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志生夜里没睡好。夜里有勇在他家院墙外面大吵大闹,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才走。
龙志生从下半夜一直坐到天亮,一夜没合眼。志奎一家他不怕,都是老实本份的山里人,做不出啥出格的事来,就是光棍子有勇不好对付,无儿无女的没个牵挂,犯了浑说不要命就不要命。他不由不主地摸了摸胳膊上的那块伤疤,心有余悸地想起上回那一铁爪,要不是这胳膊挡住,他这脑袋非开花不可。自己老婆孩子一大窝,犯不上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更叫他头疼的是,有勇夜里大声叫嚷说,他要是不把胶厂包给有山,他就不让自己的田里收庄稼。有仇不明着报,专去搞破坏,不是割你的麦子就是砍你的玉米,田里没有丁点收成,来年就得花钱买粮食哩。
龙志生坐在床头上又点上一棵烟。起床前抽棵烟,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抽烟引痰。早晨抽棵烟,把积了一夜的痰引出来,跑到院门外吐掉,一整天都感觉心里痛快。夜里没睡好,嗓子里痰不多,不好引,抽完一棵烟,也没能引上来,于是又点上了一棵,这可是过去从没有过的事哩。
自己这村主任又不能当一辈子,还是少得罪几个人好。过几天他就辞职,一辞职就啥也不是了。去田里收庄稼,车子陷进水沟里上不来,要是有人拉一把,这车子不就上来了?不当村主任了,没人来巴结自己了,家里以后有啥事,还得靠家族里的人照应哩!龙志生正这么想着,手指头一疼,第二棵烟也抽完了,感觉嗓子里的痰上来了,急忙下了床,拖拉着鞋走了出去。
院门一开,龙志生心里一惊,喉咙里的痰轰隆一声又咽了回去。
“主任兄弟!”龙志奎站在龙志生家院门外,手里提着两瓶酒,满脸堆笑跟他打招呼。
“哎哟,怎么是志奎大哥?”龙志生看见手里提着两瓶酒的龙志奎,很是惊异。
“我来找你有事。”龙志奎说。
“你看你,又拿东西来!”龙志生迎上去,习惯地伸出双手接过龙志奎的酒。他把龙志奎迎进屋里,让到沙发上坐下,从茶几上摸起烟,抽出一棵敬给志奎,龙志奎嘴上说抽不惯这个,接过烟去刚想放下,龙志生却拿起火机啪一声打着递到了嘴边,龙志奎没法,只好把过虑嘴掰去插进烟袋锅里。龙志生这是破天荒头一回给龙志奎点烟,他这么热情招待,让受宠若惊的龙志奎心里直犯嘀咕,龙志生这是怎么了?从前待人可不这样。他越是这样,越让志奎心里感到不踏实哩。
龙志生蜜着脸看着龙志奎,说:“志奎哥,我算计着今天你会来,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
龙志奎抽了口龙志生硬派给他的香烟,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还不是为咱有山小子的事?”龙志生恬着脸,跟龙志奎套着近乎。
龙志奎叹了口气,“唉,有山这孩子……”
龙志生没等志奎说完,把手一挥,没让他说下去,“大哥甭说,这事我知道。”他回头冲里屋喊:“你起来了么你?快起来做饭,咱志奎大哥来了,弄俩菜俺兄弟俩喝两盅。”
“我不在这我不在这!”龙志奎闻听龙志生要他在这里吃饭,慌慌乱乱地摆着手说。
龙志生压根就不听志奎在说啥,又回头冲里屋说:“出来时捎盒好烟来给大哥抽,软中华吧!”
软中华贵着哩,一盒几十块钱!志奎忙冲龙志生扬起自己的旱烟袋,推辞说:“主任兄弟,我抽这个,我这个有劲。”
志生老婆从里间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两盒软中华烟,放在了桌子上。龙志生打开一盒,抽出一棵敬给志奎,“这烟都是别人送的,你尝尝这味道。”
龙志奎的烟袋锅里还燃着刚才龙志生给他点上的那棵,只好接过来夹在了耳朵上,“主任兄弟,有山这孩子……”
龙志奎刚张嘴挑个话头,龙志生就打断他的话说:“志奎大哥,有山的事你放心好了。”说完又回头冲里屋喊:“拿两个盅子来,把那盘蝎子和蚂蚱也端上来,我跟咱志奎大哥边喝边聊。”
见龙志生这样,志奎心里一阵一阵地直发慌。他摸不透龙志生为啥这么待他,他伸出胳膊拦挡着龙志生说:“主任兄弟,主任兄弟,使不得使不得,一盘蝎子好几十块钱哩,咱吃了能顶啥?还是留着日后招待乡里的领导吧!”
