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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连阴雨一直下个不停，虽然北莽塬上每年这个时节都会下“淋雨”，但是今年的淋雨时间却有些长，街道上满是泥泞不堪，空气中也透着浓厚的霉味。
田野的秋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冬小麦和油菜因为充足雨水的滋润，长势非常旺盛。北莽山在浓厚的雨雾中忽隐忽现清峻的身影，山脚下村子里炊烟升起的时候，山上便笼罩着一层雾气，越发透着神秘的气息。
“李老师，我爸最近病重了，我想请几天假。”何平向班主任李慧敏请假，准备回家照顾义克让一段时间，他想在父亲最后的生命时光里尽自己的一份孝心。
看到何平从学校回来，义克让却不住的埋怨他：“何平娃，学习一定不能耽搁，家里的事情你也帮不上啥，过几天还是回学校去吧！”
身材雄伟的义克让由于疾病的折磨，瘦弱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连上茅房都要别人搀扶，两只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脸色蜡黄的吓人，身上也散发出浓重的中药味道。
屋檐下的雨滴声稀稀拉拉，一整天的时间，义克让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也不想见任何人。蒲焕群有些慌了神，她对二雄说：“去把你二大、三大叫到家里，就说有事情要商量。”
义克选、义克荣等人来到家里，家族中一些长辈也闻讯陆续来到家里，大家商议赶紧为义克让准备后事。蒲焕群看见大家来到家里，一时忍不住大哭起来，义诚意赶紧劝说她：“老三媳妇，你一定要挺住，这个时候可不能乱了方寸，你光知道哭，娃们可咋办？” 义诚意给大家做了简单的分工，个人分头准备事项。
雨夜的小院里灯火通明，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半夜时分，义克让突然对蒲焕群说：“掌柜的，我想吃面。你给我做一碗油泼面，油泼辣子多放一些。” 一会儿的功夫，冒着辣子香气的一大碗面条端上来，义克让用力捏着筷子吃了几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义克让把二雄叫到跟前，褪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递给他说：“雄娃，爸这回可能过不去这个坎了。爸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这块手表留给做个念想。你要和你妈把这个家支撑起来，好好支持你大哥考学，照顾好弟弟妹妹。”义克让的这块手表是别人戴过的，这是他在砖厂干活时因为一句玩笑话，一个月的工钱换来了这块上海牌手表，他一直很是珍爱。
看到这幅场景，何平感到心中如刀割一般，这也许是父亲的临终嘱托。可是，义克让始终没有给何平留下什么话语，也许他认为何平一定会牢记自己的谆谆教诲。
义克让用眼睛看了看每个人，又把三强叫到跟前，摸了摸他的头。义克让的手臂慢慢垂了下来，双眼也缓缓地闭上。何平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等在房门外的人一听赶紧涌了进来，义克孝将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塞进义克让的嘴里，然后将一张麻纸盖到他的脸上。何平看到麻纸竟然慢慢浸湿了，那是义克让的泪水流了出来，他看了看墙上的挂历，永远记住这一天：农历九月初九。
第二天一大早，家里搭起了孝棚，何平和弟妹们都换上了孝服，执事人指派传信人骑着车子，分别到家族里五福内的亲戚家中报丧。
下午时分，前来吊丧的亲友陆续到灵堂前行礼，男丁要上香、磕头，然后头上缠上白孝布；女眷则要在灵堂前哭灵，然后头上蒙着白纱布。义克孝和家族里的几位长辈带着何平来到村北的公墓地为义克让选墓址，他在地里转了几圈，然后指着一块地方说：“老三的墓就选这里吧，上首是我七姨的墓，他们娘俩也好做个伴。”
义克孝虽说是个乡村中医，对于风水也是比较在行。义克让的墓址选在二雄奶奶墓址的下首，沿着西北东南走向，是一个好风水地方，义克孝谓之：头枕北山，脚蹬渭水。他用白石灰画好线，安排人开始为义克让开挖墓穴，修造墓室。
义克让的丧事由家族里的几位长辈定下基调，拟订好送葬的日子，然后在家里的院墙上贴上白布告，上面载明义克让的生平，发丧的日子以及头七一直到七期的日子，全部采用农历表述时间，以告知所有的亲戚和家属知晓。
