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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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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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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玫瑰的土地》连载

第一章 4、 龙大娘两手捧着火红的喜谏,就像捧着一块刚出炉的铁饼子,手上烫死,心里却直冒凉气。

天黑下来了,路上行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月亮还没升上来,稀稀拉拉的星星跟死鱼眼样撒在天上。田野里突然静下来,村里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篱笆墙根的蛐蛐偶尔怯生生地叫几声,又赶紧憋回去。

龙大娘把饭桌摆在了院子当中。饭菜和月饼是前几天备好预备招待未过门的儿媳妇田俊容的,丰盛的跟过年样铺张。庄稼人讲究再穷也不能穷了过节,更不能在未过门的儿媳妇面前显得寒碜,所以这桌面上有鸡有鱼,跟接天神样。

有田从塑料桶里汩汩地倒出一白瓷壶用地瓜酿制的白酒放在桌上,又摆好碗筷,说:“等俺三哥回来就动筷。”

有胜不回来,这个节也得过,尽管心里感到欠缺的慌。龙志奎叹了口气,赞同有田说:“行!忙秋忙的都怪累,早吃早歇着!”说完他又埋怨龙志生不该在晚饭前开会,这一破常规还真有些不习惯,“都忙一天了,怪累怪累的,又都空着肚子,这个会就该放到吃完饭后再开!”

龙大娘反对有田说:“不成,有山回来也不能动筷,说不定有胜两口子过一会儿就回来,等等他们再说。”

有田满脸的不高兴:“不干活还等他吃饭,他有多大的功劳?”

龙志奎见老伴疙皱着眉头,脸上霜着一层厚厚的焦虑,就对有田说:“等你三哥回来,你们哥俩先吃着,年轻人不经饿,我跟你娘等有胜。”说着他朝篱笆墙外瞭了一眼,又安慰老伴说,“兴许等会儿能回来,大过节的还能不回来?说不定月亮爬上山就回来!”

龙大娘瞅了有田一眼,没有吭声。有胜不回来忙秋,有田心里对他当然有气。秋忙人累,有田肯定早饿了。还有志奎,上了年纪吃不动多少饭,每天就馋那几口酒。也许真让有田说中了,有胜今夜真不回来了。要是那样,等到天明不也白等?可她就是有些不死心,万一他们回来了,这炒好的菜动了筷,再拿啥来招待人家?就让人家吃剩菜余汤?想到这,她对有田说:“等你三哥回来,咱们先动着筷,只给有胜留留这鸡和鱼吧,俊容最爱吃鱼了。”

听了龙大娘的话,有田拿起个月饼哄平平玩。志奎只管闷着头抽旱烟。龙大娘坐在炉灶旁,两眼盯着锅底呆呆地想心事。这时,趴在篱笆墙根的小花狗站起来叫了几声,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有胜骑着自行车撞开柴门,叉着两腿站在了门口。

龙大娘噌地一下跳起来,惊喜着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激动的她手足无措地扑打扑打围裙,又拢拢脑后的发髻,迫不急待地迎上去,笑格盈盈地问:“有胜回来了?怎么这空才回来呢?”语气里虽有些责怪,但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

“我在那边帮了几天忙。”有胜两腿叉在自行车大梁上,声音疲惫的像所有忙秋的勤快人。

     “噢,噢。”龙大娘机械地点着头,只要他能回来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两眼热切

地盯着有胜的背后。这几天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儿媳妇来,现在可算盼来了!

