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白天一样亮堂。树影婆娑,各种虫儿的鸣叫长长短短起起落落。月亮底下,一群小姑娘在街上玩着一种“拍月饼”的游戏。她们把腿勾在一起,围成一圈,拍着双手在地上蹦蹦跳跳地唱着——
拍,拍,拍月饼
拍完月饼打花灯
花灯亮到二十八
轻轻的姑娘过婆家
拍,拍,拍月饼
拍完月饼打花灯
花灯亮到二十八
轻轻的姑娘坐下吧
拍,拍,拍月饼
拍完月饼打花灯
花灯亮到二十八
轻轻的姑娘别走了
……
头晕脑胀的有山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童稚的歌谣,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的他虽然在大兴安岭被当地人称为盲流,但上有爹娘的疼爱,下有弟弟有田小狗样形影不离的陪伴,整天无忧无虑开心极了。现在自己长大了,爹娘却老了……有山越想心里越烦乱,最后一骨碌坐起来,穿上鞋去了村街。
村街上空气清新鲜亮,有山郁闷的心情一下舒畅了。他听着那唤起他对童年美好回忆的歌谣,脚步不由自主地循声走去。他真想加入到她们这些小姑娘中间,跟她们一起尽情地跳、尽情地唱。
童心大发的有山刚走出几步,却又忽然站住了。晚上他多喝了几盅闷酒,现在被风一吹,酒劲一下涌上来,接连打上几个酒嗝后,“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浓烈醺人的酒气顿时在大街上汪汪洋洋地流淌起来。
有山弓着腰蹲在地上,往地上吐着酸水,心里竟生出一种想哭的感觉。他一下想到了大哥有余。从小到大,他最佩服的就是大哥。大哥为人宽厚老实,处事稳重谦和,在家里人缘最好,每当自己有啥苦衷、有啥犹豫不定的事,总是去找大哥寻个安慰和主意。有余也偏爱他这个与自己性格相近的三弟。这么一来,两人的感情就显得比其他兄弟深厚几分。
有山蹲在地上大口喘气,等胃里好受了,才使劲晃晃脑袋,起身朝大哥家走去。好在离大哥家不是太远,他晃晃悠悠地走,不大工夫就到了大哥家的院门外。院门开着,屋里亮着灯,有山心里一喜:大哥还没睡,没睡就好!他站在院门口,刚想张嘴喊大哥,又赶忙憋住了。透过门窗,他看到大嫂两手掐腰,站在床前气呼呼地冲正在给平平洗脚的大哥发火:
“没钱?不是说过几天就卖牛么?”
有余耐着性子给春花作着解释:“有胜送来了喜谏,那牛别说现在还没卖,就是卖了也不能随便动,花净了拿啥去买牛犊?”
春花不听这些,声音依然火爆:“你倒是怪大方,张口咱给垫上,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有山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大哥帮二哥的事遭到了大嫂的反对。他想这种时候他还是不进去的好。于是就站在篱笆墙外,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有余为熄灭春花的怒气,把声音压得低了又低:“还担心不还你怎么着?”
“还还还,就有胜那个德性,还有那个俊容,好吃懒做,下辈子也甭指望还!”
屋里有余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你娘家大哥这几年不也常来咱家……”
没等有余说完,春花急急地插嘴说:“他不会欠咱们的,一分一厘将来都会还咱!”
“家里咱爹咱娘说不还你了怎么着?”
这话有份量,将心比心不是都一样?春花她哥的孩子在城里上学,经常隔三差五地来借钱,只要有余手里有,就不让他空着手回去。这不,前几天为给孩子交生活费,又刚从他手里拿走五千块。
春花自知理亏,就不再在这件事上争吵下去,她后退一步,一腚坐到沙发上,气呼呼地说:“今秋还想用咱家的牛,想得倒怪美!”
有余一下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春花,问:“又怎么了?”
春花撇着嘴,说:“自己有牛卖钱花,耕地的时候用别人家的,可倒怪会算计!”
有余这回不耐烦了,他停下手里的活,拉个小板凳坐下,说:“家里那头牛还能用怎么的?老得连步子都迈不动了,你还指望它去拉犁?”
“那也应该早买一头!”
“四邻八庄地打听过多少家了,大的小的就没头合适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去集上买的又怕是病牛。”
春花见有余不耐烦地顶撞她,火气一下又涌上来,恶声恶气地说:“那又怎么样?自家没牛就用镢头刨!”
