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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开竞标承包胶厂的村民大会是在村委大院进行的。
龙志生手里提着一面铜锣，清清嗓子对人们说：“注意了，注意了，我先说几句，嗯，今天咱龙旗村召开这个村民大会，嗯，公开竞标承包村里的制胶厂，嗯，经村委研究决定，承包制胶厂的底价是每年三万，一包十年不变，嗯，我希望大伙儿积极参予，公平竞争，嗯，现在竞标开始——”
龙志生左手扬起锣，右手举起小布锤，小布锤划出一道优美的斜弧，“咣”地一声敲在锣面上，声音跟摔老盆样，让所有的人心里打了个激灵，浑身上了弦一样紧梆梆地伸长了脖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龙志生。
龙志生的锣声还在空中打哆嗦，人群里就爆出一声炒豆样的喊叫：“我出三万五!”
“谁出三万五?”龙志生寻声望去。
“我!”大平在人群里举起手摇旗样朝龙志生使劲摇了几下。
“咣!”龙志生狠劲敲了一下锣，“大平出三万五，谁想承包再开新价，要不就包给大平了——”
“我出五万!”人群里响起一个跟龙志生手里的破锣样的声音。不用看，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是谁。是李玉明。李玉明是村里的保管员，专管村里的现款；老婆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专管女人的肚子男人的蛋；两口子还承包了村里的鱼塘，家里攒下了不少钱。听传言，为包胶厂，他前几天送给龙志生一万块钱!可龙志生一分不少地给他退了回去，说胶厂是村民集资兴建，公开竞标承包谁都不会有意见，气得李玉明直翻白瞪眼。这几年他李玉明没少给他送礼，这点面子不给就算了，还把这事张扬出去，哼，你不仁，我不义，离开你我照样包成，投标时咱见个高低。他是赌气来的。
龙志生又敲了一下锣，扯起嗓子喊：“李玉明出五万——”
龙志生的血盆大嘴还没合上，站在人群里的大平跟李玉明较上了劲，“我出六万!”
大平是村里的电工，虽不是村委，却是个不敢小瞧的人物。这小子长得贼眉鼠目滑头滑脑，每月的电费都是多收少交，几年下来，扪下了不少黑心钱。
“大平出……”
“我出七万!”李玉明不等龙志生张嘴，抢先开口叫板。他神情激动，嘴唇打颤，嗓音跟吃了火药。他在心里发了狠，不包下胶厂就不姓李!他在村里干了这么多年保管，胶厂挣不挣钱他心里有数。
“李……”
“我出八万五!”大平跟李玉明一样，也给村长送了礼，可村长不收，说要公开投标，投就投，他不怕。
“九万!”李玉明喊。
“十万!”大平喊。
李玉明：“十二万!”
大平：“十三万！”
……
李玉明跟大平爬山梯样不断往上抬高承包价码，让龙志生没了说话的机会。他放下锣坐下，点上根烟抽着，耳朵里留心听着两个人吵架样的竞价声。他没想到竞争会这么激烈，他直后悔当初听了战友的话，退回了两人的礼，还有许多人给他送礼都被他推出了门，早知这样，他就该先收礼，最后再来个公开竞标。反正他要辞职了，借着这次承包胶厂的机会，收最后一次礼，谁能把他怎么着?送礼的人那么多，我不来个公开竞标哪行?送了礼的人包不成胶厂也没啥话可说。他突然后悔的跟吃了鸡屎样，在心里只骂自己是笨熊一个，怎么就没多个心眼呢?他看着面前黑压压的人群，突然生出一丝悲凉，也许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主持村民大会了，想到村民联合起来去告他，想到邱书记让他辞职，他索性不再搭理疯狗样互相撕咬的李玉明和大平了。
今天来的人真多，是这几年村里召开村民大会最多的一次，除了每家每户的户主和爱凑热闹的小孩子，就连平日里围着三尺锅台转的婆娘们也来了。忙完秋呆在家里闲的慌，来会场上凑个热闹也是件开心事。
坐在人群里的有山，还有坐在他旁边的有余和有才，都为眼前的场面担忧。这种角逐似的竞标对后面的人不利!到现在还没有第三人介入，李玉明和大平好像不是为了承包胶厂，而是故意来哄抬承包价的，不知他俩会把底价抬到啥地步。
转眼间李玉明已经开到了十五万的高价，会场上突然静下来，李玉明的十五万，压到了大平的十三万五，有些力不从心的大平眨巴眨巴那双小老鼠眼，掂量了大半天才喊出一句，“我出十五万一！”
李玉明也感到有些吃力了，他一腚坐下，掏出烟来点上，说：“我抽根烟再说。”当初村里定出三万元的承包底价，他准备出三倍的价拿下，现在大平出到了十五万一，超出了他的预价，他不得不重新掂量掂量了。那个制胶厂毕竟不是能生金娃娃的金矿。
大平见李玉明坐了下去，脸上显耀出大公鸡样的神气，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
“大平出十五万一！”离龙志生近的人，大声提醒还在愣神的龙志生。
龙志生炸尸样冷丁醒过来，吐掉嘴里的烟屁股，抓起桌子上的破锣问：“谁出十五万一?”
