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塬上的麦子熟了,金黄色麦浪在热风的吹拂下,一浪紧接着一浪。头道塬的麦子因为浇水较多的缘故,还没有完全熟透,二道塬和坡坡上的麦子已经开始搭镰收割。周陵农场的连片麦地里,几台大型联合收割机在来回奔波。
村子东头的麦地里,几台新型的小收割机也在忙碌着,引得许多人前来看热闹。在这龙口夺食的时节,蒲焕群准备为英子完婚,这也是她想在弥留之际所完成的一件人生大事。何平及时给舅舅家打了电话,希望他们能来人参加三妹的婚礼,最关键的是蒲焕群也想念家乡的亲人。
“何平,好像是你舅家来人了,就在门外。”义廷盈走进家门说。何平赶紧走出大门迎接,他看到二表哥陪着大舅母站在门外。由于大舅年事已高,又不习惯坐火车,只好由大舅母来到家里。
看着蒲焕群被癌症折磨的不像人样的情形,大舅母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拉着蒲焕群的手,说道:“原本希望等到何平娃儿大学毕业后陪着你回家好好耍,没成想现在你成了这个样子。好好养病要紧,其他的事情由他去吧!”
按照北莽塬上的老讲究,闺女出嫁前,家里要提前一天招待亲朋好友,名曰:起发女子。亲朋好友来到家里,为英子送了一些陪嫁的礼物,家里已经没有能力为英子准备像样的嫁妆,一想到这里,蒲焕群坐在炕上伤心的捶胸说道:“我女子命苦,没有福气。”这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何平的心头。
虽然时值夏收时节,英子的婚事还是如期进行,蒲焕群已经请人看了黄道吉日,她要坚持着完成这件大事情。
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收割麦子,抓住地里的墒情播种秋季作物,前来帮忙的人也不是很多。迎娶的仪程比较简单:大舅母作为母亲的代表出席婚宴;二雄和媳妇作为送嫁的娘家代表;小侄女是 “押车娃”,担当了看护姑姑的陪嫁的重任。同时,也邀请了一些家族长辈前往参加婚宴。
英子陪着迎娶的人去给义克荣送礼,却看到他家的大门紧锁,邻居说:“今天一大早,两个人就锁门出去了。”英子红肿着眼睛回到家里,何平看在心里越发感到难受。
何平没有去参加英子的婚礼,他要留在家里照顾蒲焕群。送亲的队伍出发了,小院里暂时安静了许多。
“送亲的人都安排好了吗?不要落下谁,免得人家怪不是。”得到何平肯定的回答后,蒲焕群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何平感觉有泪珠子在眼角滚动。
忙完英子的婚事和夏收,何平又匆忙赶回学校。樊玉山问他:“何平,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有啥困难一定要告诉我。”
樊玉山原本安排何平暑假一块儿带学生去实习,考虑到何平母亲的病情,只好安排其他老师。“何平,今年暑假带学生实习你就不要去了,留在家里多陪陪你妈。”
放暑假前,何平帮着教研室老师整理当年的毕业设计(论文)资料,抓紧时间整理学生的实验成绩,并及时提交给各门课程的主讲老师,以便他们按时上报学生的期末成绩。
按照系里的暑假工作安排,何平认真检查了所有的实验设备,小件贵重仪器设备收好锁在仪器柜里。其他设备则盖上台布,要不然等到暑假回来,上面就会落了一层灰尘。关好实验室各个房间的电源和水龙头,门窗上贴上封条,留下一套钥匙放在系办公室。收拾好行李,何平便匆匆赶回家里。
七月的天气像着了火一样,北莽塬上日头更加的毒辣,晒在身上像火烤一样。空气中没有几丝凉风,刚出苗的秋庄稼显得无精打采,没有一点勃勃生机。村里的大喇叭在播放重要通知,号召村民捐钱捐物支援南方的抗洪救灾。
“南方又遭灾了?以前不是经常号召大家为陕南地方抗洪救灾捐钱捐东西,这回咋换了地方?”蒲焕群听着街道上的广播和村民们的议论,一时半会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支援陕南救灾,确切的说应该是支援安康地区,曾经是何平孩提时代记忆犹新的事情,大家只是捐献一些自家人不穿的旧衣物或者棉被等,捐钱的人家却是极少,因为各家的经济状况都不是很宽裕。捐献的衣物统一收集堆放在村里小学的操场上,大队部的告示栏上则张贴着各家捐献的明细。
