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入夜后的龙旗村睡婴样静谧了,安详了,清凉的夜风扫得树叶瑟瑟抖动满街飘落。地里的蝼蛄“吱吱”叫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仿佛任谁也逃不出这张不换气儿的声网哩。不知谁家的调皮小子往夜空里撒了把荧火虫,流星样在树林里草丛里村街上院落里游来荡去,把黑漆漆的夜色划得五迷六道眼花缭乱哩。龙王河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软绵绵的蛙鸣,甚至连鱼跳的“扑嗵”声也能清析地传进村人家的床头上。
天上黑影的时候有余去了趟乡政府,托熟人去派出所跟有勇见了一面。有勇被他们铐在一棵家槐树上,蹲不下站不直,就那么跳舞样跟树搂抱着。派出所所长见了有余爱搭不理地,给他烟都不接,话没说几句就下了逐客令,说有勇的事等夜里提审了再说,让有余回家等着,要么明天再来。有余本想请他去饭馆里吃顿饭,见他拒人千里的模样,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去院子里叮嘱有勇几句,让他甭跟人家较劲,好汉不吃眼前亏哩!
有勇抱着树,梗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我怕他个屌!他们要是敢怎么着我,我非宰了龙志生不可!”有勇这番昏头昏脑的话吓得有余脸色都灰了,他唬着脸训斥有勇说:“你甭在这瞎说你,咱龙家还没你这号人哩!不是当兄弟的不拿你当哥看待,你说话怎么就不分个场合哩?你不知道你大爷跟你大娘在家里多担心你哩!”
提起大爷大娘,有勇垂下了头,憋屈了半天才说:“你回去甭跟大爷大娘说实话,就说我在这里有吃有喝,好着哩!”
有余听有勇这么一说,又好气又好笑,真不知该对他说啥好。他叹口气,最后叮嘱有勇说:“你听我的准没错,甭跟人家较劲,我回去再托个熟人来捞你!”说完,他上车,一踩油门出了派出所。
有余回村后家也不进,直接找爹商量打救有勇的事。他们一家人坐在屋里,围着一张方桌商量怎么处理家里发生的事,这还是头一回。他们头重头轻地分析来分析去,觉得有勇这事不大,无非是扰乱了村委的会议秩序,出手打伤了龙志生,没犯啥国法。如果龙志生肚量宽,也就能容忍过去。干了这么多年村干部,村里总有那么几个邪性的村民找过他的麻烦,不过撸胳膊攥拳跟他干架的倒没有几个,有勇可以说是破天荒头一个。龙志生这是仰仗着乡里有后台,想拿有勇出口气,也算是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估摸着有勇的事往最坏处盘算,顶多也就拘留个十天半月的,这事够不上判刑!
志奎在鞋帮上磕磕烟袋锅,又续上一袋点上,叭哒叭哒地吸上几口,自言自语说:“听说龙志生跟派出所所长是战友哩!要不咱就给他送些礼,给他服个软,赔个不是,让他消消气,他就让派出所放人哩!”
有山和有田一听就急了,说他龙志生算个屁啊,还给他送礼?咱可不能怕了他。
志奎把眼一瞪,说:“你俩懂个啥?”
有山和有田挨了训,心里不服气,有田嘴上嘟嘟嚷嚷地说:“俺大哥跟乡长书记都认识,有礼送给他们也比送给龙志生强!”
有山咐和说:“就是,托乡长出面求情,派出所还能不放人?”
有余也赞成有山和有田的主意,他觉得去找乡长这条路准行的通。志奎却把头摇得货郎鼓样连说不行,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人让龙志生开口放最合适,要是让外人插手过问,那是给龙志生难堪哩!再说龙志生跟乡里的领导也都熟,送礼让人家跟龙志生唱对台戏,影响也不好。
有余觉得爹说得对,就站起身说:“那我这就去志生家。”
志奎忙喊住有余,说:“这事你去不合适,还是我跟你娘去吧!”
有余从爹的眼里读懂了他的心思。爹不想让他在龙志生面前跌份,虽然他是个晚辈,可他在龙旗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哩!有余垂着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叹口气说:“也好,这事得麻利去办,有勇哥还……”他想说有勇还被铐在树上,话到嘴边忙又咽了回去,改嘴说,“还挂着他那头牛哩!”
志奎说:“我替他喂着哩!”说着探头往外瞭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忙又对有山说,“有山,天不早了,你快去把牛牵来,那头牛牵到集市上能值几千块哩!”
龙大娘看了有田一眼,忙说:“有田也去!”