龙志生固执地把志奎伸在脸前的胳膊拉开,“大哥,以后你就叫我兄弟就行,前面就不要带上那个主任了,听着怪别扭的慌!我现在是想开了,这好吃的谁吃了谁肚子里有,他乡里的领导能吃,咱为啥就不能吃?这可是好么哩!”他指着女人刚端上桌的蝎子说,“吃上这么一回,保你一年身上不长疖子!”
看着一反常态的龙志生,忐忑不安的龙志奎心里没了底。龙志生葫芦里到底想卖啥药?他绞尽脑汁地去琢磨,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眉目。龙志生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招待自己,他一定是有啥目的。管他哩,只要不在酒里下毒就行。这么一想,志奎索性沉下心来不去瞎琢磨了,任由龙志生对自己献殷勤。
待两盅酒下肚,龙志奎又提起有山的事,“主任兄弟,你眼光长远,看人也准,有山一个毛孩子还想当啥厂长,是不知天高地厚哩!”
龙志生一怔,看着龙志奎说:“怎么?你不想让有山包胶厂?”
龙志奎气鼓鼓地说:“他小子吃了豹子胆哩,背着我干了这么件蠢事,主任兄弟你大人大量,甭跟他一般见识,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
龙志生仔仔细细打量着志奎,这才明白他的真正来意。他还认为他是为有山的事求自己来了,恰恰相反,他是来阻止自己把承包权放给有山的。这个志奎,真是个老糊涂蛋哩!想起昨天夜里在他院外大吵大闹的有勇,龙志生眼珠子一转,有了新打算。他佯装没听懂志奎的话,拍着胸脯说:“你放心大哥,有山的事就是我的事,昨天我在会上说的是气话,不算数,该怎么着怎么着,有山出的价最高,那胶厂的承包权就归他有山,你放心好了,咱是一家人哩,我不向着有山向着谁?那胶厂谁也抢不去,雷打不动就是咱有山的了。”
“啥?”龙志奎吃了一惊,端酒盅的手定住了,他来龙志生家可不是这个目的。他怔怔地看着龙志生,半天才张嘴说:“主任兄弟,包胶厂这事可不是小事,年轻人头脑一热办事不考虑后果,你要是不阻拦着,就怕以后出乱子哩!”
“出乱子?这乱子早就出来了!”龙志生的一张脸阴沉了下来,“昨天夜里有勇来我家闹,一直闹到夜里一两点才走,我敢阻拦么?”
“啊?”龙志奎的手一抖,酒盅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喝了龙志生两盅酒的原因,还是让有勇气昏了头,他跌跌撞撞地从龙志生家走时,竟把旱烟袋丢在了龙志生家的沙发上。志生女人手拿烟袋从家里追出来,喊了三五声才把他喊住。志奎木纳纳地接过烟袋插在腰里,家也不回,倒背着手,遛遛哒哒地去了河边的麦田。
日头像不小心掉在地上打碎的鸡蛋样淌着黄,把村前掉光了叶子的杨树林染得浑身湿淋淋地,炸梨鸟和家雀子在树枝上欢蹦乱跳叫成一个蛋,人一走近,轰的一声从这棵树上一下滚到了另一棵树上。
龙志奎径直走到自家麦田里,蹲在地头上抽了袋旱烟。浇过水施过肥的麦苗长势喜人,绿油油的茎叶挂着露珠精神着哩。要是冬前不下雨,上冻前还得浇遍灌浆水,才能保证明年的收成。
看够了麦苗,志奎起身走上公路,沿着柴汶河一直往东走。二十来岁的三儿子能的不知姓啥了,家雀子头里能有多少脑?小小的毛孩子还想当厂长哩。虽然厂子跟间作坊样不大,可大小是家村办企业哩,不是随随便便闹着玩的。过去心里有啥解不开的疙瘩,总爱找大儿子唠叨唠叨,现在大儿子跟三儿子一个鼻孔眼里出气,他懒得去理他,兄弟俩现在想钱想疯了。除了有余,志奎想起了万德叔。龙万德是龙旗村的老党员,参加过解放战争,战后转业回到家乡,担任过龙廷公社社长,退休后一直呆在龙旗村,对龙旗村的情况和当今社会形势比较摸底。
龙志奎一路走,还一路骂。他骂龙志生满肚子坏水,自己都经营不好的烂摊子,一甩手扔给了有山,这不是要看自家的热闹么?志生这个狗东西,对有山没安好心哩。
龙志奎一会儿骂龙志生坏,一会儿又骂有山傻,边走边骂,不知不觉就走到万德叔家。
龙志奎在万德叔家呆了一个整上午,等他走出万德叔家门时,脸上的愁容没了。万德叔到底跟他说了些啥,他回到家后只字不提,只跟龙大娘夸万德叔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老神仙。不过到了夜里睡觉前,他对龙大娘说了这么一句话:“等有山的胶厂开了工,我去帮他看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