“老五,你说说看,咱这关中道上是不是好地方,大灾大难还是比较少见。”街道上,德文老汉正和几位老伙计圪蹴在大碌碡上,抽着黑卷烟闲谝,议论的话题上至国家大事,小到家长里短,发表着各自的高见。
“你这话有道理。咱这地方自古就是风水宝地,要不然那么多皇帝死后都埋在北塬上。哎,没想到今年南方遭了这么大水灾。走,回家收拾收拾,咱们也去捐献一点吧!”德文老汉掐灭了手中的烟卷,端起紫砂泥茶壶,佝偻着背慢慢走回家里。
村委会前慢慢聚集了不少人,大家都在打听上级的通知精神,顺便也了解一些有关南方水灾的具体情况。
晚上,何平打开电视机收看新闻。为了不影响蒲焕群休息,家里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看电视。在电视画面上,何平看到国家最高领导人的身影出现在抗洪的第一线,以人民子弟兵为主体的抗洪大军筑起了钢铁般的防洪人堤。在这令万千观众热泪盈眶的场景里,我们向世界发出了抵抗自然灾害的最强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蒲焕群就开始念叨着:“娃儿,你把家里的衣物收拾一下,主要整理一下你们哥几个的衣物。家里还有两床棉被,都是新棉花做的。如果村上收,就拿去捐了吧。现钱也捐一点,你好歹也算是外面干事情的人。”何平走到村委会,代表母亲捐献了一份心意。
蒲焕群拿起手边的《圣经》,翻开了一个章节小声地诵读,她也在为灾难中的人们祈祷。蒲焕群原本不识几个字,《圣经》上的内容大多是别人讲给她听,时间久了,反而认识了不少字,这也许算是宗教信仰对她的一种功效吧!。
蒲焕群喊着嘴里有些淡,特别想吃鱼。何平想:这是不是母亲又在想念家乡?家乡的亲人算是见到了,可是再也没有机会回老家吃一顿记忆中的美食。
何平坐着班车赶到县城。县城民院什子菜市场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叫卖声此起彼伏。“咱这鱼是渭河滩自家鱼塘里养的,喂的是精饲料和新鲜水草,来几条吧!”一个长相敦实的鱼贩在热情叫卖。何平走到他的摊位前询问:“老板,你这鱼咋卖呢?”
“兄弟。老板二字不敢当,这片的人都管我叫三胖。你想要啥鱼?鲤鱼、草鱼、还是鲢鱼,我给你算便宜点。”三胖热情地介绍着,抽空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家里有个病人刚动完手术,一直念叨着想吃鱼,我也不知道买啥鱼好。”何平真不知道蒲焕群到底想吃啥鱼。
三胖一听,摆手说道:“兄弟,那可不行。鱼是发物,动过手术的病人千万不能吃,容易引起伤口感染。”何平一时不明白三胖的理论从何而来,吃个鱼还会引发病,他确实有些不信。
待何平将详细的情况告之,三胖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是老人家的最后一点念想,这时候再好吃的东西,她都可能吃不下去。我帮你挑几条鲫鱼吧,拿回家熬个汤给老人家喝。记着,先用清油炸一下,然后加上清水煮开就行了,少放些调料。”
临走时,三胖又特意找了几个冰块放在塑料袋里:“天气太热了,我给加上几块冰,要不然等你倒几趟车回家,鱼就变了味。”
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的鲫鱼汤端了上来,蒲焕群眼睛里流露着渴望的表情,何平夹了一块鱼肉送到她嘴里。蒲焕群默默地咀嚼了一会儿,艰难地咽了下去。
何平只好用勺子舀汤给蒲焕群喝,看着母亲喝着鱼汤时的满足感,何平的眼泪悄悄地滑落,有几滴竟然不小心落在碗里。
白天是酷暑难耐,街道上的树荫下挤着不少乘凉的人,大家都在诅咒这难熬的天气:“今年这夏天可就怪了,南方在使劲的下雨,咱这里却旱的要命,老天爷咋不匀一下,把南方多余的雨水调到这北塬上来。”