有田答应一声,起身跟着有山往外走。有余也对爹说去熬胶坊看看,兄弟三个就一起出了门。
志奎家里有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往常这个时候,老两口正盘腿坐在床上看电视,可今天不行,老两口一左一右守着孤灯,盘算着去龙志生家拿啥,见了面怎么说,闹翻了又怎么办。
龙大娘说:“咱到了他家,任他怎么发火,咱都说好话,只要能把有勇放回来,说啥咱也得打了牙往肚子里咽。”
“那是,”志奎不住地点头,“志生这是要整治整治有勇出口气哩,这气还没出呢,咱就让他放人,他要是不拿咱出气才叫怪哩!”看来他心里早就做好了当个受气包的准备。
龙大娘长长叹了口气,担心地看着志奎,“他爹呀,你说他能给咱这个面子么?”
志奎抬头瞅了龙大娘一眼,没有言语。他像个闷葫芦样只知道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见志奎不说话,龙大娘的心一下就揪起来,带了不安和焦躁又催问一遍,“问你话哩,你倒是说话呀!”
志奎从嘴上取下烟袋杆,气哼哼地说:“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只要他让咱进门,我就不信撬不开他的嘴,咱这也叫先礼后兵!”
见志奎发狠,龙大娘心里就有了底,可她又对志奎有些不放心,就叮嘱他说:“到时你可千万要沉住气!”那口气,就像叮嘱一个蛮横小子。
“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年轻人,点火就烧……”
“你再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人,我看咱还是早些去好,省得晚了人家睡了觉。”
“哎。”志奎答应一声,磕掉烟灰,起身就往外走。他刚走到门口,屋门吱扭一声开了,有余从外面走了进来。
有余进门就问:“怎么还没去?”
龙大娘忧心忡忡地说:“我跟你爹怕走早了让人看见。”
有余说:“街上没啥人了,一路上我没碰到一个。”
龙大娘长长叹一口气,满脸委屈地说:“咱可是从没给人家送过礼哩!以前见那些巴结当官的人,咱就骂人家没骨头,跟狗样爱舔当官的腚沟子,现在可倒好,张和尚李和尚,慢慢轮到自己头顶上,我真不情愿哩!我这心口窝真堵得慌!”
有余知道娘心里一时磨不过弯来,就安慰她说:“咱跟人家不一样,咱是被逼无奈才走这条路的,咱现在求着人家了,要不怎么办?跟有山和有田说得那样,去跟人家硬顶?那样更不行哩!这事就得来软的,软的不行再想别的法子。”
听有余这么一说,龙大娘这心里轻生了许多,就起身去里间挎出一大包袱煎饼,对志奎说:“咱这就走,我在前头给你打着手电筒,你挑上那担柴,把那只乌鸡挂在扁担梢上就行。”
“哎!”志奎答应一声,把烟袋锅伸到鞋底上“当当”猛敲几下,磕去没烧透的烟丝,又把烟嘴含进嘴里,鼓起腮帮子使劲吹了几口气,把残存在烟杆里的烟油烟末吹出来,又在鞋底上磕几下,拾掇利索后,往身后的裤腰带里一别,起身往外走。
“我来挑!”有余对爹说。
“不用!”志奎一口拒绝了有余的好意,“我能行。”
龙大娘最摸老伴的脾性了,她知道志奎不服老的犟劲又上来了,就没好气地训斥他说:“你的腰疼病刚好利索,你逞啥能你?让有余替你挑到大门口再回来。”
志奎挨了老伴的训,一下就默不吱声了。其实他的腰疼病早就好利索了,别看他年纪大了,只要腰不疼,他还跟小老虎样能干着哩。从他家到龙志生家,也就半袋烟的路程,他完全能行,可老伴心疼他,大儿子有余也孝顺,虽然他心里不服老,嘴上却不便再说啥,找到竖在墙角的扁担,递给了有余。
有余接过扁担,两头往早已捆好跟人一样立在天井当央的木柴当腰一插,正要上肩,龙大娘又递过来一块毛巾。有余蹲下身子,把毛巾垫在肩上,然后一挺身站起来,耸耸肩膀掂了掂柴的重量,说:“不轻乎哩,有小二百斤!”
龙大娘心疼地说:“这是你爹上山打石头顺手砍下的,我都没舍得烧……”
志奎有些心烦地说:“行了行了,你就甭说这些了。”他去东厢房里提出那只捆着双腿的乌鸡,来了个“倒挂金钟”挂在了有余脸前的扁担上。
三个人的送礼队伍悄没声地出发了。志奎走在前头,反背着手给有余打着手电筒,胳膊上挎着一大包袱煎饼的龙大娘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瞅撒,跟做贼样生怕被人追上来逮个正着。挂在扁担上的乌鸡偶尔跟人一样“哎哟”几声,虚惊的她一个劲冲有余说:“再叫你就捏住它的嘴!”
