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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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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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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圣宋玉》连载

第二十一章 惊噩梦苦苦寻芳友 修废渠急急蒙君王



孤灯摇曳,映照着形单影只在房中踱步不止的宋玉。窗外,陶妈和阮清已目睹此情此景好久了,宋大夫定是心情很糟啊,这才一个劲推磨式地老在屋子里转!可他们又不敢进去打扰他,只好在外面轻轻地叹息;随之,又蹑手蹑脚地离开。

又过了好久,宋玉才停止了踱步。他坐下来,拿起那支他常用的紫管狼毫,在灯下临帛书写起来,神情忧郁而凝重:

值此刻也,吾心之千言万语,唯有向汝述说——吾的春蕙!唯有汝,才最堪为知心也!未进廊庙,总幻思其为大公之所,集贤之地;既入郢庭,方知朝非想之朝,君非想之君哉!嗟乎,吾一腔报国弘愿,竟屡遭逆风严霜!深殿高阁不足惜兮,蹀躞小人内里藏。茅屋矮墙犹可怀兮,诚朴乡党实难忘!与汝同刈,与汝同牧,与汝同读,乃是吾最为忆念之时光!汝那亲戚道汝去而未返,汝究竟人在何方?自此始也,吾必每日一信与汝,倾诉衷肠……

有泪不轻弹的宋玉,今天写了多久,眼泪就流了多久!楚王的训责,使他大失所望,亦更加牵肠挂肚地想念春蕙,想对她倾诉腹中的万语千言……

哭声,哭声!宋玉正埋头写信,忽闻窗外有女人的哭泣之声。他起身开门寻看,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月光如水。他回身掩门,又坐下写信。女人的哭声又传进耳里。他惊异地搁笔,仔细倾听,心中惶然:春蕙……春蕙!真是春蕙的哭声啊!急开门再冲出去,院子里仍是空空无人!他忐忑不安地再走进书房,心神不定地坐下,竟又听到哭声!这次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对着哭声说道:“春蕙,春蕙,你在哪里?是你在哭吗?你是不是很伤心?你怎么不来找我?你……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宋玉说到这里,不由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望着那哭声发出的地方——忽然,春蕙的身影朦胧出现,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呼喊:“宋玉哥哥……宋玉哥哥……宋玉哥哥……”宋玉使劲揉眼,力图将春蕙看得真切,可是却只看得朦胧:“春蕙,春蕙,你……”她忽然发现春蕙的衣服是湿淋淋的,不停地往下滴水。他再顺着她的身体往下看——这下看得十分真切:春蕙站脚的地上,竟然积有一滩水!他不由尖叫起来:“春蕙,春蕙,你、你怎么一身的水?你……你掉到水里了?”他使劲趋前,想要接近春蕙,可是身子却像钉住似地挪不动步。他拼命挣扎企图将身子前移,口里使劲喊着:“春蕙!春蕙……”

趴在几案上困极入梦的宋玉,边叫边挣扎,一下从几案跌落地面,人也醒过来。他一骨碌翻起身,快看刚才春蕙站立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使劲揉眼再看,还是没有,地上也没有水迹;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一边喊着“春蕙、春蕙”,一边在屋子里四处寻看;继而,他又呼喊着春蕙的名字摔门而出……

喊声惊醒了陶妈和阮清,他们急忙忙赶来。“大人,宋大人,怎么啦?”

宋玉两眼直愣愣地还在寻找:“春蕙、春蕙,我看见春蕙了!”

陶妈和阮清四顾着:“在哪里?在哪里?”

“在……在……”宋玉又清醒了一些,“在梦里……”

“做梦啊!”陶妈、阮清对望着松了口气。

陶妈说:“大人哪,那是你常常记挂着她,才会梦见她。大人回去睡吧!”

阮清也把宋玉往屋里拉。

宋玉摔掉阮清的手,执着地说:“不、不!春蕙她湿淋淋的、湿淋淋的,她……她……她定是投河自尽……或……或是歹人推她落水……她、她是来显灵呀!”

陶妈劝慰道:“大人,宋大人,哪有的事,你梦见她湿淋淋的,就是投河啦?梦啊,有时候是反的,梦见落难,她就是平安。快回屋睡吧,那春蕙姑娘不会有事的,你不说她又识字、又聪明吗?那会有什么事!”

