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前的大杨树上,知了们鼓噪了很久。终于熬到了放暑假的通知,何平满怀喜悦的心情期待着早日回家,班主任李建设却通知他们说:“同学们,放假期必须预交下学期的课本费。”
何平回到家里告诉蒲焕群:“妈,班主任李老师通知我们,学校要求提前交下学期的书本费。”
蒲焕群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是迟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对何平说:“娃儿,你爸还没有去镇上缴公粮,家里暂时没有多余的现钱。这一年来,你上学花钱也多了。况且,弟弟和妹妹都要上学,家里实在供不起。要不,下学期你就不要去上学了。”
何平一听母亲的话语,简直有些不能相信,伤心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蒲焕群所说的确是实情,要供四个孩子上学,对任何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尤其对何平这样的家庭来说,负担更是沉重。
何平陷入复杂的矛盾之中,十分不情愿放弃对于理想和未来的追求。他只好和母亲软磨硬泡。
夜晚的小院里有些不平静,乘凉呐闲话的相邻陆续回去睡觉。义克让抽着旱烟锅子,还在劝说蒲焕群:“掌柜的,还是让何平娃继续念书吧!家里再有困难也不能耽搁娃念书,乡党们的好心咱也要领一下。”义克让的话令何平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蒲焕群从大板柜底层里取出二十元钱,数了好几遍交给何平。何平接过母亲递给的二十元钱,感觉有些沉甸甸。他也知道:最近刚忙完夏收,收割麦子、打场需要花钱;种秋粮,买种子,买化肥要花钱;瓜田里灌溉也要花钱。家里的各项开支多了,可是夏季公粮还没有缴售,家里基本上没有剩下多少现钱。
何平暗暗下定决心,暑假里一定想办法打零工,为自己挣一些钱。可是暑假里适合他干的零工并不多:骑车子走街串巷卖冰棍,忙活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钱;要么去村上的建筑队当小工,能挣一些辛苦钱,就是活太重,身体吃不消;或者去村办的砖厂干活,劳动强度虽说有些大,但是可以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活计。何平躺在床上想了半个晚上,决定还是去砖厂干活。
第二天刚麻麻亮,何平就赶紧起床,简单洗漱一下,急匆匆赶到砖厂占了一辆平板车。这是一个运送泥砖坯的工种,相对而言技术含量低,而且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村里的人到砖厂干活,一般没有固定的规定和要求,相对来说,自由度比较大。只要愿意去干活,只需每天一大早到管事的人那里领活即可,或者每天早早去,自己主动占一个出力较少的工种。而且干一天活,按工种计一天工钱,月底则统一结算。
拉平板车的多是一些年轻小伙子,有许多人是何平小学时的同学,有些人还是他初中时的同学。这些老同学大都不再上学,到砖厂干活就是他们最方便的工作,砖厂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他们成家立业的财富来源地。
