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跑啦!”
“先生跑啦!”
在紧贴汉水之滨、犹如汉水长出的一只小翅膀的腊树园村,在楚国鄢邑这个不起眼的“置锥之地”,“先生跑啦”这条小消息,就是一个大新闻,东走西传,几乎是在同时,全村人都知道了,又都涌向了建在村前的学堂。
学堂里人去房空的景象,引发了人们种种议论:
“嗨,才来了半年,这先生就待不住了!”
“当初,就不该请他来!”
“谁请了?他自己找上门来的。”
“你没看他,啥时候都挺个大肚子,可是里面没装学问!”
“他会装呀,假装有学问!”
“还谈啥学问,认得的字也没装多少。”
“白字装得不少呢!”
一人脱口说出了早已在村民中流传的顺口溜——
有个先生本姓冯,
白字能念一背笼。
鑫字念成金,
董字念成童,
一学子名叫马皎虹,
他给念成了马咬虫。
气得人家搬了家,
外地去找好先生!
“哈哈哈哈……”
“笑什么笑,白白叫我们供养他了!”
“供养还是小事,把娃们害苦了!”
“……”
就在那个冯先生跑了五天之后的一个上午,顶着初夏有些温热的太阳,从腊树园村里走出来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人员组成很特别:有正值盛年的青壮年男女,有白发苍苍的老翁老妪,有六、七岁到十来岁的孩童。这支混杂着老、中、青、幼的拖拖拉拉的队伍,出得村来直朝着村西的一条小路走去。
他们都是要去向一个地方——桐树园村。这桐树园是位于腊树园西边的一个村子,离腊树园不过两三里路。和腊树园一样,桐树园村的人为方便孩子们就近读书,早年也合资修建了一所学堂,塾师或由村里有些文墨的人担任,或外请,去去来来,不定时地有更换。三年前,这里请来了一个名叫张鹖的老先生,文墨可深哪,桐树园村的人说,这个先生能把一本一本老厚的书全背下来,他甚至能把简册里某一句话、某一个字写在简头还是简尾,也一清二楚。不光能背,那一卷卷厚书的内容他更是烂熟于心。他能把书中的一篇篇文章全用寻常口语流利地解说出来,叫不识字的老百姓也能知晓得明明白白。因而,这位张先生在桐树园就很受欢迎。他来那年和村里立契约时,约定只教一年,因其家乡还在离鄢邑有几百里地的宛邑,出来教书已有多年,现在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且又身体欠佳,就是继续任教,也选个离家近点的地方能和家人互相有个照应方好。可是,这位先生的学问实在是太好了,桐树园的村民就一再挽留他,所以他就续教了第二年、第三年。
腊树园的村民何尝不想请个好先生,只是事情偏有不凑巧的时候:家就在本村,就在村里学堂任教多年的一个姓柳的先生,才四十多岁就得病去世了;后来从外面请来一个先生,教了一年多,下雪时不慎摔折了腿,又辞教回乡了;再后来就来了这位姓冯的白字先生,待不下去,自己跑掉了。腊树园村有孩子读书的家长们,在一起斟来酌去,最后意见达成了一致:让孩子们转学到桐树园村。才两三里路啊,乡下的孩子哪个不善走?走一截大路,行一段小路,穿几条田埂,再过一道小岗就到了。家长里面推选出了一个打头的,昨天已去桐树园村和人家作了交涉,向人家反复恳求,说这边的孩子也不多,就只那么七、八来个娃娃,保证按时奉交束脩,而且还可比桐树园的孩子多交一些。那边点了头,才有今天这支队伍的出行。
八、九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其中有两个孩子,一个生得胖乎乎、圆滚滚、浑身是肉,名叫周石;一个生得眉清目秀、端庄文静、不胖不瘦,名叫宋玉。周石衣着华丽,他上穿一件绞织透孔锦罗布料肩与袖都绣有花纹的银白色衬衫,下穿一条平织软缎浅灰色肥大长裤,太阳一照,浑身锦光闪耀。相比之下,宋玉则显得寒酸多了,他一身蓝色粗布衣裤,上衣的两个胳膊肘处,还补了两块补丁。这两个孩子边走边聊,话说得很有意思。
周石说:“宋玉呀,我这些天好高兴哪!”
宋玉问:“你高兴啥?”