阮清也连连点头附和:“对,不会有事!你学问那么高深,还相信梦啊?”

陶妈和阮清连扶带拉地送宋玉去了他的书房卧室。

宋玉再没入睡。脑子里全是他和春蕙两人的事,从记事、孩提时在一起玩耍、上学读书、互相切磋、一起放牛、一起打猪草、读诗解诗、直到做琴套送行——这一切竟是那样顽固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果抽去了这些,便会黯然失色!春蕙如果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好好地在腊树园待着,则分离愈久,只会思念愈切;可是现在却是人没了影儿,仅思念也就难以当之,忽地而来的即是心缺一块、肝缺一块——五脏六腑皆缺一块的痛苦!你去了哪里、去了哪里呀?你真的会走丢吗?……真的会……哦,记起来了,那个亲戚去腊树园报信,说春蕙自己说不会走丢,说就是去郢都找不到宋玉,也还认识一个姓周的……姓周的……

周石从金库返回,一路上心花怒放!楚王增拨的五千镒黄金又到手了,我周石真是好运连连哪!说点儿假话,能得大好啊,得到了就要心安理得!那田成子连国都能偷,天下就没有不可偷的东西,我偷一段渠算个啥?

回到客厅,他就和管家周忠编造一本渠金用度的账册,以备楚王查问,有备无患啊。正在编着,忽听一仆人来报,说是宋玉大夫来访。周石乍听一惊,做梦也没有想到宋玉会来我这里!继而又以为是仆人说错了人,可等他迎出去一看,的的确确是宋玉来了!

“哎呀呀,宋大夫稀客、宋玉贤弟稀客!”周石一下子笑得满脸开花。

宋玉勉强地拱拱手说:“不速之客,打搅周工尹了!”

周石忙说:“哪里、哪里,宋玉贤弟是天大的贵客,接都接不来呢,你能光临寒舍,周石感激不尽哪!”

“周工尹住着这么豪华的房子,还说是寒舍,何其自谦哪!”

“周石哪里会自谦,贤弟取笑了。贤弟快请坐。来呀,快给宋大夫奉水!”

宋玉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不坐,也不喝水。我有件事,要打听一下周工尹呢。”

“什么事呀,宋玉贤弟?”

宋玉盯着周石的脸问:“春蕙,来过你这里吗?”

周石的脸上蓦地掠过一丝慌乱。见宋玉盯着自己,他倒迅即镇定下来:“哦、哦,贤弟呀,你怎么问我这样的事?春蕙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她要来郢都,也该直接找你,不会先来找我呀!”

宋玉还是紧盯着周石的脸:“春蕙真的没来找你?”

“没、没有,真的没有!”周石已完全镇定下来。他心里有数,宋玉不会知道的!春蕙是坐在车蓬子里进来的,又坐在车蓬子里走的,外面没人看见;对知情的也都交代好了,谁来打听,都不能说出来了女客的事;更关键的,是又给了一笔赏银,把山里虫、水里虫都打发走了。

“你在外面也没有碰见她?”宋玉又问了。

“没、没有。”周石连连摆头,“这些日子我是天天忙着修渠呢,根本没有呆在家里,更没有功夫到外面闲逛,哪里会看到春蕙?看到了我能不跟你说?宋玉贤弟,春蕙怎么啦?她去哪里了?我派些人帮你找好吗?”

宋玉摇头说:“不,我只是问问,不须你帮忙。”

周石叹一口气说:“贤弟啊,上次你说的赐婚的事,真的不怨我,我真的是身不由己啊!其实我心里也堵着呢,怎么朝廷里跑到民间去赐个什么婚,于理不通啊!可是我又没胆量去阻拦……”

宋玉冷冷地打断了周石:“不说这些了。唉,这些天我心情烦闷,想找个好去处散散心。听说你这府上又宽敞,景致又不错,能不能赏个光让我游览、游览?”

