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胜说好一两天就回来的,他却一走就是七八天不见人影,等他回来的时候,山上的石料已被有山运完了。有山跟有田天不明就上山搬石头,等把石窝里的石头全搬出来赶下山,有山让有田在家里去干倒仓压场的活,自己推上木车,每天像个备冬的田鼠样,在村后那条鸡肠子一样的山道上来来回回地运石料。
志奎自打犯了腰疼病,就整天躺在床上不敢下地了,厉害的时候连吃饭都得龙大娘给他端到床头上。他人躺在床上,心却天天长在山上。每到吃饭时,他总是向有山打听上午推了几趟,下午推了几趟,然后他就扳着指头数算上一阵,说:“嗯,要是这么下去,再推个三五天就能完活。”
有胜跟掐算好了一样,等有山推完最后一车石料,他就从龙廷赶回来了。他看着卸在宅基地里的石料,甜摸索着一张脸对有山和有田说:“行啊你俩,我不在家也出活哩!”
有田恨恨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哼,你死了地球也照样转。”气得有胜翻瞪了几下白眼没敢吭声。
有山运完石料的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志奎就醒了。他披着上衣坐在被窝里,先装上一袋旱烟抽完,然后爬在床沿上咳嗽了一阵,吐了几口痰,这才对早早起床忙着给有山做饭的老伴说:“我看,还是把房子包给镇上建筑公司吧,人家盖得快不说,也能保证质量哩!”他这几天躺在床上没啥干,脑子里就老琢磨这件事。他考虑到自己腰疼不能干,有余家里又忙,不如包出去利索,省心省力不说,还不耽误家里的活。
龙大娘手里拿着瓢子,从里间面瓮里挖了半瓢玉米面出来,一听志奎要把房子包出去,心里就有些上火:“你这是说得啥你?你看人家志安哥家那套房,人家爷四个个把月就完工了,就是上梁那天多找了几个人……”
志奎知道老伴心疼钱,可他又有啥法子?自己可不是前几年给有余盖房时能跑能癫了,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找上个一二十人不成问题,现在可不行了,他老胳膊老腿跑不动了不说,现在的人也不比从前了,啥情面都不认,眼里只认钱,不付工钱,好酒好肉地待候也白搭,社会不同了,这老少爷们的工夫也走向“市场”了。不说外人,就说自己的大儿有余,你总不能让他扔下大锅里的胶水来帮你盖房吧?志奎为难地叹一口气,又拾掇着旱烟袋抽起了闷烟。
龙大娘瞥了志奎一眼,见他病恹恹地愁眉苦脸的样,心里疼燎燎地,嘴上就变得温和了许多:“要承包也行,就包给咱村里的建筑队,当庄当院的摸底细,不会瞒着咱偷工减料。”
“村里的建筑队能摸底细不假,可都是泥巴腿子出身,盖土房还行,盖瓦房可比不上人家建筑公司。再说这拉沙、买灰、找架板等等一大套活人家一概不管不问,都要咱找好给他们放到面前才行,我现在又操扯不了,有胜也不中用,转天就要割荞麦刨地瓜,咱家里地多,加上有勇的那份,咱忙得过来?忙起秋来村里的建筑队也得散伙,到时你找谁去?把房子包给建筑公司,咱啥也不管,等着到时进去住人。”志奎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堆,说得又快,说完了又忍不住使劲咳嗽起来。
“唉!承包给人家不知要多少钱哩?”龙大娘听志奎说得句句在理,想起那承包费,就心疼地叹了口气。
志奎说:“我都打听好了,咱备好料,包工费得六千多块。”
“你说的可是三间瓦房?”提起房价,龙大娘冷丁想起一件棘手事,“你打谱给有胜盖几间?有余结婚时可只有两间草房哩。”她两眼瞪着志奎,等着他的回音。
志奎听老伴这么一说,心里也格登一下,这事可得好生掂量掂量,一碗水要是端不平就惹麻烦哩!他“叭哒叭哒”地咂了几口烟,左手摩着下巴上的灰白相间的胡子,疙皱着眉头琢磨着,等一袋烟抽灭了,吐不出一丝烟雾了,这才磕掉烟袋锅里的烟灰,慢吞吞地说:“我看就给有胜盖三间瓦房吧,这社会进步了,草房跟不上形势了,现在谁家还盖草房?咱要是盖了草房,别说俊容不愿意,村里人也会笑话咱哩。”
龙大娘手里一直端着半瓢玉米面,这时外面炉灶上的水开的雾满了饭棚,她慌慌地跑出去,把瓢里的玉米面下进锅里,用铁勺搅和搅和,然后盖上锅盖回到屋里,恓惶着一张脸看着床上的志奎,心虚地问:“给有胜盖三间瓦房,要是有余家里咬么,说咱两个儿子两样对待,偏向有胜咋办?”
