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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死鱼之眼，斜挂天边。
柴汶河水的哗啦声，草丛里各种虫鸣……愈发衬托出夜的宁静。
一丝细微的阵风吹过，枯黄的垂柳和杨树叶子从枝头坠落，在空中徒劳地翻卷着身子，就像出殡的队伍洒下纷纷扬扬的冥币，无奈的跌落在地,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有山漫无目的地走在村前杨树林里，最后在那座无名小桥上停下来，一腚坐在桥头上，瞪着两眼呆呆地望着黑黢黢的河面出神。
下午，他跟着大哥有余去了椿树沟的熬胶坊。有余放出一桶胶水来，经过化验，沾度才5度多一点，偏低，卖不上好价钱。这意味着这锅胶白熬了。跟遭了晴天霹雳样，有山一腚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半天没缓过神。这种情况来得太突然，他没个思想准备，一时没法接受。
“就没个补救么?”他拖着哭腔哀求地看着大哥有余。
有余沮丧地摇摇头，蹲在有山面前长长叹了口气。要想提高胶水沾度，就得上设备。洗皮机，熬胶的高压锅，全都是机械化才行。但上先进设备又是一大笔投资，有山没有这个实力。
有山失望的目光从大哥脸上一点一点移开，最后绝望地落到那座像碉堡一样的熬胶炉上——那可是他怀有美好希望的理想啊，现在突然就化为泡影了……
一阵风从河面上袭来，掠下一片片树叶，落在了有山身上、脚下……秋风吹起了他前额上的头发，吹起了他的衣角，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秋夜好凉！
月光透过重重叠叠的树枝，落到地上变成花花斑斑的棉絮状，树林里灰一片白一片。
有山当初决定留下来熬胶，为的就是走一条回村创业路，以此来证明山里的孩子除了升学、当兵和外出打工外，还有其它出路。就像大哥有余，庄稼地里套种玖瑰，一个春季光卖花蕾就收入上万元，还不耽误春秋两季熬胶。他想跟着大哥学熬胶，可他的事业刚起步，就一下夭折了……
有山把这个不幸的消息跟爹娘一说，本来就不赞成他留下来的龙志奎终于压不住火，手指头差点儿戳到有山的额头上：“你……你老老实实在外打工多好？这下好，白忙活了！”
有山看着眼皮底下爹那只哆哩哆嗦的手指头，就像面对枪口一样一动也不敢动，任凭爹的唾沫星子下雨一样飞溅到他脸上。他白白赔进去一万多块钱，爹不骂他才叫怪。娘坐在炉灶前直抹眼泪。庄稼人挣一万块钱不易，冬备春播夏管秋收，不知要流多少汗，营种多少庄稼，饲养多少头牲口才能换回来！
龙志奎几乎把所有烦恼和窝在心里的怒火，一古脑全冲有山一人发了出来：“为给你二哥盖新房，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你不是不知道，你这是把我往黄土里推哩你……”
家里的情况有山最清楚，等给二哥有胜盖完新房，接着又要给他操办婚事，家里至少得拉下一万多块钱的饥荒，将来自己和有田也要置办新房张罗婚事，花钱项多着哩！
素来寡言少语的志奎一阵狂风暴雨后，终于歇下了，风停了，浪静了，他坐在床头上，核桃皮似的老脸阴沉着，两束可怜巴巴的目光沮丧地瞅着有山，胸脯一起一伏，好像还有许多怒火喷发，可他怎么也发不出来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发了。
有山看着怒气未消的爹，心里倏地涌上一股悲酸和委屈。事业失败了倒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后家里人对他的不理解。他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平日最没发言权的二哥有胜，这时也站出来指责他说：“你这个败家子，白白扔了一万多块钱！”
有胜的话跟蛇咬刀割样伤在有山的心口上，让他从心口疼到了脚后跟，又从脚后跟疼上脑门，他眼前一黑，差点儿摔倒在地。他用手扶住门框，气愤地怼有胜说：“熬出的胶再便宜也能卖回一万块钱！”说着他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有山的话让志奎浑身一震，就跟当头挨了一棒，脑袋嗡一声炸了一下，接着立马凉下来，灵醒的跟冰块冰过一样，让他突然后悔起刚才训斥有山说的那些话来。三儿有山从小到大最勤快、最吃苦，从没见他掉过眼泪！这几年他在外面没少往家里挣钱，自己就为了一万块钱的事对他没好气，这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逼么？
志奎看着瘦弱的有山开始心疼了：“咱家里虽然穷到这个地步，也不差那一万块钱，虱子多了不咬人，你刚开始干，不赔就是挣。”
面对志奎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全家人都感到很是惊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志奎心平气和地想了想，三儿子有山用土设备熬胶沾度不高是注定的，这个理是明摆着，要想提高沾度，就得上先进设备。这么想过，又对有山说：“听你大哥的，上先进设备！”
“有山你甭难过，上设备的钱我借给你。”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有余，这时安慰有山说。
有山倔犟地摇摇头，说：“不用，我自己想办法。”
有余心疼地看着有山，叹了一口气，不再吱声。他了解有山，有山也是个不服输的主。
整整一个下午，有余寸步不离一直陪着有山。他怕有山背上思想包袱，吃不上饭影响身体。晚上他又把有山叫到家里，当着春花的面对他说，借钱给他上设备。有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搞成这种结局，他这个当大哥的心里自责没替他把好关。
“我们还有这个能力。”就连跟婆婆不对眼的春花嫂子，也对有山表示同情了。自她嫁进龙家，虽然婆婆对她不好，可有山他们几个小叔子对她一直不错，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能分出个是非曲直来。婆婆跟小叔子，那是两种关系，将来小叔子娶了媳妇分了家，跟婆婆就是两家人。她现在对小叔子们好，以后小叔子和弟媳妇对自己也错不了，她看得长远。
有山断然拒绝了大哥大嫂的好意。这事不能让大哥担责任，大哥已经尽心了，也尽力了，从进料到支灶，哪样不是大哥大嫂帮自己完成的？特别是装锅后那几天，大嫂整天长在锅炉旁边，完全拿他的事当自己的事干哩！再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也怪自己当初没听大哥的话。装锅前，大哥就对他说，这皮子要剁得小一些，在水里多泡几天，人工洗皮子不如洗皮机洗的干净，洗不干净的皮子，影响胶水沾度。因为急着出胶，心存侥幸心理的有山认为没事，结果就有了事……
月要落了，天上的星星多起来，杨树林里愈发黑暗无边，端坐桥头的有山溶进这凝重黏稠的黑色里，只有一双眼晴跟天上的星星样闪着亮晶晶的光。
黑暗无边的杨树林里，一双黑色的眼晴闪着亮晶晶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