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喜鹊登枝的早晨。
这个早晨,小寡妇何长英亲自登门求有勇去帮她耕地,这让有勇的心里甭提有多滋润了。有勇早早地喂上牛,还特地泡上一盆豆饼水让它喝了个饱。他心情愉快地吹着口哨,脸上流淌着蜜一样的笑。
何长英这么主动上门来求他有勇,就让他有勇理直气壮毫无顾忌地应承了下来。她一个女人家,孤儿寡母的种地不容易,求到他门下了不伸手帮一把那能说得过去?再者说了,四邻八舍的谁还用不着谁?石头用着还能擦擦腚哩,何况是人?这种名正言顺的正当理由,让村里那些爱嚼舌头的婆娘们也挑不出啥毛病。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求人?谁又能保证一辈子不去帮一回别人?恐怕谁也保证不了。既然保证不了,那么何长英求人帮忙就是正常的事,他去帮何长英耕地更是正常的事。当然喽,能帮她何长英耕地,这也是他有勇擦亮犁头盼望已久的事。
他整天想着她、念着她,一天不见她就心里发慌,吃饭不香,干活也没劲,要是长期这么下去,他真就让她给折磨毁了堆。每次去河边水井担水,他两眼总是东张西望四处撒目,希望周围能有她的人影;要是碰上她也去挑水该多好,那样他就可以跟她没深没浅地开玩笑,哪怕逗起她的火,让她在他身上没轻没重地抓挠几下也浑身舒坦啊。可小寡妇家人口少,不是每天都去挑水,人家挑担水要吃好几天哩……为了能见到她,他一改过去到村后山坡和村前河边放牛的习惯,偏偏把牛赶到野草不肥的村西黄土梁子上,因为小寡妇的家就在黄土梁下。他在那里,总是可着嗓门吆喝牛,好像那头只顾低头吃草的黄牛不听话乱跑似的;为了能见上她一面,他绞尽脑汁地去琢磨她会去哪块地里干活,然后他也扛上家什找块与她家挨着不远的地忙活,至于地里有没有活干他才不管哩……
现在他有勇再也不会拿她何长英的话当耳旁风了,包括那些与自己有关无关的玩笑话,他都要放在心上十二分认真地去掂量。就是何长英走在街上随意跟别人说几句某某男人的坏话,他也怀疑她这是暗示自己有啥毛病要改正。柴汶河一带有给意中人提毛病的习俗。有勇希望何长英最好是找人捎信给他,那样别人问起他的时候,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谁谁捎信让他帮忙的,不信去问谁去,当然,知道的人越多越好,更能证明不是他有勇主动赶上门去帮她耕的地。他有勇是个有自尊的人。但是不管有勇怎么想,不管他的理由有多么充足,在每个村民的心里,这光棍给寡妇耕地,多多少少会产生些非议,好像他俩曾发生过啥事或将要发生啥事。
趁着早晨凉快,龙旗村的人都早早起床去拾掇地,原本就窄的地头羊肠小道,人来人往的像赶集。路边疯生疯长的野草几乎覆盖了路面,草尖上滚滚的露水打湿了过往行人的裤腿。有勇肩上扛着犁犋,赶着牛,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何长英身后。
在何长英家地头,有勇卸下犁犋,也不喘口气,就忙着给牛儿套上了套。何长英让他抽袋烟再耕不迟,他说趁着凉快,早耕完早利索。以往有勇在何长英面前,除了满嘴骚话外,就是相互撩一捶摸一把,从来就没正经过。这一天他却乖的像个小孩子,不言不语地只管干活。其实他心里也想跟何长英耍个嘴逗个笑什么的,可是两人一个在前面耕地,一个在后面敲坷垃,夫妻双双似的,就让他不知该说些啥好。中午回家吃饭时,何长英又关心地问有勇热不热、累不累,这就让他更加无法张嘴跟她调笑了。在何长英家,有勇把他那件被汗渍和泥土沾污的不见本色、又散发出浓浓氨水味的白土布褂子扔在了床头上,何长英便悄默声地给他泡进水盆里,打了不下十遍香皂才见本色,最后淘出来晒在了院子里扯在两树间的尼龙绳上,等有勇吃完饭,这褂子也正好晒干。洗净后的褂子白里透亮,又轻又柔,还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怪好闻的香皂特有的馨香。这种默不吱声的关怀,一下就把有勇感动得够呛,让他这心里热乎乎地大半天没能平静。就冲着这份默默地关心,也为了长久保持衣服上的馨香和清新,下午耕地时,有勇愣是精赤着上身舍不得穿,任火辣辣的毒阳把他的脊背晒脱了一层皮。虽是这样,他竟然一点儿也没觉着热、也没觉着累,很快就把地全部耕完了。下午收工时,有勇还误认为是回去吃晌饭哩,这让他在心里直埋怨天短。
