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汶河两岸的麦田里终于消停下来了,人们播完了冬小麦,这秋就等于忙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是收杂粮、刨地瓜。三伏天下籽的荞麦,绿油油的叶子像六月里的嫩草,三角夹里的籽粒还不充实,须过些日子才能动镰。今年雨水不顺,秋粮欠收,即便是这些最不值钱的杂粮也该倍加珍惜哩,让它熟透了再收不迟,饱成的籽粒总要比秕粒多出粮。还有地瓜,三伏前旱的没能拉开秧子长,要等到寒露,甚至过了霜降才能刨,虽说秋分过后地瓜就不长个了,但现在正是上粉的好时候,肥猪吃了含粉高的地瓜干上膘最快。这是节气错赶出来的几天空闲,趁着这段闲空,赶紧忙忙家里的杂务事,省得到刨地瓜时,坡里家里两头忙,既耽误了城里又耽误了乡里,要是碰上阴雨天,那可就奶奶了。
龙大娘前段日子光顾着忙麦,就把家里的要紧事耽误了。现在忙完了麦,她心里就盘算着把有胜的喜谏给亲家送过去。喜谏放在自家日子久了,亲家那边会不高兴,到底是不答应喜谏上的“价码”,还是对儿女的婚事不上心?无论亲家从哪方面猜疑,对自己都不利。
给儿女亲家送喜谏可不是想送就能随便送的,这事得劳媒人的大驾,什么样的公事找什么身份的人,这是有讲究的。送喜谏可是一件正儿八经的大公事,不能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去,须置办个上个大红包袱像模像样地提着去。大红包袱里装上点心、糖果、烟酒之类的东西,走在路上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办红公事儿的。大红包袱自家有,考虑到儿女多,早晚用得着,大儿子有余那年去春花家送喜谏时,就多扯了几个,现在就派上了用场。正好明天是龙廷集,让老伴志奎去集上走一趟,买些烟酒糖茶地支撑包袱,她也要提前到李玉明家坐坐,跟俊容她姑拉拉呱,把这事托付给她,让她抽出一天的空去把这事办利索。
这天吃过晌饭,龙大娘就心急地坐不住,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邻居李玉明家里。
李玉明吃完饭去了磨坊,二女儿雨芹去皮鞋厂上班了,小儿子雨宝也去镇上的中学上学了,家里只剩下玉明婶坐在沙发上喝茶看电视。她见龙大娘喜着脸走进屋,当时就对她的来意明白了八九分。
龙大娘被玉明婶让到了沙发上,伸手接过玉明婶递过来的茶碗,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嘘了一小口,忙把茶碗放到茶几上,茶水太热,只能润润舌头尖。放下茶碗,她瞟一眼电视上那个唱歌的胖女人,清清嗓子开门见山对玉明婶说:“他婶子,这几天你二侄子有胜在亲家那边忙秋一直没回来,喜谏捎来有好几天了,正巧赶上秋忙的节骨眼上,没顾上办,这事就拖到了现在,恐怕亲家那边埋怨咱冷落了人家哩,我跟孩他爹盘算着快把这喜谏送过去,喜谏上的数目不算多,亲家知道这边家底薄,没难为咱,没给咱山头爬,总共才要了三万九,这是你娘家大嫂照顾咱哩……”
玉明婶的两眼虽然盯着电视,但她两个耳朵却半句不拉地认真听着龙大娘的场面话,等龙大娘话音一落,她立马笑着接话说:“嗐,也没啥照顾不照顾的,过去论起来,两家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哩!两个孩子结了姻缘,这是亲上加亲,两家有啥事都好办哩。”
“那是,那是。”龙大娘连声应着玉明婶卖给她的这份人情,腆着脸显出少有的亲热说,“赶明儿让有胜他爹去龙廷集上置办东西,好歹也要弄个红包袱,转天借你的空,咱一块到亲家那边坐坐,快一年不见亲家的面了,还怪想她哩!你娘家大嫂是个直性人,说话办事儿直来直去,为人痛快着哩,我就喜欢她这种脾性,乐意跟她在一块拉呱哩。那年玉明兄弟伤了腿,亲家婆在咱这一待就是俩月,有闲空俺俩就坐在一块拉呱,她真是个好人哩……”
龙大娘跟玉明婶套近乎,费尽口舌说了亲家母一大堆好话,可人家玉明婶并不买账,接过话茬不冷不热地说:“大嫂啊,我看咱们就新事新办吧,赶明儿有去龙廷赶集的,给有胜捎个信,让他带俊容回来一趟,仲秋节忙秋抽不出空来,现在消停了,一块回来看看你和俺志奎哥,也顺便把喜谏捎回去就行了。”
俗话说,吃饭品滋味,听话听下音,玉明婶这话说得可有些离谱。龙大娘听了顿时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送喜谏跟送结婚日子一样是大事儿,没有你和两家大人出面怎么成?”