“大平!”人群喊。
“噢。”龙志生应着，“咣!”一声锣响，“大平出十五万一，还有出价的没有，没有就包给大平了。”龙志生冲人群高声喊，喊完又不放心地低头小声问身边的人，“是十五万一么?”
“十五万一，没错!”旁边的人跟他大声说。
“出到这么高了?”龙志生惊异地瞪大了眼。
所有在坐的村民都支绷着耳朵等着下一个出高价的人。村里有钱的人有的是，张光德虽然没来，可龙有余来了，看他那不急不躁不显山露水的样，说不定也会竞价哩，他要是竞价，可就有好戏看了，村里还有谁能跟他比?人家可是村里的大能人!要是张光德来就好了，他俩较起劲来才有热闹看哩。可是有余坐在那里跟泰山样纹丝不动，不知他来干啥哩?也来看热闹?他家里的熬胶坊离不了他，他哪有闲心来看热闹?人家张光德就在隔壁开着毛刷厂，整天忙得跟砣螺样团团转，无心包厂人家才不来哩。嗯，这个有余是个有心计的人，等着吧。好多人在心里这么琢磨着有余，期待着出现一个让人感到兴奋的场面。
会场一直静默着，没有人站起来叫价。
龙志生正要敲锣，李玉明又忽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李玉明又一次从人群里站起来，扬起破锣嗓子喊：“我出十五万二!”
“我出十五万三!”大平毫不示弱地跟着喊，他脸上仍然挂着大公鸡样的神气。
“我出十五万四!”李玉明咬咬牙说。
“我出十五万五。”大平脸上的神气不见了，声音也虚得跟三天没吃饭一样。
李玉明两眼瞪得跟牛球蛋样，咬咬牙又喊：“我出十六万!”
“咣!”龙志生不失时机地敲了一下锣。
大平张嘴想喊句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尴尴尬尬地扫了一眼四周的人群，然后脸红脖子粗地坐了下去。李玉明这个狗日的一下抬到了十六万！他这是往死里抬价哩!大平嘴里这么小声骂着，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噢——”人群发出了一声快活的嚎叫。在人们惊羡的目光注视下，李玉明脸上泛起了几分胜利的喜悦。他两手叉腰，一副扬眉吐气威风八面的样子。他轻蔑地扫了一眼藏在人群里的大平，高高地仰起了头。嗯，今天是个好天，天高远的很，云淡远的很哩!
坐在人群里的有山这时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问身边的有余，“哥，李玉明出这么高的价，怕是没人敢跟他争了，你看……”
出现这个结果，有余早有预料，他在心里的预价跟李玉明的出价正好相同，十六万。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果断地对有山说：“有山，你出二十万!”
这时，龙志生猛地敲了一下锣，粗声大气地冲着人群喊：“谁还投?谁还投?再不投可就包给李玉明了!”
人群静默着，且这静默一直持续。
龙志生有些失望。他极不甘心地举起手里的小布锤，刚要往锣上敲，就听人群里有人喊：“我出二十万!”
人群一怔，忙都寻声望去。
“谁?谁?”龙志生长颈鹿样伸长了脖子，“谁？”
“我！”有山从座位上站起来。
人群一阵骚动。
龙志生刚才盼着有人出来压倒李玉明，现在这人出来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有山。这让他吃惊不小。他立勾着眼看着有山，“咣咣咣”胡乱敲出一阵锣声，冲人群说：“无效无效，有山开的价无效。”
“无效?”人群静下来，脸上挂出吃惊，疑惑地看看有山，又看看龙志生。
“无效?凭啥无效?”有山从人群里蹿出去，愤怒地站到龙志生脸前。
龙志生认为有山要揍他，吓得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有山要是真揍他他也没辙，现在没人再给他撑腰了，揍了他也白揍，所以他胆怯地倒退了好几步。
“你凭啥说无效?公开投标，谁出得价高谁就有权承包!”跟在有山身后的有才也冲到龙志生面前，大声质问。
“村主任讲话顶狗放屁！”一直坐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有勇也站起来说。他刚才听见有山出了二十万的价格，心里一阵高兴，弟弟要当厂长哩，可眨眼工夫这股高兴劲又让龙志生给搅和跑了，他气得肚子一鼓一鼓的，真想冲上去来个“再打龙志生”！
龙志生害怕有山动手，就跳到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冲人群挥挥手，待人群安静下来，清清哑眉嗓子一本正经地说：“咱们是搞企业承包，不是小孩玩家家，有山还是个孩子，一无社会经验，二无资金，三不懂技术，四不会管理，压根不具备承包条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正儿八经的村办企业毁在一个小孩子手里。”
人群又一阵骚动。有人点头赞成龙志生的说法，也有人摇头说这是他的个人偏见。
有山开价就是二十万，一下镇住了所有想承包胶厂的人，可龙志生竟然宣布他的竞价无效，有山强忍愤怒，上前一步，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反驳他说：“你说我是个孩子我不反对，因为论辈份我喊你叔，但论年龄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法律明文规定，年满十八岁的公民就是成年人，享受国家法律规定的一切政治权利。你说我没有社会经验，这一点我不承认，社会经验是在社会活动中慢慢学习，慢慢积累起来的，活到老学到老，谁一生下来就有社会经验?就连你龙志生也不敢说自己有多少成功的社会经验，你有么?你有就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你说我没有钱，我个人是没钱，可我有能力解决资金问题。我先把仓库里的积压品销出去换回部分资金，另外以胶厂的名义从银行里贷款，要是上面两条路走不通，俺大哥龙有余帮我出资!”
