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龙年,十龙治水,七牛耕田,四人分丙,九日得辛 。
十龙治水代表今年气候以干燥为主,天旱或局部内涝;七牛耕田指劳力不缺,做事求财是大趋势;四人分丙指收成不错,生活太平;九日得辛指下半年的年景好于上半年,收获比较晚。总体上说,年景倒是个好年景,就是十龙治水不好,没个正当家的,鸡多了不下蛋,人多了瞎胡乱,怕是整年下乱场子雨旱涝不均。自打正月十三立了春,这天就跟个腻歪娘们样一直灰尘着脸,不下雨也不落雪,就那么灰尘着,盼着过了正月二十八的雨水下场大雪,也没下。天冷得跟三九时没啥区别,山洼里的白雪一直厚厚地卧着,地也冻得跟骨头一样硬梆梆实心着。龙大娘找人查了日子,想趁着天冷地里上着冻能进车,把猪圈里的土粪推进地瓜地里。
二月二龙抬头。志奎早早起床,放了一挂鞭炮,拿着镢锨走进猪圈里,刨了几镢土粪,扬到圈外几锨,算是破了土动了工。
龙大娘去厨房里给俊容熬猪鞭。这个俊容,奶水还不旺,饿得孩子干张着嘴哭。熬猪鞭不放盐,放黄酒红糖,烂乎乎地喝下去,隔夜就能下奶,奶水旺得跟泉眼样,保准一个孩子吃不完。吃不完也不能让她挤到地上,接到碗里让有胜喝,奶水养人哩。龙大娘在心里这么想着,又忽一下想起自己生有余那年,也是不下奶,婆婆给她熬了一顿猪鞭吃下去,那奶水就旺得有余吃不了,胀得两个奶像豆腐布袋,疼得她受不了,就往地上挤,婆婆看见板起面孔训了她一顿,让她挤到碗里端给志奎喝,起先志奎害羞死活不喝,让婆婆骂了一顿,逼着他捏起鼻子一口气灌下去,放下碗,志奎叭哒叭哒嘴说,咦,还怪甜哩,惹得婆婆笑着骂他瞎驴拴到槽上,喂他不知道喂他。喝过一回,志奎就喝上了瘾,夜里还跟孩子争食吃哩,他一个大人,三口就能把奶水吮干,饿得有余又开始哇哇哭,婆婆又来训了她一顿,说让志奎到另一张床上睡去,他还没了够哩,说得她脸红脖子粗不敢言语,以后再也不敢让志奎吃了,馋得志奎跟个孩子样伸着舌头直舔嘴。嘻嘻,龙大娘想起年轻时那阵,忍不住在厨房偷偷笑出了声。
“哎哟嫂子,你一个人在这里偷着嘻啥哩?”玉明婶不知啥时站在了身后,唬得龙大娘心里一跳,脸上一红,忙把她迎进堂屋里。
虽说两家是多年的邻居,只隔一道墙,近些日子没事,两家很少犯来往。龙大娘把玉明婶让到床头上,泡茶端水,抓出一大把剩下的喜糖往她怀里塞,热情的跟接天神样。人家是有胜的大媒人,自家的贵人,龙大娘打心眼里觉着一直恩情不过哩。
玉明婶坐在床头上,也没有多余地寒喧绕圈子,直截了当对龙大娘说:“嫂子,过完年这天一变暖,我跟你玉明兄弟商量着买辆面包车,他腿脚不好,将来在高速路出口跑出租。”
“那怪好,”龙大娘满口赞成说,“在高速口跑出租准有活。”
玉明婶叹了口气,说:“唉,活多活少的先不说,这买车钱三万多哩。”
龙大娘说:“听说跑出租当年就能挣回来!”
玉明婶又叹口气,说:“唉,俺现在这钱不太凑手,这不玉明打发我来,问问你借俺家那五千块钱能不能还给俺,俺急等着用哩。”
龙大娘心里格登一下,那股热情劲立马凉下来,脸上爬上了层厚厚的愁云。借债还钱理所当然,可眼下哪来的钱还呢?
龙大娘哭着脸又陪着笑对玉明婶说:“他婶子,你帮了俺家不少忙,俺和志奎都感激不尽哩。你家的钱俺一定还,可眼下还没那个力量哩。你也知道,欠下的债还没跟有胜分开,你看能不能拖延些日子?”
玉明婶一脸为难:“嫂子,欠下的债该怎么分就怎么分,卖酒的跟打酒的要钱,你们的家务事俺不管,你从俺家里拿的钱,俺跟别人要不着,只能跟你要。”
“这……”龙大娘苦丧了脸,一时不知说啥好。
“车都订好了,后天就得去交钱,要不是等着用钱,我可不好意思来张嘴跟你要。”玉明婶一脸的焦急和难为情。
龙大娘没再求下去,人家已经把话说明了,要不是急等着用钱,不好意思来张嘴要哩。她愁苦地红了眼圈,这可怎么是好?人家车都订好了,不还人家这五千块钱怕是不行哩。
“听说胶厂的生意现在好着哩,你让有山……”玉明婶旁击侧敲提醒龙大娘说。
让有山还债,龙大娘连想都没想过:“胶厂才承包过来不到半年,厂子小,利润少,挣了几个钱有山刚买回来一辆小货车,怕是没有多少钱了,再说一个萝卜一个窝,有山说再挣了钱先还银行贷款,那利息高着哩。”
“五千块钱,对一个厂子来说不算啥。”
虽然龙大娘有一万个理由还不上钱,可她没法开口,欠人家的债就是欠人家的情哩,当初人家救了自家的急,反过来人家急等着用钱了,你能说没钱不还?正当她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时,春花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来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从她横眉冷目的凶相上,龙大娘就能看出来,春花是来闹事的。果然,她进屋没等站稳脚跟,张嘴就跟龙大娘索要九千块钱。
龙大娘被春花要的这九千块钱吓了一大跳,她疑惑着脸问:“啥钱?”