有余见她发火,就不再吱声,低头继续给平平洗脚,这是冷落春花的最好对策。过了一会儿,他才不紧不慢地说:“有勇都去,咱能不去?”
有余不提有勇还好,一提有勇,春花这心里又生出一股气:“你给我少提有勇!在地里我喊他一声光棍哥,他就给我脸子看。这个光棍子外表憨心里秀哩,嘴上说说好听,到时还不知去不去哩!自己的牲口他自己不知道心疼?”
“人家才不像你这么小里小气哩!”
“他大方,大方也不一定就能去得成!”
有余听了这话,心里又一怔,是大勇先约他过几天回家帮忙的,还能半途变卦不成?他忍不住纳闷地问:“那为啥?”
“为啥?”春花阴阳怪气地说,“何长英跟我说了,今秋的地要找有勇耕。这光棍见了寡妇跑掉鞋,还有闲心管别人的地?你别认为平时见面一声哥一声弟地叫得怪亲热,到用得着的时候就知道了!”
有余半信半疑地说:“那倒难说,两人这么多年也没发展出个道道来,前几年她让有勇热脸碰了冷屁股,这事他不可能去罗罗她。”
春花是何长英的表姐,她十拿九稳地说:“那你就等着瞧吧,要是错了我的眼神才怪哩!”
“就是有勇不去咱也要去!”
“哼!”春花鼻子里哼了一声,竭力反对说,“我就是不让你去!你凭啥去?分家立灶各种各的地,各吃各的饭,还欠他们的怎么着?”
这话一下又把有余惹急了,他瞪着春花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不说别的,就说咱爹天天在家哄平平,腾出时间让咱下地忙秋,就是工换工也该去帮帮忙吧?”这句话一下就把春花的嘴堵上了。
有余接着又说:“今秋咱爹的腰疼病犯了不能下地,有胜躲在外面又不回家,咱不去帮一把,还不把有山有田累坏喽?”
春花没好气地大声吼道:“就你心疼他们,就我狼!有胜在他女人家一住几天不回来,家里忙得没白没黑他不管不顾,这个吃里扒外的败家子!他让那个小妖精迷了心窍,这跟倒插门的女婿有啥两样?对待丈母娘比亲娘还亲八辈子,不是我王春花咒他,他有胜以后的日子,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这话你少说!今天下午为这事有田跟他吵了一架,有胜没吃饭就回去了。”
春花听了,有些幸灾乐祸地说:“谁让有胜不争气来着,打成一窝猪才好呢!”
篱笆墙外的有山心里一震,对春花感到更加厌恶。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刚过门来时,既通情达理又温柔贤惠……
有余给平平擦干脚,把她抱到床上,一边给她脱衣裳,一边说:“你巴不得家里乱了套是吧?”
春花气哼哼地说:“气死那个老太婆才好哩!”
有余浑身一震,回头狠狠地瞪着春花。春花也面无惧色地瞪着有余,脸上布满了挑衅。两个人跟斗眼鸡样斗了一阵,最后有余软了下来,长叹一口气,回头继续给平平脱衣服。自己的亲娘理亏,他这当儿的向人难向理。春花刚过门时,跟娘的关系还算融洽。家里家外的活抢着干,农闲时就为爹娘和下面的兄弟们做千层底的鞋,纳绣花的鞋垫子。自从春花怀上平平后,娘就帮她早早地做好了小孩衣服,婆媳俩和和睦睦地过日子,村里没有不夸好的。可是春花一生下平平,娘就埋怨春花不争气,没给龙家生下个传宗接代的孙子,她一气之下,一个月没踩自家的门,更别说来伺候春花坐月子。从此这婆媳间融洽亲密的关系就破裂了,一提起婆婆,春花就气得浑身哆嗦。
“老太婆欠我的债,这辈子我没法忘!”春花恶狠狠冲有余吼叫说。
“我承认那是咱娘的不对,可平平从小还不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
有余这话一点也不假,龙大娘虽然没给春花伺侯月子,可事后心里转了弯,为向儿媳妇表示悔过和补偿,从小就对平平狗咬蝎螯样疼爱。平平天天长在奶奶家里,从小就觉得奶奶对她最好,也打心眼里跟奶奶亲。她听见妈妈又说奶奶的坏话,就站在床上大声对妈妈喊:“不许你说奶奶坏话!”
