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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鞭炮还没歇息下来，志奎家就借着喜气大张旗鼓地为有胜操办了婚事。婚期定在了正月二十三，这天正好是情人节。志奎家请了吹鼓手，雇了小轿车，热闹场面在村史上少有，从清晨一口气忙活到夜里上灯，那个大肚子螳螂似的田俊容才算正式成了龙家的人。
婚后第二天，有胜领着俊容又回龙廷认了丈母娘家的门，整个婚事这才算彻头彻尾利索了。
操办完有胜的婚事，正月二十五这天，龙大娘去迎丰庄把娘家哥搬了来，志奎也把家族里几个老兄弟，包括当过村主任的龙志生，全都请进门，等有胜回门回来，让他们共同主持分家。
“分得早，过得好。”婚后第三天分家，柴汶河一带的人讲究这个。分了家就是两家人了，一家门户一家天，过好过孬全靠自己去抓天扑地去劳作。既然是分家，那么一根草棒也得掰成两截一家一截，既要分家产，也要分债务，当年有余分家时也是这样。从有胜盖新房到置办结婚家具婚礼费用，加起来总共借了九千五百多块钱的债。
家里除了有田其他人都到齐了，有胜舅主持着开了家庭会，把家里的粮食、农具、锅碗瓢盆……等，跟有胜二一添作五小葱拌豆腐分个一清二楚，接着分拉下的债务。九千五百块钱的债家里留下四千七百五，分给有胜四千七百五。当年有余结婚时没大操大办，婚事节俭才欠下了一千块钱的债，有余只分五百。前有车后有辙，有胜分四千七百五合情合理。
当有胜舅征询有胜的意见时，没等有胜表态，床沿上坐着的春花先站起来反对说：“俺结婚时只给家里留下了五百块钱的债，有胜要留下四千七百五，这不合理。”
有胜舅见春花提出了反对意见，假模样式地咳嗽两声，说：“既然大外甥媳妇反对，那就听听她的意见，怎么个分法才合理。”
春花嘴角挂着白沫，两眼斜愣着有胜说：“俺当初只留给家里五百块钱的债，下边的兄弟也得是这个数，谁超了谁顶着，现在这九千五，有胜分九千才对。”
“你!”坐在门口的有胜像蝎子蜇了腚样“噌”一下站起来，仇恨地瞪着春花刚想发火，见春花也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吓的他缩头乌龟样又坐了回去。
屋里的人酌量了一番春花的意见，觉得她说的在理，有胜舅赞成地点点头，志奎和龙大娘更是高兴的不得了，他俩盼得就是这样分家哩。为了这个婚事，家里值钱的东西该卖的都卖了，又欠下这么多债，下面还有有山和有田，他们老早就犯愁哩。春花这么一提，他们真是喜出望外，心里一下对这个平日里跟自家疙疙瘩瘩的大儿媳妇充满了感激。到底是老媳妇哩，关键时候向着公婆，看来这亲也不是光凭钱就能买来的，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哩，平日打成一窝猪，骂成一窝蜂，该论理的时候也得论理，只要论理，就是个好人哩。
有胜那个花白胡子大舅见大家都赞成春花的意见，就开口对有胜说：“大外甥媳妇提的在理，谁超了谁顶着，二外甥，这债务就按你嫂子说的办，家里承担五百，剩下九千全都由你承担。”
有胜愤怒地瞪了一眼他大舅，没好气地说：“我不要！”
满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有胜舅被有胜顶了这么一口，气乎乎地瞪着他这个二外甥问：“你为啥不要?”
有胜低眉垂脸耍懒皮说：“这么多债，我没钱还。”
“你年纪轻轻的，这九千块钱还不好挣?”有胜舅镇着脸训斥有胜说。
有胜眼皮也不翻，嘴里发牢骚说：“刚分家的日子家底薄，经济上没来源，别说还债，就是日常开支也得紧巴结哩。九千块钱，扎起脖子不吃不喝，光靠几只母鸡下蛋，一年到头喂头猪，养上几只羊，田里打几百斤粮食，那也得还到驴年马月哩!”
旁边坐着的龙志生也沉不住气了，插嘴教训有胜说：“有胜，你别光想着自己的光景，净为自己哭穷。刚分家底子薄这是实情，可你们年轻，有力气，抽空去山外打一年工就能还个差不离儿。这些债放到你身上不算啥，放到你爹娘身上份量就不一样，你想想，为了你的婚事，这个家里都变成啥了?鸡也不叫了，猪也不哼哼了，那几只小羊羔也没留下，这还像个家么? 这个家底也没多厚了，你爹你娘年纪大了，没本事出去挣大钱了，只能靠田里那些出产。你现在成家立业以后就单独过日子了，你得为这个大家庭想想，你下边还有两个弟弟……”
没等龙志生说完，有胜粗声大气打断他的话说：“俊容快生产了，这孩子一出世，孩生日娘满月的亲戚都得来，不知要花多少钱哩!”他抬头不满地瞪着屋里所有的人。现在谁劝他他恨谁。他想的远不止这些，他想到等把这九千块钱的债卸掉，孩子又要上学，长大了订婚……他这辈子甭盘算着能享上一天福。
“为你办婚事欠下的债你不还谁还?”志奎也上了阵，“你真想让俺老两口替你驮着?”