有胜从自行车前梁上拿下腿,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哼:“她……她家里忙,没……没来!她说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有胜的话像三九天的冰水,劈头浇了龙大娘一个透心凉。她浑身抖着,两手死死抓住有胜的车把,颤心迭声地问:“干啥忙?忙就不来了?有啥事也总得公事公办吧?孩子不懂,亲家婆还能不懂?这事传出去四邻八舍的问起来让我怎么说?是咱失礼还是有啥地方得罪了人家?这么大的事就随随便便……”说到这里,她竟带了哭腔,嗓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她踉踉跄跄地走到炉灶旁坐下,“啥过几天再来,过节不来以后来又有啥用?你那怕是来站一站就走……”

炉膛里烈烈的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嘤嘤哭泣,火光映着龙大娘的脸,脸上的肤色像被日头晒干瘪的地瓜皮。龙大娘往炉灶里续了一把柴草,嘴里仍是唠叨说:“有这样不懂事理的么……”

龙志奎蹲在门前的石阶上,又装上一袋旱烟,然后凑到炉灶前,就着灶火点上,猛叭哒几口,慢条斯理地劝慰老伴说:“咱这人情礼仪都做到了,亲家不随俗,咱也没法子,现如今这社会谁还讲究这些,我看不来也罢,到省得这大忙季节的全家人好几天不得安生。”

有田也忍不住插嘴说:“对,不来正好!”

龙大娘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吵着说:“就你们想得开,丢人不知丢人,还当沾光哩。四邻八舍的问为啥不来?是咱啥地方对不住人家了?还是两家闹了矛盾?日后怎么也说不清。” 

龙大娘注重名声,在她眼里别说是耽误几天忙秋,就是这个秋不去忙,只要儿媳妇能好好地来,好好地走,也就称了她的心,随了她的意。

龙志奎说:“邻居有问起的,就说明年有胜结婚,儿媳妇在娘家过最后一个团圆节。”

志奎的话说到了点子上,让龙大娘一下想起了另外一件要紧的事。有胜这次去龙廷,一是接儿媳妇来过节,二是跟亲家商量两人的婚事,刚才把她给气糊涂了,没想起这码事来。她脸上的愁眉一下舒展开,眼神又活泛起来,赶忙起身招呼有胜坐下。

有胜把自行车停靠在篱笆墙上,走到饭桌前,挨着有田坐下。天热不说,又赶了三十多里路,他口干舌燥嗓子眼直冒火。他瞥一眼正在喝水的有田,推过一只碗去,不满地说:“只顾自己喝,给我倒上一碗!”

有田白了有胜一眼,提起脚边的暖壶,极不情愿地给他倒上一碗,阴阳怪气地说:“你丈母娘没管你水喝?”对有胜这个哥,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火了,要不是三哥有山回来,自己这几天非累趴下不可!

龙大娘喜滋滋地问有胜:“那事怎么样了?”

有胜嘘溜着喝口水,一时没明白问的啥,就放下碗反问:“啥事?”

“你俩结婚的事,亲家就没表个态?”

“噢。”有胜想了起来,“我问了,俊容她娘开口就要房子,还找人写了礼单。”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帖子,递给龙大娘,“她说只要备齐这帖子上的款项,啥时娶人都由咱说了算。”

按照沂蒙山的风俗,儿女在成亲之前,女方把开有各种花费款项的喜谏送给男方,男方把喜谏上列的各种款项备好后,再送回女方,这叫下谏。盖新房不用说,亲家没这条件自家也要盖,总不能把媳妇娶过来分到大街上过日子去。可喜谏上的款项有多少就得好生看看了。龙大娘接过喜谏又递给有田,起身去拉开屋檐下的门灯,让有田念念上边写了些啥。

有田打开喜谏,一字一顿地念道——


服装费:春夏秋冬各一套,肆仟圆

嫁妆费:三金一木,万里挑妻,壹万柒仟圆

送亲费:长长久久,玖仟玖佰圆

总计:叁万零玖佰圆


有田念完后,合起喜谏又递给了龙大娘。

龙大娘接过喜谏,平放在腿上,说:“人家都是万里挑一,咱怎么是万里挑妻?”

