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起床后去找有勇,有勇家房门紧锁,就扭头去找大哥有余。
等有余和有山赶到田里时,有勇已经耕了大半亩地了。有余有些不好意思地责怪有勇说:“有勇哥,你起这么早,怎么不去喊我一声?”
有勇笑了笑,说:“嗐,早来晚来有啥两样,又不是给外人干活。”
有山看着有勇满脸是汗,就跟他开玩笑说:“有勇哥,昨天给小寡妇耕完地,是不是激动的睡不着,天不亮就来了?”
有勇听了,喜滋滋地对有山说:“这回你可说错了,夜来后晌我睡得香着哩!”
“没梦见小寡妇钻你的被窝吧?”
有勇一下就脸红了,抬手抹一把脸上的汗,半真半假地说:“一个小寡妇,还用着我梦里去想她?”
有山一下瞪大了两眼,“你的意思是……你俩……你在她家住下的?!”
有勇神情一怔,脸红红地说:“你别瞎说你!”
有山也唬起脸,说:“做都做了,你还怕说呀?夜来你出了不少汗是吧?”
有勇被有山逗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说:“这些日子哪天不出汗来着,不过夜来……”
“夜来怎么了?”
有勇很是不好意思:“夜来可能比平时出得多一些。”
有余和有山都被有勇的憨相逗乐了。这时有田也扛着镢从家里赶来,见大哥三哥冲着有勇乐,忍不住问:“你们乐啥哩?”
有勇正找不着台阶下,见有田插话,就没好气地训斥他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有田莫名其妙地挨了有勇的训,就像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反问道:“我怎么了我?”
有勇也不理他,挥起牛鞭甩出一声脆响,扶着犁走了。有山望着有勇的背影,只是嘿嘿笑。
赶在吃晌饭之前,有勇把耕过的地耙了两遍,这才算是彻底拾掇利索,单等起垄动耩下种了。这天上午,龙大娘没来下地干活,她在家里围着炉灶忙活了半天,炒了几样菜,准备让有余和大侄子有勇来家里吃顿饭,算是略表心意。
有余等有勇耙完地,帮他牵着牛去河边饮牛,有山和有田就用镢把撅着犁犋提前回家。
龙大娘早就把饭菜置办好摆在了饭桌上。有山和有田先在院子里洗涮一通,然后才进屋。有田看见桌子上的饭菜,使劲咽口唾味,说:“哎呀,这么多好吃的!”就迫不急待地抓起饭桌上的筷子,夹块肉填进了嘴里。
在床上忙着收拾衣物的龙大娘瞪了他一眼,半愠半怒地骂道:“你饿死鬼托生的你?等你有勇哥来了再吃!”
有田冲龙大娘撇了撇嘴,放下了筷子。
龙大娘认认真真地把一件件的衣服叠好,然后铺开包袱,把叠好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上,再把包袱的四个角角对角系成了死扣。
跟在有田身后的有山,一进门就认出龙大娘收拾的衣服是自己的,忍不住问道:“娘,你给我收拾衣服干啥?”
龙大娘说:“我前些日子把你的毛衣毛裤都洗了一遍,秋后这天说凉就凉,你走时带上。”
“啥?”有山不等龙大娘说完,急赤白脸地嚷道,“你这就撵我走啊?”
龙大娘斯条慢理地说:“现在地也耕完了,下耩用不了多少人,你爹说让你早一天回去,就多挣一天的钱,省得在家净惹事生非,让他生气。”
有山一听是爹撵自己走,赌气似地说:“我不出去打工了!”
龙大娘心里格登一下,说:“你不出去打工了?为啥?”
看着娘一脸的惊讶,有山缓和了一下情绪,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想出去了。”
“为啥?”龙大娘满脸的疑惑。
“不为啥,反正我是不走了。”
龙大娘被有山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弄懵了。有山这几年在外边打工打的好好的,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没听他说起不去的话啊?她不相信有山的话是真的。她认为这是有山在跟自己怄气,怨她忙完秋就撵他走。也是,这几天没黑没白地忙,刚忙出个眉目来,还没歇几天,就让他回去挣钱,换谁谁都有意见,牛还有歇犁的时候哩,何况是人?想到这,她缓着口气对有山说:“你想在家闲几天也行,最多不能超过大后天,你爹说让你明天就走哩,啥都给你收拾好了,这事可由不得你。”
有山不满地说:“你们这不是卸磨杀驴么?”
“你刚回家那天不是说忙完秋就回去么,现在怎么又变卦了?”
有山不想跟娘明说他不走的原因,他想再考虑两天,是走是留,等做出最后的决定,再跟家里说不迟。于是,他往床上一躺,两手垫在脑后,两眼盯着黑漆漆挂满蜘蛛网的屋顶,耍赖似的说:“我说不出去就不出去了,天王老子也甭想赶我走!”