志奎愣了一下,闷葫芦样半天没言语。老伴考虑得周全,村里有好几家因为给儿子盖得房不一样,父子反目成仇闹破了天哩!大儿子有余倒没啥,就怕春花有意见,她跟老伴一直不大和睦,要是让她抓住这个小辫子,她可难缠着哩!一时,志奎在心里也犯开了嘀咕。
饭棚里当啷一声响,熬粥的锅溢了,锅盖掉在地上,惊得龙大娘浑身一抖,慌慌地跑了出去。锅盖掉地的声响惊醒了东厢房的有胜,他不耐烦地冲龙大娘高声嚷:“一大清早的你还让人睡不睡了?”
西厢房的有田老早就醒了,一直瞪着两眼听着堂屋里爹娘盘算给二哥盖屋的事,后来听见有胜喝斥娘的声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气鼓鼓地穿上衣裳,鞋也顾不上穿,塌拉在脚上就冲了出去:“你一大清早发什么洋熊?我是看你欠揍!”听不清有胜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西厢房里的床吱扭着呻吟了几声,接着就没了动静。有田毒气不出,仍然气哼哼地说:“还给你盖屋,给你盖狼熊。”
“行了行了,这几天都怪累得慌,你也回去睡一会吧,做中了饭我喊你们。”龙大娘息事宁人地劝慰着有田。
有田朝西厢房瞪了一眼,气不顺地往回走,一进门,见三哥床头地上鲜红一摊血迹,心里一惊,忙跑过去:“三哥,你……”
有山抹一把嘴角上的血丝,喘上一口气,冲有田摆摆手:“别咋呼,让咱娘知道了吓着她。”
有田恨恨地骂道:“咱二哥真不是东西!”
有山仰面躺下,有气无力地说:“你别说话了,困死我了,吃饭也别叫我,我多咱睡醒了多咱吃。”说完合上眼,很快又睡着了。
有田看着疲惫不堪的三哥,心里疼燎燎地跟有什么东西揪着一样,伸手给他掖掖被子,转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有田走到天井里,没头没脑地冲龙大娘嚷道:“给俺二哥盖两间就不错了,要不日后有你的好看!”
有田的话让龙大娘浑身一震,她扭脸瞪着少不更事的小儿子,刚想张嘴说话,就听东厢房里的有胜先大声叫嚷说:“俊容说了,房子要三间,还得前出厦。”
有田不听“俊容”这俩字还罢,一听有胜又把“俊容”搬出来,这火气就不打一处来。
“呸!”他朝东厢房愤怒地吐了口唾沫,“你少拿俊容来吓唬人,俊容算老几啊?你怕她别人可不怕她!你以后少在我面前俊容俊容的,我一听心口窝就堵得慌,她算个屁哩!”
有田这么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把东厢房的有胜骂的跟个旱蛤蟆一样,肚子一下鼓起来,气哼哼地叫嚷道:“订婚时说过是三间瓦房出前厦的!”
“你唠叨啥唠叨?给你盖三间瓦房就不错了,你爹有多大能耐还要给你出前厦?”平时里不爱冲儿子们发火的龙大娘这时也突然发了火,她一脸怒气地冲东厢房里的有胜训斥道。这些日子她这心里一直就怪烦,特别是俊容多拿走了五千块钱,接着又来把有胜叫走,这个有胜也不知个头轻蛋重,一去就是七八天,单等有山把石料运完了他才回来,现在他竟然嚷嚷着要盖三间前出厦的瓦房,她这心里可就对有胜生了真气。
东厢房的有胜见娘都不给他撑腰说话了,一下就不敢言语了,他忍气吞声地憋了大半天,仍然不服气地小声嘟嚷着说:“订婚时说过要盖三间出厦的……”
“哼,你想得倒美!”有田撇着嘴,脸上挂着嘲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懒得皮疼,还想盖前出厦,等下辈子吧!”有田也不管有胜受了受不了,有话不分轻重地往外抡,抡完了自己心里痛快就行。
原以为有胜听到这话会反过来跟有田吵一通,可东厢房里一直没有动静,有田和龙大娘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说话,就站在那里等着,等有胜还有啥话可说,可东厢房里一直没有动静,跟有胜一下没了样,连他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有田知道有胜这是赌气不理自己了,就冲龙大娘胜利地一笑,转身朝院外走。
龙大娘在他身后说:“这就做中饭,你上哪?”
