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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心里也好像一下子空了。有胜领着俊容来家把钱拿走了，钱匣子里就剩下了买牛的三千块钱。明知道匣子里那些钱是给俊容准备的，早晚得给人家，可等人家拿走后，一辈子没富过的志奎，突然就觉得家里一下子变空了，空得他心里无抓无捞，不知道该去干啥好了。送走了俊容，这门婚事也就等于钉子砸进木头里，没啥可顾虑了。接下来就是盖房子、买家具，给有胜张罗着成亲了。可家里就剩买牛的三千块钱了，拿啥操办这一切?往年田里收成好，光余粮也能卖个三五千，可今年欠收，别说卖余粮，明年春上别闹饥慌算是烧了高香。往年有山在博山下煤井，不光挣回钱来，还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哩!现在他留在家里跟着有余“闯”，成不成还玄乎着呢，钱到手了才算钱，先别指望他那份八字还没一撇的啥“计划收入”。
愁眉苦脸的志奎蹲在门槛上抽着烟，在心里盘算着日子的艰难，盘算来盘算去，没有一桩让他感到舒心的事。有勇走了，被政府关进了拘留所，说是十五天以后才能放出来。吃里扒外的二儿子有胜更让人寒心，他这次领俊容回来，不但照数拿走了帖子上的三万九，还额外“摊派”了一辆电瓶车，作价五千块，说是要买那种啥“爱妈(艾玛)”的。俊容这妮子不良善哩，自家没去送喜谏，她就额外要上一辆电瓶车，这叫省下工夫省不下钱，让你哑巴吃黄莲，打了牙往肚子里咽。二儿子有胜胳膊肘子往外拐，不但不替家里说句好话，还跟俊容一唱一和地让老伴闷了葫芦头，最后只好应承了下来。他从乡医院探望龙志生回来，听老伴说完有胜的事，差点儿背过气去。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真使得出来，他明知道这个家底有多厚，他还这么往外抠摸，难怪有田老是看不惯他，骂他是个败家子，现在看来，有田没屈谎他。
志奎的额头上浸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绿豆汗，在阳光下放着亮光。他担心地想，好吃懒做的有胜和俊容日后就是成了亲，也会想着法子找借口家来“诈钱”。老伴一棒子戳个心眼，光盼着抱孙子，自己又笨嘴拙舌不爱跟晚辈们搭话……孩子小时做了错事他常动手打，打疼了肉长记性，孩子大了就不好再动手，特别是在有胜这种快成家的年龄，就更不能动手，闹不好就结下一辈子的仇，不管你是不是亲老子儿，这个社会可跟从前不一样了。教育不听，打又不行，志奎痛心地叹了口气，在心里暗暗发恨，过些日子给他盖好房，结完婚就分家，一脚蹬出他去，自己过成啥样是啥样吧。
屋里跟没人样出奇地静，静得连锈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传到耳朵里。老伴在里屋鼓弄了老半天，才从里面走出来。志奎回头看她一眼，只见她左手上托着个红绸包，兴奋着一张脸，就跟解熟睡的婴儿襁褓样，生怕惊着他，轻手细气地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了那只黄澄澄沉甸甸的金手镯子。她两眼往外冒着火焰般的欣喜和渴望，起身走到供在门后的观音菩萨面前跪下，一脸虔诚地望着观音菩萨，手捧金镯子，嘴里小声祷告说：“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你保佑俺早一天抱上孙子……”
听着老伴虔诚的祷告声，志奎惆怅地叹口气，扭回头又续上了一袋烟。从有勇出事那天起，大热的天她就赶了三十多里路，去龙王庙村龙王庙里求龙王爷保佑有勇。龙王爷是管水的神，又不掌管人口祸福，人急了就爱乱求神。可她说有勇就是得罪了龙王爷，才招来这些祸事的。她说她记得今年夏旱时，村里人敲锣打鼓去小栗峪龙母坟上祈雨，盼雨盼得心灰意冷的有勇张嘴骂了龙王爷几句，骂龙王爷跟龙志生是一路货占着茅坑不拉屎，不给村民办实事，当时去求雨的人都听见了。龙王爷跟咱是一家，去给他烧烧香磕磕头赔个礼，说不准就动了恻隐之心，饶了有勇这一回。当然，除了龙王爷，她更没忘了灶王爷和老天爷。那阵子家里跟过年一样，老伴在院子里摆上供桌，找人写了“十万神灵”的牌位供在上面。从那天到现在，她不知上了多少炷香，烧了多少刀火纸，磕了多少个响头，掉下了多少滴眼泪，忏悔了多少遍，许下了多少愿……可是十万全神哪一位也没打救出侄子。另外有余还四处托人，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最后还是弄了个拘留十五天……
志奎抽完一袋烟，又回头朝门后瞥了一眼。
门后的供桌上供着一尊观音菩萨，菩萨面前烧着三炷香，香头上悠悠地飘着三缕青烟，青烟袅袅地升得老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苍松翠柏身上独有的馨香。听说这香就是传神的“电话线”，神仙闻到香味，你心里想啥他就全知道了。也是哩，要不那供桌上的观音菩萨闻到这香味，怎么就笑容满面哩?你看她一脸的和蔼安详，慈眉善目，看着就让人心里觉得慰帖哩!老伴合眯着眼，诚心诚意地跪在地上，两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正跟观音菩萨慢声细语地拉呱哩。
老伴的神情打没打动神仙他不知道，却先打动了他龙志奎。你看她磕响头磕得额头又红又肿的样，跟刚取下拨火罐似的，看着就让人心疼哩!这个跟自己过了大半辈子的老婆子，一天福也没捞着享哩!她为有勇的事吃不下睡不着……多可怜的好老伴啊!明知管人的官和管人的神都求遍了也没用，他也不忍心拦挡她。就让她心里有个盼头吧，心里有个盼头，这日子过得就带劲!他把目光移到了老伴手上，她手里的金镯子也是她的一个盼头哩!
