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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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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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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圣宋玉》连载

第三十五章 恶小人得势杀心切 仁君子失耦孤单特


得知宋玉被关进郢都大牢的消息,周石的叔父鄢邑邑宰周从,一时间焦愁万状,坐立不安。这天半夜时分他就动身驱车赶路,急如星火地来到了周石这里。他反复考虑,向楚王求情赦免宋玉,只有靠周石了,自己一个小小邑宰,是断然办不成此事的。周从虽然入仕多年,且以其仁德为怀、清廉为政、爱民恤弱的官风,颇受百姓拥戴,可就是下拥上不屑,层层上司都对他不冷不热,高高在上的朝廷更是对他的印象几近于无,因为年年送礼上贡的官员队伍里,不见他的身影,所以他这个小小的邑宰,就一直小小着。小小着就小小着,他自己也早断了升迁之念。就是他这个邑宰,也不是他曾经想当的,那是当初他在从军时,因献垦荒自壮之策有功被授予爵位,继而又虚位补缺任了邑宰的。在自己的人生中,那只是个偶然而已。当时的他,还满以为只要个人奋发努力,前程就会如日头自然要升起、光亮自然会到来一样无须置疑。谁知步入官场,却是另一番景象,日光每每难见,昏天黑地却常在眼前。凭才、凭能、凭绩,不仅难被重用,还常遭异类排挤;而凭钱财、凭投机、凭裙带风却能青云直上。正者难以立足,邪者红遍天下。多年来耳闻目睹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狼狈为奸、互捧共庆的怪象,周从早已对官场心生厌恶,避之犹恐不及,哪里还有兴趣往上钻挤去与那些贪官污吏为伍!邑宰虽小,可是在自己所辖的一方小天地里,却还可力尽所能地做些善事,哪怕这善事微乎其微,却也比倒行逆施去搜刮百姓、买官鬻爵要心安!只是这官小想办大事是不行的,宋玉被楚王押在郢都大牢,岂是我位卑职贱的周从能解救得了的?而周石现在已任工尹之职,是朝廷大员,位列六卿之尊,和楚王接近,说话方便、有用。虽然当初周从一直看不上甚至厌恶这个侄儿,周石入朝以后,他也对周石心存鄙视,认为他和那些投机钻营的鼠辈没有什么两样,所以一直没和周石来往。可是现在宋玉这样难得的人才竟然遭罪,自己焉能坐视不理?四顾茫茫又无其它门路,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来找周石了。

“叔父从鄢邑来此,有何见教?”周从恰在这个时候来找周石,并且一进门就唉声叹气,周石对其来意已猜出了八九分,所以他的问,就有点儿明知故问的味道

周从一脸焦虑地说:“侄儿啊,叔父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上次你我叔侄二人被关进了大牢,多亏了宋玉求情,才得出狱。现在,宋玉被关进了牢里。我想那宋玉乃是儒雅谦谨之人,怎么会犯罪?定是有些冤屈。你我正应该帮帮宋玉,到大王面前给他求求情啊!”

周石听了心里很是不满,可他又竭力将这不满隐住:“叔父就为这事来的吗?”

周从愣了一下,急切地说:“这事还小啊?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哪!你现在又身居工尹之职,在大王面前说话还是能算数的;我虽是个小小邑宰,也愿陪你去恳求大王。”

周石顿了顿,说:“好吧,叔父,这事儿就由侄儿我一人去办吧,我和大王接近,说话方便,您去反而不妥。鄢邑的公务一定繁忙,您也不能在这儿久待。宋玉遭罪,我比您还难过、还着急,我会想尽办法救他出狱的!”

周从把周石的话当成了真,他更难想象把宋玉送进大牢,既是周石所愿,也有周石之力。临走时,他只是一再嘱咐周石要抓紧行事,周石也说了许多个“放心”来打发他。

周从走后,周石坐在那里想了一阵子,然后喊来了管家周忠,密嘱周忠拿几锭银子,去送给郢都大牢的狱尹,要他每天只给宋玉和柳春蕙送一次菜汤。周忠去办了,周石这才舒了口气。这样最好、这样最好啊!用不了几天,那宋玉、春蕙就得饿死。毒死虽快,可是风险大;饿死同样是死,不过晚死几天,却保险多了。叫太医来验,没有中毒症状,就说他们是绝食而死,事情不就圆满了结?!宋玉不说楚国饿死了好多人吗?嘿嘿,这次叫你也饿死一回吧!”