有胜瞪了志奎一眼，垂下头，两个耳朵里跟塞了驴毛一样，任凭众人说啥，他也不吭声。他豁上当哑巴不吭声，众人就拿他没法，最后气得他大舅把脸一沉，冲志奎和龙大娘说：“这孩子不听话，不孝顺，你们也别由着他，今天他不应下这些债务，趁着大伙儿都在，咱去把他的屋门贴上封条，那是你们借钱盖的，他凭啥住在里面?”
有胜舅的话音刚落，有胜忽地下站起身来，几步蹿出门外，边跑边说：“我回家跟俊容商量商量。”
有胜一溜小跑回到家，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分债的事跟俊容一说，俊容像个肉球一样咕碌从床上滚下来，二话不说，挺着大肚子去把娘家姑——玉明婶请了过来。
玉明婶跟在俊容身后来到有胜的新房，一进门就教训有胜说：“有胜，你真行，粮食没多分，这债倒怪‘富有’，总共九千五，一下就分了九千，你真能你!你应下这些债，准备还几年?以后的日子还想不想过?”
有胜像块腌罗卜咸菜，垂头蔫脑说：“我不应，他们就来封门。”
脸上涂着厚粉的俊容立马又厚上一层冰霜：“有胜你这个软骨蛋，九千块钱咱怎么还?眼看咱的孩子要出生，你想把俺娘俩饿死你……”俊容说着掉了泪，泪水划“破”了面相，像两道刀疤刻在脸上。
玉明婶也对有胜恨铁不成钢：“有胜你这个傻瓜蛋，有山的制胶厂挣钱着哩，听雨芹说一天能挣两三千，这些钱在他身上还不是老黄牛身上的一根毛?再说有田如今当了兵，户口也迁走了，过几年结婚家里压根不用给他盖房子，这些债你一分也不能背。”
“咱姑说的对，”俊容也一下来了劲，“我是来跟你过日子的，可不是来跟你还债的，今天咱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债不要人，要人不要债，我……我这就回娘家，你自己过吧你……”俊容说完就动手收拾衣裳，拉出了准备回娘家的架势。
“好了好了，我听你的，我这就去回话。”有胜像个赖皮狗，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去给爹娘回话。
有胜的回话气炸了全家人的肺，他口气强硬的像吃了呛药：“你们想封门就封门，拆屋也行，反正这债我不要，别说九千，我一千也不还，一厘也不掏。”
有胜的大舅嘴唇哆嗦了大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志奎知道有人给有胜长了心眼，气的他摸起门后的顶门棍就往有胜身上抡，吓的有胜抱着脑袋跑出门，家也没敢回，找个地方猫了起来。
龙大娘紧跟着撵出来，看不见有胜的人影，就撵到了他家里，一进院门就骂：“有胜你个石头缝里蹦的，喂不出良心的狼犊子，你给我滚出来……”
龙大娘还没骂完哩，玉明婶惊慌着脸从屋里跑出来，“嫂子嫂子别骂了，来喜了来喜了。”
“来喜了?”龙大娘愣怔着，听见俊容在屋里拖着哭腔也在骂有胜，“哎哟疼死我了，死有胜你死到哪里去了……”
龙大娘慌手慌脚地冲进屋，见俊容正躺在床上嗷嗷叫唤着直蹬腿，屋里不见有胜的人影，忙打发玉明婶出门去找有胜，自己也不失当年的利索劲，“咕咚咕咚”跑出一股风，搬来了开车的有余，让春花陪着俊容去医院。
娘家哥知道这家分不成了，就嘱咐老妹子几句，背着手出了门，回家去了。
送走娘家哥，打发走龙家几个老兄弟，龙大娘燃上三炷香，扑通跪在观音菩萨像前磕头如捣蒜。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一层层打开，捧出那个黄澄澄光烂烂的金镯子，就像捧着一个活生生的胖孙子，嘴里念念有词。
有山光听说家里有个金镯子，可从来没见过，就好奇地凑到龙大娘跟前瞪大眼看，龙大娘唬起脸把他赶到了一边：“去去去，有啥好看的?你奶奶临死前嘱咐了，谁先生了男孩给谁！”
有山撇了撇嘴，说：“这个金镯子早晚得给我。”
“你说啥你?”龙大娘听不得有山说不吉利的话。有山的话是好话，金镯子给他证明他能生儿子，可这么一来就是说有胜这回生女孩，有胜不生女孩这金镯子到不了他有山手里。她狠狠瞪着有山，“你给我滚出去!”
有山知道娘为啥赶自己走，故意逗她说：“你放心，俺二嫂准能给你生个胖孙子，我才不稀罕跟他争哩，等我有了孩子，我自己花钱买个更好的。”
龙大娘这才喜了脸：“好好好，你自己买，别在这烦我！”
龙大娘在观音菩萨像前念叨了半天，趴下身子磕了仨响头，收好金镯子。
俊容在医院折腾了大半天，晌饭以前产下个肉团，等护士抱着孩子从产房里出来，问谁是家属时，春花抢先凑上前，拨拉开两腿看了一眼，脸上当即现出了不易觉察的笑意。
俊容也给龙家添了个不能尿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