志奎看到那个手镯子，并不像龙大娘那样现出满脸的红光。相反，看见它，他却变得愈发心事重重了。见物生情，这个奔六十出头的老汉想起了他那死去多年的老娘。他娘活到八十二岁才去世，那年平平都一生日两岁了。他娘临终前交给有余他娘这个金镯子，说是四个儿子当中，谁先得子就传给谁。多少年来，老伴把它揣在怀里，从不离身，没人的时候，就掏出来瞅瞅，那眼神，就跟瞅见了自己的孙子一样，不吃不喝也高兴哩!
志奎看着老伴在那里不住地念叨，忍不住又长长叹一口气，既伤感又无奈地说：“唉，我看还是把它给卖了吧，怎么着也能卖个万儿八千的。”
龙大娘合眯着的两眼倏地一下睁开了。她惊恐地瞪着志奎，两手把金镯子紧紧捂在胸前，生怕被人抢跑了似的，接着忙又铺开那块红绸布，把金镯子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一层一层地裹起来，最后急燎燎地装进了怀里。给观音菩萨磕过头，手扶供桌费劲地站起身，由于跪得时间长，两腿麻得有些站不稳，她一步一趔趄地奔到门口，冲着志奎的耳朵急赤白歪地问：“你说啥?你才刚说啥?”
志奎缓缓地回过头去，看见站在身后的老伴满脸恼怒，忙又把头扭了回来。他不敢看老伴那张脸。她在气急的时候才会这样哩!他把烟袋塞进嘴里，跟聋了样不去搭理她。他的话不能再重复，要是再重复一遍，准能把她气哭。
怒气冲冲的龙大娘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指着志奎的脊梁骨大声吼：“你还是你娘的儿么?”
志奎就跟背后挨了一刀样，浑身一抖，嘴里的烟袋差点儿掉到地上。透过眼前飘飘悠悠的烟雾，他突然看见了他娘。他娘就站在天井里，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手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对他说：“志奎，这只金镯子是咱的传家宝，传男不传女……”
“娘!”志奎突然喊了一声娘，忽地站起身来，朝他娘奔过去。可他刚走出去一步，“咕咚”一声，他两腿一弯，就跪在了地上。
龙大娘被志奎吓傻了。他那一声娘叫得跟见了真人一样，莫不是婆婆听见了志奎的话，显灵教训志奎来了?她看见志奎跪在天井里，嘴里喊着娘，顿时吓得她面色煞白跟窗户纸样没了半丝血色。这是真的，志奎看见他娘了，他娘来教训他了。她慌慌地跑到天井里，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对着空地说：“娘，俺知道你回来了，志奎是一时说急话，您就甭吓唬他了，他这几年也不易，孩子们都大了，一个个成家立业日子难啊!他这是愁得没法子了才说这样的话，您老甭生气，回头俺给您烧上几刀火纸替志奎给你赔罪，您就回去吧，甭吓唬俺了……”
龙大娘说完这番话，就听身旁的志奎问：“你跪在这唠叨个啥哩?咦?我怎么也跪着?咱跪在这里干啥?”
龙大娘听见志奎的声音，慌慌地爬起来，几步奔到他跟前，死死抓住他的胳膊颤声迭气地问：“你看见啥了?你说你看见啥了?”
志奎诧异地瞪着老伴，反问她：“看见啥?我啥也没看见，我还想问你哩，咱跪在这里干啥?”
龙大娘好像明白了，这是婆婆良善，不让志奎知道哩!活人要是看见死去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志奎看见了他娘，过后却啥也记不住，这是婆婆心疼儿子身体不好，怕他有个闪失，就不让他记住。这么一想，她这心里就踏实了，忙跪下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扶起志奎说：“观音菩萨显灵了，说咱先苦后甜哩!”
听老伴这么一说，志奎瞅了她一眼，没吭声，他从来就不信神。
龙大娘把志奎扶进屋，伺候他上床歇着，然后又回到供桌前跪下，心诚地端详着供桌上的观音菩萨，这回她看到笑容可掬的观音菩萨更加慈善和蔼了。她在心里坚定地想，家里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保佑，准能渡过一道道难关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