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石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一天时间能不能出库装车完毕,是归心似箭的宋玉最担心的事。乐宫节演出前他去秦都粮库看了,果然动静不小,已有许多人正在忙着称粮装车。宋玉和装车的民夫攀谈,竟有多人是楚国来秦做工的农民,听说是往楚国运粮,他们可卖力哪!乐宫节散场后已是夜晚,宋玉又匆匆赶往粮库去看,只见粮库内外灯火辉煌,五万石粮食已快装完,他这才放了心。
昔日俞伯牙鼓琴遇钟子期,二人结为知音。多日相处,宋玉与章华大夫也成了心心相印的知音好友。明日就要分别了,各各都觉难舍难离。哪有睡意,唯恨时短。青夜寂寂,一灯二座,喝着淡淡的水,叙着浓浓的情。
“在下这次使秦,多亏章华仁兄鼎力相助啊!”
“贤弟过奖了吧?我哪里就用了‘鼎力’?我现在身在秦国,倒是为秦国用力的多呀!”
“仁兄在秦之位,就应谋秦之政。可是据愚弟观察,仁兄无论上次出使楚国催购蚕丝,还是此次为楚国借粮之事劳神费舌,都看出您实在是桑梓谊厚、故土情深哪!”
章华深情地说:“是人谁无自己的故乡、祖国,我又怎不对生我养我的故国日牵夜挂呢?当初离开她时,我真是一步三回首啊!可那时当政的怀王,太昏庸了,近佞远贤,就像屈原先生在他的《离骚》中说的那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一个立志报效祖国的人,遇上一个总对忠臣良将发怒、甚至给予惩罚的国君,能够待得下去吗?因之,我就来到了秦国。可我的心里,无时不在记挂楚国的兴衰呀!这次秦王用了多大心力,要挽留贤弟在秦供职,可是贤弟事楚之心坚如铁石,不为所动,实在令我感动,也叫我惭愧,我虽然心中有楚,却比不上贤弟对楚国的一片痴情哪!”
宋玉听到这里说:“仁兄何必自愧,你我虽然人分两国,心却同道啊!”
“贤弟说得好,就是心同道!”章华连连点头,他接着又说,“这些日子,我其实一直心神不定呢。我既盼贤弟留秦共事,又盼你在楚能有作为,因为楚国有作为之人再不能少了。你写的那兴楚谏政书,我都看过几遍了,实是情真意切!楚王这人我是了解一些的,他能不能接受这谏政书?还说不准。你想想上次就为那个三日一朝改回一日一朝的事,你就费了多大的劲?这次的谏政书,有好多地方是要对楚国的政务作伤筋动骨的改动呢,即使楚王一时能够听从,可是别忘了浮云会随时遮住日月,现今那些小人佞臣在楚国还是很有势力的,如果他们在楚王面前一拨弄,楚王这人又缺主见,他又会变卦的,到那时贤弟的处境就会不妙。当然,也有道理往好处去想。你这次运回这么多粮食,就是为楚国立了大功啊,那楚王也许会从此看重你的劝谏,对谏政书言听计从,倾心力改政除弊,励精而治。倘若是这样,楚国的情况还真会好起来!”
宋玉把章华的话句句都听到心里去了。他由衷地说道:“感谢仁兄为楚国和宋玉想得这么周到,您的识见和心智,都远在宋玉之上;您对政事风云的洞悉,更令宋玉惊羡莫已!您是宋玉心目中难舍难离的良师啊!”
章华连连摆手:“良师实不敢当!”
“仁兄莫谦。今晚,那五万石粮食正在连夜装车,明早就要启程了,仁兄得给我一点最后向您讨教的机会啊!您已经给了我许多教诲了,说是良师,实是出于宋玉本心!”
“说反了、说反了,愚兄正想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多听听贤弟的高论、让我再多受一些教益呢!”
宋玉笑着:“那我就把我的‘高论’说出来,向你讨教,总可以了吧?”