“先生跑了,不用读书,天天玩哪!”
“天天玩就好呀?玩到长大了,不是什么也没学到?”
“咱们今天不是去换个先生学嘛!”
“对,想到要换个先生,我也好高兴哪!”
周石却噘噘嘴:“我才不高兴呢!”
宋玉望望周石,奇怪了:“换个好先生,你咋又会不高兴?”
周石嘟囔着:“以前这个先生才好呢,上课时我怎么玩他也不管。谁知道桐树园这个先生咋样,他要是也不管我,才好!”
宋玉笑着说:“哦,不管你的就是好先生?那你何必要上学,就在家里玩好了。”
周石一皱眉头:“可我爹不行哪,非要我上学读书不可。他说我爷爷过去当过官,他要我读点书,以后也当官。”说到这里他一把搂住宋玉,小声说,“宋玉呀,你是我最好的老弟,有谁欺负你,你跟哥说,哥帮你。哥也求你帮帮我——在我爹面前,千万不能说我贪玩,要说我用功得狠!”
“哎呀!”宋玉轻轻推着周石的手臂,周石那浑身是肉的大块头,压得他有些难受,“这些话你跟我讲了好多遍了,我哪里能见到你爹呀!”
“今天就能见到。”周石朝后面的人群望了望,后面没有他爹,只有他的二姨远远地走在后面。“我爹今天一定要来的,他说这转学是大事,再忙他也要来。他是去鄢邑街上买兽药去了,一会儿准来的。”
“你爹是为你好,你得听他的话,好好读书呀。”
“嗨,读那么多书有啥用。你不知道,我爹他自己就没读多少书,可是一样发了大财呢!”
“你爹怎么发财的?”
“他养牛马呀。有空我领你到东山去看看,我爹养的牛马跑得满山遍野,有一千多头呢!”
宋玉吃惊地说:“养那么多?我们家才养了一头牛呢。那你爹一定很辛苦。”
周石摆摆头:“辛苦个啥,我看他还没有别人辛苦。有的人辛辛苦苦养了十几年,就只有几十头牛马;我爹才养了七、八年,还卖了几百头,就这还有一千多头,还雇了十几个人帮他照看呢。”
“哦?你爹这么有能耐?他一定钻研过养牛马的书吧?”
周石笑着拍拍宋玉的肩:“傻宋玉,啥事都跟读书联上。告诉你,我爹他养牛马有自己的诀窍!”
宋玉眨眨眼:“哦?啥诀窍?”
周石附在宋玉耳边,悄声说:“你是我好老弟,我才告诉你,我爹他的诀窍就是——和官府打交道!”
宋玉不解:“和官府打交道也算诀窍?”
周石望着宋玉笑笑,不无炫耀地说:“傻宋玉呀傻宋玉,你就会埋头读书,什么也不懂,和官府打交道可有学问哪!官府最有钱,他来买你的牛马,你给他点儿好处,他下次又买你的,一来二去,你就发了——我知道的也不多,我爹那可是神呢!”说到这里,他愈发洋洋得意,“嗨,我爹越养牛马,他的本领越大,他常跟我说,这个世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哦?什么事都能办成?就是圣人也还有办不成的事呢!”宋玉疑惑地说。
周石有点儿不满意宋玉的反映:“咋的?你还不信哪?”说到这里,他往后面望望,“哎呀,我爹还没来。你爹妈跟在后面呢。”
宋玉回头望望,对着走在后面正和几个家长们交谈的父母喊道:“爹,妈!你们快走哇!”
宋玉的父亲宋德根和母亲陈莲,一边应着,一边加快了脚步。
走在前面的这群孩子中,就数周石最大,都十岁了,宋玉才七岁呢。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了几道田埂,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下。这时周石以他“娃子头”的身分对孩子们发号施令了:
“弟兄们,要爬山了,不准掉队呀!”
孩子们都顺从地一个挨着一个,开始登那个小山。周石见宋玉还在边走边望他父母,便又拍拍宋玉的肩说:“宋玉,你爹的本领也很大吧?”
宋玉说:“我爹可不是什么事都办得成,他——只有一样本领。”
“是啥本领?”周石急问。
“我爹他勤快呀,起早睡晚地干活儿,不怕累。”
“就只会干活儿呀?”周石听了连连摇头,脸上露出轻蔑地笑,“这算啥本领,怪不得你家里穷!”
