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宇依稀,亭阁朦胧。月光下,兰台行宫显得宁静而清幽。
楚王寝室内,红灯映照着宽大的龙凤卧榻。红罗帐下,浴后的楚王、云妃近乎赤裸地相拥而卧。
云妃见楚王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笑道:“大王今天累了,你快些睡吧。”
楚王在云妃身上抚摸着说:“寡人现在不想睡,寡人今天享受了夜猎的乐趣,还有一样乐趣没有享受到呢!”
“什么乐趣呀?”
“和爱妃的肌肤之乐呀!”说着,他扯拽着云妃极短的内衣、内裤,急切地道,“爱妃快将衣服脱净了,让寡人宠幸!”
云妃故意护着衣、裤撒娇:“嗯,大王还缺宠幸的吗?那个张爱妃、刘爱妃、陈爱妃……”
“吃醋了吧?别的妃子,寡人也得照应一下不是?”
“大王可有好几回没‘照应’臣妾了,臣妾的宫室可要变冷了!”
“只有几回你也记着?好好好,今日补回来。今日在这兰台行宫,寡人和你独享良宵!”
“大王是饥不择食吧?在这幽苑僻壤,无处寻欢作乐呀?”
“小妖精,寡人把你这爱妃看得比王后还珍贵,常叫你伴驾;寡人和你同寝,也比谁都多,你还不知足呀?”他笑着在云妃臀部狠揪一把。
“哎哟、哎哟!”云妃捂着丰臀娇声叫唤。
楚王又扯拽云妃的内衣:“快脱吧,莫耍贫嘴。这次寡人就在这兰台行宫多住几天,和你好好亲近、亲近,总可以了吧?脱呀,快脱!我先脱了让你想!”说着,楚王一把扯掉了自己的内裤。
云妃的心情也上来了。她轻轻推一下楚王,抿嘴一笑说:“大王须背过脸去。”
楚王笑嗔:“就你花样多,你要快点!”随即背过身去。
云妃这才脱掉内衣、内裤扔在一边。这下这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一丝不挂了。我的身体真美呀!光洁如玉,柔嫩无比——真是无比呀!大王从三千佳丽中把我选来,走着选,站着选,穿衣选,脱衣选,千选万选选出了我,怎么不是无比呢?人说天姿国色,何谓天姿,何谓国色?我就是天姿,我就是国色呀!多少男人为我倾倒,他们还只能看到着衣的我;这一丝不挂的我,怎不叫全天下的男人颠狂——慢说他人,就是我自己看自己,也心摇神荡啊!
云妃一边先自欣赏着自己的躯体,一边静静地等待。过了一会儿,却不见有什么动静。她翻身将身体贴近楚王,轻轻唤他:
“大王,你来呀……”
疲劳之极的楚王已进入梦乡,云妃一唤,却唤来了他如雷的鼾声。
“大王!大王……”连喊带推,他就是不醒。
云妃望着帐顶,一声叹息。
自从接手文府事宜后,宋玉和唐勒、景差没再随猎,而是一直在文府内忙碌着。首先是打扫、去尘。文府内蛛网密布,灰土累累,满目狼藉。几个人没日没夜地清扫多日,才将灰土大部清除。这日,唐勒、景差还在除灰,宋玉则迫不及待地在书架上翻寻起来。问他寻什么,宋玉焦急地说是寻屈原的辞作。自己原来多次到文府,总是找寻不到屈原的辞作,又不好问那个管房的。现在文府在我们自己手上了,得好好寻寻。于是,唐勒景差便一齐寻找,可却是遍寻不见。
三人只好再去清扫未尽的灰土。
在屋角一个幽暗处,堆放着一堆陈年垃圾。宋玉找来铁铲和竹筐清除它们。他用铁铲扒松垃圾,再铲起垃圾装进竹筐。扒着、扒着,他忽然看见垃圾里冒出半截竹简。抽出来,拍打、擦拭掉上面的灰尘,竹简上便隐约现出一行字来,他仔细辩认,写的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他不禁大声喊道:
“《离骚》、《离骚》、屈原的《离骚》!”