“老五,听说你们几个悄悄去寺庙给神上供了,天上的玉帝咋还不派龙王前来降雨。”人们的心情虽然烦躁,相互间的打趣还是少不了。
“再不要胡说咧。前几天是庙里过会,四邻八村的人去了不少,我们还一块吃了舍饭。可能是现在的神都吃的嘴刁了,供了那么多好吃货,还是不灵验。明个,咱几个就去庙里把供品自个享用了。这年头,连这神神都是假冒的多。”德文老汉也许不知道,他们的供品早就被一群毛孩子享用了,北莽塬上的真神都埋在大土堆里。
夜幕降临,天气的热劲依然没有消退。何平把蒲焕群常坐的藤椅搬到院子里,坐在椅子上望着无限深邃的夜空默默祈祷。蒲焕群因为腿疼而在炕上辗转反侧,时而发出几声呻吟。癌细胞已经侵入到蒲焕群的骨髓里,打杜冷丁和扎针仍然不能缓解她的疼痛。
何平的思绪在浅睡中来回穿梭。一会儿,他想到母亲把自己和二弟紧紧搂在怀里,母子三人躲在村上的砖窑里,外面的大雨如注,不时听到墙倒屋塌的声响。父亲一个人住在后院里搭建的防震棚里,他要坚守自己一手建立的简陋家园。一会儿,何平又想到陪着母亲坐火车回老家。看到家乡的亲人,母亲流了几滴伤心的眼泪后又高兴不已,逢人便说:“我娃出息了,我要跟他去城里享福。”
迷迷瞪瞪中,何平隐约听到蒲焕群叫三强的名字,他赶紧进屋查看。蒲焕群的眼睛迷茫地看了一下,又在喃喃细语。何平赶紧叫醒二雄和二雄媳妇,分头去义克选家以及家族里的几位长辈家里报信。“咱妈的情况不太好,咱们赶紧分头去几家报信。”
十婆来到家里,她摸了摸蒲焕群的腿,神色凝重地说:“老三媳妇快不行了,准备给穿老衣。”
六月初,蒲焕群出院回家后,义彩莲已经悄悄和家族里的几位姐妹为蒲焕群缝制了寿衣,寿衣做好后却一直没有给蒲焕群看,这也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在十婆的指导下,家族的媳妇们为蒲焕群擦洗身子,并迅速换上寿衣。老一辈人常说:人老了在没有咽气前,一定要提前穿好寿衣,这样才能走的舒坦。
蒲焕群躺在炕上,眼睛无神的看了一圈围在身边的人,嘴里还在小声的念叨,二雄媳妇以为蒲焕群想念自己的小孙女,正想去叫醒睡梦中的孩子。十婆连忙拦住,说道:“娃娃年纪太小了,不要叫娃到跟前来,小心惊了魂。”
何平凑到蒲焕群的嘴边,终于听清楚了母亲还在念叨小弟的名字。蒲焕群突然拉住何平的手紧紧不放,他意识到,这是母亲的最后嘱托: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弟,他太可怜了。三强十几岁上便没了父亲,现在母亲也要撒手离他而去。
何平大声地对蒲焕群说:“妈,你放心,一切有我在,……。”蒲焕群的眼睛慢慢地闭上,急促的喘气声渐渐平静下来,她的嘴角突然出现了苦涩的微笑。
何平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母亲就这样离他而去,几度险些昏厥过去,旁边的人赶紧把他拉起来:“何平,不敢再哭咧。你在这里使劲的哭,大家也跟着难受,还是抓紧时间安排你妈的后事吧。”
何平擦了擦眼泪,看了看墙上的挂历,记住了这个永远难忘的日子:农历五月二十八日。
天麻麻亮,在执事人的安排下,前来帮忙的人分别向家族里的亲朋好友报丧。何平给刚子打了电话,刚子听到蒲焕群去世的消息,在电话那头难过了好久。他说道:“最近公司的事情太多了,我实在脱不开身。我安排我爸开车送三强回家。”何平又叮嘱刚子暂时不告诉三强实情,怕他在路上有什么闪失。”
家里的灵棚搭了起来,蒲焕群被暂时放在租来的冰棺里,小侄女哭着要找奶奶,何平只好安排她在一旁守灵,每当有人前来吊丧,她就说:“我婆睡着了,你们不要打扰她。”三强在刚子父母的陪伴下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哭成泪人。
义诚意来到家里转了几圈,没有看见义克荣两口子的身影,他忍不住发起了脾气:“这两口子是咋回事?这个时候还不闪面,······。”
大婆由家人搀扶着来到家里,她一进门就哭了起来:“我苦命的老三媳妇,你咋说走就走了,留下这一大家子可咋办?”