再说楚王。此刻怎样状其态?那就是急成了热锅之蚁:秦王这是下狠手啊!十万大军,还是白起统率,谁不知那白起的厉害,能征惯战,外号就叫“杀神”,杀人不眨眼啊!老柱国虽也善战,可是老了,楚国又无备。万一吃了败仗……不,不管怎样,郢都得拼死保住!一大早,他亲自到郢都城头巡视,只见城墙上早已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守城兵士。郢都守将马将军,正指挥一部分兵士往城墙上搬运滚木、礌石、灰瓶,见楚王驾到,他赶忙率众跪叩。楚王严命他们定要严加防守,日夜巡逻,不能让郢都有失。马将军直叫楚王放心,说郢都守军皆是老柱国精选的骁勇之士,誓死也要守住郢都。

正这时,忽见一骑飞马径至城下,马上跳下一个束腰绑腿的军士,手擎一封羽书,快步奔上城楼,见了楚王,“扑通”跪下,呈上羽书:“大王,老柱国从边境送来一信!”

“啊!?”楚王顿时满脸惊疑,他双手颤抖着接过羽书,忐忑不安地看那上面的文字——

拜上大王。老臣奉旨挥师北上抗秦,却见军情纯系误传!那秦军非是攻楚,乃是路过楚境以北去攻打了韩国。楚地无恙,特请大王宽怀!

楚王大舒一口气:哎呀呀,一场虚惊!

宋玉生平第一次身陷囹圄,监狱对他应是陌生的,可是他却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看到内墙上用黑漆写的“三十五”几个数字,以及那个“十”字由于濡墨太多,下面滴出的一个黑砣,他才忽然忆起来了——这正是当年关押周石和他叔父的囚室啊!当年把他俩关在这里,我是心急如焚,寤寐都在设法如何保释他们出狱。没想到当年把他们保出了监狱,而今却天降奇祸于己身,就在这同一处监狱又关进了自己!苍天哪苍天,都称你为天公,你公在哪里?宋玉夙夜为公,你何由责罚?你责罚宋玉也就罢了,你何以忍心一再责罚我那春蕙贤妹呀?苍天哪苍天,你怎么不长眼啊!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

后土何时而得干?

块独守此芜泽兮,

仰浮云而永叹!

——宋玉吟着这伤心的句子,泪如雨下!

“吃饭了,吃饭了!”禁子送饭来了。宋玉和春蕙都关在靠里的囚室,所以,饭也是最后送到他们这里。入狱已是第三天了,头一天送的两顿饭尽管粗糙,还将就能吃个半饱,可是从昨天就一整天只送一小碗菜汤,禁子还恶语相待。今天那个男禁子又从囚门低下塞进一只小碗,宋玉一看,还是一小碗菜汤,气得一脚将碗踢翻。那男禁却在门外骂道:“不吃等死吧!”

春蕙则关押在更靠里的女囚室里,可怜她尚未复原的身体,又遭此磨难。昨日只有一碗菜汤打发,今日天已近午,那个半老的女禁才从栅栏里塞进一碗菜汤。春蕙冷笑着说:“不用你们费力了,我什么也不吃了,只求你们把我和宋玉关在一起。”未料那女禁竟自己将碗踢翻,口里还恶狠狠地说:“等着收尸的来把你们埋到一起吧!”

一男一女两个禁子返回时,都不禁对笑了一下,虽然都没说什么,可都是心照不宣:等着这俩人快死,好领赏啊!

两个禁子刚走到牢房大门口,忽然迎头碰上一个矮胖的长官——他们的上司狱尹,领着几名男女官员和一伙随从匆匆进来。

两个禁子赶忙跪拜:“狱尹大人!”

狱尹大声嚷着:“快、快,放人!”

两禁子一时手足无措,愣在那里。

狱尹对他们再嚷:“快放宋玉和柳春蕙!”

