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树园村后,有一片偌大的桑树林。俗话说“蚕儿不吃五谷草,养蚕先把桑栽好”,有着养蚕习俗的腊树园村民,自然早早地就重视栽桑了。村后这片桑树林,小的桑树有指头粗的、擀杖粗的、碗口粗的,大的桑树就有水桶粗、甚至合抱粗了,这就是祖祖辈辈看重栽桑的见证。桑树林平时是个幽静的地方,一到养蚕的季节,人来人往就多起来,今天就显得热闹异常,有众多的农家女子,在这里采摘桑叶。她们穿着各样的服装,背着好看的篾背篓,穿梭在林间。随着那一双双巧手上下飞舞,背篓里那鲜嫩的桑叶便由少到多地往上增长。
采桑女中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显得很不安分,她采一会儿桑叶,就要溜达一圈儿,看看别人背篓里的桑叶多少。这时,她又来溜达了。她看哪看哪,看到柳春蕙的背篓时,不禁惊呼:“哎呀,春蕙姐,你采得好快,比我们都多!”
春蕙妩媚一笑:“小凤,你少看几眼别人的背篓,自然也多了!”
小凤笑着:“我这眼睛,就是不太安分,哈哈!”她转身对众采桑女号召,“哎——姐妹们,玩一会儿吧!”
别看这小凤人小,她可是个开心果、小机灵,她在哪里,哪里便不会寂寞。年轻女孩子,哪个不喜欢开心呢?所以大家有意无意间,便把这小凤认作了女孩子的头儿。现在这小凤一声号召,众姐妹们便应召而至。她们一个个放下背篓,聚在一处空地上坐下来。春蕙也放下背篓,却习惯地从背篓里取出一扎简册,坐在地上看起来。
小凤指挥着让采桑女们围成一圈坐在空地上,做“丢手巾”的游戏。只见她拿着一方小手巾在人圈外游走,口中念念有词:“丢、丢、丢四方,丢到猴子屁股上!丢、丢……”她忽然灵机一动,悄悄绕至春蕙身后,将手巾轻轻丢在春蕙身后地上,然后飞跑着转一圈过来,弯腰一把抓住春蕙,“逮住春蕙姐啦!”
众采桑女都欢呼:“哦——逮住春蕙啦!”
春蕙从书中惊醒,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向背后,摸住了手巾。
小凤拽起春蕙嚷道:“唱歌、唱歌,罚你唱歌!”
春蕙笑着:“嗨,我都没参加呢!”
“不行,唱歌,唱歌!”小凤不依不饶。
众采桑女也跟着一起嚷:“唱歌、唱歌!”
“非得唱歌吗?”春蕙说,“我、我背一段诗行吗?”
一女子叫道:“也好,让我们也斯文一回吧!”
“背、背吧!”众女子都附和。
春蕙便脱口而出背道: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凤打断说:“哎,春蕙姐,你这个‘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是不是说的你和你那宋玉哥哥?”
春蕙的脸一下红了:“瞎说,人家这是书上的……”
众女哄笑。桑树林里一片闹腾。
姑娘们闹腾够了,又采了会儿桑叶,便各自散去。那个春蕙却恋着这里好地方,不忍离去,便又坐下看了一阵子书。其间,宋玉的母亲陈莲卖完蒸糕回来路过林子,见春蕙坐在那里看书,未惊动她,回来却把这事儿随口说给了宋玉,谁知宋玉一听便径直地找到了桑树林里来。
“春蕙,春蕙!”看见春蕙,宋玉轻声喊道。
春蕙抬起头,兴奋地说:“宋玉哥哥,你快来看,这段话真是百读不厌!”
“哪段话?”宋玉忙俯身凑近去看,那是孔子在《论语》的《阳货》篇中的一段话。只听春蕙念道: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
宋玉眼睛离开书,背诵着和春蕙一起念下去:
对曰:“未也。”
“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春蕙惊异地说:“宋玉哥哥,你的记性真好,好多书都能背下来!”
宋玉笑一笑:“嗨,哪里是什么记性好,多读几遍就记住了。”
春蕙说:“那——劳驾你再把这段话讲解一下,看我有没有弄错的地方?”