院子里坐在树荫下掰玉米棒子的龙志奎,一直支着耳朵倾听屋里有山和龙大娘的对话。他听到有山跟老伴嚷着不出去了,就再也沉不住气,起身冲进屋里,劈头盖脸地冲着躺在床上的有山说:“有山你说啥?你不出去打工你想干啥你?你是不是想存心气死我?”一扭头看见有田,又气呼呼地说,“还有有田,过几年也得出去!家里穷,订亲、成亲、盖房子,花钱项一桩接一桩,我又没本事给你们去挣,你们就得靠自己……”
见爹动了真气,有山心想,自己留下来熬胶的事, 现在看来不能埋在心里不说了,于是就没好气的对爹说:“你们以为我留在家里图玩哪,我留在家里也是为了挣钱,说不定比在外边打工挣的多哩!”
见儿子跟自己顶嘴,志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呼呼地吼道:“挣个屁!就那几亩薄地,土里还能刨出金蛋子来?”
有山没有让步的意思,继续顶撞说:“俺大哥没出去打工,不是小轿车都开上了?在这柴汶河一带谁不知道?”
有山已经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大人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附合大人心思的孩子了。龙志奎一下被儿子一连串的顶撞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张脸憋成了红脸关公。有山说的没错,有余就是身边实实在在让人心服口服的例子,他憋屈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能够反驳有山的话。
有山见爹闷了葫芦头,便进一步解释说:“我不出去并不是吃不了那份苦,十六岁出门打工,我喊过累叫过苦吗?不错,在外边我每月总能拿回几千块钱,可家里就像个添不满的穷坑,挣多少也攒不下一分,我这心里能不着急?”
志奎长长叹了口气,在门槛上蹲下,从腰里抽出烟袋杆,把烟锅插进用牛皮缝成的烟布袋里,掏挖了半天,才掏挖出一烟锅旱烟丝,他用左手拇指在烟锅上按了按金黄的烟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那还不是你们兄弟多,花钱项多?”
有山反驳说:“那是因为咱家挣钱的门路窄!”
“所以就让你们出去挣嘛!”
“外面的钱就那么好挣?再者说了,我总不能在外面打一辈子工吧?”
志奎一下又没话说了。他从兜里摸出火柴,哆哩哆嗦地捏出一根,“哧”地一声擦着了,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举到烟锅上,凹瘪进去的腮帮子用力地吸着烟嘴,火柴梗上的火苗向下燃烧,遇火就着的烟丝一下又红红地膨胀起来,等从鼻嘴里吐出呛人的青烟,他才把火柴梗扔在脚下,然后又用左手拇指在烟锅上按按火红蓬松的烟丝。由于旱烟劲大,再加上抽得又猛,呛得志奎粗声大气地咳嗽起来。
当爹的咳嗽声锤敲钉锥般钻进有山的耳朵里,听得他心里疼燎燎地一阵难受,口气顿时变得软软地说:“爹,俺们现在都长大了,不能啥事都靠着你,你们都奔七十的人了,就是榨了骨头卖油还能卖多少钱?我看着你和俺娘为了俺兄弟几个的房子,成天求东家告西家地操心受累,俺这心里就能落忍?我出去受苦受累倒不怕,只要能挣回钱来替你们减轻些负担,我这心里就踏实,可那样又能解决啥问题呢?”
有山的一番话听得眼窝浅心肠软的龙大娘坐在床沿上一个劲抹眼泪。龙志奎蹲在门槛上,有好几次抽出烟袋嘴,手颤嘴抖地长嘘短叹。为了节省几个钱,他从来不去理发铺刮胡子,总是自己动手用剪刀剪,花白的胡子被他剪得七长八短,现在在瘦削的下巴上剧烈地颤抖着。有山的话挺在事理,不应该阻拦他,既然自己不能给儿子们置下家业,没有为他们闯下条出路,就让他自己去闯吧,何况他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为了这个家呢!自己不能为他们操扯好一切,他们自己为自己的前程着急了,做家长的还不应该支持他?想到这里,志奎心里一下亮堂了,就抬起头,朗声问有山:“你留在家里盘算着干啥?”
“跟俺大哥学熬胶!”