随着城镇建设的快速发展,以及农村人盖楼板房的需求,砖头——这个最为普通的建筑建材,却为广大农村提供了不少商机。在这二道塬上,从渭河北岸一直到北莽山脚下,几乎每一个村子都建有砖厂。有实力的村子还建起了水泥厂、白灰厂等,虽说生产规模都不大,但是效益都还不错。烧制砖头的黄土随处可取,制水泥和白灰的石料可以从北山里开采,煤炭可以从邻近的铜川矿区运来。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促进了村办建材厂的快速发展,尤其这砖瓦厂几乎是村村普及。
村里的年轻小伙子通过在砖厂或其他厂子干活,五、六年的光景就可以盖起楼板房,再干上几年就可以攒下娶媳妇的钱,这样的人生轨迹也是父辈们为年轻人设计好的。如果年轻人上学没有盼头,父辈们总是一句话:“娃,咱这书不念了,去砖瓦窑拉架子车去。”这句话就决定了一个人终生的命运。
何平到砖厂干活,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大家以为他不再上学,尤其是一些初中的同学总是问何平这样的问题。
午饭后的这段休闲时间还是很惬意,何平和慧轩坐在砖厂的屋檐下闲聊:“何平,是不是念不下去了?要是还能念,继续努力。砖瓦窑这下苦活,你可干不了。”
何平只好简单地回答:“我暑假里也没啥事情,就是来这里锻炼锻炼。”
何平所干的工种是十分的枯燥。每天一大早就去占平板车,一定要挑一辆顺手的车子,可以省不少力气。他一趟一趟的运送做好的泥胚,低着头大幅度迈着疲惫的双腿,脸上的汗水一道道流下,滴在腾起的尘土里。
何平那摸惯了书本的手上没有老茧,几天下来,双手磨起了许多血泡。蒲焕群看着何平的双手,心疼的说道:“娃儿,干不动就回来吧,你下不了这苦。”
何平决心坚持干下去,不能让别人看笑话。他手上的血泡磨破了一个,又重新长了一个,刚开始还感觉到钻心的疼,几天后磨破的地方慢慢起了一层薄茧子皮,何平的疼痛感觉也是慢慢适应了。
夏天的午后,太阳还是毒辣辣,在砖厂干活的人一般不上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不太晒的时候开始干活,以避免中暑。午饭之后,大家陆续来到砖厂边的阴凉底下休息:抽烟、闲谝,打扑克牌、下象棋,或者玩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等乡村游戏。
何平一般不参与,他只是在一旁观阵, 有时也和黑蛋、慧轩等人闲谝,回忆他们曾经的学习时光。大家还是鼓励何平继续上学,毕竟呆在农村的出路太少。尤其对于何平来说,自个是身单力薄,不是干下苦活的料。何平慢慢咀嚼同学们的话语,体会出其中包含着许多无奈。
静静地坐在树荫下,何平在心中想着:不能把自己的人生目标定位在砖瓦窑,一定要走出村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看着砖厂一排排的泥砖坯,默默地站立在大太阳下,享受着火热阳光的炙烤,何平不由得涌起无限感慨,他在心中为这些土胚子写下几句赞歌。
倍受挤压的黄泥巴
切成一个个土块块
几经风吹 日晒 雨淋
走进火的天堂
炼就一身钢筋铁骨
只有一个心愿
和伙伴们紧密相连
共同竖起一座座大楼
何平感觉自己也许就像那砖坯一样,终究会成为一块烧制成型的砖块。是走进城里变成高楼大厦的一分子?或是成为农家垒猪圈墙的一分子?这难道就是命运给予自己的安排,如何抉择?他眼望瓦蓝瓦蓝的天空,扪心自问。
“何平,发啥瓷呢?开工了,赶快去占个好板车。”慧轩招呼何平抓紧时间上工地。
白天的劳累不可能令何平有更多的思考,只有寂静的夜晚才有自由遐想的时间。
夏天的晚上,何平和二雄轮流去瓜田守夜。吃罢晚饭,他牵上大狼狗阿黄,拿着手电筒,又赶到另一个岗位上。
夜晚的田野里一片寂静,西瓜们躲藏在瓜蔓下的悄悄地生长着,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声,惹得阿黄一阵狂吠。义克让曾经对何平讲过:西瓜在生长的季节,晚上可以听到瓜皮的开裂声,那是西瓜在长个头。这个时候,如果水肥充足,西瓜的斤两就很足,而且口味砂甜。
