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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汶河北岸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柏油马路，每天从柴汶河乡往返县城的班车早午晚各一趟，龙旗村的年轻人就是沿这条路出外打工，挣到大把大把的钱后，再顺着这条路奔回家来。
刚从外地打工回来忙秋过节的龙有山，赤着胳膊光着背，一边抡开膀子用镢刨着玉米根茬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跟龙有田侃着山外的大千世界，听得有田两眼发亮，满脸羡慕。
有山和有田的说笑声传进龙大娘的耳朵里，搅得她心里像塞了把乱草。她有心让有山去路上迎一迎二儿有胜，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山和有田一直反对她给有胜包办的这门婚事，两年来，两人就从没喊过田俊容一声嫂子。
龙大娘一共生了四个儿子：有余、有胜、有山、有田。龙大娘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多儿多福。所以她嫁给龙志奎之后，肚子就没闲着，为了躲避计划生育，龙志奎挎上那个装有修磨工具的木匣子，龙大娘抱着两岁多一点的有余，一路为人修石磨，最后到了大兴安岭一个叫加格达奇的地方落了脚。这是胆小怕事老实巴脚的龙志奎一生中最伟大的一次壮举！等他们生下四儿子有田时，有余到了上学的年龄，在龙志奎的坚持下，他们带着四个儿子又一路为人修石磨，回到了龙旗村。他们一回来，乡计生办的人就找上门来了，交不够罚款，不给孩子上户口，也不分给地……
龙大娘家被乡政府当成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典型。龙大娘说，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她拉上几个孩子，沿着柴汶河挨村去要饭。沂蒙山人心善，龙大娘所到之处，人人同情，没有要不出饭来的地方。两年后，乡政府新调来一位党委书记，他听说了这件事，大为光火，立马召开会议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要饭的？要是传到外面去，多丢咱革命老区的脸啊！”
书记的一番话，改变了龙大娘一家的命运。没有交够的罚款也不要了，还给有胜、有山、有田上了户口，分给了土地，从此龙大娘结束了四处乞讨的生活，过上了正常人的安稳日子。
村里人都羡慕龙大娘，说她因祸得福了。龙大娘却不这么认为：“都是俺给政府添麻烦了！俺真不该生那么多孩子！”她是真后悔了。但后悔归后悔，龙大娘就是改不了“重男轻女”的思想。
等到龙有余长大成年结婚后，媳妇春花不随人愿生了个丫头，龙大娘盼孙心切，所以有胜刚成年，就张罗着给他订了亲。
从订亲到现在，扳着指头算已有两个年头了。过了农历八月十五有胜的生日，也就是今天，有胜就到法定结婚年龄了。前几天龙大娘打发有胜去接儿媳妇田俊容来过节，并嘱咐有胜顺便跟亲家商量一下俩人的婚事，却不知怎么着，有胜一去不见人影，按理说八月十五之前是一定要回来的，可眼下十五的太阳都快落山了，还不见俩人的身影，她这心里就甭提有多焦急了。
龙大娘正在心里犯嘀咕，邻居玉明婶从路上走了过来。她肩上扛把镢头，企鹅样摇着肥胖的腰肢，一边走一边乐哈哈地跟龙大娘打招呼：“嫂子，还不收工啊?”
山里人的嗓门高，打起招呼来洪钟似的震山响，老远都能听见。龙大娘听到招呼声，抬头见是有胜的媒人玉明婶，忙堆起笑脸说：“哎哟，是他婶子啊，这么早就收工了?”
玉明婶说：“俺那口子急着去村委开会哩！”地里不见有胜，就忍不住问，“怎么没见有胜和俊容?”
龙大娘叹口气，说：“唉!也不知怎么了，有胜一去三天没回来，眼下日头都落山了还不见个人影，我这心里也火急火燎的。”
“俺嫂子家里缺劳力，有胜准是在那边帮忙哩!”玉明婶这么猜测着安慰龙大娘说。
龙大娘抓着路边斜坡上的杂草爬上公路，冲玉明婶发牢骚说，“可过节得公事公办，总不能因为忙秋就不回来了吧?”话里含了几分对亲家的不满。
玉明婶听着龙大娘的牢骚，也不好替娘家人争理，可她不相信娘家嫂子会这么不通情理，就安慰龙大娘说：“说不准他俩早从村后抄近路回家了哩!”
龙大娘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忽悠一下，忙扛起镢头，也准备提前收工回家，临走前再三叮嘱有山和有田：“我家去炒菜，你俩多干会儿，去一个开会就行。”说完，也顾不上跟玉明婶聊天了，大步流星往家奔。
龙大娘家大半人高的篱笆墙上，爬满了密密匝匝的扁豆秧和丝瓜秧，黑油油的叶子簇拥着长成了一堵严严实实的绿墙。大秋天的，一簇簇紫红的扁豆花和鹅黄色的丝瓜花正开得喜兴，一串串嫩生生的扁豆和长长的丝瓜沉甸甸地坠在秧上，风吹叶颤，瓜摇花抖。
龙大娘心急的来不及进家，先站在篱笆墙外，用手扒拉开茂密的扁豆叶和丝瓜瓜秧，踮起脚尖往院子里撒目。
天井里堆着一座小山样的玉米棒子，腰疼不能下地的龙志奎坐在玉米堆旁，嘴里含着长长的旱烟杆，嘴角不停地翕动着，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他一边哄着三岁的孙女平平，一边剥玉米。
平平依在爷爷身边，手里玩弄着流苏样的玉米樱子，嘴里唱着刚从爷爷那里学来的童谣：
小老鼠，
上灯台，
偷油吃，
下不来，
叫娘抱，
娘不在，
叫爹抱，
爹在外，
叫来一只老花猫，
叽哩咕噜滚下来……
唱完了，平平摇着龙志奎的胳膊问：“爷爷爷爷，我唱得好听吗?”
