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的制胶厂生产出的第一批粒子胶无论是亮度还是粘度,都达到了应用标准:8度。第二批产品质量更好,高达12度!产品质量好,粘度高,就不愁销路。为了不让有限的资金转成产品后积压进仓库里,有山签订一批货单,生产一批产品,这样稳扎稳打,厂里的资金滚雪球样越滚越大,越来越多。
有山带着厂里生产的粒子胶样品,先去莱芜呆了两天,签下一家砂布厂的供应合同,又坐车去了济南。济南的厂家多,有山一呆就是五天,收获也大,济南的两家用胶量最大的家具厂都跟他签了供应合同。有山每天都发微信给小妹,报告自己的行程和战绩,高兴的小妹顾不上关心他几句,搂着手机就往车间里跑,把他的喜讯及时告诉有才,告诉胶厂所有的工人们,激动的全厂上下情绪高涨人气旺盛。因为春节临近,有山后来打微信说,他从济南直接去临沂,要是能跟临沂砂布厂签下合同,那他的计划就算圆满完成,就可以返程回家过年了。
三天后,有山又来了电话,没等张嘴说话先哭了,电话里声音哽咽嘶哑,吓得小妹出了身冷汗,抱着电话直问他怎么了?出了啥事?过了半天,有山才说他在临沂车站找到了他爹……
有山找到他爹了,小妹撂下电话往外跑,她像只花喜鹊样一路飞一路叫逢人就说,等她把这个消息告诉龙大娘时,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了,人们呼呼隆隆地涌到龙大娘家,七嘴八舌地替龙大娘高兴着,高兴的龙大娘抓着小妹的手,只知道流眼泪,说不出一句话。
有山顺利地跟临沂砂布厂签下供应合同后,当天就去车站买票准备回家。连日来的成功喜悦让他一直处在亢奋中,一旦停歇下来,疲乏和困倦就饿虎一样扑上来,他坐在候车室的最后一排靠墙的排椅上,双手插在军用大衣口袋里,头脸裹进大衣领子里,合上两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刚睡着,就听睡梦里有人对他说:“同志,可怜可怜吧,俺遇上难处了,没钱回家过年了……”有山梦里还想,在沂蒙山,同志这个词听起来还是那么亲切,这声音也觉着耳熟,朦朦胧胧那个声音又说,“同志,行行好吧,俺不是要饭的,俺是遇上难处了,没钱回家过年了……”
“爹!”有山激凌一下跳起来,回头往候车室大厅里四处撒目。他明明听见那声音是他爹,没错,一点儿也没错,是他爹的,可大厅里没有他爹的影子,正当他疑疑惑惑地想坐下,身后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有山!”
有山雷击冰打着样浑身一震,回头看见他爹龙志奎正颤颤巍巍站在他身后。没错,面前这个可怜巴巴的乞讨者正是自己一个多月不见的爹!头上那顶乌黑油亮的狗皮帽子严严实实地裹着那张熟悉苍老的脸,由于惊喜涌出的眼泪蚯蚓样弯弯曲曲挂在干瘦焦黄的颧骨上,干裂的嘴唇颤抖着,花白胡子乱草一样垂在下巴上,喉结小鼠一样上下不住地蹿动着,嘴里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有山木呆呆地注视着眼前这个乞讨老头,从他痛苦的表情里读遍了这段离家的日子他所经受的诸多苦难。这就是他爹,老实巴脚了一辈子的爹,竟然成了车站乞丐!
“有山……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志奎生怕有山认不出他这个爹来,热切着一张脸反反复复地对有山说。
“爹……”话没出口,喉咙里就被一把乱草堵住了,眼泪哗哗啦啦地淌下来,有山一把抓住爹的手,“爹……”
志奎这个奔七十的老头子,在儿子面前像个六七岁的小孩样突然放声哭了起来。他不怕有山笑话,他不怕候车室里的人围过来看他,他放开声音哭了。
“爹,你甭难过,咱这就回家了。”有山把志奎扶到座位上,安抚好志奎,然后给大哥打电话,又给小妹打,跟小妹通了话,回头领着志奎去车站饭店吃了顿饱饭。
从饭店回到候车室,爷俩在排椅上坐下,志奎可怜巴巴对有山说:“有山,爹十来天没抽烟了,净捡人家的烟腚抽。”
有山忙从兜里掏出烟,含进嘴里帮爹点上,志奎哆嗦着两手接过去,一口吸进了大半截。看着像个倒虾一样曲倦着腰身的爹,有山心里跟招了蛆虫样拱拱涌涌阵阵难受,过了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
抽完一棵烟的志奎好像不过瘾,又让有山给他点上一棵,几口抽完了,这才缓起精神来,焦急着脸问有山,“有山,你娘好不?”他首先挂念的是老伴。
有山眼里一热,点点头说:“好,天天在家念叨你。”
“你的生意哩?”