两禁子这才慌忙跑着去开囚室的门。

领头的一个官员对随行人员吩咐:“要快给宋大夫和柳春蕙更衣,大王还在大殿等着呢!”

等在楚王宫议政大殿的人,有点不好受。正当晌午,又值入夏时节,气候很有些闷热,楚王和众多文武官员的脸上都淌着汗珠。一些臣子显得很焦躁,他们不时地交头接耳。

登徒子咕唧着:“哎哟,热死我了!大王这是怎么了?大热的天,叫全朝臣子都穿戴整齐地待在这里,就为了一个宋玉,值得吗?!”

倪印也忿忿地说:“这是在干傻事!把祸害当宝贝,我就不信,离了他宋玉,楚国就塌天了!”

金丛直点头:“就是、就是,只怕是离了宋玉,大家还过得更自在!”

登徒子又接上话:“哎——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没了他,大家都逍遥!”

唐勒、景差则是一脸的期待和欣慰。宋玉、柳春蕙关押,他们心如刀绞;去探视,被以“重刑犯不准探视”而拒之门外;现在峰回路转,值得庆幸。对那些窃窃私议的,他们不时投以白眼。

“肃静、肃静,你们在叽喳什么!”楚王听到了私议声,发声干涉了。

这时内侍金瓦匆匆进来禀报:“大王,宋玉大夫来了!”

楚王立即挥挥手:“哦,快请、快请!”

片刻,一伙人簇拥着已着官服的宋玉和春蕙走进大殿。楚王连忙迎上前去:“宋玉啊,春蕙姑娘,叫你们受委屈了,寡人对不起你们呀!唉,就怨那错报军情的,那秦军明明是攻打韩国,他却报成攻楚。寡人已下令将那错报之人治罪!你们看,寡人将满朝文武官员都叫到了这里,给你们赔情;寡人还备下酒宴,给你们压惊。大热的天,大家都是诚心实意,你们可得领情!”

顾祺忙接住楚王的话说:“哎,别人的情不领也罢,大王的情,可得领啊!”

“看看,为了你,把大王热的!”金丛、倪印等几个嘟哝着,各自持扇子、手帕等,近前为楚王搧风拭汗。

站在一边的周石,这时也提高嗓门儿大声说:“宋——大夫,你得好好地谢大王啊!”

春蕙让人难以觉察地冷笑了一下,然后小声对宋玉说:“宋玉哥哥,你愿意还和这些人为伍吗?”

宋玉瞥一眼那帮围在楚王身边的近臣,深叹一口气,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是啊,是得好好地谢、重重地谢呀!宋玉感谢大王、感谢各位大人对宋玉的厚爱!然则,来而无往非礼也,大家如此厚爱宋玉,宋玉也应该有回报啊。可是宋玉出身贫寒,家中无金无银;入朝后只有不多的俸禄,没有朋党富友帮衬,更无外财,不会借公谋私、贪赃索贿,不会靠山吃山、巧取强夺,我用什么回报呢?想来想去,觉得我身上还有一样人们看重的东西,我只有把这件东西回报给大家了!”说着,他不慌不忙地摘下头顶上的冠冕,捧在手上递给楚王;又脱下官服搭在楚王手臂上。然后,扶着春蕙向殿外走去。

楚王愣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声喊着:“宋爱卿,宋爱卿!”

宋玉头也不回地扶着春蕙远去了。

田野间的路上。一身布衣的宋玉赶着马车前行。春蕙坐在车上,她怀抱古琴,身旁放了些简易行李。

“宋玉哥哥,辞官时你怎么想的?”

“别人早帮我想好了!”

“别人?”春蕙眨眨眼,“是不是孟老夫子说的‘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

宋玉不无惊奇地回望一眼春蕙:“是呀!”