志奎回头没好气地训斥她说:“你是在后头絮叨个啥,咱又不是做了贼!”
志奎的话还真管用,不光让龙大娘闭上了嘴,那只乌鸡也不再“哎哟”了,三个人在繁星点点的秋夜里急匆匆地往龙志生家奔。
拐过几个胡同,来到宽宽展展的村街,沿着村街往前走过二十几户人家,就到了龙志生家那座高高大大气气派派的大门楼子前。有余放下木柴,用毛巾擦把汗,对爹说:“我回去了?”志奎说:“回去吧!”说着上前去推龙志生家的院门。院门上了闩,志奎推了几下没推动,就把脸贴在门缝上,从门缝里看见里面亮着灯,心里一松,就抬手在门环上拍打了几下,然后对着门缝压着嗓子冲里面喊:“志生兄弟!志生兄弟……”
志奎刚喊了几声,龙志生家那条比人还精灵的狼狗就“汪汪”地叫起来,洪亮的狗叫声睛空霹雳样响彻了整个龙旗村。扒在门缝上的志奎看见里面的院灯亮了,堂屋门“吱扭”一声响,志生老婆走了出来,站在屋门口冲大门外问:“谁啊?”
志奎忙说:“我!你大哥!”
志奎的声音压得低,他怕四邻八舍的人听出是他的声音,更怕志生老婆听出是他来,就没敢说是她志奎哥。
“谁啊?”堂屋里传出龙志生闷头闷脑的询问声。
志生老婆纳闷地说:“我也没听出是哪个哥来?”
堂屋里又传出龙志生极不耐烦的声音,“不管是哪个哥,你敞开大门不就知道了?”
志奎在院门外听到龙志生跟吃了火药样,在心里直犯嘀咕,看来他的情绪不大好,等见了面得好生着看他的脸色才行哩!
叽哩咣啷一阵门闩响,志生老婆打开大门探出一个圆脑袋。龙大娘紧步上前脸上堆满笑说:“他婶子,是我跟你志奎哥哩!”不等志生老婆开口,她就把两扇木门推开了,早已挑起木柴等着的志奎紧跟着往里走。志生老婆愣着神,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志奎和龙大娘已进了院子里。
志奎刚想找个合适的地场放下木柴挑子,志生家的那条狼狗啮牙咧嘴扑过来,身子跟人一样立起来,前爪子一下搭在了他的扁担上,吓得那只乌鸡“咯咯咯”一阵乱嚎乱扑楞翅子。原来它是奔鸡来的,它整天吃鸡吃馋了。志奎和龙大娘也被它吓出了一身冷汗。志生老婆连喊几声把狗喊退,安慰志奎说:“甭害怕,它不咬人,白天拴着,我这是刚放开,你俩甭怕,我再把它拴上。”
志奎抬手擦了把脸上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听说这种狗能吃人哩!”
龙大娘等志生老婆把狗拴上,一颗心才从嗓子眼落到地上,她长松了一口气,说
“这狗就是比别人家的狗厉害哩!”
志生老婆拴上狗回来,看着停放在眼前的木柴,夸张着一脸的惊讶说:“你们这是干啥?”
“也没啥,也没啥……”言语不多的志奎抽出扁担,顺墙放下。龙大娘忙接过话茬说:“这是你志奎大哥忙秋前上山打石头顺手砍的,劈好了,也晒干了,烧起来可顺手了,你志奎大哥腰疼刚好利索,不敢多挑,就给你挑来这么一小担,你先烧着,要是觉得好烧,烧完了就打发人过去言语一声,再给你多挑些来!你大哥干旁的不中用,拾柴可是一把好手。”
志生老婆心里跟明镜样,她知道志奎老两口是为有勇的事来的,隧拿腔作势地说:“俺家志生当这个村主任不易哩!乡上三天两头来人找他,光炒菜做饭就不少用柴!家里没有烧不完的柴,大嫂你想得可真周到。”
看来这份礼物挺称志生老婆的心,龙大娘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了,她还担心人家看不上眼,这下她放心了。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给龙志生送礼的人,有几个是带着礼物回去的?村民们私下里都说志生家的门是属母狗子逼的,放进不放出。龙大娘在心里想,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哩!不过这也没啥不好,既然是送礼,就是巴望着人家能收下!只要能送下礼,你就情管放心好了,问题八九不离十准能解决。不过龙大娘也听人说过,龙志生是有礼必收,来者不拒,帮不帮你办事儿,那得另说。
“你看我,光顾跟你说话了,快进屋!”志生老婆喜眉笑脸地对龙大娘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龙大娘心里也高兴,这礼算是钉是钉铆是铆地送下了。等进了屋,她把胳膊上的包袱放在靠东墙的一条茶几上,对志生老婆说:“他婶子,这包袱煎饼是今早上才烙得,净小米面的,烙得不好你别嫌孬,现在生活好了,有人不爱吃白面馍馍了,还想煎饼吃哩!”
