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真是喝多了,有勇在心里想。他在大爷家吃完早饭,回家躺在床上越想越窝火,一大清早的好心情全让龙志生的处理搅和跑了,这个狗日的龙志生!他越想越来气,一抬头看见窗台上还放着他八月十五喝剩下的大半瓶老白干,就伸手摸过来,也没二乎,嘴对着瓶口就往下灌,跟喝凉水样,几口就见了底。扔下酒瓶,连连打上几个嗝,不大瞬的工夫,酒劲涌上来,浑身就跟着了火样难受得他睡不着了。
人睡不着的时候就爱想事。有勇胡思乱想,一会儿是龙志生,一会儿是大爷,一会儿是夜里抱着的那棵树,一会儿那棵树变成了小寡妇……
想到小寡妇,有勇躺不住了,不行,得去看看她……他支撑起身子,脚底下就跟踩着棉花样,一脚轻一脚重没深没浅地走出自家宅院,跌跌撞撞地闯进了何长英家……
有勇做梦也没想到,对他牵肠挂肚的何长英竟主动把她的热身子给了他,化解了他满腔的怒火……
女人那滋味……
有勇想着她的身子给他的许多妙处,浑身就感到舒坦坦轻生生地跟没了筋骨样哩,心里却觉得身上还有使不完的劲,等着他去使,去翻江倒海,去开荒耕地,去刮风,去下雨……
总之,这日子是熬出了头,前途一片光明哩!可这光明有时也会带来黑暗!想起这黑暗,他就恨得直攥拳头。早晚有一天,这拳头再揍到龙志生那张猪脸上!他在心里恨恨地想。
有勇怀里揣着何长英给他的五千块钱,站在制胶厂大门口,静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见里面远远传来学娃们朗朗的读书声,这才大模实样地往里走。
村委就在制胶厂大院里。另外,龙旗村小学也在这个院子里。
进了制胶厂大门往前走,左排那些半旧不新的厂房,就是制胶厂的生产车间。制胶厂红火的那阵子,他可是常来这里逛,虽然他不是厂里的职工,可这制胶厂的一切都是村民们用汗水换来得,也有他的一份集资。这里是龙旗村全体村民的骄傲!可是现在,厂房里成了麻雀们的天堂,院子里的野草也一尺多深,要不是学校的学生天天来这里玩耍,这草能长得埋住人。
想起倒闭的制胶厂,有勇对龙志生又增加了几分憎恨。要不是他无能,制胶厂也不会跟个没娘的孩子样遭人舍弃。
制胶厂右面那几排房子是学校。门框上挂着各年级的木牌。第一排是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第二排是四年级、五年级和老师们的办公室。听着孩娃们的读书声,有勇心里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他从小就愿意去上学,老盼着自己长到上学的年龄,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做个无忧无虑的快乐读书郎。他比有余大两个月,两人同吃同睡,大爷拿他当亲生的孩子养哩!等到了上学的年龄,大娘为他和有余缝好书包,打发他俩去上学时,可他死活就是不去。他虽然年龄小,可他懂事早。大爷家境不好,哪来的钱供俩学生去上学?他不忍心给大爷添负担。后来等他年龄大些,他就想好好挣工分,盼着说上个媳妇给他生几个孩子,让他的孩子都去上学,替他圆了上学梦。可他做梦也没想到,他都三十出头了,也没找到孩子他娘。这些年,虽然他把日子混得跟滩稀泥一样,可那份让自己的孩子去上学的心却没死。制胶厂红火的时候,他常来这里逛,一方面是看看他们怎么制胶,一方面是听听学娃们的读书声。后来制胶厂垮了,他就经常来制胶厂门口站着,听够了学娃们的读书声他才走。自从跟何长英勾搭上,他就私下一厢情愿地想,要是能跟她成了,他就天天领着小涛涛去学校上学。现在,这一天还真来了……
学校前面是操场,操场上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操场边那根铁杆上挂着一面五星红旗,红旗在秋风里跟团烈火一样烧得正旺,噼噼啦啦的火苗子声都听得真真切切哩!