“穷就穷呗——我们自己觉着怪好的。”宋玉不以为然。
“怪好?你是吃好了?穿好了?”周石扯拉着他那身锦衣说。
宋玉却不看周石一眼,只是声音低低地说:“我没想和你比呢。”
一道山梁翻过后,再走不多远,就到了桐树园村了。进村再走百来步,就看到了村里的学堂,读书声正从学堂里传出来。见了学堂,孩子们立时就消声敛足,不敢再往前行了。那个昨天来接洽的家长先走进学堂,不一会儿又出来,说张先生传话,叫家长们都进去,孩子们留在外面。于是,十几个家长便轻脚缓步地进去,规规矩矩地站在了教室的一侧。
桐树园村学堂,是一个旧祠堂改建的。教室里坐着十来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童。姓张的塾师五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胡须花白,面容清癯,但明目如炬,神色刚毅,一看就知是一个治学严谨的学者。他站在讲台上看着家长们都进屋后,从墙根处拿来几张席子铺在地上,缓缓地说:“各位贤德的家长,大家先就座吧。”见家长们都席地而坐了,他又说,“鄙人张姓,贱名张鹖。承蒙桐树园村父老乡亲不嫌鄙人才疏学浅,低就聘我于此任教,至今已是两年有半。昨日得会桐树、腊树两村父老相商,将腊树园之若干学童,转至桐树园来就学。今见贵村扶老携幼,这么多人护送学童前来,实令我感慨之极!在座的可能知道孟老夫子这句话吧——‘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读书求学者,就是为孩子们的人生辟路开塞也。少学之,则辟出小路;久学、多学之,则辟出大路;不学之,就如同你尚未辟出路来,你的前面还长满了茅草、荆棘。刚才我称呼你们为贤德的家长,你们真是有贤德啊!为孩子求学,你们耗神劳力,本村不行,就往外村求助,不惜费时奔波,连白发苍苍的老叔老婶们都出动了,真叫鄙人感佩之至啊!孔夫子有言:‘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你们这地方村村都建有学堂,都尊师重学,都是我敬佩的上民啊!唉,只可惜我年岁有些大了。到了年底,我是决意辞教了。现在到年底,只剩下半年时间。虽只半年,我仍然要严勉自己,一刻也不能懈怠。看看桐树园村的这些孩子们,腊树园村的孩子我还未看到,但是看看你们这些贤德可敬的家长,倘若我有一丝的懈怠,便既是误人子弟,又殃及这些子弟的父母尊长,就是天大的罪过呀!”说到这里,张先生顿了顿,又把诸位家长都巡望一遍,然后恳切地接着说,“鄙人还有实言相告——尽管鄙人不敢懈怠,也恐才力、精力不济而事与愿违,误了你们的子弟。因之,鄙人实心奉劝各位贤德的家长,一定要慎重权衡你们各自孩子的转学之事,你们尽可转到他村的高师优塾,不必非得屈就于鄙人啊!”
听了张先生一番推心置腹、谦恭之极的话语后,腊树园村来的家长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张先生不要过谦了,我们的孩子都学定在你这里了!”
宋玉的爹宋德根更是由衷地佩服起了这位张先生,他悄声对身边的宋玉妈陈莲说:“凭我的眼力,这是位了不起的先生!”
见家长们都笃定地认着这个学堂,张先生便道:“那好吧,我们就来下一步了。”他顿了顿,接着说,“鄙人接受学童,有个习惯,就是先得测试一下,看他的秉赋怎样,学趣如何。这倒不是说优者进,劣者汰,非也非也;而是便于因材施教。就为这个缘故,我才叫把孩子们留在外面,以便测试时互不相扰啊。”
众家长听了都点头说:“但凭先生布排。”
张先生便喊李冬和刘麦黄两个学童来到跟前。他对李冬说,“你就站我身边,随时去叫人。”他又对刘麦黄说,“你到外面看着那些学童,喊一个,方能进来一个;测试过的,须在另一边站立,均不得喧哗戏闹。”两学童连连应诺。张先生便看着写在一块布帛上的名单说,“叫——苏成。”
于是,李冬便和刘麦黄一起跑了出去。刘麦黄就留守在学堂外面,李冬则连声叫着“苏成、苏成,哪个是苏成,先生喊你进去呢!”