春蕙平静地说:“其实,你早该听他的了。我看不管直谏、曲谏,都是谏道多险哪!贤明的君王,闻过则喜,你直谏又何妨?昏庸的君王,闻过即怒,你曲谏又何益?曲谏又何尝不是直谏——你那个谏,君王听不明白,不能算谏;他听明白了,便有了直谏的意味了,只是口气婉转、绵里藏针而已。虽能一时奏效,但终不如那些佞臣甜言蜜语的听来舒服。所以即使曲谏,亦不可勉强。君王愿听则谏之,不愿听,或是听谗言甚于听忠言,谗言将忠言抵消有余,则尽可不谏而去。如果谏而不听,还一谏再谏,除了只能招祸外,别无他益。先存诸己而后才能存诸人哪,那招祸的谏,弄得自身都难保,又岂能帮扶别人?一个听不进忠言良谏之君,好似一座将要倒塌的危楼,又何必扶他?反是任其尽快倒掉的好,倒掉之后,另建新楼,方于国于民有利。你不会不知道那个‘凫胫虽短,续之则忧’的典故吧?那野鸭的腿本来就短,你偏想要给它接上一截,这只不过是增加痛苦、帮倒忙,于己于人,都是徒劳无益的!”

宋玉仔仔细细把春蕙这番话听进去后,竟一下惊得目瞪口呆:“春蕙呀,你又没在朝做事,这么多见识都从哪里来?”

春蕙叹口气说:“我的宋玉哥哥!你身上一再着火,把别人都烧苦了,别人还能不知疼?”

宋玉苦笑着点了点头。

春蕙欲再说什么,却忽感有些头晕,她忙以手托头。赶车的宋玉并未察觉。

车子走过一片荒原时,宋玉口里哼哼着。

“宋玉哥哥,你在哼什么呀?”

“春蕙呀,我作了首歌,唱给你听听?”

“好呀,难得你有这份心情!”

宋玉遂以手击车唱了起来:

当世岂无骐骥兮?

诚莫之能善御;

见执辔者非其人兮,

故跼跳而远去;

凫雁皆唼夫梁藻兮,

凤愈飘翔而高举。

春蕙鼓掌道:“好一个‘凤愈飘翔而高举’,这歌作的真好!朝中没有好的驾车人,君子当然要远走高飞,让那一群小人去吃香喝辣吧,眼不见不忧啊!”

“我就知道这歌你爱听!”

“那当然。”

“宋玉哥哥,我们到哪里去呀?”

“找一个远离郢都的清静地方。”

“对,离郢都越远越好!”春蕙点点头,随之又伤感地说,“嗨,以前你出门,是我为你送行;现在我们两人——都是自己送走自己!”说到这里,春蕙又觉晕眩,她吃力再托头。赶车的宋玉仍未察觉。

走到一处山环水绕、林木葱郁的地方,天黑下来。

宋玉停车四顾:“怎么这老远没见人家?”

“我们就在路上歇吧。”春蕙说。

“荒山野岭的,你不怕吗?”宋玉有些担忧。

“这地方好啊,比在郢都让人安心多了!”春蕙竟然悦意地说。

林间的草地上。宋玉铺好了一套铺盖,转身又去铺另一套,春蕙拦住了他:“不要再铺了,宋玉哥哥,今夜——我们就做夫妻吧!”说着,她激动地拥住宋玉。宋玉也激动地拥住了她,他抚摸着她那瘦弱的背脊,不禁潸然泪下……

天亮了。鸟叫声唤醒了宋玉。他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环顾四周的景色,不由一阵兴奋:“啊,青山莘莘,流水淙淙,花草煌煌,玄木荣荣,百鸟喈喈而唱,胜过宫廷最好的乐音,这远离尘嚣的世界,真是奇妙无比呀!”他用手推动着睡在身边的春蕙,“春蕙,春蕙,你快醒醒,你快起来看呀,你说这地方好,真是好呀!春蕙,春蕙,你快醒醒呀,你快醒醒……”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妙,急俯下身去看春蕙,试她的鼻息。

春蕙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宋玉使劲摇动春蕙:“春蕙、春蕙、春蕙……”他俯在春蕙身上失声痛哭,“春蕙、春蕙呀,我的春蕙呀……”

宋玉伤透心肺,痛断肝肠,泪如雨下,不可收束!

大山的回音,和宋玉的哭声,一样凄切!