周石的脸上不禁又掠过一丝惊慌,不过旋即消逝,笑着说:“好啊,太好啦!哪里是周石赏光啊,贤弟是大文豪呢,能来我这里,就是你给周石赏光;再要游览这院子,更是给我赏了大光,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我这院子的里里外外,贤弟尽管去游。”

“那我去游了。”未料,宋玉竟然也不要人引导、陪伴,拔腿就往后院走去。

宋玉刚步入那个长廊,周石便慌慌张张地追上来:“哎哎哎,贤弟呀,宋玉贤弟!难得贤弟有这份儿雅兴,我怎能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游览呢,我得好好陪着你。要是贤弟游着、游着兴头来了,在我这里留下诗辞歌赋,那我可沾大光了!这么好的事,我怎能不陪着……”

“你愿陪就陪吧。”宋玉只是冷冷地说。

正如春蕙进此院所见,这是一座深宅大院,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奇花异草,应有尽有。周石领着宋玉,边走边指点,一会儿说宋玉贤弟,这片竹林种的都是湘妃竹,好不好看?一会儿说宋玉贤弟,这个亭子修得咋样?宋玉哪里有心看景,只是“哦哦”、“嗯嗯”地支吾着。走着、走着,周石又指着长廊附近的一所漂亮房子说宋玉贤弟呀,你看那座房子叫花草阁,里面全养的奇花异草,我陪你去看看吧!宋玉又一个劲儿摇头说不看。再往前走,路边出现了几间不起眼的平房,宋玉问是什么房子?周石脱口而出说是客房。宋玉径直就朝那几间房子走去。贤弟去哪里?进去看看。哎哎……贤弟呀,刚才有看头你不去,这里没看头,你偏要看。走吧、走吧,前面才有好看的!可是宋玉已走进了一间房里。

这正是春蕙住过的那个房间!曾经照料过春蕙的那个使女,正在房中打扫。见宋玉进来,便随口招呼:“来客人了?”

宋玉应着:“是呀。”他打量着房间问,“这里常来客人吗?”

使女仍是随口而答:“来啊。”

“有女客来吗?”

“有哇。”

“最近有什么女客来?”

“最近……”使女正要答,却见周石从外面走进来,并且用眼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忙住了口。

周石匆匆走到宋玉面前,用身体挡住使女:“呵呵,贤弟呀,来过什么客人,她一个使女知道个啥,她只晓得收拾打扫。”随即转身轻声吩咐使女,“宋玉大夫是贵客,哪里用得上你照料,你走开!嗯……快去叫夫人来陪客!”

使女应声走出几步又回头,“老爷,叫哪个夫人呀?”

“还用问吗?金夫人!”

使女匆匆去了。周石回身见宋玉正在里里外外的细看房间,便笑道:“宋玉贤弟、我的宋大夫啊,你的文章写得不与人同,别有滋味,你的爱好也和别人不一样啊。你看,游玩观赏,你偏喜欢看这不起眼的客房!好吧,你喜欢看,就叫你看个够,还有几间客房,要不要都看看?”

宋玉说:“看看就看看吧。”

金夫人名叫金萱,是周石几个妻妾中最漂亮的一个。周石最喜欢她,其他妻妾也最忌妒她。这时,金萱正和三个小妾在花园里荡秋千。小妾们故意捉弄她,金萱一坐上秋千,她们就奋力猛推,把秋千荡得又快又高,金萱吓得连声尖叫,几个小妾便开心地大笑。等秋千慢下来,几个小妾又都挤上秋千坐着。金萱怕绳子断了要下,甲妾搂着她不让下,说绳子断不了,说工尹老爷以前还没当官的时候,一次在顾侯爷府上抱着几个女人荡秋千,就把绳子给压断了;工尹老爷搬到这里住,就叫把秋千绳子换成了最粗的。乙妾接上说,为啥换粗的,是不是怕顾侯爷来这秋千架上抱我们的时候,也把绳子给压断了?丙妾便说,嗨,顾侯爷是大官,怎会到这秋千架上抱女人,这都是工尹老爷没得势的时候干的蠢事!顾侯爷要是看中了我们哪个,工尹老爷就会直接把我们送到他床上,还用在秋千上抱哇!甲妾点头赞同说,就是嘛,工尹老爷对顾侯爷什么都舍得送!接着她又指着金萱说,哎,上次顾侯爷来,不就看上了你吗?跟你上床了没有?金萱瞪她一眼说,就你喜欢跟谁都上床,那老头又老又丑,我才不想跟他上床呢,那天我推说有病,躲过去了。甲妾这下抓住了金萱的把柄,嘲讽道,哦,原来你是不喜欢又老又丑的,那要是个又年轻又俊的,你一定要争着跟人家上床了?乙妾跟着嘲讽,对呀,保准人家还不一定对你有意呢,你就自个儿急着把裤子脱了!丙妾说得更挖苦,脱了人家也不上!别看你脸是白生生的,下面那个洞可是黑黢黢的,要把人吓跑呢!说得大家哄然大笑。三对一,金萱说不赢,直是一个劲地说臭嘴、臭嘴、臭嘴!