春花气势汹汹地说:“啥钱?啥钱你有心数!有胜那九千块钱的债他不要,当爹娘的不能一个锅里做两样饭,有胜是你的儿,有余也是,一样的儿不能两样对待。有胜不认账,分家这事就不能这么不声不响算完,债务得分清摆明。过去俺留给家里五百块钱,有胜要是应下这九千则罢,不然,两个儿子的债就得拉平才行,你再给俺九千块钱……”
玉明婶这边还没打发走,大儿媳妇又来要钱,龙大娘浑身打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今天才突然明白,为啥分家那天春花咬么着要留给有胜那么多债,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哩!当一回“好人”是为了挑拨离间另有企图。可春花说的这些虽然不是正理,她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去跟她争白。她只觉得心口窝堵得慌,就是没有话堵她。春花这是因为昨天的事不舍气,来报复她哩。
在猪圈里挖粪的志奎刚一听见春花的动静,早就拄着铁锨出来,一直站在堂屋门口听着她跟老伴争吵。他这时见老伴败下阵来,就干咳一声进了屋,也没落座,跟春花理论说:“他嫂子,你跟有余结婚时不是挺好么?都分开家各过各的日子这么多年了,就是有胜结婚时比你们开支大一些,你怎么能回家来跟他们攀比?儿是一样的儿,都是……”
春花不等志奎说完,就狼腔虎调地顶撞道:“既然儿是一样的儿,为啥有胜结婚花那么多钱?为啥有胜住三间瓦房,让俺住两间草房……”春花这么委屈地叫嚷着,仿佛委屈的眼睛里还真流下两行委屈的泪水哩。
因为当着李玉明家里的面,志奎强压着火气,尽量缓和着口气说:“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一块钱能当现在十块钱花哩。你跟有余结婚那阵子,能住上两间草房就算是好的了,那能跟现在比?现在谁家结婚不是三间瓦房,有钱人家还盖二层小洋楼来。我跟你娘结婚时,就住一间小土房,不也养了全家这一大窝人口?”
“现在这社会是跟过去不一样了,可儿是一样的儿,虽然分家单独过了,可有余过去喊你爹,现在不也还是喊你爹?”
春花胡搅蛮缠,气得志奎蹲下身说:“你……你……你不拉理!”
“我不拉理?我怎么不拉理?当着玉明婶的面,你让她评评,我怎么不拉理了我?”春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抬手真真假假地抹了把眼窝,“我这人最拉理!那九千块钱我也不是无缘无故来讹你,有胜要是应下他来还,我一分不要。”
“你玉明婶现在也急等用钱哩,我上哪去给你讨要这九千块钱?”龙大娘这么说,一是找理由堵春花的嘴,二是说给玉明婶听,让她知道家里确实没有钱还她。
一直坐在床头上一言不发的玉明婶,经龙大娘这么一提醒,好像一下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接上话茬说:“是哩,俺家现在急着用钱,大哥大嫂,咱两家隔邻居这么多年,俺和玉明可从来没求过你们,现在就当俺求你们了,把五千块钱还俺,俺好去提车。”
龙大娘本心认为,玉明婶看到春花来闹的实事后,会产生同情,转天再来讨债,没想到她还是不依不挠没有半点同情心。这么一来,她对玉明婶就彻底寒了心,就再也控制不住,眼窝里咕咕碌碌地淌出了泪。
春花更是火上浇油:“那九千块钱今天也得给俺!”
“你……”志奎愤怒着脸指着春花,“你……”
“我咋了我?”春花满不在乎地瞪着志奎。
志奎嘴角抽搐手指着春花直打颤:“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媳妇!”说完,一腚坐在门槛上,悻悻地从腰里掏出旱烟袋,闷着头抽气烟。
春花看着被自己打败的公婆,心里涌上一股沾沾自喜和洋洋得意:“既然你当老人的说出这么绝情的话,那也罢,今天咱就当着玉明婶的面把话挑明了,只要你从今往后不认我这个儿媳妇,不认有余是你的儿,今辈子我也不会赶到你门里喊你一声爹。”
龙大娘突然像个袋鼠一样从床沿上跳起来,破着嗓门冲春花嚷:“我还你钱!我谁也不欠!我砸锅卖铁一分也欠不下你们的!”她说着放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外走。
春花还以为龙大娘要跟她拼命,吓得她身子趔趄着直往后躲。可龙大娘连看她都没看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那条花狗也噌地一下跟出去,跟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