再往前走,左排制胶厂前有一个独院。那个独院是新建的,里面的一排房子红砖红瓦前后出厦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要是说后面的制胶厂是当娘的,那前面的这座独院就是她的儿子。因了有了制胶厂的收入,才有了这座漂漂亮亮的独院。这里是村委办公室、党员活动室、民兵活动室、计划生育宣传办公室。
看着眼前的独院,有勇跟火上浇油一样止不住的愤怒和仇恨。龙志生贪图摆阔和享受,把制胶厂的收入全扔在了这里。当年建厂时,他说把大伙的钱聚起养个老母鸡,让老母鸡下“蛋”给大伙吃。可老母鸡下的“蛋”只填饱了龙志生他们这群王八蛋,还修建了这么一个安乐窝。其实当初建房占地时,村民们就强烈反对。
地处山区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龙旗村人视土如金,爱地如命,可不吃人粮食的龙志生大手一挥,硬是挥去了几万元的建筑费,挥去了几亩上好的肥田。村里人心疼那几亩粮田,私下都骂龙志生是狗娘养的。更可气的是制胶厂欠了银行几十万块钱,为还贷款,他狗日的又把手一挥,把村北十几亩土地卖给了北河庄。这个龙志生,跟慈禧太后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卖国贼”!前年国家修建京沪高速路,那路正好经过村北头,国家拨下的上百万土地赔款全都给了北河庄,龙旗村皮毛都没捞着一根!
土地啊,那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庄稼人的金饭碗啊!
这个狗日的龙志生,现在就坐在用村民们的血本建成的漂亮房子里人模狗样地办公哩!
有勇越想越有气,他怒气冲冲地走进村委大院,“咣”地一脚踢开了村委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里五个人。村长、会计、民兵连长和保管员李玉明等人像蒜瓣似的团团围着办公桌正打牌。龙志生仍然坚持带伤“工作”,那只用白纱布包着的左手里捏着一把扇形扑克,右手里扬着两张正要扔下去,“咣”的一声门响吓了他一跳,他刚想张嘴怒骂,一抬头见是怒气冲冲的有勇,他神情一怔,右手滞在半空,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恢复平静,好像有勇跟自己好不相干似的。
“俩五!”龙志生粗声大气地喊着,把右手里的牌狠狠地扔在桌面上,扑克牌落地掀起一股强风,把桌面上的牌掀翻了好几张。
其他三个也被吓了一跳的人用冷漠的目光扫了有勇一眼,又都扭头专心致志地打牌了。
办公室还有一个老头正坐在西墙根的沙发上抽闷烟,靠墙上倚着一个用来勾土敲坷垃的小铁爪。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志奎。他刚从麦地里收工回来。他在地里一直支着耳朵,留意着村头槐树上那个大喇叭。可是喇叭里一直没听见有勇的动静,他怀里跟揣了个小兔样乱蹦乱跳,他不放心有勇的事,生怕他再惹出啥乱子来,就提早收工,早早来到村委办公室候着。
有勇一进门就看见了志奎大爷。他走到沙发前,吃惊地问:“大爷,你怎么来了?”
“过来看看。”志奎抬头看了有勇一眼,发现他又喝酒了,两团乳白色的眼眵沾在眼角上,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他磕磕烟袋,问:“钱呢?”
有勇恨恨地剐了龙志生一眼,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毛爷爷”,很不情愿地递给志奎。
志奎接过钱去,把烟袋往地上一放,有些笨拙地一张一张地点了点,正好50张,他自言自语地在嘴里嘟嚷了一句,伸手摸起烟袋夹在胳肢窝下,然后站起身,脸上浮出一层干巴巴的笑,走到龙志生跟前,颤巍巍地递上钱去,说:“主任兄弟,你看,有勇把钱都送来了……”
龙志生头也没抬,冷漠地哼了一声,没搭理志奎。他该出牌了。“大花!”他说。
志奎又往前凑了一步,脸上浓着笑,把那沓“毛爷爷”举到了龙志生的眉梢上,“整五千,你点点。”
“嗯。”龙志生的两眼仍然盯着手里的扑克牌,扑克牌上是个裸体女人,正向他搔首弄姿勾他的魂哩!其实他这是成心给志奎冷脸看,在其他几个村委面前摆摆架子,也让有勇瞧瞧自己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在他头上拉屎撒尿哩。
“主任兄弟,主任兄弟……”志奎仍然满脸赔笑,亲亲热热地喊着主任兄弟。他心里明白,这是龙志生故意难为他,好摆摆他的主任架子。这好办,咱就打发你个满意。他向龙志生点着头哈着腰,神情显得更加谦恭,“主任兄弟,有勇接受你的处理哩,你看看,你怎么处理他就怎么接受哩……”
“好吧!”摆够了臭架子的龙志生终于开口了。他把手里的牌“哗啦”往桌上一扔,跟手下的三个人说:“过会儿再玩吧!”他把身子往后一仰,两手举起,张大嘴巴打了个懒身,顺便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有勇,然后用命令的口吻对志奎说:“把钱交给会计吧!”