玉明婶却满不在乎,笑吟吟地说:“嗐,孩子都快结婚了,没啥使得使不得的。”
龙大娘听完玉明婶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她这话里有话,心想这哪里是撮合婚姻,分明是拆戏台哩!她心急火燎地把屁股朝玉明婶跟前挪过去,几乎是趴在玉明婶耳朵上说:“他婶子,俺的好妹子,那样做不合适,不合适啊!”她一双焦虑的目光紧盯着玉明婶,不明白她今天是怎么了?看着这尊难请的“大神”,她几乎是哀求说,“没你出面这事谁也办不好哩!”
龙大娘越是着急,玉明婶倒是越沉静了。她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碗呷口茶水,眼睛看着前面的电视说:“大嫂,你这是说的啥话,我去不去还不是一个样?取喜谏时我没去,这喜谏不也照样拿回来了?”
“啊!”龙大娘心里格登一下,倒吸一口凉气,脑门上立马沁出一层层密密匝匝的绿豆汗。玉明婶这话里藏着刀子哩!按沂蒙山的风俗,这男女双方商量着取喜谏,是应该由媒人出面的,可有胜自己就把这喜谏拿回来了,这么一来,不等于把媒人凉到一边了?龙大娘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么大的事竟然马虎了。取时没用人家,现在送的时候又用着人家了,你拿人家当啥呢?拉屎唤狗呢?她看出玉明婶这是故意为难她,可错在自家身上,她只能向人家服软道歉,“哎呀他婶子,这件事你听我说,喜谏是有胜捎回来的,事先我也不知道,孩子年轻不懂事,办事鲁莽欠考虑,大妹子你千万甭往心里去,千错万错都是我这当娘的错,忙秋忙得脑子糊涂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甭跟俺娘俩一般见识,这送喜谏的事还得公事公办,要不你娘家大嫂也会埋怨咱拿儿女们的婚事当儿戏,让外人知道了笑话哩!”
玉明婶对龙大娘说的话压根就不动心,她从龙大娘迈进她家门槛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心里打定主意给她出个难题,表面上她却装作站在龙大娘的立场上帮着龙大娘说话,“你就放宽心吧嫂子,外人笑话也不笑话你,笑话俺娘家大嫂,过节时她都不让俊容来看你,是她先不入俗的,她既然不入俗,那咱还讲究个啥?新事新办又不是咱兴的,国家也号召支持哩!”