何平躺在瓜棚里,舒展一下有些酸痛的腿脚和手臂,眼望着深邃的夜空,看着漫天的星光闪烁,不由得回想起上初中时写的一篇小说《愁·喜·筹》。那时候,他们刚刚开始练习写小说,语文老师给大家布置了一篇作文:写一篇贴近农村生活的小说,题目自拟。何平的这篇文章,老师看了以后很是称赞,在班上当众讲解了一番,然后又向中学生文学杂志推荐,结果不甚了了。
砖厂的活计也是阶段性,只有当所有的泥砖坯全部晒干进入窑里烧制,他们才能开始新一轮的工作,在此期间总有三五天是休息时间。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里,何平便跟着义克让在瓜田里干活,既能给父亲打个下手,顺便也学着干一些简单的活计。
“何平娃,今个早上凉快,咱爷俩一块去瓜地里看看。”早上起床后,趁着太阳还没有升高,天气比较凉爽,义克让带着何平来到瓜地里干活,并且给他仔细讲述种植西瓜的一些工序。
务弄西瓜的活很是累人,而且义克让对每个工序要求很是规范,不能图省事省略任何一道。他对何平说:“何平娃,俗话说得好,人哄地一时,地误人一季。”这简单的话语中也是包含了深刻的道理。
种西瓜也不是个简单活,还是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从西瓜出苗以后,就要开始投入人力。首先是压瓜蔓。就是要把瓜苗从向上生长转变为水平伸展,并在瓜苗根部培上土。把瓜蔓成长的空地平整好,随着瓜蔓的不断生长,每隔二十公分左右压上土块,保证瓜蔓沿着直线水平生长。其次是掐花。就是当西瓜开花之后要选择长势好的瓜蒂留下来,其余的都掐掉,尤其是根花一定要掐掉。根花是瓜蔓上的第一个花,结出的西瓜俗称“根瓜”,一般都长不大,而且还截留了大量的养份,所以要坚决弃掉。每一个瓜蔓上一般只留一个瓜蒂,最多留两个,这样才能保证西瓜的品质和产量。再次就是要经常掰杈,防止主蔓上长出太多的支杈,避免养份分散流失。最后的工序是翻瓜。等到西瓜长到快要成熟的时候,把每一个西瓜翻转一下,把靠近地面的部分翻过来面向阳光照晒,避免瓜瓤中出现白芯现象,保证整个西瓜的品相良好。当然了,期间还要经常进行除草、浇水、防病虫害等。
“务农西瓜还活都这么复杂,看来农村里的这饭碗也不好端啊!”何平的心中是否悟出了一些浅显的道理。
义克让头上戴着镂空的柳编凉帽,圪蹴在地里认真给何平示范一道道工序,时间久了就坐在地上伸展一下酸麻的双腿,然后用力揉捏腿关节,把双腿放在阳光下曝晒,然后敷上晒热的黄土面。
“爸,你的腿病又开始犯了。”何平关切的问道。
“这是我的老毛病,年轻的时候落下关节炎的病根,一直没有根治好。好在我有自己的土方子,用这个办法可以拔一拔腿里的寒毒。”义克让点燃了旱烟锅子,慢悠悠抽了几口烟,给何平讲述起那难忘的一段岁月。
义克让的关节病是冬季里得上的。那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义克让背上一些棉花、家织土布,和村里一帮人搭伴偷偷进北山换粮食。由于北莽塬上地处渭北棉粮主产区,给国家上缴的任务比较重,而且城里分布着五六家大型棉纺织企业,因此当地的棉花生产任务远大于粮食。一般人家都有多余的棉花,粮食却是不够吃,如果家庭人口多而劳力少,吃不饱肚子的事情是经常发生。农家里多余的棉花可以纺线,然后染上不同的颜色织成粗布,可以用来制作床单、门帘、被面子,甚至可以裁剪成粗布衣服。
物物交换是那个时期农民们的简单市场行为,一般都是交易双方议定一个规则,分别换取各自需要的东西。这些交易都是偷偷进行的,如果被队上或者村上的干部发现了,不但要没收一切东西,还要把人在大会上批斗一番。