章华也笑了。
宋玉便说:“愚弟认为,楚国的情况会不会好起来,既取决于君王,又取决于臣子,臣子不能推卸谏政之责。愚弟还认为,不管直言还是曲言谏政,都难免会有诸多风险,可是如果不去谏政,坐视弊政通行,那更是风险无限,国险、君险、民险,都将会随时而至,楚国命运就危如累卵!故臣子尽忠,贵在一个‘尽’字,要尽力而为,尽心竭力,置祸福于度外,风险不避……”
宋玉一口气说了很多,而且说得认真而又执着,章华听了感慨地说:“贤弟忧国忘身,实堪敬仰。愚兄我现在才明白了……”
“仁兄明白什么了?”
“我现在才明白贤弟的诗辞文赋,何以写得那么好,这都是贤弟高洁的人品使然哪!”
“仁兄过奖!”
“非是过奖。贤弟才高而自谦,位低而虑远,不随俗从流,不苟容于世,全无阿谀蝇营之气,并且忧国常谏不避风险,效法先贤,耿介磊落,坚节守志,这些怎不是人品高洁呢?我看贤弟真正是楚国的《阳春》、《白雪》呀!”
宋玉恳言道:“仁兄实是过奖!我在楚王面前用《阳春》、《白雪》比兴,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能看着一帮踥蹀小人任意污损他人而无言以对呀?在那种群小谀谄用事的时候,你不得不作一些辩解,我这才说了阳春白雪之类的话。可这阳春白雪哪里只是喻我自己呢?那冒死直谏的屈原,那跪阻王驾的庄王后,那为民修渠的沈子元,还有楚国那些无论是在位、还是被罢黜的良臣贤士,都像是阳春白雪这种高曲雅乐呀!”
章华点点头:“你说的我都赞成,沈子元我不熟,屈原自是高洁,庄王后我也甚是佩服,每次出使楚国,我都要去拜望她,可我现在要说的是贤弟的文章啊。贤弟有了高洁的人品,才有高洁之文。想想你的《风赋》,竟能巧借平凡之风,暗寓要力戒骄奢、恤民勤政之理,这是用一腔忠诚之气吟得啊!想想你的《钓赋》,竟能从钓鱼这种小事中微言大义,探究治国安邦之道,这是用拳拳报国之心诵就啊!贤弟的哪一篇文章,能说不是人品的影子呢?就是贤弟的《登徒子好色赋》,那里面的东家之女,美貌绝色,天下无双,可是登墙窥你三年不动心,贤弟这种至高的人品,堪比当年与女同衣而毫无非分之思的柳下惠呀!”
宋玉又连连摇头:“仁兄如此褒扬,宋玉实在难以经受!宋玉虽然仰慕先贤,可是怎敢与先贤作比?先贤如明月皓日永远显行在天际,我自己则本性愚陋、狭隘浅薄,只敢诵诗、习礼、领悟先贤遗教,时时留心反省吾身、自压按,岂敢妄自尊大?恳望仁兄多言宋玉之非,不让我陷入迷惑!”
章华由衷地说:“贤弟真是谦谦君子啊!只是反省自己也好,自压按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可在我看来,你已经压按得有圣贤之风了,还叫我怎样再帮你压按?倒是我自己得好好学学你那个自压按呢!这些日子贤弟为借粮之事日夜悬心,无暇谈诗论文,现在有了粮了,明日你又要离秦,我平素也爱习诗弄文,可是却难有佳句,我怎能放过眼前这一点机会、与弟探讨呢?刚才我说及你那几篇辞赋,非是人品高洁之人,万不能成就的。这方面的话,我还没说完呢,我还有很多感触,你得让我说呀。这次来秦,在今天的乐宫节上,你又自编自唱了一个新的曲段,内容全说的是楚舞的事,哦,这个曲段还没有名儿呢,您是赋体大家了,您这篇新赋,就叫——《舞赋》怎么样?”