这一天就这么很快地过完了。虽然有勇心里埋怨这天短,可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他感受到了何长英让人心动的一面——温柔。这是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在心里想,这世上的女人成千上万,这女人的温柔也是成千上万种各不相同哩,有的搭眼一看,从外表上就怪温柔,一下就让人产生爱怜;有的就不行,外表泼辣的很,就像小寡妇这种,不走进她的心里去,你就感受不到她的温柔。这种女人的温柔是有方向的,就像手电筒,照着谁,谁才有缘份去享受。
有勇也说不出个为啥,虽然他曾经对人家害过单想思,但他从心里厌恶她的泼辣性格,可他现在却又鬼使神差地享受起人家的温柔关怀来,这使他心里有些犯迷惑,不知过去的她是真正的她,还是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不过在他眼里,今天的她是美丽、温柔、体贴定了。
更让有勇激动的是晚上在何长英家吃饭。何长英先孩子哄睡下,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起了小酒。几盅酒下肚,何长英的一张粉脸桃花样灿烂妩媚好看。她细声慢语地跟有勇啰啰着家长里短,对他问寒问暖,拔撩的平日一斤酒量的有勇,没喝几盅就感觉两眼发直醉得不行了。
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吃完这顿晚饭。何长英收拾好碗筷,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百块钱塞给有勇,说是今天耕地的工钱。有勇一听就急了,伸手夺过钱一下扔在了地上,说:“你瞧不起人!”
何长英虾腰把钱从地上捡起来,依然喜眉笑脸地对有勇说:“这点钱不算多,你挣得可是血汗钱哩!”
有勇说啥也不拿,只说:“你们孤儿寡母的过日子,攒点钱容易么?我不拿!”
说得何长英两眼潮潮红红的,颤着嗓音说:“就算我借给你的,你以后有了再还我行不行?”
听她这么一说,有勇不好说啥了,她让得这么实在,再不拿就伤人家的一片诚心哩!他把钱攥在手里,心里却感到炽热的很。这个平日里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女人,拉扯个四、五岁的孩子过日子,肯定不容易。他为难地看着她,说:“你家也没个整劳力,又没啥大收入,一年到头就靠母鸡下蛋和田里那些出产,我怎么好意思收这钱?”
何长英冲有勇笑了一下,说:“家里还有些积储,都是孩他爹生前留下的,现在孩子还小,花不着,俺娘俩除了平日置办些生活用品外,别的又没啥花项,日后手头紧,情管过来拿就是,没啥不好意思的,咱们……都不容易……互相有个照顾是应该的……”说完这些话,她那张粉红的脸愈发红艳了。
有勇虽然从小吃地瓜长大,可他不笨,他听懂了何长英话里的意思。他强忍着内心里的激动,长长叹了口气,说:“唉!你一个妇道人家,这几年又当娘又当爹拉扯个孩子支撑这个家,里里外外全靠自己,多不容易呀!特别是咱这山沟里,挑粮种地净是些力气活,也不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唉!”他连连叹着气,好像是在细细地品尝她这几年所经历的酸甜苦辣,顿了顿又说,“日后有啥干不动的力气活,就打发人过去言语一声,反正我光棍一根,闲着也是闲着……”说到这里,他觉得这话有些不大合适,忙又解释说,“你别多心,我是说咱一个村里住着,四邻八舍地,有啥困难就应该互相帮助才是。”说着,有勇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从来没有这么理解过一个女人的难处,自己早就应该主动帮帮她,他在心里直骂自己是个傻瓜,过去怎么就没能想起来过?
有勇的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把何长英说得眼圈发红、鼻子发酸,真想扑进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哩。多少年来,从没有人这么关心过她,特别是一个男人。女人是肉,男人是骨,这没有男人的家就是个没有主心骨的家啊!她真想、真想……她最后还是忍住了。她要是不够坚强的话,她能一个人守寡把日子熬到现在吗?可她还是鼓足勇气对有勇说:“以后俺少不了给你添麻烦!”
有勇说:“嗐,你这么说就见外了,谁还用不着谁啊!”
