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悄没声地下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远山、远村,田野里,树上、屋上全都像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天地茫茫一片晃眼的白呢。天响晴瓦蓝,日头甜蜜喜地红着脸挂在青云山顶上。空气清新地凉,路上的行人嘴里跟抽着烟一样往外吐着白色的雾气。
村街上,一群早起的孩子吱吱呀呀地打雪仗,三五只黑狗跟在他们身后追逐嘻戏,雪蛋偶尔打在狗身上,狗们跟小孩样撒娇地哼嘤几声,使劲抖抖身子,沾在身上的雪四处飞溅,身上立马油光闪闪黑的好看。
这天早晨,张小妹早早就来到了村前的杨树林里。她那张白皙的脸颊透出娇羞的红晕,一双黑葡萄样的亮眼怯意地躲在跟雪一样白的围巾里。鲜红的羽绒服跟一团燃烧的火一样,紧紧裹在她身上,这么红白相衬,愈发衬出她身材的秀美,就像一朵在雪地里盛开的腊梅,让人怦然心动哩。
有田夜里从博山回来了。有田是回来拿过冬的棉衣的。他回来的也巧,正好在下雪封山前到了家,要不他得等雪化通车后才能回来。有田给小妹发微信,约好明天一早在老地方见面。
有田寻着小妹的脚印在一棵挂满雪花的杨树下找到了她。
“真是的,”小妹佯装生气地噘起嘴,埋怨有田说,“人家都等你大半天了。”
有田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夜里睡得晚,就……”
小妹愠怒地打断他的话:“你压根就没把人家放在心上!”
“哪能呢?”有田忙说,“我在外面天天想你哩!”
“你骗人!”小妹把脸扭到一边去,“我不信!”
有田说:“谁骗你是小狗!我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整天除了想你,就是想家里人。”
小妹才不理他这一套,好像自己的一片真情真被欺骗了似的,满腔委屈满腔怨愤地冲有田发泄说:“你知道么,自从你走了,我是怎么想你的?我天天抱着手机给你发微信,你半天也不回,连我妈都笑话我哩,说我掉了魂。我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一看见从城里开来的客车,就想你一定坐这趟车回来了,可每次都让我失望……”说到这里,小妹的眼里滚豆样咕咕碌碌地滚下一串泪珠子。
有田被小妹的真情感染着,一脸愧疚地垂着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说:“对不起,对不起……”
小妹并没有原谅有田的意思,“一句对不起就行了?我不听!”她跟受了天大的委屈样,转身伏到树杆上,嘤嘤地哭出了声。
有田站在小妹身后,跟个罪犯样垂着头,听着小妹一声一声的抽泣,心里锯锯溜溜地难受着,不知张嘴说啥好。等小妹的哭声渐小,他才开口说:“陶瓷厂的那个工作,活累着哩,不是往车间里推料土,就是往窑里推成品,比干砖瓦窑还累哩,第一个班我差点儿撑不下来。”
小妹慢慢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有田。
“我在那里,整天想家,活又累,一个班下来浑身跟散了架样,就想跟死狗一样躺在床上不起来,还没等歇过劲来,第二天一早又得上班,天天这样,压根就不想干别的,别说回微信,有时饭都不想吃……”
小妹静静地听着有田的话,眼里的泪珠又无声地滚下了脸颊。
“我总不能一边推料土,一边给你发微信吧?”
小妹看着有田扎煞起两手比划出推车的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个有田,真让她恨不起来。
见小妹笑了,有田微微挺一挺胸,长长舒了口气。笑声告诉他,小妹已经原凉他了。不一会儿,寂静的杨树林里就传出了小妹风铃样的欢笑声。
有田和小妹在白雪的杨树林里追逐嘻闹,小妹像一团燃烧的火炬,把整个白雪覆盖的杨树林点着了,红红的火焰连同柴汶河都照亮了,映红了。
后来,有田和小妹倚在一棵大树杆下,仰脸看着枝条上的树挂,细细地说起两人分别后的思念和彼此的牵挂。有山说要不是心里有她,他早就跑回来了。小妹说不对,心里有她跑回来才对。有田说怕她看不起才不敢跑回来。他出去一回,怎么着也得干到月底开工资,一个大小伙子,一个月都干不下来,让村里人笑话哩!