……

就用这套铺盖作棺,手刨衣兜取土,剜些蕙花植其上,山中平添一座小小的新坟!

宋玉对坟泣述:“春蕙啊春蕙,此生我第一个对不起的,就是你呀!你一个孱弱的女子,为我受了太多的摧残,已是心力交瘁、病入膏肓了,可你就在最后的日子里,还在为我顶着、担着、想着、虑着,却将自己的一切苦痛忍着、瞒着,直到再也不能醒来,这怎不叫宋玉痛断肝肠啊!我太大意呀,早知这样,该去找医者。你、你心里根本没有自己呀!呜呜呜呜……”宋玉泪雨滂沱,浇湿了那些蕙花……

“你喜欢听我弹琴,可是我好久未能为你弹唱了。现在我就为你弹、为你唱好吗?你可得听啊!”

宋玉拿起身边地上的古琴,边弹,边哭,边唱——

葛生蒙楚,

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

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

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

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

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

谁与?独旦!

夏之日,

冬之夜。

百岁之后,

归于其居!

冬之夜,

夏之日。

百岁之后,

归于其室!

……

整整三日三夜,宋玉饮泣而弹,啼血而唱,声嘶力竭,七弦皆绝……

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春蕙就是我的心,现在心被割去了,我还怎么活?此生无春蕙,玉亦生如死啊!宋玉感到了从未有的孤独、从未有的空虚、从未有的迷茫!难道天要灭善良、天要灭忠贞、天要灭无辜、把一切好的都灭掉?天啊天,为何会是这样!?

天不答!谁能答啊?

“天命反侧,何佑何罚”——屈原先生早在他《天问》里,就迷茫地连连问天,为何赏罚不公,他现在有了答案吗?“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先生,您求索到了吗?您在哪里呀?我多么想见到您,求您为宋玉解疑答惑!

宋玉恸哭三昼夜,弹唱祭春蕙,悲天悯地,惊动附近的山民前来探视。山民们了解了宋玉和春蕙的遭际后,万分同情。他们对宋玉的名字并不陌生。原来这一带的山都叫荆山,荆山下的这个小村子,是属于楚国卢邑的辖地。宋玉帮着卢邑的邑宰沈子元修渠打井,宋玉和沈子元都是好人,都是一心为老百姓做好事,可是沈子元被罢官流放,宋玉在朝廷也备受冷落——这些事情在这一带广为人知。山民们提起这些事,还有一个流行说法,就是“朝廷要败,好人受害”。说到朝廷如今是奸臣当道,他们也有个说法,就是“朝廷要败,尽出妖魔鬼怪”。朝廷难容好人,山民们可是偏亲好人,他们争着接宋玉去家中。宋玉不去,执意要守在坟前。山民们便轮流送来饭食,还送来衣被、席篷。有一对山民夫妇,男的叫卞松子,女的叫季贞,对宋玉尤为关心,常到坟前来劝慰他,还动手将春蕙的坟茔培得又高又大。宋玉从这对山民哥嫂口中得知,此处乃荆山北段,正是当年卞和发现宝玉 ——和氏璧的地方,而这个卞松子,便是卞和的后代子孙。先祖卞和两次献玉被两次断足、第三次才遇明君的遭遇,使他们对楚廷的贤愚无定早有认知,对宋玉因忠获罪更为同情,甚至对宋玉的名字里有个“玉”字,而视他为族人一般。宋玉早对卞和敬仰备至,对其历时三朝三王数十载才等到明君的经历,既感慨不已,又疑问重重:难道天下贤士都只有要么无休止地等待,要么被断足、断足之后仍需等待这一条路吗?自己何时能等到明君呢?如果也须等到三朝三王,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吗?迷茫啊,迷茫!惆怅啊,惆怅!

守坟半月后,看着日渐消瘦、一天比一天憔悴不堪的宋玉,卞松子和季贞夫妇实在心疼难忍,他们便一齐来到坟前,对宋玉极力劝慰。

卞松子抚着宋玉的背脊,十分恳切地说:“宋大夫啊,你悲也该悲,哭也该哭,可也不能悲伤太过呀。你还年轻,身体要紧。我们这里的老乡,都盼你能好好的呀!”