这时,那个使女气喘吁吁地跑来喊金夫人,说是老爷叫你去陪客。金萱问陪什么客?使女说好像是陪什么宋、宋玉大夫。金萱一听,满脸欢喜,立马就走。剩下的小妾嘀咕起来:“什么?陪宋玉?听说这个宋玉是楚国有名的美男子,老爷为啥不叫我们去陪?”“就是嘛,好事咋都是她金萱的?”“你们没长腿呀,也去呗!”“走走走,要去都去!”于是三个人便一溜烟地去追金萱。

这里,宋玉把几间客房都看完了,也没发现什么,便问周石:“怎么没见到管房的?”

周石说:“管房的没有固定的佣人,有客人了,就派人来顶差;没客人了,这里也没人守着。”

“刚才那个使女,不是专在这儿管房的?”

“哦——不是、不是,她也是临时派来打扫的。”

“那她去哪儿了?我能见见她吗?”

周石又摇头说:“她去哪儿,我还真弄不准,她是内务上的人,内务都该管家来管。贤弟要见她,一会儿我问问管家就是了。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走走,好吗?”

宋玉心有不甘,迟疑着不想离开。

这时,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工尹老爷,工尹老爷,宋玉大夫在哪里?”

宋玉来了精神:“是不是那个使女来了?”

周石摇头笑道:“贤弟呀,这是愚兄我的夫人!”随之对外喊道,“夫人快来!”

“来了、来了!”随着应声,金萱和那三个小妾都涌了进来。

宋玉愣了一下,继而就用眼搜寻这四人中有没有使女,口里念叨着:“那个使女……”

“嗨!”周石摇摇头,“她们都是我的夫人!”

“都是?”宋玉不禁一愣。

周石说:“贤弟见笑了!”他又对四个小妾说,“你们怎么都来了?快快拜见宋玉大夫!”

“拜见宋玉大夫!”四妾一齐向宋玉施礼。他们各自的眼睛,则早已在宋玉身上瞄来瞄去,一个个惊叹其美,有的还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之声。

宋玉匆匆还了个礼,便扭过脸去。

周石又对四妾说:“你们都来了也好,宋玉大夫是我的贵客,今天到我这宅院里一游,你们要陪他玩好啊!”

“好啊!好啊”小妾们热烈响应,霎时围上宋玉,有的拉手,有的拽袖,有的扶肩,争着和他说话:

“宋大夫,我陪你去散步吧!”

“宋大夫,还是荡秋千好,我们去荡秋千!”

“不不,宋大夫,藏猫猫最有意思,我藏你捉;要不,你藏我捉!”

“嗨嗨,你们都不要争了,宋大夫喜欢做啥,我呀就陪他做啥!”

宋玉被她们逼得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坐在客房的床上,皱着眉说:“我哪里也不去!”

“哎呀,宋大夫是困了,那就先睡一会儿!”

“我给你铺床!”

“我给你展被!”

“我给你赶蚊子吧!”

“要不要肉枕头?我胳膊可软!”

宋玉被四个动手动脚的女人摆布得尴尬之极。他瞅空猛一闪身,突出包围,说声“告辞了”,便快步离开客房,然后径直朝大门口走去。

周石绷着脸对四妾说:“你看你们……”

坏了,老爷要责怪我们了!四小妾心里一阵扑腾,由不得面面相觑:“我、我们……”

周石绷着的脸突然放开,继尔便放声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这样太妙啦!”

四小妾也大笑起来。

周石叫小妾们自己去玩,他自己则往官邸的前堂走去。一路上他暗自盘算:这个使女不能留了!如果她家远,就放她回家;如果她家近……就莫想活了!一到前堂,他便叫来了管家周忠。

“周忠啊,那个在客房管房的使女,是哪里人?”

周忠想了一下,说:“是湘西人。”

“湘西?是不是湘西的?”周石追问。

“是。”周忠肯定地点点头。

“湘西离这儿远着呢,还隔着大江。那好,你给她点儿钱,叫她马上离开这里回老家去。”

“今天就叫她走?”

“今天,现在就走!”