有田想去村头转悠转悠,顺便去卫生室给三哥买些药。他怎么想的就怎么对龙大娘说:“我去给俺三哥拿药。”
龙大娘心里一惊,忙问:“你三哥怎么了?”
有田一怔,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忙掩饰说:“没……没啥,他……他可能感冒了,咳嗽……”这么说着,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心细的龙大娘见有田说话吞吞吐吐,神情也不对,话没说利索就急急往外走,好像有啥事瞒着她这当娘的。他一大早就起来冲有胜发了一通脾气,这事就让她觉着有些蹊跷。夜来有山没吃晚饭就躺下了,一向勤快的有山再苦再累从不睡懒觉,按说这个时辰也该起床了,可现在还没听见他的动静,她这心里就有些犯二思,一犯二思,就再也沉不住气,忙放下饭勺朝西厢房奔去。
龙大娘推开西厢房的房门,一眼就看见了有山床头地上的一滩血迹,她心里格登一下,跟个老母鸡样乍煞着翅子大呼小叫朝有山扑过去。
有山头枕着床沿斜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的就像贴了一层黄裱纸,嘴角上的两条血迹跟两条蚯蚓样趴在上面。他被龙大娘的大呼小叫惊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嘴唇抽搐了一下,没等说话,先是一阵咳嗽,咳上一口粘稠的血块吐到地上,然后无力地趴在了床沿上。
龙大娘拖着哭腔喊叫着有山扑到床前,托起有山紧紧搂进怀里,用衣袖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眼泪和着哭声跟夏天的山洪样无遮无拦地涌泄出西厢房,在深秋的清早里肆意流淌。
龙大娘的哭声惊动了堂屋里的志奎和东厢房的有胜。志奎忘了腰疼,忙不迭地穿衣起床,精赤着脚跑了出来;有胜连衣服都没顾上穿,穿着裤衩也跑了出来。爷俩一前一后冲进西厢房,眼前的情景让两人变了脸色,有胜颤着嗓音一个劲地问:“有山怎么了有山怎么了?”
龙大娘指着地上的血说:“你看有山他……”
志奎二话没说,扭头就往外跑。跑到院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忙又折回身跑回堂屋,等他穿上鞋出来,有胜从西厢房里急急出来,一边往东厢房跑,一边对他说:“爹,你在家吧,我穿上衣裳我去!”
“那你快着点!”志奎说完这话,急匆匆地去西厢房看有山。
有山从龙大娘怀里挣起身子,伏在床沿上咳嗽了一阵,有气无力地安慰她说:“ 娘,我没事,我就是困得慌。”
都说人活一口气,一点儿也不假哩。前几天,有山就觉着浑身疲惫,每运一趟石料,心口窝里就跟有刀子乱绞样火辣辣疼燎燎地难受,后来喘气也不顺畅均匀,眼看着快运完了,他咬牙坚持着才没倒下,一直到昨天下午运完最后一车,他这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晚饭也没吃,倒头睡下了,谁知半夜里又咳嗽又吐血,天亮后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胜去叫志顺了!”志奎进屋对龙大娘说。
“有田早就去了,按说也该回来了。”龙大娘一脸焦躁地勾着头往天井里张望,她看见有胜急匆匆地跑出东厢房,一边往外跑,一边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上衣。
志奎看看有山,又看看地上的血迹,就跟被人掏了窝的麻雀样不安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后来他索性走出去,在天井里打个转,然后走出家门,去了村街。他站在大街上朝村头张望,等远远看见志顺、有田和有胜出现在大街上,这才折身回家。
志顺是柴汶河一带的名医,他在乡医院里当医生,在家里也开着门诊,龙旗村的人有病有灾的不用去外村,找他就行,只要不是什么疑难病症,保证药到病除。志顺跟志奎论起来也是没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听说有山又吐了血,二话没说,背上药箱就走。他一直走在有田和有胜前头,有田和有胜一路小跑才能撵上他。
志奎折身回家跟老伴打声招呼,说志顺来了,然后又走出去接志顺。志顺跟着志奎走进西厢房,跟龙大娘打过招呼,先验过地上的血迹,看过有山的眼睑,拉起有山的手号过脉,又用听诊器在他胸前听了一阵,最后一张严肃的脸这才松缓下来,对龙大娘说:“甭怕嫂子,没事,上回我就跟有田说,让你给有山加些营养,歇上几天,你怎么……”
“啥?吐过一回了?”龙大娘恼怒地瞪着有田,怨恨地喊道:“你怎么不跟我说?”她把满腔的怨恨全发到了有田身上。
“是俺三哥怕你们担心才不让我说的,早知心疼就不该让俺三哥一个人运石料!”有田见娘往他身上发泄怨恨,大声委屈地嚷道。这些怨恨应该发到有胜身上,他心里愤愤地想。
有田的话跟烧红的烙铁样,一下烙在龙大娘的心口上,烙得她的心尖哧啦一声响,心疼的她差点儿晕过去。有山这几天起早贪黑地上山运石料,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自己跟老伴?她搂住有山的脖子,又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有山啊——都是娘不好,都是娘心狠,看把你害成啥样了?”她边哭边说:“娘也是为了这个家啊,我跟你爹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想早一天抱上孙子哩……”
有山能理解娘的心情,为了不让她伤心难过,他强打精神撑起上身坐起来,装出一脸轻松的样子说:“娘,你甭难过,我这不是挺好么?”