不用有山再住下说,志奎就知道他要走的是哪条道了。有山走哪条道都行,偏偏走的是这条道,这让他有些拿不准。这几年大儿子靠熬胶富了起来,他也眼馋心热,可他也亲眼见过有余赔钱时的惨状。那年有余一下投进去几万多块钱,结果熬出来的胶销不出去,全压在了家里,那晦气劲儿让人眼圈子都发黑。有余一整年都愁眉苦脸打不起精神……
志奎到底是一家之主,凡事也只有他说了算。有山是去是留可不是件小事,他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总也舍不得丢下有山那每月三千多块钱的收入。外面有个进钱项,家里的大小开支才有保障,他这心里才不着慌。要是让有田跟着有余干就好了,可他又担心有田年少不更事。答应有山在家让有田出去呢,他又牵挂有田在外面吃不了那份苦。有山和有田都留在家里,让有胜出去最好不过,可那个懒熊不听他的,不知撵过他多少回了,他都赖着不出去,现在对他是再也不抱啥指望了,单等给他盖上房,一脚踢出去算完,省得他在家好吃懒做是个累赘。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有胜分出去不会像有余那样过上好日子,那个俊容跟有胜是一路货,两个人走在一块能有啥好光景?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自己穷得叮当响,这么多孩子照应不过来,分出去过好过孬靠他们自己去闯吧。
有山见爹一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的样子,就说:“爹,俺二哥的喜谏都送来了,忙完秋就得给他盖房子,你腰疼不能干,有田还小,我应该留在家里。”
有山这话提醒了志奎,秋后说啥也要勒紧裤腰给有胜盖房,有胜一天不分家,有山就一天不能订婚,说啥也不能误了下面两个儿子的婚事。上山打石头盖房人手不嫌多,这可不是棚鸡窝,三两个人就能忙得过来,这一点他这个老石匠心里最明白。
有山到底是去是留,正当志奎犹豫不决时,有余和有勇从外面进来了。志奎忙从门口站起来,龙大娘也忙揩一把眼窝,堆上一脸的笑容,起身去招呼侄子快进屋里歇着。
龙大娘一边让有勇饭桌上坐,一边责怪老伴说:“天都晌午歪了,人都饿坏了,见面就知道问这问那。”
等全家人围着饭桌团团坐下,有山就给每个人脸前的酒盅倒酒。有余是个细心人,看出爹娘和有山脸上挂着心事,就忍不住问:“爹,家里有啥事?”
志奎叹了口气,“唉,今天有山说不出去打工了,说啥也要留在家里熬胶,你也知道,家里还指望他那份进钱项哩!”他指了指床头上的包袱,“你看,啥都给他收拾好了,说不走就不走,我心里转不过这个弯来,也拿不准个主意。”
心直口快的有勇听说有山要留在家里熬胶,没等有余开口,他先叫嚷起来,“那敢情好,说不准过个一两年也能买上辆小轿车!”
有田忍不住跟有勇开玩笑说:“有勇哥,有钱时你也买上一辆吧,小寡妇肯定答应嫁给你!”
有田的话说的有勇心里酸溜溜的,又甜丝丝的,就半愠半怒地瞪着有田说:“操,你这个有田,没个礼貌性儿,小寡妇也是你叫的?”
有田说:“不叫小寡妇那叫啥?总不能现在就改嘴叫有勇嫂子吧?”
两人这么一逗笑儿,屋里沉闷的气氛一下就活起来了,一家人开心地笑了一阵。热心肠的龙大娘对有勇说:“你俩要是能成事,大娘这心里也高兴哩!过了三十奔四十的人了,成个家有多好啊!”
有勇惭愧地垂下头,长长叹了口气:“唉!前几年咱年轻时人家都看不上咱,还给咱提了几样缺点,现在这几样缺点一样也没改,又是快奔四十的人了,人家还能看上咱?”顿了顿,他又自卑地说,“人家让咱去帮她耕地,是见咱闲着没活,工钱又低,别人家耕一亩地六十块哩!”
龙大娘听完有勇的话,伤感地叹了口气,安慰他说:“你甭想那么多,她也不是神仙,你长一年她也长一岁,她现在也不是年轻时的她了,大娘跟她说不上话,转天让你弟媳妇再去给你牵牵线。”
坐在有勇身边的有余好像没听到龙大娘说的话,一直没吭声。他从心眼里不赞成有勇跟何长英的事,就是她答应嫁给有勇,他也不为有勇高兴。他讨厌那个爱搬弄是非、挑拔离间、泼辣野蛮的女人。可他又不忍心眼睁睁看着有勇打一辈子光棍,所以他这心里就矛盾的很。他也自己劝自己,管她好女人坏女人,屋里有个女人才算是个完整的家哩!有勇孤零零地一个人过日子也不易,单单处于同情也不能站出来阻拦这事,所以他就不说话,表示他对这事的态度是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龙大娘见有余没个反应,遂不悦地说:“有余你听到了没有?”
有余一楞,从沉思中惊醒,看看娘,又看看有勇,心不在焉地说:“行,回去我跟春花说说。”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有勇有朝一日真娶了那个女人,婚后的生活未必就比光棍生活好到哪里去,因为春花从小跟她一块长大,现在又整天混在一起,就凭耳闻目睹,他也一眼能看透那个女人是啥心性。可这话他又不能对别人明说,他心里一阵烦乱,就端起酒盅劝大家喝酒。
志奎也张罗着让大家喝,他端起酒盅送到嘴边,定了定神,却又把酒盅放下了。一旁的有余看在眼里,就知道他对有山的事心存顾虑。这也难怪,自己当年压货的时候,爹娘也跟着犯了一年的愁。为了消除爹的顾虑,有余放下酒盅说:“爹,有山的事你就放心吧,假设咱今年投上一万块钱,按现在的价格,赚个几万不成问题,有山出去打一年工也挣不到这些,平时还可以在家种地,搞些其它副业哩!”
有余算的这笔经济账,终于让志奎有了笑脸,他好像一下吃了定心丸,朗声答应说:“行,就让他留在家里干上一年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