,说等我出来后她就跟着我一起过日子,还一再嘱咐我说,一出来先去她家。”说到这里,有勇脸红了,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脸红了,嘴里讷讷地说,“大爷大娘也盼着我过去哩,我不知道到底先去谁家好,你说涛涛妈那里我该不该去一趟?”

“噢,是这么个事啊?”有山恍然大悟,心里一阵好笑,“这事当然是寡……嫂子那里重要,有勇哥,你可得抓住这次机会,人这一生,这种机会可不多,说不定也就这么一回哩!”

有勇受有山这么一鼓励,神情开始有些激动,喜眉笑脸地说:“她待我真不赖哩!”

“你大爷跟你大娘说了,你俩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他们还要为你摆酒席哩!”

有勇真跟个新郎官样,一张脸红扑扑地透着喜悦和羞赫,两眼眯成一道缝,冲有山憨憨地笑着。

有山也冲有勇笑了:“你也算是因祸得福吧,患难夫妻才是真夫妻哩,家里人听了也为你高兴。”他给有勇留下几句祝福的话,转身走了。

有勇望着不断咳嗽和脚下打飘的有山慢慢下到山沟里,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温热,两眼一下就模糊了,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窝,顺着鼻凹流进嘴里,酸咸里带着一股绵绵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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