“哎!”志奎跟个店小二样忙又凑到村会计身边,殷勤着脸说,“你收好,点点是五千不?”
会计一五一十地点了点,说声正好,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掏出钥匙打开中间的抽屉,把钱放了进去,刚要上锁,好像一下想起了什么,忙又把抽屉拉开,拿出钱来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兜里。
谁都没有回头去看会计,只有脸冲着会计办公桌的有勇把这一切全都看进了眼里。等会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回来时,有勇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门外看了一眼,嘴角上却挣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龙志生从兜里掏出一盒烟,谁也不瞧,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眼疾手快的李玉明忙从兜里掏出火机,“咔叭”一声打着,绿绿的火苗跟鬼火一样凑到了他嘴上的烟头上。龙志生深深吸上几口,让鼻嘴里冒出一阵浓烟后,这才居高临下傲慢无比地撒目了一下屋里的所有人,威严地咳嗽一声,官腔官调地发话说:“嗯,大家都坐好,现在开始开会,就昨天有勇打人闹事一事做个处理,嗯,这件事不是小事,希望大家认真对待。”
屋里静了下来,办事细心的志奎忙从兜里掏出一盒提前备好的泰山烟,笨拙地启开封,先抽出一根,小心翼翼地敬给龙志生,龙志生摆摆手,他忙又把烟敬向会计,然后是李玉明和民兵连长。除了龙志生,他又分别给三个村委把烟点上,这才干笑着退回沙发上,说:“嘻嘻,开始吧!”
有勇见大爷在龙志生面前跟个晚辈一样低三下四,心里对龙志生愈发愤恨。你狗日的龙志生先下手打我我才动手还的你,我打你一拳你就罚我五千块钱,还让我在喇叭里做检讨,检你娘个球讨!你把我送到派出所在树上铐了一夜,你心里没数?你烧了俺大爷家的柴,吃了俺大爷家的煎饼,喝了俺大爷家的乌鸡汤,你的嘴就不软?手就不短?你个王八蛋,我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他冲龙志生翻了个白眼,鼻子哼得山响,脸扭向门口,给了他一个后背。
志奎见有勇瞪着牛眼还是那么硬气,就用胳膊肘狠狠捣了他一下。
龙志生叫来的三个部下,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表面上看好像大有替他助威压阵的意思,其实这是为了应付场面,故意做给他龙志生看。他们跟有勇一样对他的意见大着哩!他们都是龙旗村的人,他们对龙志生的所作所为心里也有气,可他们敢怒不敢言,谁让人家是村主任呢?自己的“官运”全在人家手里攥着哩!好在村里出了个有勇,替他们出了口恶气,算是大快了人心。人人心里都明白,这事一点儿也不怨人家有勇,说白了,人家有勇是正当防卫,应该受法律保护,可这话谁都不敢明说。他们同情有勇,也只能在心里同情,不敢表现到明处。看到有勇梗梗着脖子还是那么硬气,他们心里都有些幸灾乐祸沾沾自喜,盼着再发生点啥事,看看他龙志生怎么个处理。
龙志生看到硬气的有勇给了他一个后背,好像受了天大的凌辱,夹烟的手都气得发抖。他发现自己小看了有勇。他真没料到平日里见了自己唯唯诺诺的有勇,从昨天一反常态,刚从派出所里出来还这么硬气,这小子是不是真有了毛病?他这心里一犯嘀咕,就有些怯。这小子光棍一根,为人行事由着自己的性子惯了,在喇叭里检讨的事还是从别人嘴里提出来好。他把目光投向三个手下,可他的三个手下一人一种表情。会计一副死眯耷拉眼佯装打盹的狗熊样,民兵连长干脆向他投来幸灾乐祸的嘲笑,瘸腿李玉明不孬,正虎视眈眈地瞪着有勇,可他光顾瞪有勇,却忘了看龙志生的脸色行事。龙志生在心里恨恨地骂: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平日里我待你们不薄,上级来人也少不了你们陪吃陪喝,没想到关键时候都站在一边看我的热闹,这么多年我算是养了一群白眼狼!万般无奈,他只好指名道姓地说:“李玉明,你说说怎么处理有勇打人的事?”