胖胖的周石一下抓住他身边的一个学童,推搡着他说:“他就是苏成,嘿嘿,你快进去呀!”
苏成便畏畏缩缩地跟着李冬走进了教室。
席地坐在讲台上的张先生,见进来的苏成怯生生的样子,口气和缓地说:“无须拘谨。既是转学而来,就是进过学堂门、见过先生的呀。来、来,再往前走走!我问得东西是少之又少的。”
苏成的父母也轻声嘱咐儿子:“成成,往前走点儿,走到先生跟前哪!”
苏成又往前走了走。
张先生望着苏成,开始提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苏成小声答:“苏成。”
“几岁了?”
“九岁。”
“你原来在哪里读书?”
“就在我们腊树园。”
“读了多长时间?”
“五个月。”
“读的什么书?”
“《国语》。”
“读到哪里了?”
“《敬姜论劳逸》。”
张先生“噢”了一声,从几案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卷简册,“我这里有这篇文章。”他将简册递给苏成,“你读给我听听。”
苏成接过简册,拿在手里摸弄了几下,别别扭扭地刚要读,忽听学堂院子里有人大声嚷嚷:
“先生、先生,我来晚啦!”
随着喊声,只见一个衣着光鲜、肥硕壮大、四十多岁的男子旋风般冲了进来。旋又站住。
“你是……”张先生开口问。
“哦,我是周顺,是周石的爹呀!”来人急忙对着张先生自我介绍。
这时,家长坐席里站起一个妇人来,对来人喊道:“大哥!”
来人看到了这位妇人,应道:“大妹子!”
妇人扭过头对张先生说:“先生,这是周石他爹,老远赶来的。”
张先生凝视布帛上的名单:“嗯,是有个周石。”他又抬头看来人,“老远?你不是腊树园的人哪?”
来人嘿嘿一笑:“不是、不是,我住的远着呢,住在东山,经营畜牧。我那个儿子犟啊,比我养的那些牛马还犟。我要给他请先生在家里教,他非要找个小伙伴多的地方,这才送到她姨妈这里来上学。谁知……请先生收下我那个儿子吧,我家不缺钱,交多少脩金都行。”
张先生说:“正在测试呢,你坐下听听吧。”说着,他向苏成努努嘴,“你读吧。”
苏成便细声细气、结结巴巴地读起那篇《敬姜论劳逸》来: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音‘触’,却念成了‘歇’字)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
“哎哎,你停下吧!”张先生皱皱眉头,摆手示意苏成停下,然后说,“好,你就测到这里,先到外面等着吧。”
见苏成转身出去后,张先生说:“各位家长,你们说苏成读得怎样?”
家长们都互相观看着,没人言语。张先生便又转问众学童:“你们说呢?”
坐在前面的一个学童抢着回答:“才读了两句呢,就读错了字!”
“哪个字错了?”张先生问。
这下,学童们都七嘴八舌地回答起来:“把‘歜’念成了‘歇’字!”
张先生点点头:“对,‘以歜之家而主犹绩’,念成了‘以歇之家’。唉,开篇即错呀。下一个——”他看看名单,“柳七斤。”
李冬便又出去喊来了柳七斤。
张先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柳七斤比刚才那个苏成大方一些,他回答的声音有些响亮:“柳七斤。”
“你几岁了呀?”
“满九岁,进十岁了。”
“哦。原来在哪里念书?”
“腊树园。”
“读的什么书?”
“《国语》。”
“读到哪里了?”
“《敬姜论劳逸》。”
张先生便把手中的简册递给柳七斤:“你念念吧。”
柳七斤接过简册一个一个字地指着念起来——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同样念成了‘歇’)之家……”
张先生又皱皱眉头:“你也停下吧!”他从柳七斤手里要过简册放在几案上,说,“柳七斤,你也先到外面等着吧。”
柳七斤还在兴头上呢,见突然叫他停下,还有些不甘愿,可是又无可奈何,只得走了出去。
柳七斤刚走出门,学童们都轰然笑了:“‘歇’、‘歇’,又念错了,又念错了!”
在坐的柳七斤的父亲红着脸站了起来,连声为儿子申辩:“唉、唉,都怨原来那个先生,净教白字,净教白字!”