“好吧!”周忠匆匆去办。

哼!马上我就要搬新家了,搬到那个老工尹的府上。那里比这里院子更大,景致更好,到时候再请你宋玉来游览,看你能游出个什么名堂!周石想到这里,不禁笑出声来。

时间一晃,就过了三月,从初秋到了深秋。忽一日,郢都城里张灯结彩,扯旗扬幡,像过节日,原是到了楚王四十岁的寿诞之日!

一大早,在通往郢都的大路上,一前一后,相距不过数里之遥,有两匹快马在飞奔。跑在前面的那匹马,骑马的是周石的一名侍从。他一边打马快跑,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今日是大王寿诞,可是长渠通不了水。那个陈九吓跑了,我得赶紧把这事儿报给周工尹!

跑在后面的那匹马,骑马的是面色焦灼的卢邑邑宰沈子元。他一边打马,一边也在心里念叨着:劳民伤财呀!通水之日,就只原来修的十里短渠通了水,接修的长渠,全成废渠!我得禀告宋玉大夫,请他转告大王!

那个老迈聋跛被免职的老工尹,已被顾祺派人逼着搬出了工尹府,新工尹周石则遣人将工尹府粉刷一新后乔迁新居,成了工尹府的主人。得到渠不通水的禀报,周石一时惶惶不安,急命侍从去唤他的心腹管家周忠。周忠到来时,见周石正在新府第那宽大的客厅内焦急地踱步,便轻步近前施礼说:“大人,您一早唤我来,是不是要我安排工匠,把这新工尹府再装点得气派一些?”——之所以是心腹,绝不同于一般人,周忠总能把周石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周石说:“周忠啊,这回你猜错了。你快带上一百两黄金——不,带二百两,我们马上去见大巫师!”

“好。”周忠赶快依命行事。

楚王寿诞的庆典仪式,在楚宫歌舞馆进行。不用说,今天这里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那吹的、打的、弹的、拉的诸般乐器一齐上阵;那说的、唱的、舞的、耍的各样节目尽皆到场。

楚王、云妃上坐,众官员分坐两边,几案上摆满了各种果品,楚王面前则摆放着四枚大大的寿桃。

“自朝至夕欢庆,一醉酩酊方休”——这是天性喜欢热闹的楚王,在回答臣下如何举办他的寿诞之庆时说的话。因此,“热闹”就是今天从宫廷到民间的主题。大巫师说辰时开庆最好,所以,一届辰时,歌舞馆内的节目就热烈开演了。眼下,一曲壮观、热闹的大型歌舞正在进行,喜乐欢快热烈,舞女婀娜多姿,歌辞典雅有智:

大王大寿兮大楚吟,

琴瑟合鸣兮唤美人。

美人展袖兮江汉舞,

沃野千里兮献丰稔。

美人来兮荆山乐,

荜路蓝缕兮兴奇国。

美人笑兮百花盛,

四时不均兮春独硕。

贤君倚重贤臣兮,

方泆然而自安;

大王凭借骐骥兮,

越千古而不凡!

……

一曲终罢,楚王满意地大加赞赏:“嗯,好哇,曲美辞佳!寡人我听懂了,这美人就是骐骥,骐骥就是人才,比托的好、比托的好呀!”

演唱时,云妃不时地分眼去望宋玉,这时她紧接楚王的话说:“大王啊,这辞曲全是宋玉大夫所作呀!”

楚王望着宋玉笑道:“为寡人寿诞,宋爱卿劳心费神了!”

宋玉尚未应答,顾祺却拱手说:“大王啊,大王四十华诞,万众同喜,举国共庆,云妃娘娘和宋玉大夫操练歌舞多日,确是劳心费神;但微臣以为宋大夫这歌辞,还大有疏忽呀!”

“啊?”楚王一愣,“有何疏忽,你且讲来!”

顾祺说:“大王,工尹周石,奉旨兴修百里长渠,日夜不停,终于赶在大王寿诞之日渠成通水,用此天下第一渠为大王贺寿,这么大的事,在宋大夫的歌辞里居然只字不提,这不是疏忽又是什么?”

“是呀,顾大人说得对,歌辞大有疏忽!”不少官员都跟着附和。

唐勒、景差只在心里冷笑。他们已从宋玉那里得知废渠不能通水之事。丑不外扬呀,顾祺为何要点明通水贺寿?这不是在给周石帮倒忙吗?是不是顾祺还不知废渠之事?