在几个村委当中,李玉明从村里捞的好处最多,每回村里有啥好事,龙志生总是以照顾残疾人为由,处处为他着想,把村里的鱼塘承包给他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当然,村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李玉明身残力不全,夜里跟老婆玩不转,村长整天大鱼大肉营养过剩,偷空去李玉明家吃口“咸(闲)菜”也是很正常的事。龙志生有这个嗜好!这就叫做投桃报李礼尚往来!
李玉明是个外来户,脑子里整天装着个小心眼:龙旗村龙家是大家族,自己单门独户在村里根本吃不开,要是不找个靠山靠上,平日里少不了吃亏!他不是龙家人,所以他压根就不同情志奎和有勇。特别是这个愣头青有勇,平日里没个礼貌性,见了李玉明不喊叔不说,还爱跟开他的玩笑,不拿他当长辈看待哩!今早上看把你有勇能的,火烧眉毛了还不觉得热乎。他见龙志生要他先发言,就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说:“嗯,这个……这个有勇,嗯,昨天扰乱村委的会场秩序,还故意打伤村干部,情节恶劣,嗯,影响极坏,本该送拘留所严加管教,但念在咱们都是当村当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少爷们面子上,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本着以教育为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方针,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只做出罚款五千元、公开赔礼道歉的从轻处理,希望从今往后,有勇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李玉明本着龙志生的处理意见,上纲上线驴唇不对马嘴地胡罗罗了一大通,最后问:“有勇,你接不接受村委对你的处理?”
会计和民兵听着李玉明的胡说八道,用手捂着嘴偷偷直笑。龙志生听着李玉明的一番言论也想笑,但他使劲忍着不笑。平日见李玉明笨嘴拙腮地,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还有一副好口才。他对李玉明感到特别满意的是对有勇的上纲上线,他要得就是这种效果。李玉明罗罗完,用征询的目光看了龙志生一眼,见龙志生脸上露出喜色,就得意地去看会计和民兵连长,见两人捂着嘴嗤嗤直笑,心里一慌,忙问:“你俩笑啥?我哪地方说错了?咹?你俩笑啥你俩?”
这么一来,会计和民兵连长更加止不住,一起笑出了声。
李玉明神色慌乱地去看看有勇,只见有勇藐视地瞅了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没吱声。这一下他心里更没底了,忙向龙志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李玉明打了头阵,他龙志生也该上阵了。只见他清清嗓子,虎着脸威严地说:“别笑了,有啥好笑的?我看玉明同志讲得不赖,还蛮有水平来!”他把脸又冲向一动不动的有勇,“怎么?你还不服气?这么处理已经够轻了!打人犯法,骂人侵犯人权,不让你蹲牢房就便宜了你!你也不睁开你那双贼眼看看,竟敢动手打村干部……”说着说着龙志生就犯了老毛病,就像往常一样想大发雷霆,他抬起的巴掌刚要拍到桌面上,见有勇愤怒着脸猛地转了过来,吓得他浑身一抖,巴掌轻飘飘地落在桌边上,没能拍出声来。他顿了顿,明显地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说:“罚款,不是主要目的,只是在经济上让你受些损失,给你提个醒,以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我让派出所把你抓……带……去,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他们不是也没把你怎么样嘛!论公,我是一村之主,是咱龙旗村的当家人,我跟爱护自家的孩子一样爱护着每一个村民;论私,我是你叔,你是我的一个侄子……”
龙志生恬不知耻地把自己说成一个仁慈、宽厚的人,在场的人听了直撇嘴。他们心里都有一杆称,他龙志生是半斤还是八两,个人心里都有数。
村委的三个人不哼不哈面无表情,只有志奎肯背叛自己,满脸堆笑随声附和着龙志生:“是啊,当叔的怎么真心去害当侄子的哩?有勇这孩子真不该那样哩,好在都是自家人,大家伙就都担待一些,大人不计小人过,你们甭跟他一般见识……”
志奎这样低三下四净说软和话,心思只有一个,无论龙志生怎么说,好歹把这事胡弄过去利索。罚款都交上了,还跟人家硬啥?俗话是实话,破财免灾,钱财钱财,去了再来。有勇有的是力气,日后再挣就是。做个检讨不疼不痒也没啥大不了的,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个耳朵?他这么想着,见有勇还立愣着眼瞪着龙志生,就又用胳膊使劲捣了他一下,要他快跟龙志生认个错。
有勇冷眼瞪着龙志生,把嘴撇得跟吃了鸡屎样,对他说:“龙志生,你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龙志生,你别认为你办得那些事没人知道。你能让我回来,是烧中了俺大爷家的木柴,吃中了俺大爷家的煎饼,喝中了俺大爷家的乌鸡汤……”
有勇把昨天夜里龙志生收礼的事揭了个底朝天,令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了一惊。只见龙志生的那张猪脸立马变成了猪肝。气得志奎摸起烟袋就想敲他:“你这是胡说些啥?你今天又喝了多少你在这胡说八道?”