何长英长长叹了口气,为自己,也为有勇,“你孤单单地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屋里没个女人做饭,整天饱一顿饥一顿的,那衣服缝缝补补、洗洗晒晒的全靠自己,更甭说有个病呀灾的,身边也没个人守着……日后家里有啥需要女人做的针线活,就过来说一声……”
“哎,哎……”有勇面红耳赤地答应着,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
何长央见有勇这么一个大男人也会害羞,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就不再说下去,接下来就是有些尴尬的沉默。
一个是光棍,从心里希望自己的孤独能得到一个女人的温柔和体贴;一个是寡妇,热切渴望自己的寂寞能得到一个男人的关心和疼爱。两个人心里企盼的是同一件事哩。
为了打破沉默,何长英扯句闲话说:“以后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就常来坐坐。”
大勇嚅嚅地说:“不……不了……”
何长英一怔,诧异地看着大勇,“为啥?”
大勇赶忙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不知为啥,他害怕与她对眼。他渴望她眼里有自己,却又胆怯她的目光,“你家又没那么多地耕……”
何长英脸上忽然浮起少女的羞云,“没地耕就不能来?”
“也总得有个理由,”有勇难为情地说,“不然外人……”
何长英大大方方地说:“嗐,没劳力的家庭多得是活儿,随便讲一样就是理由,比如说来给我修修房子,这房子从他死后就没修过,下雨就漏水。”
“我还要帮村里人耕地哩。”
“啥时有空啥时来,不慌。”
“那……行!”
“别光知道干活,不怜惜自己的身子骨。”
“嗯……”
……
两人守着孤灯,惺惺相惜地唠着,不知不觉夜就深了。这时有勇感到有些憋尿,又不好意思在人家家里解决,就想找个借口回家,想来想去,就说天不早了,他该回去了,说着起身要走。何长英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嗔怪地瞪他一眼,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多坐会儿就真会惹你一身臊?”
有勇的脸又一下红到了耳朵根。他直后悔过去没深没浅地跟她开过那么多玩笑,没想到两个人的关系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哩。听她这么一说,他就不能执意真走,也就顾不上憋尿不憋尿了,把抬起的屁股又坐回了板凳上。这时何长英起身去倒上一碗水,一脸柔情蜜意地端给有勇。有勇接过碗去,脸上虽然堆满感激,心里却暗暗叫苦。他把嘴凑到碗沿边虚量着喝了一小口,然后放在了桌子上。就这样,两人互相诉说着自己的苦衷,相互体凉着对方的难处,谈论着村里村外的新闻,盘算着来年的收成,最后谈到何长英当年回绝有勇求亲那桩事……
何长英刚守寡的时候,有勇就对她动过心思。他托邻居春花嫂子去说和说和。可是春花把有勇的心思跟她一提,她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春花问她为啥?她说啥也不为,就为有勇长得丑,家里穷,人邋遢,不像过日子的样。春花回来就把原话说给有勇听,劝他死了那份心。有勇却不听,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曾为她夜里睡不着,为她醉过酒,也曾为她鼓起过短暂的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她嫌他长得丑,这是爹娘给的,没法子改了,可家里穷人邋遢这个好办。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镇上买来一身新衣裳穿上。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都坚持着每天夜里洗澡,衣服扣子整整齐齐,领口袖口干干净净。他还养成了不挽裤腿的习惯。这一切都是为她才改变的,可人家好像没看在眼里,就连平时耍嘴时也没听她提起过。“这娘们眼眶子还真怪高来!”想到自己只能跟她耍个嘴皮逗个闷乐,其它的啥也捞不着,他这心里就来气。可是令他纳闷的是,这几年来,人家寡妇还是寡妇,自己这条光棍也还是条光棍,所不同的是,人家回绝了所有前去提亲的人,而他有勇却被所有提亲的人家回绝了……
有勇和何长英聊着,竟忘了自己憋尿,不知不觉听到外面传来第一遍鸡叫。
听到鸡叫,有勇就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执意要走。何长英欲言又止粘粘缠缠地把他送到门口,就在有勇一条腿迈出门槛时,何长英突然上前把他拦腰抱住了。
有勇心里忽悠一热,身子一下就炸了,猛回身也把她抱紧了。接着他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吟,慌忙推开了何长英。他两手抱着小腹,脸上往下滴着豆大的汗珠子,呲牙咧嘴说:“我……转天……明正言顺来娶你……”
何长英不明白发生了啥事,等她回过神来,有勇竟然从眼前消失不见了。
夜是那么的静谧,牛在圈里安详地倒嚼着日子,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和不知谁家婴儿惊梦的短啼,接着一切又沉浸进无边的静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