宋玉笑道:“拟稿时正是叫《舞赋》,只是演唱时没有报名啊。”
“太好了,这《舞赋》是在我这里写成的,实叫我这门庭生辉呀!天知道你这又是如何写成?怎会如此地美妙无伦啊?这篇《舞赋》,和你那篇《登徒子好色赋》,都有共同之妙。当初在楚国听了你那《登徒子好色赋》后,你猜猜我是什么感觉?我不是渴望去看那真的东家之女,而只想再多看看、多想想你这篇文章,我认为真的东家之女,不会有你这篇文章中写得好,天下所有的美女,都不会有你写得好的,没有你写得这么耐人琢磨、耐人回味!看了你在乐宫节演唱的《舞赋》,又比我看真的楚舞都有兴趣。真的楚舞我看过,而且从小就看,看了多少年,可是只觉得好看,并没有更多的体味。看了你的《舞赋》,一下子比我看了每一次楚舞后都兴奋。细细回忆起来,你写得那些情状,楚舞里的确都有,可是我竟然没有把它们都领略进心里去。《舞赋》给我的新鲜感动,实在是太大了!古往今来,还没有谁把舞蹈编成辞赋、坐着不动地唱出来吧?你第一个做到了,而且还唱得这么动人,唱得不仅使人觉得楚舞是天下最好的舞蹈,还觉得这《舞赋》的辞和曲比楚舞更美妙!写美女,比真的美女还美;唱楚舞,比看楚舞还好,这是何等大的手笔,何等高的功力啊!”
宋玉听得快要坐不住了,他连连摇头:“仁兄呀,你今天怎么……”
章华仍坚持说:“贤弟呀,我知道你又要说我对你过奖了。我这人从不喜欢过奖别人,凡过奖的话,大概都是废话,你明天就要走了,这时间也不早了,我何必要抢在这个时候来说一堆废话呀?我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心里话是不能憋着的呀!我刚才跟你说的,还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别人的还没说呢。你知道吗?满朝臣子看了你的演出,都是赞不绝口啊——不只是当场夸赞,散场后还都赞个不休呢!我们秦王更是盛赞你是难得的人才。他说秦宫里排演一个节目需好多时日呢,宋大夫怎么一夜之间又是写辞、又是作曲地弄出这么好的一个节目来?我说大王啊,还有比这更快的呢:宋玉还有好多文章,常常就是出口成诵啊。别的不说,《登徒子好色赋》我可是当场见了,那是在朝堂上众目所睽之下、气氛紧迫的言语对答之中,须臾间生出的美文哪!大王说怪不得宋玉不来秦国,他真的是被楚歌楚舞、楚风楚俗这些东西给牵住了,真的是被书楚语、作楚声这些事给迷住了,在那里他如鱼得水呀!他人既然不愿来秦国,那就多叫他的作品来秦国,有了新作就早早讨要。他当即吩咐叫我把你这《舞赋》的辞曲要过来,好在秦国传唱啊!”
宋玉听后找出了底稿,递给章华。
章华接稿说:“我来另抄一份,这份得留给贤弟。”
宋玉摆手说:“不用了,我早已留在心里了。”
章华笑着:“不抄也好,正可以省些时间,我们兄弟再好好谈谈。我得让你多说点话。和你说话,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没准儿说着、说着,又能引出你的一篇美文来!”
宋玉笑着:“仁兄真会取笑,我哪里有那么多好文章?仁兄不是看到楚国的蚕丝减产吗?那蚕吃够了桑叶,才能吐出好丝来;愚弟近些日子荒疏学问,没有吃进桑叶,腹中空空,怎能吐出好丝呀?”
