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是熏暖的,一碗油波面便是最好的享受。义克让放下大老碗,点起了一锅子旱烟,慢悠悠来到后院。他小心地把晾晒好了的各类酒瓶装进麻袋,废铜烂铁也是捆扎整齐放在筐子里。冬季农闲时节,地里的农活一般比较少,义克让便利用农闲时间到周边的村子收购一些废铁、酒瓶子等一些废品,然后分类整理后送到城里的收购站。
这是一件没人愿意干的营生,义克让也认为这是个非常丢份子的事情。“咱这几辈子也没谁干过这营生?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
在农村走街串巷收购废品的基本都是外地人,一些头脑灵活的人采取用废旧物品换一些针头线脑、搪瓷碗盆等生活必需品,甚至可以换取糖果,这样可以吸引孩子们交换更多废品。那些因循守旧的人直接用现金收购,生意简单也好算账。
义克让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主动做这件事情的,毕竟周围各村子都有熟悉的乡党,害怕别人瞧不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哪一样不花钱?家里拮据的生活,迫使他不得不想更多的路子去挣钱。由于没有上过学,他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手艺,在城里也不容易找到适合的活计。他偶尔也跟着义宏光领头的基建队去城里干活,不过是干个小工,工作强度大,出了不少力气,但是钱却挣的不是很多。
中午放学后,何平约上宇川、猛子等好哥们,没有吃午饭就骑自行车回家了。何平知道,母亲一定做好了可口的饭菜等着他回家,毕竟食堂的饭菜太清淡,他肚子里的馋虫又在开始折腾。
何平端着饭碗坐在门前的石门墩上,听着“老碗会”上的家长里短,有时候也忍不住插上几句话。放下饭碗,何平准备回房间里休息一会儿,蒲焕群对他说:“娃儿,你先去歇一会。后晌帮着整理一下后院的酒瓶子,明个一大早陪你爸去县城的收购站。”
一到礼拜天,何平回家后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帮助义克让清理收购的废品,分门别类登记并进行简单核算,因为义克让不懂得如何记账和进行核算。
农村的冬季夜晚很是寂静,偶然会听到几声狗叫声。何平趴在简陋的书桌上看书,蒲焕群推门进来对他说:“娃儿,看一会书就行了,早点睡觉吧,明个早起和你爸一块去县城交废品。”
星期天一大早,何平和义克让各骑一辆自行车,驮上整理好的废品,前往城里的收购站交售。这是一件何平非常不情愿干的事情,义克让对他说:“何平娃,有一句老话说的好:男长十二夺父志。在古代,十二岁已经算是成人了。你现在已经念高中了,我像你这个年纪,北山都进出了好几趟。你也该想着帮家里干些事情。”
义克让的话语既是批评教育,又是给何平鼓劲。起初,何平还有些胆怯,自行车后座上挂上两个满当当废品的大筐子,车头总是把持不住,好像是没有目标似的。公路两边的树木不知不觉向后倒了许多,何平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大一截子路程。
干这件事情对何平来说是头一遭,因此最怕路上碰见同学,尤其是怕碰见已经成为社会青年的老同学,会遭到他们的嘲笑。即便何平是有意躲避,一路上还是碰到了几个同学,他们诧异的目光注视着何平,然后是淡淡一笑而过。那样的表情使何平恶心而又觉得难为情。
好不容易骑到了收购站,何平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验货、清点、算账,所有的手续办完,他也觉得心里舒坦多了,心里不禁自我安慰:这件事还是比较容易的,只要有勇气去做,因为我是个男子汉。