卞松子的妻子季贞跟着说:“是呀。”她指着春蕙的坟,“这个妹子就让她在这里安歇了,这地方也挺好的。你到家里去吧,就到我们家多住些日子。”

宋玉哭着摇头:“不、不,我就天天守在这里了!”

卞松子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宋大夫,这里没吃没喝没房子,怎么行?你就住到我们家守着吧。你不要把我们当外人,你为国借粮的事我们也知道了,你是大好人,我们怎忍心看着你日夜呆在这里啊……”

季贞又接着说:“是呵,这个妹子就当是我们的亲妹子了,宋大夫的亲人,也是我们的亲人。你到我们家住吧,我们天天陪着你来看这个亲人……”

千劝万劝,又拉又推,这对夫妇好不容易才把宋玉劝到了他们家。

掩映在山林间的一所茅屋,便是卞松子和季贞夫妇的家。这个地方虽不是楚国最穷困的地方,因为山大人稀,靠山吃山,一时还没有饿死人的现象,这次发放赈粮也没轮到这里,可是山民的日子还是过得相当艰难。宋玉一住到这里,就发现他们家存的米面很少,不得不搭配许多家菜和野菜度日,他便每日一边去看春蕙,一边就在春蕙坟地附近采些野菜回来,聊补食用。山民夫妇不让他采,他也非要采。

宋玉说:“大哥、大嫂,你们也别把我当外人啊,我知道你们的日子也过得艰难,我剜点儿野菜,也可略作贴补。唉,春蕙当年也剜野菜的,我们常在一起剜。现在——她只能看着我剜……”他说着说着,泪珠又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山民夫妇也跟着流泪。季贞说:“你和妹子都是苦出身啊!”

“宋玉兄弟,”卞松子说——相处熟近了,他和宋玉早已兄弟相称了——“有个话我一直没问你,你和春蕙都是鄢邑腊树园的人,那地方是在北边,你辞了官,怎么往南走啊?”

“唉,”宋玉叹一口气说,“春蕙提起回家就害怕。早先,朝廷里那些小人跑到腊树园,要把春蕙强嫁给别人,她为这逃出来,受了大罪!”

季贞听了连连跺脚:“朝廷里那些小人,怎么这样欺负人!”

卞松子说:“哪里的小人都欺负人啊!”他又问宋玉,“你们往南想到哪里去呢?”

宋玉说:“我和春蕙都想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

卞松子连连摇头:“这年头,哪有清静的地方?刚才我说了的,哪里都有小人,还有恶人,都欺负人!我们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可算清静了吧?可是常有地头蛇来逼租逼债,动不动就打人、搬东西。还有我岳父母家——”他指着季贞说,“就是她爹妈家,原来住的地方可清静了,前面是小河,后面是竹林,可是他们那里里尹的小舅子想要那块地方,硬逼着他们搬家,他们惹不起,只好搬了……”

宋玉一听就恼怒了:“楚国!这还是楚国吗?可悲呀!”随之脱口叹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卞松子夫妇都听不明白,他们眨着眼问:“宋玉兄弟?这话……”

宋玉忙说:“哦,这是屈原说的,他说老百姓生存太艰难了!”

卞松子点点头说:“嗯,屈原是个好官,可惜……唉,不光老百姓艰难,我看好官的日子也艰难哪!”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在现今的楚国,好人、好官都艰难?都无路可走?都要被小人、恶人宰割?为什么朝野很多事情都是反的……宋玉一再问自己,他也一再回答不了自己,他要找高人指点——找谁?只有只有找他最敬重的屈原了!

几天后,在春蕙坟前,背着行李的宋玉拱手和卞松子夫妇告别:“宋玉拜托大哥、大嫂照看春蕙了!”

卞松子说:“宋玉兄弟,非要急着走吗?”

季贞泪眼蒙眬:“是啊,你该多陪陪春蕙!”

宋玉痛苦地摇着头说:“春蕙就有劳大哥、大嫂照看了。我、我拜谢你们了!”说着,他扑地跪下,给这对善良的夫妇接连叩了三个头。

形单影只的宋玉,踏上了寻访屈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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