有余回头冲平平笑了一下,然后又冲着春花嘿嘿直乐。这下春花更恼了,她站起身,两手叉腰冲有余嚷道:“那是她孙女,她自己的孩子,那不是对待我!”对婆婆的付出春花竟然毫不领情。
平平不明白妈妈大声吼啥,也学着她的样子,两手叉腰,瞪起眼大声嚷:“不许你说奶奶!奶奶好,爷爷好,三叔好,四叔好……”
有余又被平平逗笑了,春花也想笑,但她没笑,她使劲忍着没笑。她唬着脸训斥平平说:“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快躺下睡觉!”
“嗨!”平平伸长舌头冲妈妈做个鬼脸,钻进被窝。
有余走到春花跟前,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说:“过节你给她姥娘家送去的酒、肉,还有点心是不是?咱爹腰疼了这么多天你过去问一声了没?”有余压一压自己的情绪,让语气尽量显得沉稳平和,“爹娘都是一样的爹娘,将心比心,就不应分薄厚里间外间。咱娘过去是错了,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这就够了,总不能让她一个当婆婆的向你低头认错吧?”
春花仰起头,阴阳怪气地说:“那可折了我的寿!”
有余叹口气,说:“你知道不,婆媳不和让外人看笑话哩!”
春花听了这话,好像一下逮住了理:“她当婆婆的压根儿就没这么想,你让我这当儿媳妇的还能怎么样?”
有余皱着眉头瞟了春花一眼,没有吱声。春花这几年越来越不像话了,连村里人都在背后排她的不是,那些话传到有余的耳朵里,有余这心里是啥滋味就甭提了。他叹口气,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春花听:“过几天有勇去帮忙时,我也跟他一块去帮家里耕耕。”
春花显出极不耐烦的样子嚷道:“我跟你说了,有勇不会去!”
“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去?”
“是何长英亲口跟我说的!”
提起何长英,有余心里就来气。他把声音提高了几度:“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那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天天像个溜门子精,就会调拨离间搬弄是非,在咱村里闹得多少妯娌婆媳不和?不让你跟她来往你偏偏不听,跟那种人在一起你能得到啥好处?”
王春花和何长英的娘家都是龙廷村。王春花嫁给龙有余后,第二年她就做媒把何长英介绍给了当时在柴汶河乡政府干临时工的龙有成。春花的爹娘也乐意何长英嫁到龙旗村来,跟女儿在一个村相互间也有个照应。
何长英从小性格就泼辣。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家,高中刚毕业就在龙廷村任妇女主任,天天跟在刚出阁的新媳妇腚后搞计划生育,不泼辣能干得下去?第二年她嫁到龙旗村后,村里也想让她任妇女主任,龙有成死活不同意,她就没干成。虽然没干成,但她的泼辣性子很快就出了名。当时她死活想干妇女主任,龙有成死活就不同意,两人为此大吵起来,婆婆过来劝架,她说:“俺两口子的事,你少管!”说着她就撵婆婆回自己屋去,婆婆不走,她就用手往外推,结果她手下一使劲,婆婆腿脚不灵便,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龙有成见她把娘推倒在地,气得他脸色发青,攥起拳头就想揍她,可何长英没等他近身,抬腿一脚就把他踢进了床底下,窝囊得龙有成娘俩抱头哭了一晚上。
关于何长英的泼辣事,有余每次去丈人家,常听龙廷村的人讲起,她又常来自家找春花,所以他不赞成春花跟她来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站在院门口的有山无心再听下去,也不想再找大哥谈心了。他的大脑已经彻底清醒,刚才走在街上的那种醉意也随风散尽了。
有山扭头绕了半个村去三叔家找龙有才。可是有才不在,只有常年生病的三婶和喝的不省人事的三叔在家。有山离开既像药房又像酒坊的有才家,心事重重地去了后山。当他走到后山坡下的槐树林时,忽然听到有人在里面争吵。他忙止住步,侧着耳朵静心听。他听到的却是有田和本村张光德的女儿张小妹的声音。有山吃了一惊。两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后来变成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些啥内容。他不由地在心里笑了:“这小子!”他担心被他们发现,就转身朝另一个地方走去。
有山独自一人走在后山的羊肠小道上,山头上的那轮圆月鲜亮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