大狼狗阿黄这几天一直趴在停放棺椁的角落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着让人心酸。家里不时有人前来吊丧，除了家族中各门户的亲戚，还有周边村子义克让的一些故交和好友。蒲焕群的几位好姐妹刘桂珍、王明秀、张爱琴也来看望她，大家安慰她一定要挺住。家里一下子没了顶梁柱，蒲焕群不住地哀叹自己命苦，这个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有来帮她一把。
虽然何平已经到镇上给舅舅家拍了电报，可是路途遥远，舅家人一直没有来。在这样的境况下竟然没有娘家人前来，蒲焕群为此很是伤心。
这几天，何平和弟妹轮流为父亲守灵，别人的事情他们也插不上手，全凭几位长辈操办。蒲焕群整日以泪洗面，大家在唏嘘义克让可怜一生的同时，更是哀叹蒲焕群的不幸：这么大一家子人，四张嘴都要靠她一人操持，蒲焕群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送葬的前一夜，家里为义克让的丧事安排放映一场电影。大雨一直下个不停，看电影的人也是稀稀拉拉，放映员还得坚持进行下去，这也是北莽塬上过白事的惯例。
大门口的帆布棚下，灵堂前的器乐声呜咽悠长。按照村子里的习俗，家里又请了四名乐人唱堂会— —秦腔，大家知道义克让生前一直喜好秦腔，是个喜爱热闹的人。唱秦腔的是村子里的自乐班，四个人都与义克让有些交情，坚持不要一分钱。“要啥钱呢！三哥喜欢听秦腔，我们就给他多唱上几段。”
半夜时分，人们陆续回家休息，何平跪在义克让的灵堂前，泪水一直流淌着，眼睛看着父亲的遗像，他的心中涌起更多酸楚，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悔恨自己的无能无力，让父亲带着遗憾离去，实在是最大的不孝啊！
义克孝前来劝阻他：“何平娃，不要再哭了。你这一哭，你妈心里不好受，其他人的心里也更不好受。你爸的丧事准备的也不差，不要难过了，好好休息一下，明个咱还有正事呢！”
雨慢慢的停了下来。天麻麻亮的时分，天空上的浓云也逐渐散去，一抹霞光在天边悄悄闪现，久违的太阳也慢慢升了上来，今天终于盼到好天气。
在执事人安排下，所有的男女孝子和亲友在村子的各个主要街道和路口“转饭”，“迎礼”，整个仪程结束后，大家匆匆吃完“豆腐饭”准备送埋事宜。长长的送葬队伍排在泥泞的街道上，执事人大喊一声：“放炮，起灵！”大门口顿时哭声一片。
何平怀抱着义克让的遗像，打着招魂幡，由张建设搀扶着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张建设是义克让的表哥，也算是舅家的亲戚代表，他不时叮嘱何平注意一些仪程细节。
二雄手抱着糊着白纸的孝盆紧跟在后面，义克孝则在一旁搀扶。其后，按照长幼次序排列着家族里的男女孝子，男孝子全部头戴孝帽，双手各持一根柳木纸棍，身披孝服，腰系麻绳。孝服的胸前、身后分别写上感念义克让的文字，内容按照与义克让的称谓书写，一般只有八个字，胸前四个，身后四个。虽然言简意赅，但是意思却很深奥。
女孝子头戴白布纱巾，身着孝衫，排在男孝子的后面。义克让同一辈五服之内的兄弟，则头缠白布和各家的亲戚排在最后，各人手里拿着纸人、纸马、纸花或者手捧着各色供饭盘子。送葬的每个男孝子手挽着白布，牵引着灵车缓缓前行。
村子里的锣鼓队也来为义克让送行。按照村里的老讲究，只有高寿之人送埋，锣鼓队才会前来助兴，预示着人生圆满，得道升天。义克让仅仅是半百之人，能够享受这样的高规格，实在是大家的一片心意。
街道两边站满了为义克让送行的乡邻，大家相互议论着他艰辛而又短暂的一生，感念着义克让的善行，难免要感叹一番：“老三是好人啊！咋就这么命苦，留下这一大家子人，往后的日子难熬！”
震天的锣鼓声直冲云霄，抒发着北莽塬上人们的豪气。二雄在村口摔碎了手中的纸盆，四个乐人开始吹奏，声音悠长的唢呐如歌如泣，仿佛在诉说着一位普通农家汉子平凡而又短暂的一生。白色的纸钱在空中翻舞着，招魂幡随风飘动，带领着长长的队伍前往墓地。送埋的街坊邻居则肩扛铁锨跟在灵车的后面，他家准备去给义克让的坟墓抷一铁锨黄土，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
送葬的队伍到了墓地，二雄在义克孝的指导下，下到墓室里进行打扫。大家帮忙安置好纸扎的童男童女泥人，分为男左女右排列，墓室里在放置一些义克让生前用过的物件。等到棺材放进墓室里，然后用砖块封好墓门。