唐勒、景差闻声急赶来同看。
“屈原的真迹、屈原的真迹呀!”唐勒叫道。
“对呀,这是他当年亲手所写!”景差也欣喜地叫。
“快、快刨!”三个人如获至宝!为了不损竹简,他们就小心翼翼地徒手扒寻起来。那一卷卷、一片片的竹简,被翻找出来。这些竹简,均已不同程度地受潮、受蛀、发霉、断线,甚至破碎。他们细心地辨认着、拼接着。
景差愤愤不平:“这太不公了,屈原的作品遭到这种下场!”
唐勒也忿然:“这是谁干的?怪不得每次进文府,都看不到屈大夫的文章!”
景差说:“还有谁干的?叫黄鼠狼看鸡,还不越看越稀?”
宋玉痛惜地说:“这些作品,有的已面世,有的我们还闻所未闻吧?煌煌巨著,霉销尘埋,真叫人痛心疾首啊!唐大人,景大人,宋某拜托二位大人了,这段时间,别的什么事也不做了,我们先把屈原大夫的文章整理出来好吗?”
唐勒、景差异口同声道:“宋大人何言‘拜托’二字,我等皆义不容辞!”
宋玉说:“这些竹简,有的要去霉去虫,有的要串联编纂,有的就要重新誊抄了——唉,需要誊抄的这些,只怕屈大夫的真迹就难保了!”
唐勒、景差都惋惜地点头。
“屈大夫现在哪里?二位大人可知音讯?”
唐勒道:“倒是知道一些。听说他先在汉北,以后到鄂渚,后来又到了荒无人烟的溆浦,再后来就什么音讯也听不到了。当初大王下令流放他三年,可至今十几年了,一直不叫他回朝!”
景差说:“早就听说屈大夫疾病缠身,只怕是凶多吉少!唉,这些年,大王严令不准任何人去探望屈原,连我这个王室家族的一员,也不让去呀!”
宋玉说:“屈原大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些作品,就成了孤本啦!宋某虽不曾见过屈原,但对他的诗才、人品仰慕已久,早视自己为他的私淑弟子,为保留他的作品,我定要不遗余力了!”
“宋大人,我等的心愿是一样的!”唐勒、景差一齐说。
又经过多日劳碌,文府的面貌焕然一新了:窗明地净,壁光气清,各种简册、帛书也大致摆放整齐,整理、抄录、归类工作也在紧张进行中了。
这日一早,宋玉、唐勒、景差正在文府忙着,却忽听门外喊道:“王后娘娘驾到!”
三人一愣。宋玉像是没听清楚:“王后娘娘到文府里来了?”
唐勒却催促道:“快快接驾!”
唐勒话刚出口,庄后已在月兰和另一名侍女搀扶下走了进来。她进门就说:“嗬,这文府变样了嘛!”
宋玉等忙跪叩,侍座。
庄后坐下后说:“宋玉呀,你们把文府的事做得怎样了?”
宋玉躬身道:“禀娘娘,下臣等接任后不敢懈怠。先是去尘求洁,继是整饬抄录。现已整理出旧策一千七百六十卷,抄录新策二百三十卷。全部整理事务,虽还甚多,但不少重要典籍的整理,已见端倪。”
庄后点头称赞:“宋玉呀,你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呀!”
宋玉说:“多亏唐大人、景大人协力同心!”
庄后说:“唐勒、景差本宫知道,关于文府之事,他们曾多次有谏,本宫也帮他们说了话,可是大王都充耳不闻。宋大夫啊,这次大王准了你的奏请,又委以重任,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呀!”
唐勒说:“宋大夫才高志芳,故而大王才委以重任哪!”
景差也说:“那是,自从宋大夫进宫之后,各国慕名而来的文化人士,源源不断,楚国门庭生辉。宋大夫为楚国挣了面子,大王能不给宋大夫面子吗?”