头一个测试的苏成的母亲也站起来应和:“对、对,就怪那个冯先生!”
张先生以手势让两位家长坐下:“好、好。我可没有怪孩子们。再往下来吧。”
接下来又喊进两三个学童,都是读了几句,就出白字,有的还出现多个白字,只好都叫他们停下。反复几次,让张先生十分失望,由失望又生出怨恨。他恨的当然不是这些学童,而是那个教学童的先生,是他教偏了、教坏了啊!误人子弟虽不犯罪,从没听说过书没教好坐牢的,可它又比什么罪的危害都大呀!张先生的心情坏透了,他甚至不想把测试再进行下去,一看下面的名单仅剩两三人了,只好再勉强为之。
“下一个——”张先生有气无力地念道,“宋玉。”
李冬又去喊宋玉。
宋玉斯斯文文、落落大方地走进来,寻望着走到张先生面前,向他深深地鞠一躬。
这一躬,引来了张先生的一些注意,他打量了一下宋玉:“你叫宋玉?”
宋玉欠身回答:“是,先生,我叫宋玉。”
“你还很小吧?”
“不小,七岁了。”
“你原来在哪里读书?”
“就在腊树园。”
张先生将手中的简册亮给宋玉看:“这篇《敬姜论劳逸》读过吧?”
“读过,读过的。”
“那你念念看。”
宋玉却未接简册:“先生,不用书,这篇文章我背得下来。”
“哦?”张先生这次是用有些奇异的目光又打量了一下宋玉,缩手把简册放回几案,说,“那——你背吧!”
小宋玉声音抑扬顿挫地背起来: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其母叹曰:“鲁其亡乎!使僮子备官而未之闻邪?居,吾语女。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
是故天子大采朝日,与三公、九卿祖识地德;日中考政,与百官之政事,师尹惟旅牧,相宣序民事。少采夕月,与太史、司载纠虔天刑;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而后即安。诸侯朝修天子之业命,昼考其国职,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无慆淫,而后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职,昼讲其庶政,夕序其业,夜庀其家事,而后即安。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自庶人以下,明而动,晦而休,无日以怠。王后亲织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纮、綖,卿之内子为大带,命妇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赋事,烝而献功,男女效绩,愆则有辟,古之制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先王之训也。自上以下,谁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尔又在下位,朝夕处事,犹恐忘先人之业;况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无废先人。’尔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惧穆伯之绝祀也!”
仲尼闻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妇不淫矣。”
小宋玉背完后,态度恳切地望着张先生。
张先生瞪大眼看着宋玉:“背完了?”
小宋玉轻轻点一下头。
张先生抬眼扫视众位学童:“他背的对不对?”
众学童齐声答:“太对了,一字不差!”
张先生又问:“有白字没有?”
众学童都高声答:“一个也没有!”
家长席里,众家长都惊讶地望着宋玉,情不自禁地啧啧称赞;又都叽咕着对宋玉的爹妈夸奖一番,说你们的孩子是怎么学的?为啥这么行?宋玉的爹妈早把宋玉能背很多书看成是平常事了,对今天能背这点课文当然也感到平常,对家长们的称赞只好连连说不算啥、不算啥。
张先生再问宋玉:“宋玉,你能说出这篇《敬姜论劳逸》的大意吗?”
宋玉给张先生施一礼,答道:“这篇文章的大意是,鲁国的大夫公父文伯回家看到母亲在纺线,认为母亲不应劳碌,他说像他们这样的贵族之家,不必劳动,应当自图安逸、只管享受才是。他的母亲感到儿子的想法很不对,便说出了‘劳则善心生,逸则恶心生’的一番道理,对儿子进行教诲。孔子赞扬了公父文伯的母亲敬姜。叫弟子们记住她不图安逸的好品德。”小宋玉答完,很谦恭地望一眼张先生,想听他的评判。
“哎呀,始料未及、始料未及呀!”张先生边说边站了起来,“一个上学才五月的孩童,又无好的先生教授,可是你这个小小的宋玉,竟然将一篇老师没教好的文章,背得滚瓜烂熟,还讲得言简意赅,并且一个白字没有,你是怎么学习的呢?宋玉的爹妈来了没有?”