有胜端起碗喝口水,说:“俊容说了,现在闹金融危急,钱毛了,她们村都是万里挑妻。”

有田沉不住气,撇着嘴说:“哪跟哪啊?金融危急是驴年马月的事了,那是国外,中国又没闹起来!”

龙大娘不懂什么金融危急,人家提出来的条件她也没啥理由反驳。她两手捧着火红的喜谏,就像捧着一块刚出炉的铁饼子,手上烫死,心里却直冒凉气。就是一万一也难凑齐,凭空多出了这六千,往哪里去讨借?假设这喜谏上的款项如数凑齐,半路上别出差错,顺顺当当地办了婚事也算素净,怕就怕俊容还有别的花样!邻庄就有一个,临去领结婚证了,女方非要玖仟块钱不可,要不就不去。有胜从订婚到现在,啥订婚钱、见面钱、认门钱、喊爹喊娘钱……等等,不知花过多少钱了。不说别的,就说这见面钱,小见面一千,大见面一千一(千里挑一),另外年年的仲秋节、正月十五,都要“倒孝”去请儿媳妇,两年下来花在俊容身上的钱少说也半万了。

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龙大娘不敢再数算下去。钱多钱少都要给,这不是做买卖能讨价还价,无论去哪里找媳妇都得花钱,甭指望会白捡,有丢金子丢银子的,没有丢闺女的,有人想花钱还没人要哩!比如有勇,到现在还打光棍,她这当大娘的心里干着急没有半点法子,所以这钱多钱少的也甭认真计较,只要有人要就行,就怕没人要。这么一想,她心里倒宽展了,踏实了。俊容没来不要紧,喜谏来了就行。她两手轻轻摩着喜谏,心里竟有些热乎乎疼燎燎地,就关心地对有胜说:“你也害饿了吧?”

下午收工后就急着往回赶,三十多里路一阵猛蹿,有胜又渴又饿,看着满桌香喷喷的饭菜,早就沉不住气了。他急猴猴地抓起筷子,从碗里夹块鸡肉塞进嘴里,边嚼边问:“菜都齐了,怎么还不吃?等谁哩?”

有田狠狠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回来谁敢动筷!”

有胜知道有田对他有意见,嘿嘿干笑了两声,说:“我这不回来了,来来,动筷子!”

有田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身子转到一边,不屑搭理他。

志奎怀里的平平挣起身子说:“三叔还没回来呢!”

有胜吐掉嘴里的骨头,问:“有山回来了?”

龙大娘把喜谏揣进怀里,转身往炉灶里添把柴,说:“回来了!你爹前天收棒子扭了腰,这几天收棒子倒地茬多亏了他,要不得把有田一个人累死!”

“那他干啥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去村委开会了。”

“噢。”有胜嘴上应着,筷子不停地往嘴里捣菜。

有田看着有胜那副德性,心里更加厌烦:“就你知道饿?等一会就能饿死你了怎么着?”

“晌午饭在地里吃的,缺菜少水的就没吃饱,下午放工晚又急着赶回来……”有胜像个有功之臣,想用辛苦和委屈唤起有田的同情,谁知有田听了,心里更加气愤,“给你丈母娘当牛做马,卸下套跑回家里来吃饭,这里可不是饭店!”

有田的话一下激起了有胜的不满:“有田你管得也太宽了吧?这里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说话的份!你算老几?”

有田呼地一声站起来,指着有胜的鼻子说:“你说我算老几?”

有胜吓了一跳,往后趔趄着身子,嗫嚅地说:“我……我说你几句还不行么?你想干啥你?”