庄后点头:“说得是。”
宋玉却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惭愧、惭愧!文府之事,实因唐大人、景大人早有谏议,王后娘娘相助,现今才有了眉目。宋玉乃凡夫俗子,何德何能!”
唐勒立即接言:“呃,宋大夫是出了大力的!”
景差也说:“就是。宋大夫自谦太过!”
宋玉还欲说什么,庄后笑着制止了:“好好,都不要说了!宋玉呀,还有唐勒、景差,本宫知道,文府之事是你们协力同心,才有今天这个样子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啊,君子相互团结,才能干成正事;小人没有团结,只有勾结,什么正事也干不出来的。见事就可以知人啊!文府交到你们手里,真是一桩幸事!你们都莫再谦了,本宫来此,还有要事和你等相、相商。”说到这里,她不禁一阵咳嗽,月兰忙给她捶背。
宋玉见状不安地说:“王后娘娘啊,有事捎个信儿,我们就过去了,怎能劳您亲自奔波?”
“是啊,愧煞我们了!”唐勒、景差说。
庄后挥挥手:“不妨事,你们不要体谅我,我也想来文府走走。”
宋玉说:“娘娘有何事,尽管吩咐。”
“唉!”庄后叹口气说,“大王整日迷恋游乐,轻慢国事。前番本宫拦驾劝阻,竟受诓瞒,人家依然玩心不改!事后本宫也曾想,放着你玩吧,看你有没个够的时候。谁知大王越玩越迷,昨晚竟然没回郢都!今天早朝之时,却王台空空,成何体统!听说大王昨日昼夜狩猎,身疲力困,宿养在兰台行宫。一国之君,如此轻社稷,远国民,离政不归,实乃国之大忌!唉,长此下去,如何是好?本宫也没了办法,特找几位爱卿商议呀!”
唐勒连连摆头:“唉,这个大王,真叫人头疼,就是不去兰台,他也常常不上早朝啊!”
景差一脸愁容:“娘娘啊,劝谏大王恐怕比这文府的事难多了!”
庄后点点头:“何止难多了,要难百倍呢!当年那个老臣庄辛,就因为说了句屈原不该被贬的公道话,就把人家撵出朝廷。这庄辛还是庄王的后代呢,又是三朝元老,底子可硬啦,就这样因谏获罪。小人物为劝谏革职掉头,就更不奇了!唐勒、景差呀,本宫知道你们的苦衷。当年,唐勒因为劝谏,把你从上大夫贬为下大夫;景差还和王室同族呢,因为劝谏,也把你从上大夫暗贬为下大夫。要是再贬一次,你们俩都要成为庶民了!宋玉也只是个下大夫啊,一贬也没官了!可如今大王沉迷玩乐,不理国政,若无良臣劝谏,他又怎能自拔?楚国又有何望?历代先王创下的基业,又怎得延续啊……”说到此,她又是一阵咳嗽。咳完自语道,“我没事、没事!”
王后咳一声,宋玉的心就疼一下。他担心地看庄后咳毕,才说:“王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危事小,国危事大呀!《尚书》有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国君有善举,万民得其利;倘若国君怠政误国,万民亦将蒙受祸害呀!故为臣者谏君,乃义不容辞。下臣以为,眼下最急迫的问题,不是该不该进谏,而是如何能使君王纳谏的事。如若不然,即使进谏再多,言辞再激,可君王不纳,又有何用?下臣们曾想出‘曲谏’之法,想曲折通过王后娘娘,以您高尚的德性和母仪天下的地位,来劝谏大王,谁知大王竟如此固执!现在娘娘又来找下臣们商议,可见事情已到了非同小可的地步。只是,娘娘也不必太虑,创巨者其日久,痛甚者其愈迟,事情得慢慢来。娘娘贵体欠佳,岂能过于劳顿?恳请娘娘回宫歇息。下臣已经想出了劝谏大王的办法,我等当速去兰台行宫。等有所收效,再向娘娘禀报!”