突然，二雄跪在墓道里放声大哭，众人赶紧把他拽上来，害怕他出意外。他坐在地上哭诉：“爸呀，都是我不听话，老是和你致气，把你气的得了瞎瞎病，…… 。”
义诚意不免要训斥他一番：“这瓜娃，你可不敢胡来。你爸是得了瞎瞎病，没有人埋怨你，你可不要想不开。”大家也知道，二雄从小一直很淘气，没少让义克让费神。义克让也确实为一些事情和二雄生闷气。
“来几人把娃看住，不敢让他胡来。”义成全指派几个人看住二雄，不让他靠近墓室。
前来送埋的乡邻们操起手中铁锨填土，不一会就垒起一个坟头，所有的孝子们也要为义克让的坟头抷上一锨黄土。公墓地里一座新坟堆了起来，北莽塬上的汉子回到了生养他的黄土地里。
北莽塬的土地上收纳一个亡灵，何平从此与父亲阴阳两隔。亲人们的哭诉声飘向遥远的天空，那是唱给义克让最后的挽歌。
秋日的阳光是温暖的，连续多日的阴冷天气被赶走，秋风吹起一股青烟，卷起一些纸钱向远方飘去。雨后的北莽山更加隽秀，山上的树木已挂上片片黄叶，在这深秋的季节，它又一次接纳了一个生命的最终归宿。
头七的日子，何平带着二雄、英子和三强一起去坟地里祭奠义克让，摆上果品、点心等贡品，点上蜡烛和香火。二雄又特意点燃了三根过滤嘴金丝猴香烟，插在义克让的坟头。他们烧了些麻纸和纸钱，每个人难免要哭诉一番。离开墓地准备回家时，何平对弟妹们说：“你们先回家，我想一个人在这和咱爸说一会儿话。”
何平一个人跪在义克让的坟前，许多往事在脑海中闪现，他禁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呜呼我父，您忍心撇下我们而去，痛哉、悲哉！
想我父一生历尽辛苦，备受磨难，为儿等忍辱负，劳尽心力。二十多年养育之恩，您还没等到儿的一滴回报，竟离儿等而去，痛彻儿的心腑。可怜我父未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儿成就功名，享受儿点滴报恩。
儿悔恨万千，不能让您放心而去。您有许多话语要对儿讲，终究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您不是没有，而是太多的嘱托无从说起。想到在您走后，我们孤儿寡母要受更多的苦，遭受更大的罪，您不忍心离去，您实在不忍心撇下我们。可恶的病魔还是把您从我们身边夺走，走的是那么的快、那么的急，那样地痛煞人心，那样的让儿心如刀割。
呜呼我父！
儿实在不肖，没有在您有生之年让您看到希望成真，让您的一片心血白白流淌。儿没有尽到点滴孝心，没有一句热心的话语让您带走，没有一句誓言让您瞑目，没有给您心灵上丝毫安慰。
您走后，儿有话还能向谁诉说？天地不应，我父九泉之下实难瞑目。
我父再也无需为儿等操心了，儿将和母亲一起坚强地挑起家庭的重担，善视弟妹，抚养他们成人。儿将奋发努力，他日定将成就功名，以慰藉我父在天之灵。
我父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您要走了，父老乡亲为您送行；大爷、大妈、大叔、大婶为您洒泪。您不见，那连绵数日的秋雨，在您上路之日忽然而止，老天爷也要为您送行。太阳可以作证，蓝天可以明鉴，想我父一生，天可怜见。您为人和善，心地诚实，尊老爱幼，兄弟和睦，手足情深。一腔热情为亲友，为乡邻。
我父您放心地走吧。您不知，您的后事料理的多么顺心，那么多街坊四邻，更有那七老八十的长辈来为您这半百之人送行，只叹说：好人，好人啊！热泪盈眶，悲切切！老天爷就这样带走了我父这样一个好人，让您脱离了痛苦而去。
曾记起，我父向儿诉说往昔苦难，犹历历在目。可怜我父，十七岁上挑起家庭重担，上有爷奶、寡母，下有年幼弟妹，苦难的日子如何煎熬。我父您为淘得活命粮食，三九寒天淌水过河，往返北山，冻坏的双腿一夜热炕仍冷彻入骨。回想起这些，犹令儿悲痛异常。
可怜我父，您为何只有永远的离去，才能摆脱磨难，摆脱更多的苦和累，摆脱一切操不尽的心，受不完的罪。
哀哉我父，您在九泉之下大可瞑目了，您不要有什么遗憾，遗憾自己没有完成任务，没有为儿等尽到责任。
哀哉我父，您放心地走吧！你的任务儿接着完成，继承和发扬我父的遗风，一定要悉心照顾弟妹，善待扶助母亲，和她一起持家，让您的家庭和您的名声永远生辉。
想起我父常挂念儿，偶有多日不见，不断念叨。想今后，谁个挂念儿，谁个念叨儿，谁来为儿指点筹划？
莽莽北塬，荒草丛生，秋风瑟瑟，寒鸦声凄。父亲您就永远的躺在这里，回到劳动一生地黄土地怀抱之中，一抔新土埋我父英灵。
父亲，您放心地走吧！愿您的灵魂早日进入天国，不在有苦难生活的煎熬，不再有更多的事情让您操心，更不再有病魔来折磨您。儿会时常来看您，儿将永远记着您。
儿要回去了，犹屡屡回头，再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