志生老婆有些感动,她脸上荡着蜜一样的笑,附和着龙大娘的话说:“可不是怎么着,乡里来的干部,十有八九跟我要煎饼吃呢!你看你,给俺带来这么多!”
龙大娘脸上也挂满了笑,嘴上却自轻自贱地说:“嗐,多啥多?又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你们只要不嫌孬就行。”
龙大娘被让到里屋喝水,见龙志生正坐在床上抽烟,半边脸肿得跟发面馍馍样,一只眼熊猫样黑了一圈,左胳膊上还缠着一圈纱布,她嘴上唏嘘着走上前去,关心地问这问那,那一脸心疼的样让龙志生憋了一肚子的气消了许多。他朝床边的沙发指了指,不冷不热地对龙大娘说:“你坐!”
龙大娘在沙发上坐下,仍然恬着一张老脸笑着说:“沙发就是比木板凳好坐,软软和和的!”
志生老婆冲上一壶茶端过来,一边给龙大娘倒水,一边对志生说:“大哥大嫂给咱送来一担柴、一包袱煎饼哩……”
龙大娘喜着脸看着龙志生,她希望自己的礼物能换来他的一句客套话,可她失望了,龙志生那双一高一低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的死羊眼冷漠地冲她翻瞪了一下,又把脸扭上了天。他啥话也没说。他好像压根就没听见他老婆跟他说了些啥。
龙大娘心里格登一下就打了个寒战,她脸上的笑容倏地熄灭了,可那笑模样还僵硬在脸上,尴尴尬尬地堆了满满当当一脸。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样静着,静得人心里像揪着把什么,连喘气都不顺畅哩!
龙大娘的笑模样塑料花样干在脸上,眼神慢慢从龙志生身上收回来,无精打采地落在眼前的茶几上。
志生老婆忙端起茶壶对她说:“大嫂你喝茶!”
“哎哎……”龙大娘连声应着,伸手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嘘溜了一小口,等放下茶杯,她这脸上才恢复平时的活泛劲。
志生老婆往龙大娘的茶杯里一边续水,一边没话找话说:“大嫂,俺志奎哥还怪有本事哩,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上山打石头。”
龙大娘嗐了一声,说:“有啥本事啊,年纪大了毛病也多,不是腰疼就是腿疼,上山打石头也是让穷逼得,家里要是有钱,去窑场拉砖多省事?唉!”说完,龙大娘又真真假假地叹了口气。
这时龙志生冷不丁地问:“志奎哥哩?他怎么不来?”
龙志生这是明知故问。他早就听见志奎在院子里的咳嗽声了。志奎正忙着把那担木柴垛到他家的厨房里去。龙志生比志奎年龄小一轮,一直管志奎喊哥,跟亲兄弟样喊得亲热着哩,后来他当了村主任兼支书,就不管志奎喊哥了,他在哥前面加上了志奎两个字:志奎哥。志奎原先称呼志生兄弟,后来也改嘴喊他主任兄弟了。平日里在大街上碰见,志奎总是喊他主任兄弟,前面带着职务是对他的的尊敬,显出他有地位,后面是兄弟,说明他俩是一个家族里的人,是兄弟关系。虽然志奎在村里算不上啥人物,整天老实巴脚少言寡语,可龙志生在表面上格外高看他一眼。倒不是他志奎的脸面有多大,主要是他的大儿子有余是村里的大能人,靠熬胶和种玖瑰致了富,发了家,可人家在村务上从来没给自己出过难题,大街上走个对面,老远就喊叔,很是给他面子哩!为此,他对老实巴脚的志奎也心存敬意。再者说了,志奎在龙旗村是出了名的老实人,龙氏家族里的老少爷们也都尊敬他,他眼里也不能太没视人家。不过前几天有山在村委会上顶撞了自己,把他气了个够呛,现在有勇又出手打了自己,他这脸面算是丢尽了。这股气难咽哩,所以他想给志奎两口子点脸色看。
龙大娘见他问起志奎,忙跟他解释说:“你志奎哥来了,正在天井里卸柴哩,他卸完柴就进来!”
志生老婆也从旁帮腔说:“志奎哥腰疼病刚好利索,就给咱挑来一大担木柴哩,我去喊他进屋!”