事不宜迟,安慰着送走了庄后,宋玉就和景差驾上马车去兰台行宫。路上,景差迫不及待地问宋玉有什么劝谏大王的妙法,宋玉却苦笑着说自己哪里有什么妙法,只是看王后娘娘身体太差,不忍心让她再操劳,说着让她宽心的。至于怎么谏君,只有边走边想法子了!
艳阳高照。一脸惬意的周石倒背着手,在兰台行宫大门外的林地上溜达。下大夫了,哈哈,一下子就当官了,当官这么容易呀!兴奋过度,后半夜他就睡不着了,索性起来到处胡逛,边逛还边哼着小调。心里美呀!昨天我还是奴才呢,今天早上就餐,便有下人为我奉羹递箸,晚上,说不定还有美女伺寝了?哼,那个宋玉还叫我多读书,我读个屁!我只须读眼色、读心思就行了——不过,像说田成子那类人的书,我还得不时读读的……
近处的树上有一个鸟窝,一只鸟站在窝上大声叫着。周石捡起一块石头向鸟窝扔去,鸟儿惊飞远去,只留下空巢。周石嘿嘿笑着。要赶鸟,你读书有用吗?没用;只须一个石头,就完事了。
一辆马车来到兰台行宫门外停住,宋玉、景差跳下车来。
宋玉四顾着:“这就是兰台行宫?”
“啊。气派吗?”景差应道。
“真够气派的!唉,看着一路上那么多逃荒的人,就觉着咱们楚国真穷苦;可看着这么气派的王宫、行宫,你又觉得楚国真富有!”
“宋大夫刚看到这些吗?”
“民间的疾苦我看得多了,可现在越跟王宫比着看,心里越不是滋味!”
“就要见大王了,宋大夫可有了劝谏之法?”
“哦,没有。”
“那我们见了大王怎么说话?”
宋玉不无茫然:“见机行事吧。”
信步游荡的周石忽然看见宋玉,他迎上前去:“宋大夫,宋大夫!”
宋玉一愣:“啊?周兄,是你?”
“没想到吧?哈哈……”
“真没想到,周兄怎么到这里来了?”
“这里不能来么?”
“这里是王家禁地呀,弄不好,会惹麻烦的!”
“照你说,我只有在家闭门苦读哇?”
“周兄啊,愚弟也是一片诚心,寄望于你呀!”
周石不屑地一笑:“诚心?要按照你的诚心,我周石可能要永在乡间为农了!”他故作谦卑的样子凑近宋玉,小声说,“唉,我现在混得也不是多好,跟你一样,大王也封我为下大夫!”
“啊?”宋玉、景差皆惊。
周石对景差拱手:“这位是景大夫吧?见过面的。幸会,幸会。现在咱们同朝为官了,以后还靠二位大夫多多指点啊!”
宋玉、景差相互对望着,在那里愣了好半天,才移步走进行宫。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五棵……行宫内楚王寝宫门外,云妃穿着轻薄的裙装,正俯身在走廊的栏杆上,无聊地数着宫墙内那一排桂花树,神情显得有些郁闷。
一内侍走进院子禀报:“启禀云妃娘娘,外面有宋玉和景差二位大夫求见!”
云妃眼睛一亮:“宋玉?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转眼,宋玉、景差走进院来。看见云妃,一同拱手:“恭请娘娘圣安!”二人欲行跪叩大礼。
云妃忙阻:“别、别,何须大礼!宋玉、景差呀,多日没有同处,好想……大王好想你们哪!”
宋玉说:“我们也思念大王啊,今日特来向大王、娘娘请安!”
云妃高兴地说:“好啊!文府的事,做得怎么样了?”
“初有眉目……”
“那你们就到这兰台行宫住几天吧,歇歇乏!大王可是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
几人边说着,边走进了寝宫。
云妃让宋玉、景差先在客厅坐下,她去了内室。内室里,楚王仍酣睡未醒。云妃坐在床边,轻轻摇醒了他。
“爱妃,天亮了?”
“岂只是亮了?大王再不起床,只怕就见不到艳阳天了!”