小妹一脸爱怜地看着有田:“现在有山哥包了村里的制胶厂,正缺人哩。”
“三哥跟我说了。”
“真的?”小妹一下兴奋起来,“有山哥头脑灵活,又肯吃苦,一定能搞活胶厂。我跟雨芹商量好了,转天也辞去鞋厂的工作,去有山哥的制胶厂上班。”
小妹的这个打算让有田吃了一惊,“怎么?你真想辞去鞋厂的工作?”
小妹点点头,“这还有假啊?我都跟俺爸说了。”
“你爸同意?”
“我爸早就不想让我去鞋厂上班了,说一个女孩子家,跑那么远去上班,工资又不高,还不如回家帮妈照看商店哩!”
看着一脸天真的小妹,有田上前拉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的两眼问:“小妹,你真认为制胶厂有前途?”
小妹怔怔地看着有田,“你不相信有山哥?”
有田忙摇摇头,“不不,我知道俺三哥头脑灵活,又吃苦耐劳,不过……不过……”
“不过啥?”小妹好像看透了有田的心思,“你跟别人一样,担心胶厂没前途?”
有田鸡啄食样点点头。
小妹猛地甩开有田的手,不解地瞪着他说:“你怎么能这么想?胶厂开业才半个月,仓库里的积压品就卖出了大多半,现在马上投产了,你怎么知道胶厂没前途?”
“这才刚起步,以后怎么样还很难说。”有田跟小妹争白说,“胶厂刚上马时也红火过一阵子,当时巴结龙志生进厂工作的人多着哩,后来怎么样?还不是好景不长?”
“你不能拿龙志生跟有山哥比,有山哥有理想,是个干大事的人,我相信他能把胶厂搞活。”小妹生气地反驳有田说。
因为两人观点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刚刚还是一对欢天喜地又说又笑的恩爱情侣,转眼就成了一对互不相让的敌对冤家。
有田说:“我拿龙志生跟三哥比,不是比人品,是比社会关系,比能力,这些俺三哥绝对没有人家龙志生强。”
小妹把她那好看的小嘴一撇,挖苦有田说:“龙志生有能力,社会关系多,那他怎么下台了?仓库里的积压品压了多年,他有关系有能力,怎么没卖出一两?有山哥不到半月就卖出了一多半,你怎么解释?”
有田被小妹问的一时接不上话,等她说完了,顿了顿,他才说:“厂里的积压品质量不行,家具厂根本不要,现在火柴厂都少了,俺三哥脑子活,贱价卖给了三合板厂,还有各村各庄的小木匠。这么手工作坊一样的村办工厂,就是投产了又该怎么样?”
小妹惊异地盯着有田问:“听你的意思……你不去有山哥的胶厂?”
有田直言不讳地说:“那么个小厂,我不去。”
小妹一听这话,赌气地冲他说:“你不去拉倒,我去!”
有田说:“我劝你还是不去为好,要是胶厂有一天像上回一样垮了,你后悔也来不及。”
“你不去拉倒,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小妹仍然跟有田赌气,“我跟雨芹说好了,后天就去胶厂上班。”
有田看着眼前这个固执的女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在心里想,张光德现在是村支书了,又开着毛刷厂,就是三哥的胶厂真有一天垮了,她也不用再回鞋厂,可以去她爸的厂子上班。这么想过,也就不再劝她,不过那个雨芹也跟她犯傻他就有些不明白。
“李雨芹为啥也想回来?”有田疑惑地问小妹。
小妹白了有田一眼,爱搭不理地说:“为有才。”
“有才?”
小妹两紧盯着有田,别有深意地强调说:“对,为有才。”
有田明白小妹的意思,她是希望胶厂有他有田,想到这一层,豁然又明白了啥,惊诧地问:“雨芹喜欢上了有才?”