志奎已经把木柴抱进厨房里齐齐整整地垛好了。龙大娘真真切切地听见志生老婆亲亲热热地招呼志奎说:“大哥,快进屋来吧!”接着是自家那只乌鸡一阵扑愣翅子声和哎哟声,就听志奎欢声喜气地说:“这是只乌鸡哩!我喂了这么多年也没舍得吃。这东西对人身体好着哩,听人说能消炎、活血、化脓……我前几天腰疼,你大嫂要杀了给我补身子,我都没舍得哩!赶明儿你杀了煮上,给主任兄弟好好补补身子。”志奎的声音哄哄亮亮地传进屋里,龙大娘偷偷瞅了志生一眼,只见他的眉毛抖动了一下,睁大眼静着耳朵神情专注地倾听,她这心里就一阵窃喜,心想这就好,志奎这番话就是故意说给他听哩,看来志奎这话还真没白说。
志奎把捆柴的绳子系在扁担一头,竖在志生家屋门口,然后从肩上抽下毛巾抹把脸上的汗,又抽打抽打身上的灰尘,这才跟在志生老婆身后进屋。他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主任兄弟不咋哩吧?”
提起龙志生的伤势,志生老婆气不打一处来,一张西瓜样的胖脸立马成了吊南瓜,气鼓鼓地说:“啥不咋哩?厉害着哩!”
坐在里屋的龙大娘听到这话,心里一紧,热了半截的念想立马又凉了下去。随着话音,志生老婆木虎着一张脸进了屋,志奎也疙皱着个眉头吊丧样跟在她身后。
坐在床上的龙志生早就酝酿好了情绪,他把包着纱布的胳膊全部展露出来,一双眼合眯着不去看志奎,他想看看志奎怎么替有勇拾这个场。
志奎一进门就看见了志生的狗熊样,他心里跟明镜样,知道这是故意给自己脸子看。他毕竟是个经历过风雨的老人。他二话不说,先张嘴开始大骂有勇:“你看那个没爹娘管教的畜牲,把主任兄弟打成啥了?”接着他又引咎自责,“都怪我,从小没调教好这个畜牲!主任兄弟你甭生气,有气你情管往我身上撒……你甭生气……”
志奎这人平时少言寡语不善言辞,在家里想好了一大筐该说的话,进屋来没几句就没啥“内容”了,他搜肠刮肚想找句合适的话说下去,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急得他在龙志生床前走来走去打转转,不知说啥好了。
志生老婆认为这是被有勇气成这样的,忙给他倒上一杯水,说:“大哥你也沙发上坐,先喝口茶,甭生气。有勇这孩子也真是,平日里好端端地个孩子,见了志生老远就喊叔,见了我也婶子长婶子短地亲热着哩,怎么说动手就跟他叔动起手来了呢?你看他出手有多狠,你看看志生那眼跟胳膊……”
志生老婆心疼丈夫,说着说着就动了气,嘴角也挂了白沫,本来就肥的跟母猪样的胸脯也开始一起一伏。
志奎接过茶杯,送到嘴边嘘溜了一小口,又放回到茶几上。他不坐沙发,为了显示对志生的亲热,他就坐在志生脚头的床沿上。他知道志生心里烦,还在气头上,可他又不得不违背着自己的心意讨好他。
提起有勇,龙大娘看见志生的脸阴沉得跟鏊子底样,只见他疙皱着个眉头,合眯着两眼,太阳穴上的两根青筋也暴得老高,对坐在床头上的志奎连看都不看一眼!见此情景,她忙干咳一声,接着志奎的话茬说:“那个畜性也真不知好歹,连村主任都敢打哩,村主任大小是个干部,可不是任人捏来捏去的熟柿子,这样怎么行?日后村主任怎么在村里人面前竖起身子活人?怎么领导大伙儿干工作?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不给他些苦头吃,他不知道天高地厚哩……”
龙志生被龙大娘的话说得坐直了身子,他翻起眼皮满脸雾水地看看龙大娘,又看看坐在脚头床沿上默不吱声的龙志奎,不明白他两口子葫芦里卖得倒底是啥药。黑灯瞎火地送那么多东西来,就为了来安慰自己几句,当着自己的面臭骂有勇一顿?可不管怎么样,志奎两口子这么做,他也说不出人家有啥不周全的地方,他也不能老绷着脸,该缓的时候也得缓一缓,于是,他抽出一支“将军”烟朝志奎递过去。
志奎见志生给自己递烟,受宠若惊地跟看到一个雷管样,慌慌地用手背给推了回去,“我抽不惯这现成货,我有这——”说着忙从腰里抽出自己的烟袋杆。
龙志生就把烟收回来叼在了自己嘴上。
志奎从旁瞅了龙志生一眼,见他脸色缓和了不少,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就把烟锅伸进烟袋里,不紧不慢地掏出一烟锅旱烟丝,借志生手里那个往外冒鬼火的高级打火机点着,瘪着嘴沉沉地吸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吐出来。为了号准志生的脉,他借着烟雾遮挡着脸,真真假假地说:“主任兄弟,你大嫂说的对,是该让政府好好管教管教那个浑小子!可话又说回来,说啥他也是咱龙家的后代,不知派出所的怎么个处理他哩!”