从收购站出来后,义克让很高兴地对何平说:“何平娃,今个咱也下回馆子,去吃羊肉泡吧!”汤浓肉鲜的羊肉泡,勾起了何平肚子里的馋虫。学校的食堂里也卖肉泡,虽说一份只要一元五角,可是何平一次都没有尝过,一顿羊肉泡要花费好几天的菜钱。
父子二人来到一家题名“老王家泡馍馆”的泡馍馆,义克让很熟练地对服务员说:“伙计,每人三个馍。”不一会儿,服务员端着两个大老碗过来,何平一看,不由得惊叹,碗口比他的脑袋还大。义克让细心地把每一个馍掰成很小一块一块的,像黄豆般大小,完全投入一种享受之中。
何平却很快就掰完了两个馍,可是大小不一。义克让便指点他说:“吃羊肉泡的功夫在于掰馍,馍要掰成小拇指指甲盖大小,而且还要匀溜。这样掌勺的大厨一看,就知道是老吃家。不但要多给一片肉,而且火候很到位。要看一个大厨的水平高低,吃完羊肉泡后碗里只能有一口汤。否则,就是学徒娃做的饭。”吃羊肉泡也有这么大的学问在里面,何平不由得佩服父亲的见识。
“伙计,馍掰好了,蒜苗多放一点,馍多煮一会儿,口汤。”掰好的馍送了进去,服务员把两个小铁牌放在桌上。义克让掏出一根羊群牌纸烟慢悠悠地抽起来,约莫一根烟的功夫,服务员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泡端了上来,两个大老碗冒着尖顶,而且每一个还配有小碗。义克让笑着对何平说:“这叫带拖挂。吃羊肉泡,汤是按份算钱,馍是单独算钱,每个人按自己的肚量大小要馍。下苦力的人一般都多要一个或两个馍,图个实惠。”义克让又从自己的碗里给何平拨了一些,满眼慈爱地说:“我娃今个出力了,多吃一些。”
吃完羊肉泡,服务员又给何平和义克让每人端上一小碗清汤,这也是最后一道程序。“吃饱,喝好!下次再来!”服务员热情地把父子二人送到门口,又在热情地张罗刚进门的客人。
正是饭点时候,泡馍馆的门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爸,这家馆子是不是咱县城有名的泡馍馆?”何平看到店里的人气很旺,自然会有这样的发问。
义克让说:“这是家老店,价钱公道,人也热情,回头客比较多。要说咱这县城最有名气的泡馍馆,那还得是秦风楼的泡馍地道。”
何平伸出左手的小拇指开始在左耳朵掏东西。不知是羊肉泡吃得冒汗的缘故,还是昨晚的热炕烧的太旺,何平的耳病又一次发作了。
何平的左耳朵一遇到感冒、发烧,甚至季节变换,先是耳朵里嗡嗡作响,然后就不断地流脓水。义克让先后带他到好几家医院去医治,甚至城里最有名的二院,依然没有根治。
“何平娃,是不是耳朵的老毛病又犯了。今个天气还早,我带你去找吴军医,让他给你好好看看耳朵。这个人是你十七爷介绍的,据说看耳病有秘诀,已经治好了许多人的老病。” 义克让带着何平慕名而去。
父子二人来到驻在县城西兰公路边上的一家部队医院。吴军医先给何平简单检查一番,又询问发病的周期和治疗情况,神色凝重的对义克让说:“娃的耳膜出现了大穿孔,在医学上叫做慢性化脓性中耳炎。娃这个情况不是一天两天的时间,到底是咋造成的?为啥不抓紧治疗,现在把娃的病耽搁了。”
义克让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娃的耳朵小时候被人打过,造成了鼓膜穿孔。”
“耳朵让人打坏了!为啥不找他算账?起码也得给娃看病,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吴军医有些不满地说道。
义克让叹了一口气:“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也是自家的人,……。”
吴军医在病历上详细的记下何平的发病原因,他对义克让说道:“娃这病得赶紧治疗,最好是到有名的大医院去做手术,国内一些大医院有这样的设备。”
义克让高兴地问道:“哪里的医院可以看好?大概得花多少钱?”
义克让听了吴军医说出的治疗花费后,大吃一惊:“要花这么多钱!”
吴军医赶紧安慰义克让,说道:“你不要着急。去大医院做手术,当然花钱多。手术也许能很快根治,不过还是有一定的风险。我看,咱还是给娃采取保守治疗吧!”
