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的时候,龙大娘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从工地上回到家。她把肩上的锨顺墙根放好,人像木桩样站在冷清清的天井里,就连那条亲热着脸跑来舔她手的花狗也懒得搭理。
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活气,还没喂食的猪、羊、鸡们也都委屈着身子早早睡下了,龙大娘伤感着,想起往日这个院子里老伴在家时的旺相劲,眼泪止不住咕咕碌碌往下滚。摸索着开了房门,也没开灯,也没张罗着去生火做饭,也没去伺候牲口,就一头扎到了床头上,扯过被子蒙头大哭。前几天有勇还在工地上帮她干活哩,可现在,这人说没就没了……
哭过一阵,觉着心里竟然好受些,同时又觉得无依无助无抓无捞的慌,就支撑着身子爬起来,摸黑出去,一路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村口,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想着出门的志奎,想着死去的有勇,哭声愈发悲切,她拖着长腔,一边哭一边唠叨:“有勇哎,好孩子,你别走啊,大娘还没给你说上媳妇哩……你大爷要是回来知道你走了,他可怎么活啊……”
龙大娘的哭声在凄冷的冬夜里悠长而遥远,既神秘又伤感。村口渐渐聚来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多的是与龙大娘年龄相仿的老太太。她们一边不住地抹眼泪,一边安慰龙大娘,劝她想开,劝她多吃饭保住身子。有人劝她回家,她说她不回去,她这么哭哭心里就好受了。大冷的天,人们陪着龙大娘站在村口,抹着眼泪听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有勇。
龙大娘的哭声传到了村委大院,正在村委办公室开会的有余风一样跑出来,正在车间里试机器的有山、有才、小妹等人也蜂一样跑了出来……
龙大娘见在家的几个孩子都被她哭了出来,听着有余有山的劝慰声,空落落的心里一下就踏实了许多,安稳了许多,在村人们的劝说下,她撩起衣襟擦擦眼窝,跟随着有余和有山去了村委大院。
有余正跟村委们商量明天工地上的事,有山就领着龙大娘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有山的办公室跟村委办公室挨着,原先是胶厂供销科的办公室。龙大娘坐在沙发上,四处撒目着。办公室整洁的跟公家单位一样,靠前墙的窗口摆着两张写字台,两把木椅,桌面上放着笔墨纸张,东墙上贴着各种地图,靠西墙立着个文件柜,旁边挨着个食品橱,里面放着茶杯、茶叶盒、暖水瓶等。北墙根的窗台下就是自己身下坐的长沙发和玻璃茶几。龙大娘用手摸着身下的软和沙发,真想不到自己这个种地出身的三儿子还能像模像样地坐起了办公室,这个办公室还是他一个人的,她打心里为这个儿子高兴。
有山给龙大娘倒杯水,递到她手里问:“娘,俺爹出去多少天了?”
“整二十六天!”龙大娘想都没想,脱口对有山说,“你爹走了这么多天,我这心里老是放心不下……”说着,鼻子一酸,放下茶杯去抹眼泪。
有山潮着眼安慰她说:“娘,你甭担心,俺爹没事。”有勇哥这一走,让娘一下就苍老了。给有勇哥送丧时,她哭昏过好几回,连着两天没吃东西。有勇是她从小拉扯大的,比大哥有余大两天的生日,跟亲生儿子一样哩。有勇哥年纪轻轻就走了,老来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娘的能不伤心?现在六十多岁的爹又出门在外,离家的日子越多,她越挂心哩。
“夜来后晌我又梦见你爹回来了,人瘦得皮包骨头,都不成人样了哩!”龙大娘的喉咙里跟堵了把草样,眼泪扑撒扑撒地往下落,在儿子面前,她毫不掩饰地像个孩子似的“呜呜”放声哭起来。
隔壁的有余听到龙大娘的哭声,忙赶过来埋怨她说:“娘,你怎么又哭开了?你要是哭坏了身子,俺们怎么办?”
有山也安慰她说:“娘,没事哩,外面实在苦,俺爹早就回来了。”
龙大娘止住哭声,一脸懊悔地对有余说:“唉!当初我就不该让你爹走哩!”
有余叹了口气,没有吱声。当初爹走时,就应该跟他说一声,假如当初他知道爹有那个打算,决不会让他走。不就几千块钱么?他来出!一个奔七十岁的老人,为给儿子操办婚事,冷冷哈哈地走东跑西给人家修磨挣几个血汗钱,他这做儿子的不忍心哩!这事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了,还不戳断他们这些当儿子的脊梁骨?看着满脸懊悔的娘,他又不忍心再去埋怨她。刚听说这事时,他和有山已经狠狠埋怨过她一回了。
有山也生自己的气,恨恨地对自己说:“我真该死,要是第二天趁咱爹没走远,也能把他追回来!”
这件事不能怪儿子,龙大娘开口说:“去哪里追?你爹临走那天不让我跟你们说,骗你们说是去了你大姑家,怕得就是你们去找他。”
“怎么着第二天也不会走多远。”
“出了家门,你怎么知道他朝那个方向去了?”龙大娘好像安慰儿子说。
有余又叹了口气,说村里正开会,等开完会他再过来,就回隔壁村委办公室去了。
村里的工程越来越紧,龙大娘忙完义务工又忙家里的猪羊鸡狗,再加上有勇这一走,心里又牵挂志奎,她真有些撑不住了。有胜要是在家也好些,可他又溜到他媳妇家不回来。想起有胜,一向袒护他的龙大娘这时恨得牙根疼:“你二哥那个畜生,回家干了没几天,又死在他媳妇家了!”她越说越有气,“为了他的婚事,你爹现在不知吃啥苦受多大的罪哩,让他回家干几天义务工都不干,真是个没长良心的狼犊子!”
提起不争气的二哥,有山也恨得牙疼。他赌气似的对龙大娘说:“我去把俺爹找回来,他有胜的婚事咱们不管了!”
现在龙大娘也希望有山能把老伴找回来:“这么多天走出不少路哩,你往哪找去?”
有山惆怅的直叹气。当初娘跟自己商量借钱时,要是答应借钱给她就好了,也不会把爹逼出去为人家修磨。那个行当早被淘汰了,原认为出去不挣钱很快就回来,没想到这么多天了还不回来。
“原说好活路少就早回来,怎么就不知道回来呢?眼看就交九了,这大冷的天,一个人在外……”龙大娘没说下去,大儿正在隔壁为全村乡亲们的事操心哩,她不能分他的心,就抬手使劲掩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龙大娘越是这样,眼泪就越是止不住,泪水跟柴汶河样哗哗顺着鼻凹流下来,漫过手背,落到她胸前的衣襟上,把她的前胸洇湿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