“噢哟。”人们听有山讲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纷纷点头赞成，“有山小小年纪，头脑不简单哩!”虽然他们不能完全相信有山就能搞活一个企业，可他的一番计划，足以证明他有能力筹到资金定了。
不管有山把天边都说烧云了，龙志生是铁心不想把承包权放给他。自己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有山的三弟有田害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想在辞职前，最后用一回村主任兼村支书的特权刁难有山：“你认为你有钱就能搞好胶厂么?一个厂长并不是想当就能当好的，得有多方面的才能和技术才行。”
“有我帮他呢!”不等有山开口，有才回答龙志生说，“过去我是厂里的技术员，从生产到设备，从质量到人员管理，我都了如指掌，这方面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他处理一切的。”有才一心想帮有山，只要有山承包了胶厂，他就不用出门打工了。
龙志生说：“制胶厂是咱们村唯一一个像样的企业，是乡亲们用血汗钱凑起来建成的，来之不易！把它包给一个小孩子，别说我不同意，就是全村的父老乡亲们也不会放心哩！几十多万元的机器设备不能让你们去瞎折腾！”
龙志生的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让有山听了大为反感，他用手指着高高站在桌子上的龙志生说：“你下来，咱俩好好论论理。你嫌我年小没经验，你到是有经验，为啥把一个原本盈利的厂子给搞垮了?用你的话说，那可是乡亲们用血汗钱凑起来建成的，来之不易哩！你有经验有才干，为啥不把厂子搞得红火到今天?”
有山这番话跟导火索样一下引燃了村民们憋在心底已久的愤怒，好好的制胶厂垮了台，还不是他龙志生一手造成的?对，让他给村里人一个交待。村民们呼呼啦啦全都站了起来，他们挥舞着拳头冲龙志生嚷：“你说，你为啥把胶厂搞垮了?你的本事呢?你把我们的集资退回来……”
龙志生见有山的煽动言论激起了村民的公愤，一下怒了脸，气势败坏地从桌子上跳下来，举起手里敲锣的小布锤就想往有山头上落。但他的手举到半空又定住了。他看见有勇从人群里冲了过来。有人对有山喊：“有山你别动，让他打，打完了咱再去乡里告他!”就连平日见了龙志生点头哈腰的富来，常帮龙志生家干活的贵成，全都站到了有山一边，跟龙志生唱起了对台戏。现在的有山真是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了。
众怒难犯！龙志生两眼叽哩咕碌乱转，对着嘈杂的人群急燥燥地喊：“李玉明，李玉明！你还出不出价?”
有人看见李玉明气势败坏地离开了村委大院，就故意拖着长腔说：“李玉明回娘家了，他说他当一辈子老闺女也不出嫁！”
跟平地飞起一群黄蜂样，人群轰地一声笑了。龙志生面红耳赤，威风扫地，把手里的锣当啷掉在了地上，跟车轮一样往前滚出去老远，最后扑哧一声倒下了。破锣倒地时，又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
龙志生眼里含着恼怒，恶狠狠地瞪了有山一眼，把手里的小布锤往地上一摔，粗暴地喊了一声：“散会！”低头拱开人群，走了。
龙志生一走，村民们也都四散回家。有山把有勇拉到一边，趴在他耳朵上小声说：“你夜里去吓唬吓唬龙志生，可别动真格的，光动嘴就行。”
有勇明白有山的意思，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说：“你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他干别的不行，去吓唬龙志生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有才好奇地问有山跟有勇说了些啥，有山神秘一笑，说：“天机不可泄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