“总不能让人饿肚子吧!寒冬腊月也得想办法搞点粮食。” 义克让吐了一口旱烟,一脸的凝重笼罩在烟气之中,仿佛回到了那个刻骨难忘的冬天。
寒冬腊月的一天,呼呼的冷风刮在脸上很是生疼,义克让从北山换了一些粮食准备回家,路过洨河时发现有人在桥头检查。他只好绕道走,脱下鞋袜,卷起裤腿,趟过结冰的河水。回家以后在热炕上捂了半个晚上,早上起来腿脚还是冰凉。
年青时的苦难摧残了义克让的身体,他那高大的身躯已略显驼背,花白的头发更加衬托出苍老。他抽着旱烟,戴着草帽,俨然一个农村老头的形象。其实,义克让的年纪正当壮年,只是岁月的痕迹已经过早地深刻在古铜色的脸庞上。看到父亲的这个状况,何平的心中甚至有些酸楚的感觉。
义克让对于自己的瓜田充满了希望,因为水肥比较充足,而且夏天没有下连阴雨,西瓜的长势非常好。“今年应该有一个好收成!” 义克让在瓜田转了几个来回,很是自信的说道。
西瓜收获的时节,在县城工作的义承学帮着联系一家单位前来收购,买回去的西瓜用来给本单位的职工发福利。
“何平娃,你十七爷给咱联系一家单位收西瓜,去叫上你二大、三大过来帮忙。”这很是令何平感慨不已,当一个城里人真好,尤其是当一个吃国家粮的人真幸福。
一位女干部带领几个人在地里挑选西瓜,他们都喜欢选一些个大滚圆的瓜,义克让则带领家里人在地头过秤装车。女干部特别喜欢地里几个长相非常好的西瓜,何平也知道,那可是地里的“瓜王”,是义克让特意留作来年的瓜种子培育瓜苗。这几个西瓜,何平每天都要照看一遍,生怕被人偷走,或者被獾偷吃了。看着女干部恋恋不舍的表情,义克让只好同意她的要求。何平把两个“瓜王”抱去过秤,义克让却摆了摆手。何平极不情愿地把心爱的“瓜王”抱到驾驶室。女干部很是感谢,一再说:“这两个西瓜我单独付钱”。最终,她并没有从自己口袋掏出一分钱。
暑假即将结束,何平准备返回学校,在砖厂领工的齐孟远把他的工钱单独结算清,直接送到家里。“三哥,这是何平娃的工钱,我想娃快开学了,肯定要着急用钱。”
何平后来才知道,齐孟远照顾了他一些工分,工钱单独造表,又让义克让签字代领,怕何平无意中说漏嘴,免得其他人有意见。何平的心中很是感激。
中午的饭桌上,一家人是有说有笑,尤其是夸赞何平第一次挣到了工钱,二雄却向义克让提及自己不想去上学:“爸,我不是念书的料,还是回家算了。”
其实,二雄仅仅是读完了初一,这样就放弃了,算是彻底告别了读书生涯。暑假期间,二雄一直在建筑队当小工,人也晒黑了,身材变瘦了。何平的心中有一股说出不的难受滋味。
何平知道,二雄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思想斗争了好长时间。毕竟,兄弟姊妹四个都在念书,这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义克让和蒲焕群在夜里谈论了好长时间,最终还是同意了二雄的想法。“娃既然下定决心不念书,明个我就去找人给咱娃学个手艺。”义克让去找建筑队的工头:“大毛,二雄娃交到你手里,你给咱多操点心。”
义克让恳求他好好培养二雄,让二雄学做泥瓦匠,如果能学到一门手艺,将来也有一个好的出路。
齐大毛满口答应:“放心吧!三哥,娃到我这里,不出三五年就能出师。”
开学报到的日子,二雄的一帮同学来家里劝说。二雄一直坚持说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劝大家好好学习,不要拿他做榜样。“大家的好意我领了,我准备去基建队干活,没准将来还能成个好匠人。”同学们一看劝说无效,只好安说了一些鼓劲的话。尤其是一位女同学和二雄单独说了好长时间话,最后她还是满脸失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