龙大娘大声训斥有田说:“有田你给我坐下!赶明日让你二哥多干点不就是了?就让你二哥先吃点,垫垫心口窝,再说你三哥也快回来了。”儿子毕竟是儿子,哪个儿子都让当娘的牵肠挂肚,龙大娘说着,拿起一块月饼,塞进有田的手里。

有田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坐下,强压怒火不再吭声。

这事本该就此罢了,有胜却不知好歹犟劲地说:“明天我还得回去,家里有有山帮忙,忙完秋我再回来。”

有胜的话就像个炸弹,炸得有田忽地一声跳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筷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砸得碗盘“哗啦啦”一阵乱响。他指着有胜的鼻子大声吼道:“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有饭喂狗还看门哩,给你吃了有啥用?”有田两眼喷火,吓得有胜站起身倒退了好几步。有田越说越有气,把这几天的怨恨和愤怒一古脑儿全泄了出来:“你真不要脸!还没结婚就变成这个熊样,到时结了婚怕是连亲爹亲娘都不认哩!你自己说,自从有了那个女人,这里还是你的家吗?也不打听打听外面流言蛮语都说些啥?说咱娘白养了你这么个儿,养到二十多让人家‘过房’(当儿)去了。你不要脸,家里还嫌丢人呢……”

有胜跟俊容订婚前,俊容她爹就过世了,俊容上边虽有个姐姐,可早就嫁人了,家里就剩下俊容和她娘。俊容人懒嘴馋爱打扮,她娘五十多岁的人更干不了地里的力气活,大女婿又不孝顺,于是这地里的活就全由有胜一个人顶着。

龙大娘有时也想,有胜在自家不爱干活,去那边干点也好,如果亲家婆有良心,到儿子成亲时,说不定会少要些彩礼钱,按万里挑一一万一送喜谏帖子哩!可她做梦也没想到,事到临头,这喜谏帖子上反到凭空多出了六千块,想起来她这心里就有气,只是因为要娶人家的女儿,她在嘴上不说罢了。她也不乐意有胜再过去帮忙,可有胜硬要去,她也拿他没办法。再说儿子跟俊容狗吊秧子似的形影不离,总比疙疙瘩瘩地闹别扭强。虽然四邻八舍红嘴白牙嚼舌头有说三道四的风凉话,但她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闲得去管年轻人的事。现在听着有田一个劲地数落有胜,她也不知该说些啥好。

有胜容不下有田的刻薄奚落,把手里的月饼气势败坏地扔进碗里,说:“好,我不要脸,我给你们丢人,我走!”有胜瞪了有田一眼,没好气地说:“我这就走!”说完悻悻地推起自行车往外走。

有田看着有胜的背影,气愤地往地上吐口唾沫,骂道:“败家子!”

龙大娘伤感地叹了口气:“唉!”

有胜推着自行车气冲冲地往外走,差点撞上刚开完会回来的有山。有山看见有胜,忙跟他打招呼:“二哥回来了?”

有胜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俺二嫂呢?”

“她没来!”

有山见有胜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不知他有啥急事,就关心地问:“二哥你去哪?你不在家过节?”

“这里不是饭店!”有胜气呼呼地说完,一抬腿跳上车,身影很快就在夜色里消

失了。有山看着有胜消失的方向,愣愣地站在那,半天没动窝。

“你站在这里干啥?”有人在有山身后问,有山忙回头,见是大哥有余,忙说:“没啥,没啥。”两人就一前一后地走进院子,看到气呼呼的有田,心里就明白发生了啥事。

平平听到爸爸的声音,从爷爷怀里跳下来,扑进有余怀里说:“爸爸,四叔跟二叔又吵架了!”

有余问有田:“又为了啥?”

没等有田开口,龙大娘从怀里掏出那张喜谏递给有山,有山打开看了一遍,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递给了有余。

有余看完后,说:“这事也不能全怪有胜,风俗习惯又不是他定的。”

有田余气难消地说:“不是为这,是他不把这里当家。家里忙得没白没黑累死累活,盼他回来能帮点忙,好歹盼回来了,说啥明天再回去,这不是存心气人么?”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给有余让座,“你坐我这大哥,菜都凉了。”

有余本来是接平平回去的,可有几句话想跟爹说,也就没有推辞,随家人一起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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