吴军医给何平配制了一些外用药,同时开了一些口服的消炎药,又反复叮嘱他:“药一定要按时服用。如果出现流脓水,先要用双氧水清洗,再用医用药棉擦干净,千万不能用脏东西乱掏耳朵。夏季不能去游泳,特别是不能到你们村子的塘库里去游泳,水太脏了,流进耳朵容易感染复发。”
临走时,吴军医又很自信地对义克让说:“我看中耳炎好多年了,也治好了许多人的老耳病,不信你可以打听打听。咱娃还年轻,只要坚持服用我配的药,我相信病根一定能断根。”
吴军医的话有一定道理。由于何平比较任性,耳朵的治疗刚一有了效果,就忘了继续用药,致使耳病反复发作。尤其是到了夏季,遇到非常热的天气,禁不住同学们的鼓动,隔三差五就去学校周围村子的塘库里游泳戏耍。左耳耳朵里一旦开始流水,他就难受地要命。
宿舍前的大杨树上,知了在拼命地鸣叫,又在诉说着夏季的酷暑难熬。中午吃完饭后,大家都在宿舍里休息,翻来覆去也睡不安稳。“这天气太热了,咱们去崔家塘库游泳,谁愿意去,一块儿走。”何平禁不住智勇等人的鼓动,又一次去学校西边崔家村的塘库里游泳,回来突然觉得耳朵里嗡嗡响。
下午这节课刚好是魏定军的立体几何,何平几乎无法安静地坐着,只好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教室后面,站着听讲。魏定军一看,很是惊讶地问道:“何平,咋回事?为啥不坐着听讲?”
何平捂着耳朵说:“魏老师,我头疼,坐着难受。”
“那你回宿舍休息一下,我给你们班主任李建设说一下。”得到魏定军的指令,何平赶紧到学校医务室要了一些药棉,因为耳朵里又开始流脓水了。
魏定军老师曾经在何平他们镇上的初中教学,后来托人调到了周陵高中。他讲课很有特色,嗓门很亮,声音具有穿透力,唾沫星子经常挂在嘴角。因为曾经认识,魏老师在课堂上好几次批评何平:“上课走神,不注意听讲。”
他怎么能知晓何平头疼时的感受。
何平认为,魏老师讲课还是很投入。可是,由于自个的空间想象力太差,学几何总是很吃力。
这才是早上第一节课,何平就开始有些走神,魏定军在课堂上不点名地说到:“咱有些同学,父母在田地里头顶日头,流着汗辛苦劳作,供养着你们上学。再还不好好念书学习,我看你趁早回家驮个框子卖菜去!”这话深深地刺痛了何平。
这个下午没有安排课程,何平正在教室上自习,宏杨走过来,严肃地对他说:“何平,李老师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李建设老师是他们班主任,教他们的物理课,平时很严肃,讲课时经常夹杂陕南本地口音,何平很是不习惯。
“李老师找我有什么事情?是不是我上课不认真听讲,还是其他惹麻烦的事情?”何平一路上走着,他的心里却在不断地嘀咕。
很是奇怪,这次李建设很是和气,先是问何平一些家里的情况,然后是谈了谈各门课程学习情况,以及何平对其他任课老师的看法等。何平小心谨慎地回答李建设的问题,生怕有什么纰漏。
李建设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何平,家里供你上学不容易,一定要珍惜上学的时光。我看你咋和班上什么样的同学都走得近?我看你还是和班上学习好的同学多交流,多参与一下班集体的活动,离那些不求上进的同学远一点,以防被他们带坏了。”
李建设的谈话让何平反思了半天。因为他从小就喜欢特立独行,上学后从不参与班里的事务,也不喜欢和老师亲近。从小学到初中,直到上高中,从没有担任过班干部。即便是加入少先队这样的事情,也是快到小学毕业时才实现,这还得感谢当时的刘校长。刘校长看何平学习比较好,尤其是他每次布置的作文题,何平都完成的非常好,终于帮了何平一把。
今天李建设找何平谈话,及时关心他,又是批评他。后来,何平才知道:这是父亲托了同村的齐放叔找李建设,希望李建设多关照关照他。齐放在学校教授体育课,他和李建设还算是比较熟悉一些。
何平的心中好长时间不能平静,父亲对他所做的付出的确不容易。因为义克让在村里很少给别人下话,除非是自己有迈步过去的坎,很少有开口求人的时候。
义克让其实和齐放并无多大交情,平时见面也仅仅是客气地打个招呼。虽说同在一个村子的同一条街道上住着,可是一个在东村,一个在西村,而且还是不同的姓氏宗亲。齐放可能是敬重义克让的品行和为人,在许多方面给何平不少关照。“三哥,娃的事情你放心,我会照顾的。”
齐放上体育课的时候,要求很严厉,何平还是比较害怕。一旦完成动作不到位就要挨批评,但他并没有因此挨打和罚站,何平感到很是庆幸。
