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长英三十来岁就先后死了两个男人,这个女人不怨自己命不济,只怨龙旗村容不下她,只怨老天爷对她不公平。听说有勇在白龙岭被砸死了,她在家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也没去给有勇送丧,带上孩子去娘家住了一个多月。她现在对龙旗村充满了仇恨。她已经跟娘家人打了招呼,过些日子就找个外庄的主改嫁,离开这个该死的龙旗村。她嫁到龙旗村,没几年就死了丈夫,现在连她相好的有勇也死了,这个鬼地方还有啥好留恋的?不过临走之前,不能便宜了龙志奎一家。没有志奎一家,有勇就不会离开她,不离开她也就不会死在工地上。现在志奎一家,真成了她的仇家哩!她在心里发下毒誓,临走前不把龙家搞个鸡犬不宁就不姓何。
有胜分家,她给表姐春花出主意,说有胜办婚事拉下的债让有胜自己还,有胜肯定不干,有胜不干老志奎和那个老太婆更不干,这家人准会狗咬狗。春花依她的计行事,果然就让他们吵了起来,气得老志奎摸顶门棍,老太婆哭哭咧咧找上门去骂有胜。现在俊容过门才三天就生了个女孩,村里人没有不笑话的,趁着这个热乎劲,她更该去给春花扇扇火,让她去找那个老太婆算算旧账,出出心里的毒气。
何长英去春花家总是瞅有余不在家的时候。有余从来没给过她好脸看,不知为啥,她心里有些憷有余。镇上要在柴汶河一带打造绿色长廊,有余一大早就跟镇上的领导去“玖瑰之乡”平阴县参观学习了,没个三五天回不来,这可是好机会,她吃过早饭,碗也不洗就急急去了春花家。
“你说表姐,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开放,结婚才三天就生出小孩来了。”何长英坐在春花家的沙发上磕着瓜子,没扯几句闲话就把话直奔主题。
“嗐,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像咱们那阵了,”春花感慨说,“咱没结婚时,都不敢跟有余拉拉手哩。”
何长英也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嘴里吐着瓜子皮,说:“俺跟冬子他爹结婚时,两人一个床上睡觉,两整夜谁都没敢碰谁哩!”这个小寡妇,真是个假正经,她跟有勇未婚就住到了一起咋不说说?黑老鸹飞到猪腚上,光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
“也不嫌丢人!”春花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何长英不要脸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懂的多,那块‘田’是早种早收,不种也是白荒着。”
“就是,那块‘田’地气好,种上旱涝保收。”
“看来还是早种‘田’好。”
“咱那时要懂这些,俺那平平不都上小学了?”
“哈哈哈……”
狗浪满街跑,马浪咴咴叫,人浪哈哈笑,两人毫无遏制的浪笑,大街上的人都能听到。
春花一副幸灾乐祸的样:“俺生平平时,老太婆嫌俺生了个不尿墙的,现在老二家也生了个不尿墙的,就让她老太婆盼孙子,哼,让她盼白了毛等着吧!”
“嘻嘻,俊容生了个妮儿,气坏了老太婆,乐坏了你哩!”何长英笑着对春花说。
“哼,前段时间我听说俊容怀的是个男孩,差点没把我气死,现在好了,”春花长长舒了口气,“听说老太婆差点儿跌个四爪朝天哩。”
“嗯,老太婆这几天心里难受,你要是抽空再去逗逗她……”何长英神秘着一张脸,让春花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叽叽咕咕说的春花鸡啄食样不住点头,嘴角撇出了白骨精想吃唐僧肉时的那种笑样。
春花去找龙大娘之前,先站在换衣镜前精心打扮了一番:梳梳头,挤挤眼,弄弄眉,哼哼鼻子,噘噘嘴……然后大步流星往龙大娘家奔。一路上她逢人就打招呼,一张脸亲热的跟烧红的烙铁样,心情好的想唱一唱跳一跳哩。想象着老太婆生气时的样,她就偷偷笑出了声。
龙大娘正在自家厨房里给俊容熬小米粥。现在她想开了,生儿生女一个样,对俊容可不能跟上回对待坐月子的春花一样了,那样只会带来家庭不和睦。家里不和外人欺,龙大娘想跟几个儿媳妇搞好团结。
春花进了院门,看见正在熬粥的龙大娘,阴阳着脸说:“哟,这是给谁熬粥呢?里面还放红枣哩,这个人还真有福,功劳不小哩!”
龙大娘心里跟明镜样,早就料到她会来找自己“算账”。一样的媳妇两样对待,换个哑巴也得叫唤几声,甭说是精明的跟豆儿一样的春花了。龙大娘沉着脸,用手搅和着小米粥,聋了样哑了样不接春花的话茬。自己理亏,站在人家面前矮一大截,她有啥话好说?不说还好一些。
见龙大娘不说话,性急的春花把话摆在了明案上:“家里东借西凑给有胜盖了房,谁想他成了家就变成了白眼狼,欠下的债一分不还不说,也生了个不尿墙的,你还给她熬红枣粥,我问你,俺家有余可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可是捡的讨的?他跟有胜不是一个屄里爬出来的?”