章华紧接着说:“看看,贤弟适才所言,不又是美文佳句吗?”说着,二人都笑了。
夜阑更深,二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说着,千言万言,总说不够……
民间有些俗语,可谓形象之极。比如这句“兔子还在山上跑,皮都被扒了”,用来描摹眼下楚的仓廪大夫金丛的作为,真是再合适不过——宋玉借的粮食还没运回呢,这金丛就在打借粮的主意,迫不及待地下手进行盗卖的勾当了。前文曾说及,金丛的亲信小四打听得巫郡那地方粮价暴涨,已达斗粟百钱,这么绝佳的赚钱机会,他岂能放过?于是他撺掇楚王先挪用军粮,待宋玉借粮回来后,再用其所借之粮补填军粮。他挪用的这一千石军粮,名义上是赈济粮荒最严重的巫郡的饥民,实际却玩的是瞒天过海的戏法,借赈济之名行盗卖之实也。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当今之楚,已是佞臣贪吏遍布朝野,作奸犯科之辈党同伐异,却也还有宋玉这样的忧国恤民者,于困顿孤寂的夹缝之中,恪守良知,竭尽所能地为国尽忠。只是,此等之人,并不一定就待在郢都,比如,屈原就被流放到沅湘一带。眼下,另有一位被楚王弃远之臣,也正寓居在这巫郡之地,他就是楚的三朝老臣庄辛。这庄辛,本是楚的先王、曾经“饮马黄河、问鼎中原”的楚庄王之后,家风代沿,忠直不阿。当年庄王能一鸣惊人,这庄辛也有惊人一鸣——就在屈原遭遇排挤、被革职流放、满朝臣子无人敢阻之际,庄辛却站出来面君力谏,为屈原鸣不平。楚王嫌他多嘴,但又不好惩治他这个三朝元老,便以给他找个幽静地方养生为由,撵他到了这楚的边城巫郡来。
金丛盗卖军粮之事,是怎么被这个爱管“闲事”的老臣庄辛发现的?事出还有点儿偶然。
庄辛住在巫郡镇东街一处偏僻的宅院。他鹤发苍颜,慧目闪亮,精神头还不错。只是他已年过花甲,不太爱远行,每日里也就看看史册、弄弄花草、力所能及地周济一下穷困之人,再就是在庭院里踱踱步打发时光。至于外界发生了些什么事,他就主要靠一个家童来给他当手脚和耳目。
他的家童叫二木,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机灵小子。这天,二木从外面匆匆跑进院来,还边跑边喊:“老爷、老爷、老——爷!”
正在院子里踱步的庄辛回过头来,问:“二木,半天没看到你,你小子又到哪里去贪玩了?”
二木嘻笑着说:“我哪里敢贪玩啦,您不叫我每天到大街上去多听听、多看看吗?我就是去听了、看了。”
庄辛一笑说:“哦,那就好。你今天都听到、看到啥了?”
二木很快地说:“今天看到两件事。一件是咱们巫郡粮行里的粮价大涨,涨到斗米一百五十钱!”
庄辛一惊:“啊?那还有一件呢?”
二木又一笑说:“还有一件可是好事呢,城北有发放粮食的,一文钱也不要发给粮食呢,说是朝、朝廷来的,发的是什么粮……粮……”
庄辛接言:“是不是赈粮?”
二木急点头:“对对对,就是赈、赈粮!”他继而兴奋地说,“老、老爷,你往后再不用熬粥招待那些讨米要饭的了,你这里粮食也不多了。”
庄辛关注地问:“朝廷来发赈粮可是大好事,但不知每人发多少?”
二木急说:“这个我也打听到了,每人发半斤!”
庄辛听了一愣:“什么?才半斤?这算什么赈粮?走,你领我去看看!”
二木便领他来到巫郡的一处街头。
这里,老远就听见锣声喧天,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呐喊着:“喂——!发放赈粮喽!朝廷发放赈粮!是鄢陵君大人、楚国仓廪大夫金丛金大人降恩赐福,为朝廷发放赈粮……”——打锣人正是金丛的那个亲信小四。
饥民们排成长龙,等着发放赈粮。
二木扶着庄辛往人群处走,边走边说:“老爷,你看,就在这里发赈粮!”
庄辛忙对二木摆摆手:“你怎么记不住?在外面不要叫我老爷,叫我爷爷。”
二木眨眨眼:“我爷爷姓陈,你姓什么?”
庄辛说:“你别管我姓什么,在这巫郡,还没人知道我姓什么,你就得叫我爷爷!”
二木顺从地点头:“好、好,爷爷,你看,粮食就装在车上。”
庄辛小声问二木:“谁说只发半斤了?”