“我昨天太困了!”楚王伸个懒腰,一只手落在了云妃的大腿上,那滑嫩的肉感,立即唤起了他的性欲。他便伸手往下扯拉云妃的内裤,口里哼唧着,“脱,脱!”
云妃慌了,忙附在楚王的耳边轻声说:“晚上吧。外面有人,宋玉和景差来了!”
“他们来有什么事?”
“没事,来给大王请安哪!大王,这些日子老是打猎,您也够累了。那宋玉最具儒雅之美,能给大王增添许多雅趣。今天,就叫宋玉和景差陪着您游玩,别的人一个都不要跟着,行么?”
楚王高兴了:“嗯,好。快为寡人着衣!”
云妃忙不迭地亲手给楚王穿好衣、裤。
兰台行宫里那蜿蜒曲折的游廊,犹如一个观景台,把四周如诗如画的山水亭阁,尽收眼底。宋玉、景差奉命陪同楚王和云妃,沿着游廊赏玩景色。他们心里都别扭着:本是来劝谏大王回朝理政的,这下倒好,成了来陪玩了。可是一时又能奈何?
楚王睡眠充足,昨日长猎的疲劳一扫而光,又置身在这仙境中,直感到心旷神怡:“哈哈,宋玉,你来得好啊,寡人昨天还念叨你呢。要不是那周石出来献丑,寡人真要连夜派人把你请到这兰台来,专为寡人吟诗做赋!”
宋玉已听云妃说及周石献丑得封之事,便说:“大王太看重下臣了,其实,您叫那周石多来几遭,您就会把下臣忘得一干二净的!”
楚王直摇头:“呃,周石那是献丑卖怪,只能在无奈时一乐,怎比得宋爱卿倜傥儒雅,所作诗辞歌赋醇厚绵长,如那陈年老酒,回味不尽哪!”
云妃看着宋玉笑道:“是啊,大王好久没有饮上宋大夫的陈年老酒了!”
“哈哈……”楚王咧嘴大笑,“宋爱卿,把你那酒壶里的好酒斟些出来,让我们品尝、品尝吧,你今天定要拿出好辞好赋,作为你给寡人的见面礼呀!——哎唷,爱妃,这艳阳天咋这么热呀!”
“嗯,是有些热。”云妃也感觉到了。
景差趁楚王和云妃议论天气的功夫,拉宋玉一旁说:“宋大夫,看来,这作辞献赋之事,你今天是溜不掉了!可这劝谏……”
宋玉也在愁着:“我正在心中琢磨,只是不知如何开口。大王这人,硬了不行,软了又没用……”
这时,忽见云妃指着那晃动的树叶叫道:“大王你看,风来了!”
一阵凉风飒然而至,刮得楚王的衣带飘拂。他赶紧敞开衣襟,让凉风吹入胸怀,脸上笑着:“好风、好风,这清风吹得人好爽啊!这是寡人与庶民共有的风吗?”
——楚王这最后一句话,传进了宋玉的耳朵里。先是无意听来,可这话是问语,是要人回答的啊,于是宋玉就把这话再想一遍。这一想,闪电般的功夫,他的灵感竟倏忽而至!他悄对景差说自己有了劝谏大王的办法了,随即他就转身对楚王一拱说:“大王啊,感谢您给下臣出了个好题目哇!”
楚王一愣:“我给你出什么题目了?”
“大王刚才不是夸好风吗,还说这风是不是大王您和庶民共享的,这不就是给下臣出了题目吗?下臣今日就做——《风赋》,献丑于大王、娘娘!”
楚王感兴趣了:“哦?你这《风赋》怎么做?”
云妃也兴致很浓地说:“大王,前面树荫下有石墩,我们去那里坐,好好听听宋大夫的《风赋》。”
“甚好,甚好!”楚王连连点头。
几人在石墩上坐定后,宋玉就胸有成竹地说:“文无定法,千变万化。我这《风赋》,就用问答之体,大王怎样问,我就怎样做!”