“也挺好,我跟几家用胶单位签了长期供应合同,这次来临沂也签了个长期合同。”
“这就好,这就好。”志奎听说三儿的生意怪红火,用干柴一样粗糙的手擦擦眼窝,脸上涌出了笑纹。接下来他得知小儿子当兵去了,村里的自来水工程也完成了一半,已经打好水井封了顶,志奎张开没了前牙的嘴乐哈哈地笑出了声。有山没敢告诉他有勇的事,等回家再说吧,还有有田跟小妹分手的事,回家再说。
车站对面有家豪华宾馆,有山去售票处退了票,带志奎去开了间标准房。有山出门这些天只住价格便宜的小旅馆,这次破费完全是为了爹。他帮爹先洗了个热水澡,又跑去商场买来一身新鲜棉衣让他换上,本想把他那件破棉袄扔掉,志奎一把抢过去不让,像件宝贝样叠好,把木匣子里的铁家什扔掉,把破棉袄装了进去。有山领志奎去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最后爷俩去了一家小饭馆,叫上两样小菜,一壶热酒,一边喝着,一边听爹说他这段出门在外的经历——
“我那天早晨出了门,顺着公路一直往东走,过了龙廷,直接去了沂源。我不想在龙廷一带转悠,龙廷亲戚熟人多,一把年纪了,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儿子们不孝顺,赶我出门混穷哩。
“我巴望着自己能跟年轻时那样混个好钱,可我到了沂源才发现,修磨这个行当没啥生意可做了。原先山里没有电,一个村子家家户户有石磨,十天半月修不完哩,现在山里都通了电,有了电磨,这石磨摆在家里就成了“万年闲”,排不上啥用场了。我赶一天的路,也招揽不上一个活。没有活,肚子就饿着,我舍不得花你娘临走时塞给我的那些钱。不挣钱还花钱,我可不干。实在饿得不行了,我就找家人家讨顿饭。咱沂蒙山的人厚道,有收留讨饭的人吃住的习惯。
“我也想过回家,可我想起有胜的婚事急等着用钱,就狠狠心,又四处走村串庄去吆喝修磨。我从沂源吆喝到莒县,又从莒县吆喝到蒙阴,总共才修了十眼磨,还都是开香油坊的小石磨。修一眼小石磨,我跟人家要十块钱,也有大方的给二十,小气的还价五块我也干,这么着,就挣了百十来块,加上出门带在身上的那六十块,也有小二百哩。这一路上的吃喝,还是走到哪讨要到哪。在沂蒙山,要饭不为丢人,闯东北躲计划生育那阵子,我跟你娘就要过饭,那时你娘肚子里还怀着你二哥有胜哩。我一路要着饭到了临沂。在临沂,有人可怜我,给我找了个看山护林的活。因为冬天偷木材的人多,原先的那个看林人借口天冷不干了,人家答应每天管我三顿饭,外加五块钱。管吃管住还挣钱,我就高兴地应承了人家。
“娘个脚,我在山上住了不到十天,有天夜里就有人去敲门,说是夜里走迷了路,想进屋避避风寒。我出门在外风风雪雪经受了那么多天的难,知道出门在外的人都不容易,也没多想,就披上棉衣开了门,门一开就涌进两个高高大大的壮汉,二话没说把我手脚捆了,嘴堵了,我光听见外面山林里一阵刀砍斧劈跟锯响……
“我第二天一早挣开绳索出门一看,那片山林光光秃秃只剩了一圈一圈白惨惨的树桩子。看着那一个个蹲在地上的树桩子,我不知怎么办好了。我蹲在一个树桩上抽了一袋烟,想去报告那个村的主任,又怕人家怪罪我,少了那么多树,这得多大的损失啊?我想来想去,最后拿定主意,起身去拾掇拾掇行李,背起木匣子,趁着送早饭的人没上山,就跟个山兔子一样火急火燎地蹿了圈……”
志奎说到这里,忍不住跟个孩子似的得意地冲有山笑了起来。
有山心里蛆虫蛹动蝎蛰蛇咬般地难受着,冲爹哭一样笑了下,问:“那你还不赶快回家,呆在这车站干啥?”
提起车站,老实巴脚的志奎有些不好意思:“你回去甭跟你娘说,我留在这车站也是挣钱哩。”
有山定定地瞪着喝了二两白酒脸上有了血色的爹,好像明白了啥。他端起酒杯,眼泪砸进酒杯里:“爹,你甭说了……”
志奎仍然喜着脸,小心地朝四周撒目一下,压低嗓音对有山说:“你知道我为啥不让你扔那件破棉袄吧?”
“为啥?”
“那里头藏着五千多块钱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