志顺也从旁打趣说:“你呀,要是心疼有山,就给他多做些好吃的,什么鸡鸭鱼肉的,这些比吃药还管用哩!”
龙大娘立马止住哭声,抬手抹把眼窝,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毛票塞给有田:“去,称斤白糖来,先给你三哥败败火。”
“对,喝点白糖败败火。”志顺也说,说着他背上药箱,喊住有田,“有田咱一快走,你跟着我去拿些药来,我这里没有止血药。”
送走志顺,志奎和龙大娘回到家里,当着有山的面,龙大娘又把有胜数落了一遍,等心里的气消了,这才对有山说:“有山,你爹说了,咱把房子包出去,包出去省心,让你们爷几个都好好歇几天,你就安心躺着养病,多咱好利索了多咱下地,家里的活有有胜跟有田哩。”
有胜不失时机地对有山说:“对,家里的活有我哩。”
一家人正盘算着以后的日月,龙志生来了。他站在天井里冲屋里喊:“志奎哥在家么?”
志奎和龙大娘闻声,忙从西厢房里走出去,把龙志生迎进堂屋里。
有田去买白糖买了一个早晨。商店里只有小妹一个人,她今天歇班,就替她妈盯店来了。这些天有田长在山上,忙得两头不见明,就没跟小妹约个会,乍一见面,亲热的跟失散多年了一样,久别重逢,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聊着聊着竟忘了三哥的事,后来小妹提议转天让他领她上山去摘酸枣,他这才想起三哥的事。小妹听说三哥累垮了身子,忙从冰箱里取出一只烧鸡,让有田带回去给三哥吃。多么会体贴人的心上人呀,有田心里跟灌了蜜样,伸手去接烧鸡的时候,顺势搂过小妹,在她脸上啄木鸟样啄了一口,啄得小妹一张粉脸顿时桃花灿烂,幸福无边。
有田满面春光,嘴里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流行歌回家,走到自家的篱笆墙外,正好碰上满脸堆笑的爹娘送龙志生出门。
自打龙志生住院,有田这是第一次见到他。龙志生笑哈哈地走出来,脸上也挂满了春光。有田见他脸上的伤好多了,脸也胖了,太阳照在上面,油光闪闪地,就像一面镜子。他这段日子住院住胖了。
龙志生因祸得福。有田见到他第一眼时就这么想。村里村外得过他的好处的人都去医院看过他。听小妹说,龙志生已经半价批发给她家好多烟酒糖茶了,都是志生老婆从医院里直接提到她家里去的,有的还是她家卖出去的哩。
龙志生的右胳膊好像没好利索,跟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一样,缠着白纱布吊在胸前,很是招惹人眼。有田怀疑地哼了一声,心里话,鬼才知道他的伤好没好,就是好了,这么吊着上大街才招“财”哩,伤得越重,去看他的人越多……
龙志生见到有田,冲他堆起一脸猪笑。有田没对他笑。他一见龙志生心里就有一股仇恨涌上来。他的脸皮真厚,把有勇送去坐牢,还恬不知耻地来他家里,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哩。他连瞅都不瞅龙志生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让龙志生的一脸猪笑僵成了驴屎蛋子。
有田回到家里,先去堂屋里撒目了一遍,见饭桌上摆着烟和茶壶茶杯,就知道爹娘跟接天神样招待龙志生了。他恨龙志生,也恨爹娘不长志气,他龙志生算啥东西,理他干啥?他气哼哼地提着暖水瓶走到西厢房,把烧鸡放在窗台上,然后给有山倒水吃药。过不多久,志奎跟龙大娘从外面回到家里,有田没好气地问:“他来干啥了?”