龙志生听志奎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就明亮了。他在心里说,就是哩,是亲三分向,一拃不如四指近,你两口子绕来绕去,就是来给有勇求情的。哼,任你把天边说烧云了,我一个不松口,看你俩有啥辙。想到这,他语气生硬地说:“自古以来杀人偿命,打人犯法,咋个处理有政府说了算。”
志奎听志生这么一说,心里老大的不悦,一张脸沉得跟挂了铁样,嘴上故意不清不浑地说:“派出所所长跟你是战友,怎么个处理还不是你一句话?”
“这……”龙志生没料到志奎敢这么跟他说话,他有些恼怒地立愣起两眼瞪着志奎,气吼吼地说,“我跟派出所所长是战友不假,可桥归桥,路归路,人家是国家干部,我一个平民百姓,人家凭啥听我的?再者说了,如果有勇遵纪守法,派出所能来抓他?人家吃饱了撑的?”
见龙志生发了火,志奎一下就成了闷葫芦,垂下头叭哒着嘴一古脑地抽烟。没办法的时候他就只会狠狠地抽烟。这些龙大娘在旁边看得真切,她心里明白,志奎生性木讷,人又老实不善言语,跟志生论起理来肯定不占上风,自己跟着来为得就是帮腔助阵,现在见志奎跟志生没说上几句就败下了阵,她就再也沉不气,干咳了一声,仰脸冲着志生,扮出一副可可怜怜的样,说:“大兄弟,有勇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娘,怪可怜的,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成个家,要是家里有个女人操扯着就好了,省得我们为他操心费力的生这个闲气。他这一走,家里里里外外没人给他照料,鸡呀牛的要喂不说,那地瓜也快刨了,你就看在自家人的份上,就高抬贵手饶他这一回吧,等他回来让你大哥狠狠骂他一顿,替你出出这口气。”
龙志生有些不耐烦了,“大嫂,我跟你们说过,怎么处理有勇是政府说了算,我龙志生管不了。”
“你不会帮着去走走后门?”志奎冷不丁地问。
龙志生神色一怔,立马疙皱起了眉头,接着脸上慢慢现出鄙夷的神色,一张嘴撇得跟吃了鸡屎样,阴阳怪气地说:“咱怎么敢去贿赂国家干部,干涉国家执法部门的工作?”
“这人可是你送进去的,你跟派出所打个电话,”志奎用烟袋指着桌子上的电话机说,“就说你不告他不就成了?案子没了原告这被告还不好说?”
“你……”龙志生被志奎逼得面红耳赤,又气又急不说,想发作又想不出一句占理的话,他气鼓鼓地坐在床头上,鼻子里哼了一声,耸拉下眼皮谁也不理了。
志奎看着志生那副死眯耸拉眼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他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不放人哩。
“志生兄弟,”龙大娘仍厚着脸,低声下气地说,“你是主任哩,大人不计小人过,你甭跟那个畜牲一般见识,说啥他也是咱龙家的后人哩,是咱的孩子不是?”
“我怎么敢有这样的孩子,还敢动手打他老子。其他外姓人跟我作对到还罢了,咱龙家的人也骑在我脖子上拉屎,我咽不下这口气!”龙志生的声音含了怒气,跟上了高音喇叭样,差点儿震破屋顶飞到天上去哩!
龙大娘说:“志生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跟你大哥这张老脸上,你就饶他这一回吧,我……我给你跪下行不?”说着,扑嗵一声,龙大娘真就给龙志生跪下了。
谁也没料到龙大娘会这样,她竟然给龙志生跪下了,龙志生喊她嫂子哩,她说跪
就跪了。龙志生惊奇地怔了一下,接着跟针锥扎了腚样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又气又急地说:“你……你……你这是干啥?”
志生老婆慌慌地去拉龙大娘:“嫂子你这是折志生的寿哩!你快起来!”