大婆的哭声更是勾起了何平心中的伤痛,肝肠寸断的伤痛。大家在一旁劝住大婆:“他大婆,你可不敢再哭了,小心自个的身体。再说了,这是侄媳妇,你这一哭,她咋能安心上路呢?”
街坊四邻陆续有人来到家里,顺便询问何平需要帮忙的事情。考虑到何平家里的经济窘况,义彩莲和义克选商议,各家拿出五百元帮着办理丧事,并为蒲焕群购置了一副桐木制作的薄皮棺材。
何平的态度很坚决,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义彩莲说道:“何平娃,你就不要犟了。我们每家出钱也是一份心意,我们也有老的那一天。”
家族里一些辈份高的人也来吊丧,十九婆进门后就一直坐在蒲焕群的灵堂前痛哭。她和蒲焕群年纪相仿,命运却是极为突变。自从义宏光瘫痪了以后,家里的光景也是每况愈下,他在轮椅上熬了没几年,终究撒手而去。这一下子,家里失去了顶梁柱,一家子大小五口全靠十九婆一人支撑生活,她能体会不到生活的艰难?
十九婆一边念叨着蒲焕群的善良,叹息她的苦难一生,又诉说自己是多么的命苦:“老三媳妇,你现在可是解脱了,我的苦啥时候才是个尽头?”
义克孝带着何平去公墓地里为蒲焕群选墓址,他在墓地里转了几圈,指着靠近路边的一块地方,说道:“就选在这吧!这地方虽说离老三的墓远一些,可是还在一条线上,而且离旁边这个坟近一些,她们姐妹俩在下面也好做个伴。”
看着路边的这个无名小坟堆,何平的心中一直有个谜团。自从义克让去世后,每年逢着清明节、寒十、过年、正月十五等日子,何平都要带着弟妹们前来这个坟堆祭拜。可是,一直没有人告诉何平,这里究竟埋的是家里的什么亲人,义克孝今天的一句话总算是说透了其中的缘由。
娘家人没有来为蒲焕群送行,村里人为此议论不少。何平想到舅舅家也有自己的难处,毕竟隔着近乎千里路,来回一趟的确是不容易。
蒲焕群不喜欢听秦腔,何平只好安排在送葬前一晚放映一场电影。
夜晚时分,亲朋好友前来蒲焕群的灵堂前奠酒,何平等下一辈人则披麻戴孝跪在两旁守灵。
这时候,突然来了一群蒲焕群在信教中结识的姐妹,她们按照教义中的规范向蒲焕群的遗像行礼,并且集体念诵经文为她祈祷。
“何平娃,这些人都是谁?在这个场合不太合适吧!”有人提醒何平制止一下。何平仔细想了想,宗教信仰是每个人的自由,在这个时候,她们有权表达对信仰的追求。
轮到何平给蒲焕群奠酒,这是一个重要的仪程,他却伤心地几乎站立不住。几位长辈指点他给蒲焕群行礼、祭拜,何平数次哭昏在地上,他的哭声撕心裂肺般在夜空里传开:母亲啊!您这一走,儿以后回家来还看望谁个?深邃的夜空中,没有任何回应,亮晶晶的星星眨着眼睛。
在旁边帮忙的义廷盈,也是忍不住泪流满面,他强拉着何平站了起来,说道:“何平娃,你可不敢这样子,你要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坚强一点。不要忘了,咱这永远都是你的家。”
北莽塬上,一抔黄土埋葬了一颗善良的心灵。这里是生命的归宿地,每一位家族里的男丁、女眷最终都会长眠在这片土地里,即便是蒲焕群这位从千里之外的天府之地来到这里的外乡人,谁也不能例外。
天空中慢慢飘过来几大块棉花云,对天文地理略晓一二的义克孝看着天空,自信地说着:过不了几天,咱这塬上就会下一场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