有勇算是豁出去了,他站起身躲着志奎手里的烟袋杆子,故意顶撞志奎说:“大爷,你不用瞒我,夜来后晌的事我全都知道,收了礼怎么还怕人知道?你怕,我可不怕!”
“你……你……你想气死我?”志奎举起烟袋就朝有勇身上抡下去。有勇早有防备,他一闪身就跳到了民兵连长身后。民兵连长忙上前拦住了气咻咻的志奎。
“你……你……”恼羞成怒的龙志生用手指着不知天高地厚不分头轻蛋重的有勇,鼻子都被气歪了。斗下去对自己肯定没好处,今天要是怕了有勇,自己日后在龙旗村绝对是名声扫地传为笑柄。但他又不敢跟有勇明斗,只好把目光投向李玉明。李玉明是他的救命草,他在心里不住地念叨,李玉明是个好同志,立场比较坚定……
龙志生看错人了,李瘸子李玉明的立场并不坚定。有勇揭发的事让平时爱占小便宜的李玉明吃惊不小。娘哩,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你收了人家的礼还要整人家的孩子,这心也太黑了。你吃煎饼喝鸡汤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李玉明的立场动摇了。他恨龙志生独得好处没分给他一半,还想让他顶着前架子去得罪人,他才不那么傻哩!你为人不仗义,我还讲啥义气?这么一想,他就决定不再插手过问这件棘手的事。他不满地瞅了龙志生一眼,不痛不痒地说:“钱都罚了,检不检讨的我看就免了吧,有勇能认识错误,日后注意就行了。”
李玉明这番话是对着会计和民兵连长说的。龙志生把得罪人的差使推给他,他不想给他当枪头子使了,他说这番话,是想博取他俩的支持,只有他俩随和着自己说几句,他这个好人也就为住了。这样龙志生也对他说不出啥看法,志奎那边也不得罪,最后就是不落个好,但也落不了坏。
李玉明把别人想得太傻了,这回他可想错了。会计和民兵连长不是光吃地瓜长大的,他俩也没少吃藕。会计和民兵连长压根就不接他的话茬。五十多岁的会计小拇指插进鼻孔里正专心致志地挖鼻屎,民兵连长则全神贯注地抠指甲。他俩心里更明白,这事万万不能插手,插手就等于去端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让有勇认错就得罪有勇,不让有勇认错就得罪龙志生,挨打又不是自己,收礼的也不是自己,不如来个装聋作哑明哲保身利索。至于李瘸子嘛,就让他跟在龙志生腚后转悠吧!
李玉明见自己的话就跟狗放屁样,尴尬地冲龙志生呲牙一笑,也不再吭声了。
志奎见状,就趁机说:“玉明兄弟说得对,主任兄弟也说过,罚款不是目的,只要有勇能认识错误就行。”说完他冲龙志生笑了笑,那意思就按李玉明说的,让有勇认个错,一张纸掀过去就算了。
龙志生瞅了一眼志奎,嘴角动了一下,却没说话。眼下这场面,他真成了孤家寡人了,看来是不收场不行了。可收场也得让他体体面面地收啊,现场除了志奎一人出来圆场外,其他人个个板着吊丧脸一言不发,他怎么收场?他没脸下这个台!这不叫下台,这叫跳山崖!
志奎看透了龙志生的心思,他用烟袋指着民兵连长身后的有勇说:“还不快给你志生叔认个错?”
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有勇把鼻子一哼:“凭啥叫我向他认错?是他先动得手,在场的人都能作证。”
现在,有勇不想就这么轻松地放过龙志生。钱都罚了,还想摁他个错,想得倒美。这么多年来,自己没尝过女人的滋味,现在他已经是个有女人的男人了,那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做个男人!