宋玉又一笑:“‘子曰:学而时习之’,这太好了,你这不是给了我一个温习的机会么?倒是应该我讲出来,你来看看我有没有弄错的地方!”遂讲解道,“这段话的意思就是——孔子对仲由说:‘仲由!你听说过六种品德的六种弊病吗?’仲由回答说:‘没有。’孔子说:‘你坐下,我告诉你。爱好仁厚而不爱好学问,那弊病就是流为愚蠢;爱好智慧而不爱好学问,那弊病就是流为故作高深地卖弄聪明;爱好诚实而不爱好学问,那弊病就是容易被人利用而受害;爱好坦率鲠直而不爱好学问,那弊病是流于尖刻;爱好勇敢而不爱好学问,那弊病是容易捅乱子;爱好刚强而不爱好学问,那弊病是流于狂妄大胆。’——孔子把做学问的重要,真是讲述得透彻之极呀!”
春蕙敬佩地感叹:“宋玉哥哥,同师为学,和你相比,我们都自愧不如啊!”
宋玉直摇头:“惭愧、惭愧,我自己还远远不够呢。我们还是挤时间多读点儿吧!”
两个人便又读诵起来: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不管是读书,还是做农活、忙营生,宋玉和春蕙都心照不宣地愿意聚在一起。第二天,他们又聚了,一道去村西的山坡上放牛。除开各自带着牛鞭外,不约而同地又都揣着一份简册。宋玉还另带来一支竹笛。他们边放牛,边探讨书上的一些东西。看不见牛了,宋玉便吹笛子,一吹,两条训练有素的牛便来了。两个主人心心相印,两条牛耳闻目睹,相聚时也不拆伴,要去同去,要返同返。
这天宋玉、春蕙只顾站着探讨学问,探讨完了,才发觉腿酸。春蕙说:“坐下歇歇吧。”
“好吧。”宋玉刚欠身要往地上坐,却又说,“哎哎,春蕙,别坐这里,我们另找个地方。”
“找什么地方呀?”春蕙不解。
宋玉说:“找个有花的地方。”
“花?”春蕙笑了,“你一个大男子,还喜欢花呀、草的?”
宋玉也不吱声,只在前面领路,来到了一处有花的地方,指着那些花说:“春蕙,你看。”
“哦?蕙花,都是蕙花!”春蕙叫道。
“是蕙花!”宋玉点点头,示意春蕙坐下,然后指着花说,“她这几天才开呢,前天路过这里,一看见这花,你猜我怎么啦?”
“怎么啦?”春蕙问。
宋玉说:“我脑子里竟突然涌出了一首曲子,回去后,我便赶紧把曲谱记了下来!”
“哦?”春蕙颇觉新奇,“什么样的曲子,你唱给我听听好吗?”
宋玉说:“叫古琴唱可能更好。我——先叫它唱给你听吧。”他指指自己带来的笛子说。随之,他便吹奏起来。那笛音清润悦耳,如挚友喜叙旧,似恋人倾肺腑,情深深,意悠悠。只听得春蕙忘我其中,不能自已。宋玉吹完了,春蕙还沉浸在感染中,好久好久,她才吐出几个字来:“美妙,真美妙啊!”须臾,她又说,“宋玉哥哥,这曲子有个名儿没有?”
宋玉说:“《蕙花曲》,我就叫它《蕙花曲》了!”
这时候,一阵风刮来,刮得那些蕙花连连点头。春蕙感慨地对宋玉说:“你看、你看,你这《蕙花曲》,惹得蕙花们都点头赞叹呢!”
宋玉却说:“得我赞叹她们!没有蕙花,怎有此曲?”说到此,他深情地看着蕙花说,“我最喜欢这蕙花了!它不招人惹眼,只是星星点点;它不争先邀宠,迟在暮春开放;但它却纷繁实在,给人美好,让人依依难舍呀!春蕙,你这名字起得真好,这蕙花,真像你!”
春蕙妩媚一笑,脸飞红晕,口中却又不无俏皮地说:“宋玉哥哥,你不是在跟我说话!”
宋玉觉得这话问得怪,他不由左右顾盼一下,说:“啊,不跟你,还有谁?”
春蕙接说:“你是在作诗!”
宋玉笑道:“嗨,我这几句话就像诗呀?我还真为蕙花写了诗呢。”
“哦?还写了诗?那快把你的蕙花诗也说来听听!”春蕙催促。
宋玉望着春蕙说:“你听是听,就是……”
春蕙紧接着说:“就是要当老师给你指点,是吧?好嘛,只要能常听到你的诗,我就常给你当老师吧!”