周石此时显得颇为尴尬。他一大早只顾了去找大巫师,还没来得及和顾祺通气,辰时就到了,便匆匆赶来歌舞馆。谁知……唉!他既想夸功,又怕提通水,那神情能不尴尬?

楚王说话了:“嗯,伟伟长渠,天下第一,仅修三月,告竣通水,周爱卿忠心难得。长渠贺寿在列国之中无与伦比,这么大的事——爱妃呀,我看就叫宋爱卿为此专写一段颂辞如何?”

“甚好。”云妃点点头。

楚王便又转脸对宋玉说:“宋玉呀,你就再写一曲《长渠贺寿歌》怎样?”

“大王啊,长渠可是今日通水?”宋玉故作懵懂地问。

顾祺赶紧说:“大王,你看,长渠今日通水这么大的事,满朝文武谁都记得,这位宋玉大夫竟然不知!”

金丛接着大声说:“这是对国事漠然无心哪!”

“就是嘛!”倪印大声附和。

登徒子也冷笑着说:“他的心,怕是邪到别的地方去了!”

宋玉却不动声色地说:“大王啊,长渠贺寿既是大喜之事,我们怎可坐在宫室之中闲议空论呢?依微臣之见,大王应该率领群臣,巡视那百里长渠,一观通水之盛况;微臣也可见景生情,写出《长渠贺寿歌》。《诗经》里不说么,‘来游来歌,以矢其音’,我们正该去‘来游来歌’,以增大王华诞之兴哪!”

楚王听得满意:“嗯,说得有理。来游来歌,宋大夫是不是说,只有去实地一游,才能游出好歌来呀?”

“正是这样啊。”宋玉连连点头。

唐勒、景差在心里窃笑:宋大夫这个点子真妙,长渠一看就露馅儿!

楚王望望窗外,说:“时辰还早吧?”

云妃见楚王心动,便说:“时辰尚早。大王,臣妾以为宋玉大夫的提议甚好。观赏长渠之后,君臣再同赴大王的寿筵,不是更加尽乐、尽兴吗?”

楚王兴奋地挥挥手,作出了决断:“好,游观长渠!”

周石却急切地站起来说:“哎呀大王啊,百里长渠早已工竣质优,万事齐备,就待今日通水。只是大王曾有律令,国中凡涉及动土、动水诸事,必先请教大巫师方可行事。幸亏微臣请教了大巫师,今日才没有开闸通水呀!”

“哦,没有开闸通水?”楚王惊异地说,“有什么讲究?大巫师呢,你说说!”

这时,长相奇特、面色怪异的大巫师站起来说话了,他底气十足,声若洪钟:“启奏大王!大王乃楚国至尊,龙为王权之象,故王者即龙,龙者即王。王为独尊独贵之首龙。首龙当道,群龙避让。大王寿诞之日,更不能容得它龙来扰。那长渠连通沮漳河,倘若今日放水,便是放沮漳的水龙来扰寿,万不可行!只有待微臣设卦问卜,另择吉日开闸通水,方是大吉大利呀!”

楚人信巫鬼、重祭祀,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传统。几百年前的楚昭王,就把大巫师观射父奉为“第一国宝”,不管有什么不明了的事,都要向观射父请教。现今楚国的大巫师,就是当年观射父的后裔,其学识虽然已远远不及观射父,而其地位则不亚于其祖先,楚王凡涉天、涉地的大事,都要请教他,把他的意图,当成天意。现在大巫师一番话,便使楚王打消了观渠通水的念头。

“嗯,大巫师乃第一国宝,一言九鼎,就听他的吧!”

周石擦去冷汗,心中一阵暗笑。

宋玉心中好纠结!一为遍寻春蕙不遇、多方打听无果——这是数月来的一个纠结。二为废渠无水而纠结。修渠就是为了利农,现在不仅未利农,反倒是劳民伤财、伤农、害农!得不到水利,势必造成更多农夫辍耕,更多农田荒芜,庶民何以聊生?官赖民养,民不聊生,朝野官员又何以聊生?朝廷又何以得保?三为楚王的昏庸而纠结。连修渠民工这些在官员们眼里被看作是愚民的人,早就在埋怨如此修渠,必定是白忙一场;可是而今一个大国之君,竟然被一个巫师的几句话所左右,其智力远不抵“愚民”乎?