龙大娘扶着志奎迈进西厢房的门槛,这才说:“来找你大哥借钱来了。”
“他来找俺大哥借钱?”有田吃了一惊,“他找俺大哥借钱干啥?”
“说是要买电机和水泵。”龙大娘把志奎扶到有山的脚头床沿上坐下,脸上流露出对龙志生的赞赏,“咱这里十年九旱,买套浇灌机肯定能赚钱,他算是看准了。”
“有钱长了毛也不借给他!”有田恨恨地说,“他把有勇哥害得还不够么?”
志奎叹了口气,他知道龙志生不是个好东西,可自家能拿人家怎么样?人家是村主任哩,管着全村的人哩!
“你大哥愿意借给他就借,各自分家过日子了,咱说了也不算,咱也不操这份闲心。”志奎把身子倚在床头上,装上一袋烟点上,吸上几口后又说,“他日后要是有了水泵,说不定咱也要用。”志奎当着孩子们的面,不愿表露出自己对龙志生的反感,那样就更激化有田对他的仇恨。
“他家有的是钱。”有田想起小妹跟他说的事,刚想张嘴说给爹娘听,又顾虑自己跟小妹的事,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人家堂堂大主任,还缺个万儿八千的钱?”
“就是。”有田的话好像提醒了龙大娘,“人家是村主任,不缺这几个钱,再说他跟你大哥借又不是跟咱借,他不去你大哥家,来咱家干啥哩?”
“哼,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有田轻蔑地说。
有山吃上药后,好像一下恢复了精神,他接过有田的话茬说:“他是来咱家探听风声的,有勇过几天就出来了,他心虚哩!”刚才龙志生在堂屋里跟爹娘的谈话他都听见了,他当时就猜透了他的心思。
志奎也点着头说:“嗯,是这么个理。”
有田真是恨透了龙志生:“他日后有水泵怎么了?他刚买水泵急着挣本钱,今年咱还是去找俺三哥的同学来浇地,准能把他的生意顶个底朝天。”
志奎不赞成有田的做法:“咱犯不着跟他明着作对,人家是主任,日后还有求到人家的地方。”志奎考虑事情总是这么长远,有田却觉得他这是前怕虎后怕狼。
有山也沉不住气,说:“他这村主任还能干一辈子?”
“就是,他还能当一辈子不成?”有田见有山也这么反驳爹,他就更来劲了,不等志奎开口,他又张嘴埋怨起爹娘的胆小怕事,“你们为啥老是对他低三下四地讨好巴结呢?我都替你们感到丢人!咱又不比他矮半截。”
有田这番话让龙大娘听了心里有些恼火。自己跟老伴还不是为了儿女们好?可这些在有田眼里竟成了没有骨气,她气恼地冲有田吼道:“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跟你爹这样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为了我们?”有田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又没啥把柄攥在他手里,为了我们就得低三下四去讨好他?这是什么事?”
见有田不理解自己的心思,龙大娘叹了口气,伤感地说:“孩子多了就比别人矮三截。”
龙大娘这么越说有田听了就越迷惑:“娘,你不是说年轻时就老盼着多生儿子么?说啥多子多福,就是现在也盼着生孙子,怎么又说孩子多了比别人矮三截呢?”
龙大娘脸上现出一丝无奈的苦楚,看着眼前的三个儿子,满腹愁肠地说:“唉,俺年轻时,给你爷爷奶奶生下了四个孙子,他们就老夸俺是个争气的儿媳妇,那时候讲究多子多福,年轻时多生个儿子,到老来多一碗汤喝哩!”说到这里龙大娘又惆怅地叹口气,好像突然明白了啥,“可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孩子多了花项也多。孩子小时要吃要喝,还要上学,孩子大了更甭说,还得说媳妇盖房子,这花钱项大着哩!不说别的,就拿你二哥这门亲事来说,求四邻告八舍倒没啥,要是这四邻八舍处得不好,说个媳妇人家也会给你说坏话,插上杠子去戳媒哩……”
有田听着娘的话,心想爹娘这辈子活的也真够累的。
这时有山想喝水,龙大娘去窗台上端碗时,看见了窗台上那只装在方便袋里的烧鸡,吃惊地问有田:“你哪来的钱买这烧鸡?”
“我赊的!”有田说。
龙大娘皱了一下眉头。她本来是想把家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杀了给有山炖汤喝的,没想到有田买回来一只烧鸡,庄稼人吃不起这东西哩,她心疼有田多花了这份钱,可有山的身子也需要加营养,她也就没有指责有田。
有山知道这准是小妹给的,就故意盯着有田问:“从谁家赊的?”
“张光德家。”有田面不改色。
接着两人都憋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