二人都大笑起来。笑过之后,一边赶着吃饱了草的牛回家,一边就热谈蕙花诗。他们哪里知道,那个在墙头看不到宋玉的紫叶,已跑到村头来张望。远远地,她看到赶着牛的宋玉和春蕙一路走来,见他们谈得那么投机,那么融洽,心中的醋意又难抑难遏。可又奈何?她只能隐身在一棵树后,任凭泪水在美颊上流淌……
楚国的郢都所在地,是一个美好的地方。她临江、近山、居平原,防御之利、舟辑之利、物产之利、农桑之利皆得也。
夏去秋来,天高气爽。这天,郢都紫禁城内那宽大雅致的歌舞馆里,钟磬和鸣,百乐入奏,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楚王熊横坐在上首的高台上,观赏歌舞。这位楚威王的孙子、楚怀王的儿子、尊号为“顷襄王”的楚国当今国君,二十来岁登基,至今已近不惑之年。他喜欢用看歌舞来提神悦性,只是他今天看的神态有点儿漫不经心。坐在他身边、陪同他观看的是他的爱妃云姬。这位貌若天仙般的美女,就像是楚王的影子,一时一刻也不离楚王身边,上朝听政也叫她伴着。只是云妃今天的情绪亦不算佳,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伴随着舒缓、热烈的音乐,数十名身着艳装的年轻舞女,正且舞且唱:
祥瑞普生,
四海太平。
八方美好,
域内尽光明。
香熏春社,
福满宫廷。
歌舞休歇,
欢乐须尽兴……
一曲终了,楚王问云妃:“爱妃,兴趣如何?是不是有些困倦?”
云妃正欲打呵欠,见楚王问,忙把呵欠忍住,强笑道:“大王啊,实在抱歉,臣妾今天有点儿打不起精神。”
楚王摇头说:“呃,抱歉什么,寡人也打不起精神呢!都是叫这些歌舞闹的,陈辞滥调太多,辞曲又老又旧,寡人也看得要瞌睡了!”说到这里,他望望站在那巨大的编钟旁边指挥演奏的一名官吏说,“乐尹,可还有新歌新辞?”
乐尹跪下回答:“启禀大王,再无大王未听之辞曲!”
楚王叹口气:“唉!自从屈原流放之后,朝中再无诗辞高手。饱学之士难觅,饱吃之士倒是不少啊!”
云妃说:“大王何不召回屈原,令他作诗献辞?”
楚王挥手又皱眉:“爱妃不知,屈原这人桀骜难驯,我永世不想见他!”
“那——”云妃思忖片刻,又说,“大王,人都说‘惟楚有才’,大王何不张榜国中,有赏征集佳作?”
“嗯?”楚王点了点头,望着云妃说,“爱妃这个主意甚好,可使用此法。”遂吩咐身旁的内侍,“金瓦!”
反应快捷的金瓦赶忙趋前拱手:“小人在。”
“为寡人写诏!”
“是。”
金瓦赶紧取来笔、帛。楚王口述,金瓦录写,登时,妃子的一句建言,变成了至高无上的君命。
君命大似天!
楚王的诏书风驰电掣般,很快传送到了楚国的每一个郡、州、县邑。当然也传到了鄢邑。传到鄢邑的当天,邑宰周从就命令在邑衙当差的一班人,速去大街上张贴诏书。
张贴诏书的差人中,有周石的身影——何以周石会来到鄢邑衙门当差呢?这得交代一下。原来,周石的父亲周顺有兄弟二人。周顺是老大,他有个弟弟叫周从。这周从从小好学上进,读了几年书后应征入伍,在军中因献垦荒自壮之策,立下军功而被授予爵位。继而又因虚位补缺就任了吴邑的邑宰。不久前又被调回家乡鄢邑当了邑宰。那周顺虽然觉得儿子将来会有出息,可是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老待在家里终不是办法。弟弟周从调任鄢邑不久,周顺便求周从把周石安到邑府衙门里做些事,历练、历练。邑衙正缺人手,周从便答应了。可是周石来后不久,周从就看出他乃是不学无术、心性顽劣之辈,不由暗暗叫苦,弄了个包袱来。可是又不好将这个侄儿辞退回家,便加强了对他的管教,心存一线之念:将周石调教成有用之人。
鄢邑大街上,周石和几个衙役每贴上一份“ 征诗诏书”,就引来一伙人围观。在十字街稠人广众处,围观的人就更多了。有人还边看边念诏书上的内容:
吾国大王诏告天下,为宫廷乐舞征集美诗妙辞。如获选用,当厚加赏赐……
一位不识字的赶集老农关注地凑近来,他把脑袋伸得长长的,问身边的人说:“这是干啥的?盐要涨价吧?”
周石白他一眼说:“不识字,凑什么热闹?去去去!”
一读书人打扮的人边看诏书边说:“ 噢,大王有赏征诗……‘美诗妙辞’?”他晃晃脑袋,“绝非易事!”