儿媳妇没来婆家过八月十五,龙大娘想起这事就对亲家母有意见,自己真来个新事新办,省钱不说,还省心,也算是以牙还牙,给她个脸色看,出出心里这口闷气。可她胆小怕事,儿子的婚事是人家说了算,一个不答应嫁闺女就治死你,你就是有钻天日地的本事也白搭,她不想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自找麻烦,所以她还是低声下气地对玉明婶说:“孩子没来看俺,是因为秋上忙,家里人手少脱不开身,我跟你志奎哥不介意。”
玉明婶见龙大娘就是不上自己的套,就有些不耐烦地说:“我看就这么办吧,那边是俺娘家大嫂,这边咱是左邻右舍的老姐妹,两边说远一样远,说近一样近,我谁也不偏向谁,再说了,俊容来了总要到她姑我这穷家小院里坐一坐,有啥解不开的疙瘩来找我好了。”
龙大娘听玉明婶这么一说,竟多少也有点开窍。其实,一辈子精打细算过日子的龙大娘,打心眼里赞同玉明婶说的“新事新办”,自家不去人送喜谏,省下包袱不说,也给自己出了口闷气哩!这包袱里的烟、酒、糖、茶少说也得几百块钱,一头小猪崽哩!她不让俊容来过节,让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在村里老姐妹面前像做了贼样抬不起头来,这回送喜谏自家不去人,也是给她脸上抹灰哩!让她也尝尝脸上无光的滋味。可就怕亲家母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到时来个不嫁闺女,为这事两家闹僵了怎么办呢?她不能不掂量后果,“捎个口信怕是不大好吧?亲家母不让俊容来,或者俊容自己不愿来怎么办?”
玉明婶见龙大娘入了自己的套,顿生暗喜,嘴上却大包大揽地说:“到时就说我没空去,是我叫她来的,俺大嫂那边出了啥事我双手捧!”
“那敢情好,有你这么一句话,我就吃了定心丸哩!”龙大娘更是喜不自禁,虽然她明知这么做不妥,可玉明婶一口一个新事新办,龙大娘好话说了一火车,她非要一意孤行把事做绝,那就听她的好了,反正这个媒人是得罪定了,她这是想半路撂挑子成心看自家的热闹出自家的丑哩!管她呢,她口口声声地打保证,日后出了啥事脏水就往她身上泼,反正是个得罪,谁让她不安好心哩?听有胜说,现在亲家婆跟玉明婶的关系不大和睦,原因是玉明婶的大女儿雨华在山外的一个路边饭店里做“野鸡”,亲家婆听说后嫌丢人,就趁玉明婶回娘家时,要她好好管管雨华,别让她在外面呆野了心不学好。没想到花惯了女儿卖身钱的玉明婶驴脸一拉老长,说她的闺女她自己会管,不用别人瞎操心,气得亲家婆浑身哆嗦差点儿晕倒地上,到现在亲家婆还没气完哩!亲家那边让有胜捎回喜谏来,说不定是故意冷落她哩,说明人家也没把她这个小姑子放在眼皮上。再者说了,有胜跟他媳妇俊容天天粘在一起,狗吊秧子似的形影不离,肯定早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别人想从中作梗也不会影响他俩的婚事。儿子年年给亲家当牛做马,亲家还能没半点人情味?因为慢怠了媒人就给小鞋穿?石头揣在怀里时间长了还热哩!想到这些,她顿时就觉得腰杆挺硬了,打心里看不起脸前的玉明婶,还是老邻居、老姐妹哩,哼!大年三十的兔子,有你没你照样过年,我干啥在你面前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似地求你?但她在嘴上却这么说:“他婶子,这事就听你的,我这就回去找人赶明儿捎信过去。”说着,起身往外走。
玉明婶见龙大娘彻底入了她的套,心里就甭提有多高兴了。她假惺惺地把龙大娘送出大门外,神秘着脸说:“俊容这闺女,从小就爱找我,就是不听她娘的话她也不敢不听我的,我叫她来,她准来!”
龙大娘脸上堆上干笑,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送走龙大娘,玉明婶真是心花怒放。她想她也得捎信给娘家大嫂,叫她不要让俊容来,到时龙大娘来问时,她就说她也没想到俊容现在竟连她这个当姑的话也不听了,闺女大了,能自己拿主张了,她这个当姑的也没啥好咒念。
玉明婶打定主意要给龙大娘一些颜色看,让她知道没有自己这个大媒人就不行,俊容不来,你们龙家就甭想办成公事,哼!想迈过炉灶上炕,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