二木说:“你自己去问哪!”
庄辛便走近了发放点,见这里只停着一辆粮车,车上放着七、八袋粮食。粮袋上插着一面旗帜,旗帜上写着一个大大的“赈”字。几个发粮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衣背上也都写着一个大大的“赈”字。一个发粮人,手持一个小碗,从车上的粮袋里往外挖粟米,然后倒进排在前面的一个饥民的大口袋里。
这个饥民不想把口袋收拢,乞求说:“长官,再给点儿!”
发粮人说:“足够了,半斤足够了!”
饥民说:“俺一家八口人哪!”
发粮人说:“多少人都是这些,快让开,后边的来!”
小四又连敲几下铜锣,大声吆喝:“喂——!发放赈粮喽,朝廷发放赈粮!是仓廪大夫金大人发放赈粮……”
庄辛待小四的锣声间歇下来,上前询问:“长官,长官,请问这是哪里发放赈粮呀?”
小四有些不耐烦地说:“你这人耳背呀?我打着锣喊是朝廷、朝廷发放赈粮呀!”
庄辛笑着:“朝廷大着呢,巫郡的百姓记恩哪,你总得说说是哪位高官显贵来体恤巫郡的百姓哪?”
小四哈哈一笑:“这位老先生说话中听,就是要记恩呢!我刚才吆喝你没听见吧?是朝廷的鄢陵君大人、我们楚国的仓廪大夫金丛金大人,领旨发放赈粮!”
庄辛点点头:“哦,记住了,是金大人。那——每人发多少呀?”
小四说:“不少,半斤。”
“半斤?”庄辛无言地摇头,露出一脸愠色。
小四也没看到庄辛摇头,只是说:“老先生是明白人,楚国粮仓也没粮了。半斤就不少了,千家万户啊!”接着他又仰着头洋洋得意地说,“老话说‘粒米度三关’,这半斤也不知有多少粒呢!”
庄辛听了很是生气,但他还是强忍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话:“那——在这巫郡要发放多长时间呀?”
小四说:“三、五天吧!”
庄辛不再问话,他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围着粮车看一圈。看着看着,忽然他就面露惊异之色,原来,他发现了粮袋上饰有戈矛的图案——戈矛,真是戈矛!三朝老臣了,还能不识得这标记?“这、这是军粮啊!拿军粮赈民,除非万不得已,难道楚国已到了最糟的地步?”
这时,小四又看见庄辛了,便对他说:“哎哎,老先生,看你不像领赈粮的样子,怎么老在这儿转?快去别处遛跶!”
庄辛点头应着:“嗳嗳,这就走。”
“咣、咣”几声锣响,小四又吆喝了:“喂——!朝廷……”他忽然顿住,抬头看看日头,遂又改口吆喝,“喂——!今天的赈粮,发到此时为止,明天接着发放,大家散了吧,散了吧!”说到这里,他“咣咣”连打两下锣再接着喊,“散了吧!”
一发粮人对着另几个同伙窃窃私语:“不发了、不发了,头儿说了,每天少发点儿,多发几天!”他的话恰被庄辛听到。
这时,窃窃私语的几个发粮人又对着领粮人杂声吆喝:“哎哎,头儿说了,今天就发到这儿了!”“散了吧,都散了!”“走吧、走吧,明天再来!”
排队的饥民们大为不满,纷发怨声:“怎么这么早就不发了?”“中午还不到呢!”“救命粮呀,你们不想救命了?巫郡都饿死好多人了!”“长官呀,行行好,再发点儿吧!”……
有几个饥民大概是饿晕了,瘫坐在地上。更多的饥民则都不肯走,他们一边埋怨着,一边向粮车围拢来。
几个发粮人皆为彪形大汉,他们守护在粮车周围,七嘴八舌地继续向饥民们嚷嚷:“都散了吧,散了吧!”“天大地宽,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发粮!”“明天,明天你们再来这里,明天这里接着发!”“都走、都走、快走呀!”一边说,一边就用力驱赶人群
庄辛在一旁观察着这一幕,心想:“这哪里是在发赈粮?这是在做样子呢!”他站在街心踱了几步,然后对二木挥挥手说:“走。”
二木问他:“去哪里?”