“我不起,志生兄弟要是不答应我就不起!”龙大娘倔强地往下坠着身子。
龙志生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见龙大娘死活不起来,就气势败坏地冲老婆说:“你甭拉她,她愿意跪就跪吧!反正不是我让她跪的。”
他鄙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龙大娘,又斜眼瞅了一眼坐在床沿上的龙志奎,在心里厌恶地想,也不惦量惦量,你两口子有啥面子?要不是看在有余的面上,我早就把你俩赶出门了。
志奎灰着脸,拿烟袋的手微微发着颤,一双昏黄的老眼直勾勾地瞪着志生,嘴角剧烈地翕动着。他在气极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样子。
跪在地上的龙大娘使劲咳嗽了一声,提醒志奎要沉住气,这儿可不是随便发火的地方。在家里冲孩子们吹胡子瞪眼的没人敢吱声,在这里可不行,这是在村主任家哩!她这当嫂子的给当主任的兄弟下跪,就是想看他怎么个处理哩。他要是知情达理有一家一户的来头,就松口放了有勇,要是不尽人情,她就使出两人在家商量好的那一招,吓唬吓唬他个婊子儿,有些个事软的不行,来硬的一准就行哩!那可是步险棋哩,老伴要是沉不住气,弄不好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这礼赔上了,人也救不出来可就瞎包了。
志奎明白老伴的心思,他想这样也好,当嫂子的给当兄弟的下跪,要是传出去,看他龙志生在家族里怎么立脚,这事可不是个小事哩!
志生老婆扎煞着两手在龙大娘身边尴尴尬尬地站着,两眼惶惶恐恐地看着龙志生,一时不知怎么办好了。
龙志生看着跪在地上的龙大娘,又气又急又拿她没办法,他跟个豆虫样鼓涌着身子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最后气势败坏地冲志奎吼道:“你让她起来!”
志奎瞪了志生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答应放了有勇,我也给你下跪!”
“你……”龙志生浑身一抖,跟稻草人被大风吹着一样,身子晃了好几晃,差点儿倒在地上。他抬手指着志奎,“你……你……”他脸色发青,嘴角发抖,手指发颤,舌头不听使唤。
龙大娘见把龙志生气成这样,担心把事闹僵,就冲着志奎大声骂道:“你这个老熊,我不懂事你还不懂事?你那个不学好的侄子闯了祸害我来下跪,我一大把年纪了我这是哪辈子欠你们龙家的……”说着她就放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数落,“我打二十嫁进你们龙家,我可一天福也没捞着享啊……”
龙大娘的哭声把所有的人都震住了。龙志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木惶着脸去沙发上坐下了。志生老婆干扎煞着两手站在那,啥话也不敢说。志奎坐在床沿上,不慌不乱地装上一袋烟,叭哒着嘴抽得满屋里都是旱烟味。等他抽完一袋烟,见龙志生还不发话,他长叹一口气,抬起脚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没好气地训斥龙大娘说:“你就别在这里胡咧咧了,我又没死!主任兄弟又不开口,咱回去吧!有勇在里面还能吃上国库粮,省下家里的口粮哩!他最多呆个十天半月的,以后发生了啥事让志生自己去处理,到时可埋怨不着咱提前没跟他打招呼。”说完,志奎起身要走。
龙大娘见志奎用上了在家商量好的那一招,自己也忙进入角色,跟树上的知了样,一下就捏住嗓子不哭了。她撩起衣襟擦擦眼窝,然后站起身来。
志奎和龙大娘的举止把志生两口子弄懵了。龙志生和老婆对了对眼,不明白他俩葫芦里卖得是啥药。龙志生给老婆使个眼色,老婆心神领会,忙喊住志奎说:“志奎大哥,你们先别走!”
“啥事?”志奎站住身子,头也不回,语气硬梆梆地问。
龙志生立愣着眼看着志奎的后背,也强硬着口气问:“你刚才说的那番话是啥意思,我不明白,你把话说明了再走!”
龙大娘止住步,转回身两眼红红地看着沙发上探着身子勾着两眼的龙志生。
志生老婆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说:“大嫂,有啥事就说,你志生兄弟听着哩!”
听志生老婆这么一说,龙大娘的眼泪跟村前的柴汶河一样,又“沽沽”地淌开了。她哭得伤心,嘴里含糊不清地唠叨着啥,谁也听不懂。
志奎跟没听见志生的话样,一边朝外挪动着腿脚,一边催促龙大娘说:“你还在这磨蹭啥,还不快走?以后的事咱管不了,咱不管!”
这突然发生的变故,让龙志生心里大吃一惊。志奎嘴里含着骨头露着肉,分明是话里有话哩,他不能不问个明白。他站起身,急赤白歪地说:“志奎哥,这话你得给我说明白,说不明白你不能走!”