“陵召村有人家办丧事,今晚上请人放映新电影,咱几个一块去。”星期天晚上,听说学校南边村子里放映新电影,何平跟着大林、智勇等几个要好同学偷偷溜出学校大门去看露天电影。当地农村习俗,家里老人去世,一般会放一场电影,算作一个人去世的纪念形式,也借机活跃一下单调的农村夜生活,一般称作过“白事”。在一些管理较好的村子里,婚丧嫁娶一般由红白理事会承办,力行节约,庄重朴实,也算是体现了农村的新风貌。
在村子里看电影的时候,总有一些不安分的人借机生事,打架斗殴时有发生,所以学校不准他们晚上外出到周围村子看电影,害怕人生地不熟,惹出事端。当然,学校也会在每个星期六晚上安排放一场露天电影,只是想看新影片得等好长时间才会轮到放映。所以,一旦有新影片在周边村子放映,何平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偷着溜出去看。
看完电影回来,已经是大半夜,学校大门早已关闭,他们只好翻越学校大门回宿舍。刚进大门一会儿,就看见齐放带着几个高三学生,手里拎着大马棒,赶过来截住他们。
“你们几个是哪个班的?”他们战战兢兢地说出各自的班级。齐放严厉地目光扫视了他们一下,又瞪着何平看了几分钟,说到:“最近学校管理比较严,因为经常有外面社会上的小青年进学校惹事生非。我还以为是社会上的小混混翻大门,原来是你们?本事不小啊!回去每人写一份检查,明天交到我办公室。态度不端正的,让你们班主任来好好收拾你们一顿。”
齐放的话让何平担心了好几天,检查是交上去了,但是这次班主任李建设并没有找他谈话。
寒冬临近,夜晚特别的漫长,夜深人静后总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晚上打架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场面比较大,后果也可怕。何平经常在第二天看见几个人头上缠着纱布。智勇告诉大家:晚上只管睡觉,外面不管有多大响动也不要出去看热闹。
打架闹事的多是一些留级生(留了一年或两年,甚至还有三年),都是些老油条。还有一些是托人情、找关系来学校混日子的学生,不干正事,除了谈女朋友就是惹事生非,可怜可恨的这些人啊!
元旦快到了,班里准备举办晚会,这是高中生活的第一个元旦晚会,每个班级都在精心准备。晚会的形式比较简单,大家把课桌围成一圈,摆上瓜子、花生、糖果等零食,借来夏长河老师的收录机播放一些流行歌曲。有几个同学唱了几首流行歌曲助兴,何平在晚会上表演了小魔术,这是他跟别人学的小把戏,完全是现蒸现卖。
“学强也给咱表演一个节目。”坐在角落正在和明俊等人聊的热火的学强,禁不住宏杨的鼓动,站在教室中间亮开了嗓子:“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教室内立马安静下来,谁也没有料到,学强还是一副金嗓子。
“学强在念初中时学过一段时间戏,这基本功还是很扎实。”宏杨和学强在初中时念同一所学校,他对学强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
晚会期间,七班的一个刺头过来捣乱。“哥几个,准备家伙吧这个瞎怂收拾一顿。”智勇、石头等几个狠狠教训那刺头一顿,甚至动用了钢筋棍和马棒,双方从此结下怨恨。
临近期末考试,同学们都投入到紧张地复习准备中。晚上一旦停电,教室里立马蜡烛燃起,而且比平常亮了很多,经常喜欢交头接耳闲聊的人也安静多了。
紧张的考试终于结束,一个星期后何平拿着成绩单和班主任的评语回家,义克让看了各门课程的成绩,说道:“各门课的分数都不高,英语成绩还像回事,总体成绩很一般啊?”
义克让看不懂李建设写的评语,他只好拿去请德文老汉看看。“五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句话是啥意思?”义克让给德文装了一锅子旱烟,点上火递了过去。德文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黑卷烟。“老三,我吃不了旱烟,劲太大。”
德文老汉曾经在私塾里教过国文,他用通俗的语言把李建设文绉绉的评语详细解读了一番。“这评语就是说咱何平娃的学习成绩还可以,不过还得好好下功夫。”何平明显地看到义克让脸上失望的表情。
“我得下功夫好好学习。”何平在心里一番自责后,暗下决心。寒假里,他在家里埋头完成寒假作业,更多的时间是抱着《平凡的世界》苦读,读到感人之处,也是禁不住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