周石又接过话说:“这不废话!要是易事,大王能诏告天下、还许以厚赏?”
贴完诏书,周石和衙役们回去交差。这鄢邑衙门,位于鄢邑一段繁华的街道上,坐北朝南,房屋高出周围一大截,颇显官家气派。在邑衙偏堂内,四十上下年纪、身瘦须短的邑宰周从,正俯身在几案上翻阅卷宗。
周石进来,深深一揖,禀告说:“叔父,诏书张贴完毕。”
周从抬起头,脸色有些沉闷:“周石,你想过吗?大王颁诏,说明朝中无人,写不出美诗妙曲、好歌好辞来;我们邑衙若只能张贴诏书告示,也说明衙中无人啊!”
周石一愣,说:“听叔父的意思,咱们衙门内的人,也要应征作诗?”
周从点点头:“可是——谁能做得?”
周石竟脱口而出说:“叔父不嫌,侄儿倒愿献丑一试!”
“你?”周从瞪大眼睛望望周石,他继而拿起几案上的一叠卷宗,轻蔑地说,“你献的丑还少吗?看看你抄写的卷宗,歪三扭四,缺字掉行,连最常见的字,也给写错了,我看,该叫你白字王了!”
周石嘿嘿笑着:“叔父,人,不是各有所长吗?要论起写诗作辞,我还真能来几句!嗯……先前我还为紫叶写过诗呢!”
周从又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侄儿:“紫叶?哪个紫叶?……好,也许,我还没发现你的优长之处?你去写了拿来我看。”
晚上,周石就在他的卧室里挑灯夜战。他搜索枯肠,难以成句,大汗淋漓,湿透了衣衫。他索性脱掉外衣,裸露着肥胖的身躯,赤膊冥思。这位纨绔子弟,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真动脑筋的苦头……
一大早,周石就兴冲冲地跑去找叔父周从。周从正在书房用功,一见周从,周石就连声喊叫说:“叔父,叔父,成了,成了!”
周从从沉思中醒来,一愣说:“什么成了?”
周石摇晃着手中的黄绫说:“侄儿的辞作成了!”
“拿来我看!”周从伸手要过黄绫,便念上面的字:
大王,大王,
富贵吉祥。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大王,大王,
幸福安康。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周从皱了一下眉,接着往下念,
大王,大王,
万寿无疆。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周从望着沾沾自喜的周石说:“这就完了?”
周石眨眨眼说:“完了。叔父,你要嫌短了,我后面还能加……”
“我知道你还能加!”周从打断他说,“可问题是——你这哪有什么好歌好辞?”
周石急了:“叔父,你没认真看?我这里面写了不少好歌好辞呢!”
周从哭笑不得,连连摇头说:“哦,你以为把‘好歌好辞’几个字翻来覆去地说,就是好歌好辞了?”遂将黄绫使劲扔给周石,“就你这猪头笨脑,还配写诗作辞!”
周石木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周从接着说:“你以为写诗作辞就那么容易?老夫一夜辗转,今又早起揣摸,始终未能成句。这是朝王宫里报送,非同儿戏,你小子知不知道天高地厚?”说完坐下叹息。
周石沉闷片刻,忽叫道:“叔父,有办法了!”
周从厌烦地瞥周石一眼说:“惊惊乍乍,成何体统!”
周石趋前说:“叔父,真的有办法了,有人能写好!”
“哪个能写?”
“宋玉!”
“宋玉?”
“啊。”
周从疑惑地问:“宋玉是何人,你怎么认识他?”
周石说:“他是侄儿的同窗学友哇!”
“同窗?”周从轻蔑地说,“你都是乌鸦了,难道他能成为凤凰?”
周石急忙辩解:“叔、叔父!宋玉与侄儿不一样!我们先生说了,什么、什么‘虽与之俱、俱学……’”
周从接过来说:“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
周石忙接话:“对,就是、就是!”
周从这才点了一下头,说:“那你去找宋玉试试看?”
周石连连拍胸:“叔父,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说毕,他就去邑衙马厩里牵来一匹快马骑上,顾不上天下着小雨,匆匆去找宋玉。
下雨天,宋玉正在家里整理简册,忽见周石到来,忙将他迎进屋里。一边倒水给他喝,一边说道:“听说周兄在邑衙当差,定然公务繁忙,怎的有暇光顾寒舍?”
周石满脸溢笑说:“我想念贤弟呀。我虽是人在衙门当差,心里啥时候都把贤弟挂在心上呢!”