“是啊大哥,你有话就直说,不就是放了有勇么,让你志生兄弟打个电话还不行么?”志生老婆也急急地劝志奎说。
龙志生狠狠地瞪了老婆一眼,志生老婆不满地还他一眼,然后佯装没事一样,劝龙大娘去床沿上坐。她这人也挺鬼的,只要拉住龙大娘不走,龙志奎就走不成。
志奎知道志生两口子上钩了,扭头看了志生一眼,满脸无奈的样,惆怅地叹口气,倚门蹲下了身子。他蹲在地上,从腰里掏出旱烟袋,装上烟,点上,他正眼都不瞧志生一眼,只忙碌着抽他的旱烟。他想他先冷落冷落这个“主任大人”再说。等他抽够了烟,这才语重心长地开口说:“俺两口子来不是护短,是为你们好哩!”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们就没看出来?”
“看出啥来?”龙志生心里还带着气,立愣着眼问志奎。
“有勇这孩子最近有些失常!”
龙志生和他老婆一怔,互相看着,谁也没言语。过了一会,志生老婆沉不住气,冲着沙发上的龙志生说,“怪不得哩!原先有勇可不是这么个样哩!”
志奎接着说:“你们也知道,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长大的,原先他最听我的话,可现在,我和你大嫂都管不了他了……”
“怎么了?”志生老婆一脸的惊讶和迷惑。
“唉,甭提了!”志奎用一种愁苦和恐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志生老婆说,“你大侄子有余,今天下午去看他,你说他跟有余说了些啥?”
“说了些啥?”龙志生心里一紧,有种不佯的预感让他在沙发上坐不住了,他像个大虾样冲志奎勾着身子,瞪着俩牛眼蛋子,迫不及待地问。
“他……他……唉!”志奎关键时候卖关子,他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像是歉疚,又像是难过,不肯往下说。
“他说啥哩?你倒是说啊!”龙志生的肥腚离开了沙发,冲志奎躬着腰身。
志奎见火候差不离儿了,就慢条斯理地绕着圈子说:“我原想着跟你大嫂过来坐坐,跟你求个情,把有勇放了,有勇回来我们就跟他说,是你打电话让派出所放的他,我们再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来给你当面赔个不是,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可主任兄弟说啥也不松口,我们也没办法。这事本不该跟你们说,说了你们会认为我是来恐吓你,不过信不信由你们自个儿,说了也好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现在这事闹到这个份上,我也不能偏护那个浑小子。”志奎沙哑着嗓音,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有勇对有余发誓说出来要杀你全家……”
“啊!”龙志生和他的老婆浑身一抖,脸色立马变得跟窗户纸样煞白无血了。但龙志生毕竟是村主任,他不能在志奎面前失了态,他脸上很快恢复了平静,鼻孔里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神色说:“好啊,他想杀我全家,好啊,我在家等着!”
龙志生这么说着,从茶几上摸起一盒烟,抽出一根坐回沙发上点着,然后跷起二郎腿,很悠闲的样子抽着,两个眼角却暼着志奎,看他是不是在说大话吓唬自己。
志奎也拿眼瞅着龙志生。他看见龙志生拿烟的手微微地打着哆嗦,就知道他狗日的是蚂蚱头包饺子光一个嘴硬,他这心里就一喜,就干咳一声,继续说下去:“他三十多岁的人了,也没个家小,光棍一根有啥牵挂,我真怕他犯浑哩!你志生可是拖家带口的一大帮子人哩,孩子也有出息,听说在城里念啥贵族学校,怎么能跟一个光棍子拼死拼活地治闲气?咱犯不上啊……”
“你……”志奎的话气得龙志生浑身直打哆嗦。他恶狠狠地瞪着志奎,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去。
志生老婆也浑身筛着糠,抓着龙大娘的胳膊直掉泪,“大嫂,有勇真是这么说的?”
这回龙大娘反过来安慰志生老婆说:“甭怕,他敢!他杀了人他也甭想活!”
“光棍子本来就没多少活的滋味,现在又有个坐牢的坏名声,你们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逼哩……”志奎的声音像从深山老林里传出来的一样,在屋里来回悠荡,“他没犯啥法,派出所只能关他个十天半月,要是能判他个无期徒刑这一辈子出不来就好了,可他还够不到那个刑,要是判他个三两年,那就更糟,出来就小四十了,往后这日子还有啥盼头?那还不破罐子破摔,说干啥就干啥……”
这时龙志生再也沉不住气,忽然大声吼道:“别说了!”
屋里一下就静了。
龙志生虎视眈眈地盯着志奎,咬牙切齿地说:“算我怕了他,这电话,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