没心思喝什么庆寿酒,趁庆典仪式告一段落、官员们熙熙攘攘去赴宴时,宋玉溜了出来,骑马飞奔至卢邑,找到了那个正独自坐在渠边发呆的沈子元,和他一道望着废渠叹气。

“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盼着修渠用水,可是……弄成了一条废渠!”沈子元痛心疾首。

“唉,用人失当,再好的事也能办坏!”宋玉扼腕哀叹。

沈子元说:“老百姓怨声载道啊!为修渠,他们出力出钱,把什么都搭上了。修这种渠,还不如不修,现在整得他们苦上加苦啊!天旱无水,收不到粮,怎能保命?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光咱们卢邑,近一月就饿死了不少人!还有的觉着没了活路,自个儿寻了短见。宋大夫不是到过我们卢邑的老龙潭么,近些日子,在老龙潭投水自尽的就有三、四人!”

“投水自尽?”宋玉不由一震!

“啊。太惨了!”

“那些投水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听说先后投水的四人中,就有三个是女的。唉,女的更容易想不开呀!”

“女的更容易想不开?”宋玉不由周身更强地一震,就像遭了雷击,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半晌无话。

沈子元觉得有些异样,他担心地看着宋玉:“宋大夫怎么啦?”

“没啥。沈邑宰,走吧,你不说还要去动员乡亲们打井抗旱吗!”

这天,宋玉陪着沈子元,在卢邑的村子里跑,动员村民自救,打井抗旱。多次的接触,已使二人成了知心好友,一路之上,无话不谈。

“宋大夫,您说朝廷这是怎么了?花了一大堆金钱,修了条废渠,还有人出来给它包着、护着,这都是什么缘故啊?”

“唉,朝中之事一言难尽哪!沈邑宰呀,还是你想的办法好,修渠不成,就只有动员乡亲们打井了。我老家那地方,就因为在田间 打了不少井,一天旱就管用啊!”

“只是打井这事儿也不容易呀,乡亲们财力、物力都没有,还得有人跑断腿、磨破嘴地去张罗、鼓动。宋大夫,您今天也太辛苦了,跟我跑了三、四个村庄了!”

“嗨,到村庄跑跑算个啥,我也是在乡间长大的呀。能到乡间跑跑,心里踏实。你说的也是实情,这打井抗旱有的农户乐意,有的就不肯,你跑断腿、磨破嘴他也不想动,宁愿辍耕,宁愿田野荒芜。唉,这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人太穷困,力太单薄!有的农户不只是穷得一无所有,甚至连打井的气力也没有了哇!哎——”宋玉指着一户人家说,“我到里边讨点水喝。”

沈子元说:“这地方我比你熟,我领你去……”

“不用了!”宋玉摆摆手。他径直走向离路边不远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共有四间草房。三间正房坐北朝南,一间偏房坐东朝西。房子都相当矮小,且没有围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面相忠厚的黑脸男子,正在门外扫地、清理杂物。宋玉上前打招呼:“大哥忙啊!”

黑脸男子憨厚地一笑:“啊、啊,稀客!”

“大哥呀,向您讨碗水喝!”

“嘿嘿!今天浆水准备得可多啦,你喝吧!”

宋玉打量着黑脸男子:“大哥,今天怎么准备那么多浆水呀?”

黑脸男子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今天我要成亲啦,等一会儿,乡亲们都要来祝贺!”

宋玉笑道:“好啊,那我也祝贺你呀!”

这时,从不远处的邻居家传来喊声:“黑牛,黑牛,你不要借蒲墩儿坐吗?快来搬呀!”

“哎,来啦!”黑脸男子一边应着,一边对宋玉说,“赵大妈喊我去搬蒲墩儿,那——浆水就在堂屋的土壶里,你自己倒吧!”说完去了邻家。

宋玉便走进了上面的正房。

屋内陈设甚是简陋,几乎是四壁空空。屋中的小木几上,放一把大土壶,旁边放着几只粗瓷大碗。

口渴的宋玉,忙忙拎起土壶,往一只碗里倒满水,然后双手捧碗欲饮,谁知水却进不了嘴里——原来,水碗被一只手捉住,这只手夺去了碗,并把碗重重地往木几上一放,碗中的水溅了宋玉一身。

宋玉吃惊地一看,不禁失声叫道:“啊?春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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