龙志奎取下旱烟杆，连声夸赞说：“好，好，平平唱得真好听!”
龙大娘一看就明白，有胜和俊容压根就没回来。但她还是有些不死心，就急急地推开柴门走了进去。
听到柴门声，机灵的平平抬起头，高兴地喊着奶奶，像小燕子一样扎煞着双臂飞奔过去。
龙志奎抬起头，见老伴身后没有别人，就忍不住问：“有胜他……”
龙大娘反问：“有胜他没回来?”
龙志奎把手里的旱烟杆送进嘴里，“叭哒叭哒”地咂摸起来。
心中的企盼像缕青烟忽悠一下飘散了，浑身也跟散了架样顿时松懈下来，脑子里混沌成一锅糨糊。龙大娘只觉得两腿发软，一腚坐在玉米堆上，两眼痴痴地瞪着，嘴里喃喃重复着：“这是怎着了?这是怎着了?有啥事也应该……”
平平钻进龙大娘怀里，搂着她的脖子娇憨地问：“奶奶，二叔为啥还不回来?”
龙大娘垂头丧气地说：“唉，谁知道呢!”
“爷爷都领我去村头看过好几回了。”平平翘起小嘴生气地说。她盼着看新婶子盼了一整天了。
龙大娘的心里酸酸的，瞅了一眼抽闷烟的龙志奎。她知道，少言寡语的志奎心里也不好受。
“我还等着吃月饼哩，二叔为啥还不回来?”平平使劲摇晃着奶奶的身子又问，“还有俺二婶子，你说呀?”
龙大娘不知怎么回答平平才好，就推开平平说：“奶奶也不知道，平平乖，自己玩去。”
平平乖顺地又跑到龙志奎脚下，捡起地上的红玉米，哼唱刚才的童谣。
龙志奎一直盼着有胜回来去地里忙秋，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了。他长长叹口气，抱怨说：“唉!这孩子办事怎么这么不让人放心……”他忽又想起龙志生在喇叭里的讲话，忙问，“有山还没收工?”
龙大娘心不在焉地说：“落了日头凉快些，让他们多干一会儿，我早回来炒几样菜，今晚都喝几盅。”
“有山回来一趟不易，是得弄几样菜好好喝几盅。”龙志奎为有山这么一个能干的儿子打心眼里高兴，“我这腰疼病早不犯晚不犯，偏偏在这忙秋的节骨眼上犯，这地里的活就全指望有山和有田了。”
龙大娘听完志奎的话，使劲点了点头。
“今年秋热，墒情咋样?”龙志奎问。
“现在就下种，还能出齐苗。”
“地茬抓紧刨，耕完地立马就播种，不然保不住墒。”
“播种早了秋热霜迟会蹿苗，麦苗过不去冬怎么办?”
“顾不上那么多了，咱这里十年九旱，到冬至也不见有雨情，播晚了不行。”
龙大娘忽然想起什么，说：“不如过些日子等秋凉了，用龙廷小宋的小水泵灌遍地再播，那样会保险些。”
龙志奎一听，立马把头摇的像货郎鼓：“那不合算，浇地的费用要多打多少粮食才能换回来?”
“可总比这早不成晚不行的好。”
龙志奎听了也有些犯犹豫。他想了想，问：“你没听说别人家有啥打算?”
龙大娘摇了摇头，说：“有几家有这种打算，也是嫌贵，浇一亩地要花二百多块钱哩!”
“就是!”龙志奎突然粗声大气地说，“啥法子也别想，还是老庄稼活，早耕早耩，到霜前看麦情，麦苗长势旺就用碌碡辗。”
“要是那样播种时就得少用化肥，等明年开春时再追肥也不迟。”
龙志奎又摇摇头，说：“我看还是不用好，光用土肥就行。”
龙大娘反对说：“那怎么行?”
龙志奎说：“这地里的事你有我懂?天旱地干墒少，烧了种子可没法治。”
“要不咱也改种玫瑰？”龙大娘试探地看着志奎，“村里人大都改种玫瑰哩，玫瑰抗旱！”
“不行！”龙志奎想都不想就打消了龙大娘的念头，“就是穷死也不种玫瑰！”
龙大娘听了就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什么，用商量的口气说：“喇叭里又咋呼着拆迁占地哩，这地种了也是白种。”
龙志奎使劲抽了几口烟，说：“等有山开会回来，听听具体是个啥情况再说。”
龙大娘费劲地从玉米堆上站起来，反手在身后捶打着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村里要是没了地，咱往哪去讨生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