“来了,先生,我们都来了。”宋玉的爹妈谦恭地站了起来。
“好,你们都来说说,你这个小宋玉是怎么学习的?”张先生兴趣浓郁地说。
宋玉和他的爹妈交替着作了回答。原来,小宋玉从四岁就开始认字了。勤劳的父母为了养家糊口,除了忙耕织外,闲暇时就做些蒸糕挑到不远的鄢邑集市上去卖。宋玉的母亲陈莲做得一手好蒸糕,是宋玉的姥姥传给她的手艺。宋家的蒸糕很好卖。买蒸糕的一般当时付钱,但也有熟悉的人先赊着账,到时整付的,另外也还有预订蒸糕的,这就需要记账。宋德根早年上过一年私学,记账自然是他的营生。卖蒸糕时,又自然把小宋玉带着。就在那时,小宋玉对那个记账本产生了兴趣,每天都缠着要宋德根指认账本上的字。这孩子还真聪明,一教就会。宋德根便越教越有兴趣,渐渐地,教孩子的兴趣超过了卖蒸糕的兴趣。蒸糕账教完了,便教集市上那些招牌上的字;招牌教完了,便教自己读过的那点儿书。到了自己教不了的时候,就为难起来。那时村里的学堂因为要修葺房子而停办,请先生到家里教,连想也不敢想,穷人哪里请得起。无可奈何之际,宋德根忽然打听到在郢都城里有卖一种叫做“训诂”的书,这种书就和后世之人所用的字典一样,能帮人识字辩义。宋德根便揣着卖蒸糕的钱,几次去郢都,终于买来一本手抄的训诂书,和小宋玉一道学习,这才使小宋玉在上学前就能认识许多字,这样他就不怕先生教白字了,因为早已有那个“训诂”先生教会了他……
听完宋家的介绍,张先生感慨地说:“‘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孔老夫子说的是年轻人有来头,不要小看,可是我今天看到的是一个孩童、一个孺子有来头也!你竟然如此地敏而好学,还如此地学而不厌,在一个偏僻的腊树园,竟然出了劣先生、优弟子的奇事,是我这个已过天命年之人闻所未闻矣!你的父母也令人敬羡。不只是堪为父母,还堪为师表!好、好啊!”
张先生精神振奋地示意宋玉的父母归座、吩咐宋玉去门外等候之后,再往下叫学童。只是,接下来叫进的两个学童又是一样的开口出白字。最后叫进来的一个就是周石。
周石可是个大方得出奇又极会嘻皮赖脸、见机行事的孩子,说大话、夸海口,更是他的家常便饭。刚才站在学堂门外,他就几次向身边的学童们夸了海口,说是测试个什么呀,测试不测试,这个学堂我是上定了,因为我爹来了呀,在我爹面前,没有办不成的事。现在走进教室,他那姿态是昂首挺胸,俨然如凯旋归来的将军;进教室后,“将军”立马又变成了“奴仆”——他点头哈腰、讨好般地向四周的人致意,还拱起手向四周作了一圈的揖,连那些坐在教室里的小学童,也被他“圈”进去了。之后,他再走到张先生面前,专门又给张先生作个大揖。
周顺见儿子进来了,便趋身向前挪了挪,指着周石对张先生说:“这是我儿子。”继而他又对周石说,“快,再给先生磕个头!”
周石便很麻利地跪下给张先生磕头。
张先生以手挥止道:“起来、起来,不要这么多礼!”
周石站起后,张先生开始问他:“你自己再说一下你的名字。”
周石便说:“我叫周石”。
张先生问:“能说说你为啥叫周石吗?”
周石摸摸脑袋:“这个、这个——因为我家住在东山,那、那里石头多,爹妈就给我取名周石。”
周顺听到这里脸色一变,斥责周石道:“胡说!哪个说是石头多?老子是想叫你跟石头一样刚硬,挡得住事!”
周石挨了训,把脸扭在一边做鬼脸、伸舌头,惹得教室里的学童们都笑了。
张先生以手势阻止周顺再插言,又问周石有多大了,在哪里读书,读了多久了,周石回答有十岁了,在腊树园读书,读了五个月了之后,张先生又问他的书读到哪里了。
“读到……读到……”周石竟然说不上来了。
张先生只得提醒道:“是不是读到《敬姜论劳逸》了?”
“哦——对、对!”周石说,“就是读到这里。”
张先生便递过简册来:“你念念。”
周顺这时又插言了,他指着周石:“能背你就给我背下来!”