小妹又白了有田一眼,说:“事情还没公开,不许你往外说。”
有田嘴上应着不说,心里却想这事能成么?有才家在龙旗村可是人见人躲哩,三婶又患有尿毒症,隔上段时间就得进城做一次透析,是个填不完的穷坑,那么一个漂亮大姑娘,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家庭呢?爱情这东西,真没法琢磨哩。
有田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既为有才高兴,又为雨芹叹息,好像自家占了大便宜,心里又不踏实,就将信将疑地探问小妹:“雨芹看上有才,这事能成么?她爸她妈能同意?”
小妹反问有田:“你说呢?”
有田想了想,说:“事在人为哩,有情人终成眷属!”
既然有田不想去胶厂,小妹拐弯磨角地对他说:“你不去胶厂也行,我爸的毛刷厂,现在正想培养个推销员。”
有田笑了一下,说:“我……我不去。”
一阵冷风吹过,挂在树上的雪纷纷落下来,落进了小妹的脖子里,让她打了个寒噤,颤声问:“为啥?我爸的毛刷厂也是小作坊?”
“不不,不是。”有田忙摆手。
“那为啥?”
小妹的眼光看的有田浑身不自在,他嗫嚅地说:“我……我已经有工作了。”
“啥工作?”
“中国人民解放军!”
“你去当兵?”
有田给小妹敬了个军礼:“Yes Madam!”
有田有他自己的美好打算。他抬头看着远处的雪山,眼里露出无限憧憬,脸上挂出热切的笑容对小妹说:“要不你也去当兵吧,咱俩都去部队,离开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山旮旯,将来咱跟城里人一样,过那种轻松愉快的生活。”
小妹不屑地看着有田,一字一顿地说:“哼,我从来不羡慕什么城里人。”
有田说:“你这是脑子不开窍,等你开了窍,你就明白城里人总比咱当农民强。”
小妹对有田的话感到好笑。她疑疑惑惑上下打量着这个相处多年的心上人,才分开一个月,好像陌生的跟换了个人样。她苦口婆心地劝有田说:“有田,你去当兵我支持,在部队上锻炼几年有好处,但是你说的城里人比咱农民强我不赞成。你没听说城里人现在正想方设法往农村办户口?你知道这说明了啥?农民有土地,农民有农民的好处哩。”
小妹的话让有田没法反驳。她说的对,农民有土地,既可以种地,又可以跑买卖,办企业,当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小妹她爸和大哥有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可他心里总觉着农民没有城里人好。城里人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不用操心地里的庄稼旱了涝了,要是在部队上混好了,当个一官半职的,生活滋润着哩。于是他坚定着决心说:“不管怎么说,我不在家种地,天天风吹日晒的,特别是夏天割麦子,我受不了!我也没有你爸和我哥那种本事做买卖挣大钱,我只能去当兵,总比在这里当农民强。”
小妹真不敢相信有田出去闯了一趟山外,嫌弃起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来。她惊异地瞪着有田,好像不认识。
“要不你也去当兵吧,咱俩一起当兵,跟神雕侠侣样形影不离……”有田说到高兴处,亲昵地走上前,伸手去揽小妹的腰。
小妹慌忙一转身,躲开有田,说:“我不去!”
有田说:“为啥?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小妹咬着嘴唇,用脚搌着脚下的厚雪,过了半天才说:“我不想当啥‘城里人’。”她把城里人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有田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说:“你先留在家里也行,以后再说。”
小妹目光淡淡散散地看着远处,喃喃自语说:“谁知道你以后会变成啥样哩!”
有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走到小妹面前说:“小妹,你放心好了,不管走到哪里,我对你的爱跟这雪一样洁白无暇哩。”
小妹看着有田手里的雪遇到温暖点点滴滴地开始溶化,心里忽悠一下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从柴汶河上游吹来的风让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回头望着来路她和有田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弯弯的、曲曲的、深深的、浅浅的……是那样的不协调,而这不协调的脚印,也不会在这里留多久,让太阳一晒……她不敢再想下去,眼里一潮,就模糊了视线。
有田扔了手里的雪团,扳过小妹的两肩问:“小妹,你怎么了?”
小妹像个羔羊样把脸深埋进有田怀里,有田的胸怀被山风吹得冰一样清冷,让她感觉不到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