庄辛悄声说:“你带我去粮行看看。”
巫郡的粮行,基本摆布在一条名叫“上陂里”的大街上。这里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几家粮店。粮店门前或高或低地悬挂着写有“粮”、“米”、“油”或“五谷”等字样的招牌。
粮店的店主们在各自的门店内经营着,不时传来吆喝声:“卖米嘞,卖米嘞,刚进来的新鲜米!”“上好的谷,碾出的上好的米!”“今日有粮,今日有粮,楚国缺粮,我这粮店不缺粮!”“哎,荒年多买米,免得饿肚皮!” ……
前来买粮的人寥寥无几,且都是些衣着光鲜的有钱人。
二木领着庄辛来到这里后,小声问他:“老……爷爷,这里就是粮行一条街,您来过嘛?”
庄辛说:“我不喜欢逛街,来得少。”说罢,他便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留神观察各粮店的情形,看着看着就喃喃自语,“哟,现今楚国粮荒严重,这巫郡粮店里粮食还都不少哇!”
二木凑近到庄辛耳边低声说:“我昨天来看,这些粮店的剩粮都不多了,听人说昨天晚上来了好多粮车,把粮卖给了这些店!”
“啊?”庄辛听了一愣。接下来,他便装作买米的,一家一家粮店地走进去看。
一家粮店。店主见庄辛走来,客气地迎上来说:“老先生,买米呀?”
庄辛点点头:“啊。你这米好不好啊?”
店主说:“好、好,刚到的新鲜米呢!”
庄辛问:“什么价呀?”
店主说:“嗯……斗米一百五十钱。”
庄辛一惊:“啊?涨这么高?听说前几日还是斗米百钱呢!”
店主嘿嘿笑着:“老先生啦,我也是随行就市呀,我这米进价就是斗米一百三十钱,你说我卖多少价?”
“进价这么高?”庄辛眨着眼问。
“是啊、是啊。”店主皱着眉说,“斗米一百三十钱,少一分,人家也不给货!老先生,看你像个有钱人,多买点儿米吧,现如今藏金藏银,不如藏粮,楚国到处闹饥荒啊!”
庄辛问:“到处饥荒,你这粮店怎能进这多米来?”
店主笑答:“嘿嘿,还不是靠路子嘛!”
庄辛好奇地问:“哦?掌柜的真行,你是靠什么路子能进来米呀?”
“嗯……这个嘛,不能告诉你!”店主一脸神秘,“老先生,你买米不买呀?”
庄辛说:“怎么不买,可我得看看米好不好呢!”
店主指着簸箕里盛着的粟米样品,说:“你看呀,这米可是没说的!”
庄辛从簸箕里抓起一把米看着、嗅着:“嗯,米还不错。那你这袋子里装的米,可都是一样?”他边说,边走向店房后侧码放的粮袋堆。
店主跟在他身后说:“怎么不一样,全都一样的,一个地方进的货呀!”
庄辛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粮堆,突然,他浑身一震,是粮袋上一个戈矛的标记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忙示意叫二木帮着,翻看了几个粮袋,上面竟然都有戈矛的标记。三朝元老了,他怎能不清楚这标记的意义,“这是军粮、军粮啊!”——他差点儿喊出了声!
庄辛又佯作买米人,接连走了几家粮店,也都细看了粮店里的粮袋,上面竟然都有戈矛的标记。
在一家较大的粮店里,店主正和一个顾客在洽谈生意。庄辛也不打扰,而是佯作闲逛,抓紧看那些粮袋——没有例外,都是军粮!
店主送走了那个顾客后,看到了庄辛,便近前问他:“老先生,买米呀?”
庄辛仍是问:“什么价?”
店主大口大气地答:“斗米一百五十钱!”
庄辛说:“怎么都卖这么贵?生意人薄利多销哇,卖贵了,你不怕压仓啊?”