“新鲜,新鲜!”云妃高兴地拍手道,“那现在就开始问答了。”
宋玉说:“刚才大王已经问了呀——‘这是寡人与庶民共有的风吗?’微臣的《风赋》就说,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哈哈!”云妃不禁笑赞道,“‘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文人说话果然不同,一开口就文气冲天!”
楚王则对宋玉的回答不以为然,又提问了:“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风,岂有说乎?”
宋玉侃侃而对:“臣闻于师,枳句来巢,空穴来风。其所托者然,则风气殊焉。”他的意思是说,下臣曾听我的老师说过,那弯弯曲曲的树枝,就有鸟在上面做窝;那空空荡荡的洞穴,就有风从这里穿过。这鸟和风所依托的都不一样。人的地位、境遇不一样,承受的风也会有差别的!
楚王摇头说:“闻所未闻,人不同,所受之风竟会有异?”
宋玉答道:“然也。人分贵贱,风亦分雌雄啊!”
楚王一脸惊愕:“风还分雌雄?更玄了!寡人问你,风生于何处?”
宋玉答道:“夫风生于大地,起于青萍之末,侵淫于山谷之内,盛怒于石穴洞口,沿经大山之坳,旋舞于松柏之下,轰然作响,激扬猛烈,回荡交错,撼山折林,威不可挡!而后方才渐趋细弱,离散转移。”
楚王半信半疑:“你说的风的情状,妙极了,可这里哪有雌雄公母啊?”
宋玉灿然一笑:“大王,风的起势虽是一样,可它的分势就各异了。微臣刚才说到这风离散转移之后,就分成雌雄了!那清凉的雄风,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徘徊于桂椒之间,翱翔于激水之上,拂采花叶的香气,猎带兰草的芬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升入丝罗帷幔,穿过深邃洞房,才能成为大王您的风啊!这风吹到人身上,那情状简直是泠泠冽冽,无比凉润;清清冷冷,愈疾去病;解醉醒酒,明目提神;叫人益寿延年,永保康宁。这就是大王的雄风啊!”
楚王听入了迷:“宋爱卿,你对事理论析得真好啊!叫你这一说,还真有寡人独享的雄风?”
云妃附和道:“那是呀,大王洪福齐天,这雄风是专为大王刮的嘛!景大夫,你说是不是?”
景差只得附和:“是,是专为大王刮的。”
宋玉笑着说:“别人都没这个福分享受呢!”
“哈哈……“楚王高兴了,“宋爱卿,你说话跟那屈原不一样,你说话寡人爱听!那……庶民百姓之风呢,又是个什么样的?”
宋玉这时却收敛了笑容,皱眉而答:“大王啊,您问那庶民百姓之风么,那是最不济的雌风啊!那风,从穷乡僻巷之间蓊然而起,挟灰卷沙,飞土扬尘。察其势,好像带着烦躁,又似满含怨愤,冲进孔穴,侵入里闾,动沙土,搅死灰,骇混浊,扬腐余,入破窗,一直吹进庶民百姓居息的陋室。那风吹及人身,使人烦乱不安,郁闷焦愁。那风送来的湿热邪气,侵入人心,人心忧伤痛苦;侵及口唇,口唇生疮;侵及眼目,眼目红肿流泪,视物不明;这风乃是邪风、脏风、灾风啊,它刮得人龇牙咧嘴、厉声呼叫、神智错乱、动作反常,非会猝死,亦难速愈,直直地陷人于死生不得之地。这就是庶民的雌风啊!”
宋玉的这又一番话,直将楚王先时听说雄风的快意,驱赶得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他的愕然、惶恐和久久的沉默不语。
云妃也听得惶惧不安,不禁连连感叹:“庶民这雌风糟透了,实实令人听而生畏!宋大夫,这雌风会刮到宫廷里来吗?”
宋玉连连摇头,他似乎话就在嘴边,对答如流:“不会的、不会的,娘娘放心,这雌风是庶民百姓专有的,谁叫他们身分低贱呢?这风不会刮到宫廷里来,更不会刮到尊贵的大王身上,大王管保平安无事!”