春花装出一脸气愤难平的样,嘴里骂着脏话,两眼偷偷瞅着龙大娘的脸,看她的鼻子尖会不会气歪。
春花的话跟针锥一样刺得龙大娘心里淌血,可她依然沉着脸,不紧不慢地搅和着粥锅,不愠不怒地开口说:“有余和有胜都是我生我养的,十个指头咬咬个个疼,有胜欠的债到时他会还,俊容生了个啥,那都是咱龙家的亲骨肉,男孩女孩都一样。”顿了顿又说,“当初你坐月子时怪我老封建想不通,是我对不住你,你也甭老记挂在心里,平平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
龙大娘的这番话让春花心里直犯嘀咕,自己今天撞上邪了怎么着?往日老太婆可不是这么明理的人哩。本想气歪她的鼻子,她倒跟自己服软认起错来了。她不相信老太婆会变了肠换了肺,仍然不依不绕说:“是啊,生啥都一样,不过俊容要是真能生个男孩,也算龙家有了条后根哩,省得外人背后说你没有后根,我听到这些话,恨不得撕烂她的嘴!”春花咬牙切齿地说着,眼角里瞥着龙大娘脸上的表情。
“让那些闲着没事的人去磨牙吧,嘴巴长在人家身上愿说啥说啥,我现在也不在乎啥后根不后根了,多子多福那是封建思想,以后甭往那上面想,我这么大年纪了都想通了,生男生女都是咱的亲骨肉,要是他们兄弟四个都是闺女,我跟你爹就用不着一把年纪还为娶儿媳妇盖房的事犯愁了。现在这个社会,还是闺女好,闺女孝顺,儿子操心费力还不讨好,就拿有胜来说,摊上这么一个儿子还不把你气死?”
龙大娘能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让不怀好意的春花吃惊不小。她不甘心就这么收场了事:“是啊,生闺女比生儿子省心,可人家骂个‘绝户头’气你个半死哩!”她故意把“绝户头”三个字说得特别重,看看龙大娘有啥反应。
春花这是蹬着鼻子上脸哩,龙大娘这回恼了,接过她的话茬说:“俺绝户不了,日后要是再有人这么说俺,你就这么说,俺就算大儿二儿没指望了,下面还有三儿四儿哩!”
龙大娘这话深着哩,含沙射影骂她春花是绝户呢,春花跟被蝎子蜇了样浑身打着哆嗦,嘴唇发了青,眼睛发了绿,狼脸虎相地瞪着龙大娘,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撕个粉碎。可龙大娘又没明着招惹她,她要是跟龙大娘动了手,自己不占理不说,有余回来也不会饶她。她气恨恨地哼一声,掉头气势败坏地往外走,走到院门口,见那条花狗卧在那里,抬腿一脚踢过去,踢得花狗“噢嚎”一声跳起来,逃进了厨房里,趴在龙大娘脚下哼哼嘤嘤哭诉冤情。
春花一走,龙大娘手里的勺子“当啷”一声掉在锅台上,眼泪砸到炉灶上,滋滋啦啦也哭得伤心哩。
春花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她哪里肯吃龙大娘的窝囊气。她出了门,满脸怒容往何长英家奔。何长英正在家等着春花的好消息哩,见春花铁青着脸就知道她没打着狐狸倒惹了身臊。听春花骂骂咧咧诉完苦,她格格嘣嘣把牙咬得震地响,说:“这个老太婆跟茅坑里的石头样又臭又硬哩,得想别的法治她才行。”就斜愣着眼,绞尽脑汁替春花想主意。
蛇毒蝎毒没有坏女毒,女人要是坏起来比蛇蝎还毒哩!何长英前几天从妇女主任玉明婶嘴里得知,她家现在对志奎家同样怀着不满哩。首先是去年秋上投标包胶厂,李玉明没争过有山,接着这个当了多年村保管的李瘸子又上了“官”瘾,想竞选村委主任,可他这回又没争过有余,是志奎的两个儿子破坏了他的“发财梦”和“当官梦”。另外龙大娘也没把玉明婶这个大媒人当回事,送喜谏没用她不说,有胜结婚时也没让她这个大媒人坐上座,原因是她娘家来了两个岁数辈份都比她大的嫂子,这上座轮不到她。她责怪龙大娘不懂事,抠门小气,为啥不单独为她出个席,把她跟她娘家嫂子差开?归根到底,志奎一家人算是把李玉明两口子得罪肿了。
李玉明两口子现在对志奎家“恨”着哩。有了这种“恨”,李玉明两口子经常在大街上指桑骂槐,说老天爷早晚有一天让有余从主任这个位子上摔下来,有山这个厂长也当不长,早晚有一天让他的胶厂关门倒闭。他们能答应女儿雨芹去胶厂上班,并不是心甘情愿。张光德的女儿回来了,再让雨芹一个人起早贪黑地上下班,他们不放心她的安全。虽然雨芹在胶厂上班,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诅咒有山的胶厂早日垮台。
何长英突然想起李玉明两口子来,脑子里忽悠一道灵光闪,龙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在村头哭天抢地的模样电影样闪现在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