“你到现在还嘴硬!”龙志生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他不想跳“山崖”。跳下去他就没脸在龙旗村活人了。他想他应该跟有勇斗下去,他堂堂一村之主,难道就怕了一个在村里狗不啃狼不闻的光棍子不成?他指着有勇的鼻子大声吼道:“我要你在喇叭里给我赔礼道歉!要不这事没完!”说着,他打开了办公桌上的喇叭开关。
“娘哩!”有勇几步跨到话筒前,对着话筒大声嚷道:“歪歪,龙旗村的全体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是龙有勇!”接着他严声厉词地说:“龙志生把乡里分给咱村的低保名额平白无故地退回去了,我找他评理,他出手打我,还让派出所把我抓去,现在又罚我五午块钱,还让我在喇叭里做检讨,大伙给评评理,分个是非……”
有勇的这份“检讨”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气急败坏的龙志生抡起巴掌,狠狠地朝有勇脸上扇去,“日你娘……”
有勇低头躲过龙志生的巴掌,顺手抓起话筒朝他砸去,吓得龙志生两手抱头倒退了五六步。有勇手里的话筒没能扔出去,有根电源线连在上头哩!气红眼的有勇用话筒指着龙志生,一字一顿地说:“龙志生,你这个狗日的做得坏事远不止这些。你自作主张,把村北的十几亩地卖给北河庄,你跟慈禧太后有啥两样?你这个卖国贼!你说,村里的制胶厂是怎么垮的?还不是你狗日的鼓捣垮的?还有,有成刚死了不到半年,你……你就去逼有成媳妇……要不是有成媳妇摸起菜刀把你撵跑,你狗日的……她可是你的一个侄媳妇哩!你这个畜牲!”
这些事有勇本来是不想说的,可他在气头上啥都不管不顾了。他只想把龙志生所有的短全揭出来让大家伙听听。他做到了。他的话通过话筒,不光传遍了龙旗村,还传到附近几个邻村里去了。
树怕揭皮,人怕揭短。龙志生发疯了。他脸色铁青,浑身哆嗦,嘴里骂着:“有勇,我把你这个婊子养哩……”他虾腰抓起一把椅子,呲牙咧嘴地照着有勇的脑袋抡了过去。
有勇赶忙两手抱头钻进桌子底。只听“咔嚓”一声响,椅子砸在墙上,把墙面砸了几个大坑,两根椅子腿骨折后飞出去落在东山墙上,“哗啦”一声,又把东山墙上的一面玻璃油画砸了个大窟窿。
有勇起身的时候连头上的办公桌也顶了起来。他两手抓着两根桌子腿,朝着龙志生扔过去。办公桌的抽屉里也不知盛着啥乱七八糟的东西,死沉烂沉,没等扔到龙志生身上就落了地。血性冲顶的有勇哪肯罢手,他几步冲到沙发前,一把抓起志奎放在墙根下的铁爪,瞪着血红的眼珠子朝龙志生的脑袋砸了下去。
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要不是龙志生的胳膊抬得快护住了脑袋,有勇这一铁爪下去,他的天灵盖就得分成两瓣。“嚎”一声惨叫,有勇手里的铁爪狠狠地抓进了龙志生的胳膊里。龙志生的右胳膊上带着铁爪,身子跟醉了酒样晃了几晃,最后“扑嗵”一声倒在了地上。
屋里跟结了冰样静着,静了片刻,李玉明最先发出了一声嚎叫:“噢哟,了不得喽,了不得喽!”他跳起瘸腿就往外跑。
民兵连长冲志奎挤下眼,志奎心神领会,忙推了有勇一把,“快跑!”
有勇看了一眼跟猪一样躺在地上嚎叫的龙志生,抹一把脸上的冷汗,倔犟地说:“我不跑,我跑了她娘俩咋办?”这种时候有勇心里还惦念着寡妇娘俩!
志奎知道有勇说得“她娘俩”是谁,他气得胡子发抖:“你这不成器的畜牲,你可闯了大祸了!”
有勇“扑嗵”一声给志奎跪下了,“大爷,我不跑,我跑了还不知哪一年才能回来哩,我不跑,我舍不得离开……咱们村,我……我去投案!”说完,“咚、咚、咚”给志奎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爬起来拔腿往外跑。
“有勇……”志奎紧跟着往外追。
跑出门外的有勇跟飞一样,身子一晃出了村委大院,跑出制胶厂,朝着乡派出所方向,眨眼工夫就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