“压仓?”店主不由哈哈一笑,然后说,“老先生真会开玩笑,现在是啥时候,还会压仓?楚国到处缺粮,到处粮店都没粮卖了,就咱巫郡有粮卖,连外地粮店都来这里进货了。你看见没有?我刚送走的那位客户,就是从黔中郡来的,他要从我这里购粮一百袋呢,嘿嘿,订金都给了!”
庄辛继续问:“哦?照你说,你这粮不愁卖?”
店主又哈哈笑着:“再过几天你来看,我这里又没粮了。老先生,要买就趁早吧!”
庄辛说:“那我赶紧买。”
一旁的二木这时连拉几下庄辛的衣袖,说:“老……爷爷,你还买粮哇?”
庄辛瞪一眼二木:“去去!”
店主问:“老先生买多少?”
庄辛说:“嗯,就买一袋。”
“才买一袋呀?”
“一袋还少?我住东街,你得给我送去。”
“好。那你给钱。这一袋米是八斗,一千二百钱。”
庄辛掏出银子,数给店主:“给。”
店主数过银子后说:“我叫伙计给你送去,把米倒给你,把粮袋拿回来。”
庄辛听了一惊:“啊?你卖米不卖袋子呀?”
店主肯定地说:“当然不卖袋子。”
庄辛说:“掌柜的,我家没地方盛米,这个袋子就不要收回了吧!”
店主摇摇头,固执地说:“没办法,这袋子人家还要收回的!”
庄辛赶紧问:“谁要收回呀?”
店主欲言又止:“你别问这些,反正我卖粮不卖袋!”
庄辛略顿了顿,说:“这样好不好,我再加一斗米的钱,再给你一百五十钱,连粮袋一起买行不行?”
店主想想,觉得实在划算,便松了口:“好、好,就给你破个例……”
回到住处,腾空了粮袋,庄辛就伏在几案上写信。这个楚国的三朝老臣,这个英名盖世的楚庄王的后代,就因直言谏君,为屈原鸣不平,而被楚王疏远,隐身民间。虽然俸禄有减,但忧国忧民之心未减。他掌握了佞臣倒卖军粮的铁证,便即时上书楚王,请求盘验军粮库,追查军粮去向,严惩以赈灾为名营私舞弊之恶吏。
庄辛写完书信,起身找出一个皮匣子,将书信和那个空粮袋装入匣中,将匣系牢,然后唤来一名侍从,对其仔细吩咐,要他怎样怎样将此匣送进宫中,交给楚王。
侍从一更天出发,他将那个皮匣子绑缚在马背上,趁着月色,打马向郢都方向飞奔。
可是,庄辛哪里知道,楚王已经被佞臣架空,一般的奏谏,是很难直达君王的。
庄辛的侍从风尘仆仆地赶到郢都后,按照庄辛的吩咐,径直地就要去楚王宫。可是在紫禁城门外,他就被门官和一帮人拦下了。侍从向门官说明来意后,门官仍不让其进。并向其索要皮匣子,说是由他转交大王。侍从想到临走前庄辛也有吩咐,说是万一不能直交楚王,就托门官转交。他只得交出了皮匣子,然后返回。
谁知这门官就是宫廷总管顾祺的亲信,他拿到皮匣子后,径直地就交给了顾祺。顾祺开看后想:这皮匣子里的密信若交给楚王,楚王就是处置了盗卖军粮的,我顾祺也得不到半点儿好处;而保护了盗卖军粮者,自己却能得到回报。不用猜,能盗卖军粮的,只有仓廪大夫金丛敢为。这密信里也要求查办金丛。金丛平时待我不薄,我给他的好处多,他给我的好处更不少,我怎能自己把自己的钱罐子给砸了?
顾祺一刻也没犹豫,就遣人喊来了金丛。金丛看了那封密信和空粮袋后,不但和顾祺一同冷笑,还一同怒骂庄辛:“老不死的,多管闲事!”金丛连夜就给顾祺送上了许多金银。
可叹老臣庄辛的一大赤诚护国之举,就这样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