“那就值得庆幸了!”
“娘娘说得对,值得庆幸,值得庆幸哪!”
一直沉默的楚王,这时却偏过头来问宋玉,问的口气也像是很温和:“值得庆幸吗?”
宋玉仍是连连说:“值得庆幸,值得庆幸……”
接下来,就有点儿惊心动魄了:楚王突然放声大笑,笑过之后,又突然翻脸,宋玉,你可知罪!宋玉跪下,臣有何罪?你胆敢指责寡人!这朝中自那个老不死的屈原被放逐后,再没人敢当面指责寡人,你——不怕死吗?下臣怎敢指责大王?哼,寡人再糊涂,也知道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你指责寡人凌驾于万民之上,独享清福,独得安乐,置百姓于水火不顾!这些可都是大王您自己说的,下臣可没有说呀!你没说?你刚才说了一大通!大王啊,您要从下臣所言之中,找出一句指责大王的话来,下臣就甘愿领罪!楚王想不出来。爱妃,景差,你们都听了,你们都想想,宋玉刚才是怎样指责寡人的?爱妃想起来没有?没、没有。景差呢?景差起初朦胧,后来方听出了宋玉的话中之意、话锋所向,好曲巧的谏辞呀,自己当然要力护宋玉。没有,没有,没有一句是指责大王的。非但没有,宋大夫这《风赋》,通篇都是颂扬大王的呀!颂扬寡人的?对、对,颂扬大王福份大呀,能独享雄风!嗯……像是颂扬,怎么又味道不对?宋玉呀,你这个《风赋》……不是个简单的东西!找不出指责寡人之言,怎么总觉着这里面有指责寡人只顾自己享乐、不顾百姓死活之意呢?……算了、算了,寡人找不到理由治你的罪,你起来吧!
这个《风赋》,这个雄风、雌风,把楚王的猎兴、玩心全搅乱了,在兰台多待几天的念头也打消了,他下令速回郢都。顾祺不情愿,可又无可奈何。定是宋玉、景差来咕唧了什么,大王才匆匆而回。哼,我就不信,大王光听你们的!他一路走,还在一路盘算回去怎么办……
一回到文府,景差就将宋玉即兴作《风赋》谏君的事说给唐勒听,又将《风赋》文辞抄给唐勒看,引得唐勒连呼有趣,又连连跺脚:“可惜我没有亲临其境!这《风赋》真是空谷足音、旷世奇文,令人耳目一新哪!”
宋玉却谦和地一笑:“卑职那是急就章,何足挂齿!”
景差说:“急就章铸此奇文,实实难得!唐大夫啊,大王要治宋大夫的罪,可又通篇找不到一句指责的话,只好作罢。深含劝谏之义,却无劝谏之语,真是奇妙无比呀!”
唐勒边欣赏着《风赋》的文辞边说:“嗯……这和屈原的直谏不同,太不同了!这是通篇微辞,这是隐晦的劝谏,这是曲折的劝谏,这是——诡谲的劝谏哪!”
景差点头赞同:“对,这是晦谏、曲谏、谲谏!也是暗谏、智谏!”
宋玉正忙着整理书架上的简册,听了唐、景之言,便说:“二位大人高评了,其实呀,这是逼出来的谏,是迫不得已之谏,又是……又是学谏之谏!”
“何谓学谏之谏?”唐勒、景差齐问。
“就是在下学着劝谏之谏哪!在下的老师曾经说过,对那刚愎自用的君王,直言直语的劝谏,是越来越行不通了,为臣者,须另寻他法。入朝后,在下深感恩师所言不虚,可这‘他法’如何寻得觅来?心中无数啊。多亏二位大人熟知朝中之事,常予提醒,宋玉才得以避开妄动,找寻到了‘他法’的些须路径。不管是晦谏、曲谏、智谏,都是二位大人之功啊!”
唐勒笑道:“看看看,又成了我们的功劳了,真是虚怀……”
“若谷!”景差紧接着说出了后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