周石脖子一梗说:“我能背。”
张先生便收回简册,高兴地说:“好,那你就背。今天来的学童之中,就你穿的最好,养得最胖,要再学得最好,那就妙了!”
周石背道: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绩。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犹绩,惧干季孙之怒也,其以歜为不能事主乎!
周石停了下来。
张先生见周石停住,催促道:“你往下背呀!”
周顺正为儿子高兴,却见停了,也催道:“背、背,快往下背!”
谁知周石却又将脖子一梗说:“我背完了。”
“背完了?”张先生将简册递给周石看,“这么一大篇文章,仅有你这几句?”
周石看一眼简册,瞪一瞪眼没说话。
张先生又问:“是不是背不下来了?”
周石便点点头。
张先生就叫他不背了,只是往下念。谁知周石望着简册,不知该从哪里念。张先生忽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在简册上周石刚才背过的几句话中,挑出几个字来指着要周石辨认,谁知周石俱都认不出来。张先生叹一口气,撂下简册说:“你还不如那些念了白字的,你就认不得字!”
性急的周顺这时也不顾周石姨妈的阻拦,跳出来就给了周石一巴掌,还逼着他跪下来,要他说这几个月是怎么混的。周石哪敢不招认,因为周石最怕的也是他爹。原来,这周石从小便在母亲的溺爱中生长,目不识丁的母亲,只会让他吃好、穿好。父亲周顺虽然识几个字,忙于经营牛、马赚大钱,也没多少功夫教他;偶尔教教,他总是心不在焉,学不进去,这就没少挨周顺的打骂。所以,这周石从小对他爹就是一怕二躲。在周石七、八岁的时候,周顺曾经请过一个塾师专门教他,可是没几天,周石竟然失踪了!家里四处寻找,才在现今这个姨妈家找着了他。原来他是受不了塾师的管束,才逃避的。周顺无奈,只好辞退了塾师。这次到他姨妈这里来读书,周石的真正目的,是想离父亲远点儿,不受管束,偏偏就遇到了这个混打羊皮鼓的白字先生,不但没有严管,还放任学童玩闹。周石真是如鱼得水,欢喜异常。为了应付父亲可能的测验,他也小有准备,刚才背的《敬姜论劳逸》中的两三句,就是他叫宋玉教的。可谁知假艺不养家,节骨眼上露了馅。
是张先生叫周石站起来的,他也制止了周顺的继续责罚,口中说这是学堂,不是用家法的地方,心中却说养子不教父母过,早干什么去了,现在使狠动粗?只是自己只是教孩子的,对于没有好样的为人父母者,又能奈何?可转念又想,没有好样子的父母,只怕先生使出天大的劲头,也难教好学童吧?那么,难道收学童时,还得将家长一块儿测试方妥吗?
正在张先生独自闷思时,一伙桐树园村的学童家长走了进来。他们先是问腊树园村的孩子收得怎么样,张先生说这些孩子我都收了,测试只是摸摸底子而已;接着,桐树园村家长又说他们都商量好了,现在是一起来跟张先生商量的,请求他再在这里教几年。张先生则说时间不能再延了,桐树园的学童现在已经掌握了学习的方法,他们以后会有出息的,待这半年教完,我是该换地方了。腊树园的家长们正为张先生能收下他们的孩子而高兴,听说先生要换地方,都趁机说那就换到腊树园吧。桐树园的家长又争了,说是先生说换地方,是想找个离家近点的,换到腊树园还不是一样远,还不如不换呢。
在两个村子争来争去之际,周顺擦着人缝“嗖”地一下蹿到张先生面前,大着嗓子说:“你这个先生我看中了,哪里也不要去了,我把你接到我家里去教吧,只教我一个孩子,比你在这里轻松多了。脩金酬劳定叫你满意。桐树园给你多少?我保证比他们多给五倍——要不,十倍也行!我赶着马车来的呢,今天就接你走,行吗?”
张先生却瞥了周顺一眼,冷冷地说:“我教书不计较酬劳多少,要计较,就不会来这个穷地方了。”见桐树园、腊树园和周顺都还在争着,他挥挥手说,“好了,好了,家长们请退,我这里还有半年光景呢,半年后再论吧。孩子们该上课了,我不能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