宋玉拱手说:“谢谢周兄记挂了!”
周石说:“嗨,光记挂还不行喽!宋玉贤弟呀,你我同窗数载,情深义重,我周石怎能只顾自己有饭吃,不管贤弟的困苦?这些日子我一再向我叔父请求,想给贤弟也在衙门里找一份差事——不过,这事还没跟贤弟商量,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宋玉感激地说:“承蒙周兄抬爱,小弟感激不尽。宋玉若能谋个一职半业,也可稍减父母的劳顿之苦,实是一桩幸事!”
周石一拍胸脯,说:“这事包在我身上!只是……”
“只是什么?”宋玉望着周石,“周兄有话尽可直言!”
周石接着说:“只是我叔父用人严谨,贤弟需有所表现。”
“不知叫我如何表现?”宋玉问。
周石说:“还得有劳贤弟写出一篇诗辞来,我再据此向叔父推荐。”
“写诗辞?”宋玉笑了,“这有何难,请周兄稍候。”随即去找毛笔和绢帛。
周石不由一阵暗喜,见宋玉找好了笔、帛,又说:“只是……”
宋玉说:“周兄还有何吩咐,尽管说啊!”
周石说:“我叔父最欣赏能吟能唱的宫廷诗歌,贤弟能否一试?”
宋玉一笑道:“宫廷诗歌?无非是大雅、小雅之风,周颂、鲁颂之格。只是,这写诗得有感而发,我得找找感觉呢——”说着,他不禁向四周环顾起来。小小房间,能有什么呢?他忽然看到了挂在墙上竹笛。对笛凝视片刻后,他自言自语道,“我曾到衡山游览,那里的竹子真漂亮,我这支竹笛就是采衡山竹制成的呢!有了,就以这竹笛为题吧……”他略思之后,遂临帛运笔,一挥而就。
周石在一旁看傻了眼!天哪,他这么容易?那个赖算子说他是文曲星下凡,莫非他真是文曲星?宋玉写好后,周石自知自己眼低,怕妄评出丑,便支吾着说:“叔父等着呢,我也来不及细看,拿回去叫他看吧!”说完,就拿着诗稿匆匆离去。
周从打马回到邑衙,将宋玉的诗作交给周从,周从接过就念起来:
衡山有竹兮在山之南,
奇筱异干兮节疏枝简。
雄立千仞兮风雨无惧,
杰出优良兮擢秀不凡。
竹生旷野兮缄默无言,
削制为笛兮妙音传。
吟清商兮追流徵,
舒积郁兮歌伐檀。
可幽怨,可舒缓,
可激越,可缠绵。
婉曲兮,如羊肠小道弯弯,
威猛兮,如将领驰骋阵前。
低回兮,如小河淌水慢慢,
高昂兮,如壮士志在云天。
豪放无羁兮,纵唱九州风烟!
奇曲雅调兮禁邪恶,
锦绣斑斓兮消暑寒。
芳林皓干兮有珍宝,
嘉乐悠长兮俟俊贤。
……
周从越念越起劲,念完一遍又念一遍,念后不禁赞不绝口:“嗯,好辞,好辞,真是绝妙好辞呀!周石,你可知道,这篇《笛赋》,那宋玉如何写成?”
“如何写成?”周石搔着头,边回忆边说,“侄儿、侄儿说想请他写篇宫廷诗歌,只见他看了墙上挂的竹笛一眼,便说‘有了’,坐下就写了出来!”
周从惊道:“哦?托物言志,即景抒怀,竟然到了信手拈来,而又出手不凡的地步,实是奇才!嗯,名为《笛赋》,新奇之至。据我所知,这种赋体文字,从来没人写过,连那屈原也没写过呀!周石,你速派人将此赋送往郢都。啊,你还得找那宋玉打听一下,他愿不愿意来衙门里当差?我这邑衙可是急需人才呀!”
周石眼珠一转,说:“行,我去打听,他就是不愿来也没关系,宋玉和我是同窗好友,只要叔父您需要,我下再大的劲儿也要说服他,叔父放心,这事儿包在侄儿身上!”他又使劲拍了几下胸脯。接着,他再次骑马跑到宋玉那里讨好说,“宋玉贤弟呀,你那诗我叔父看了,说写得还行。我又央求叔父给你找个事做,叔父为难哪,说邑衙里的人已经满满的了。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叔父还是答应了叫你去呢!你收拾收拾,过两天我来接你。”宋玉听了感激不尽。父母和春蕙知道了,也都为他高兴。
这天,宋玉正在房中收拾东西,春蕙轻轻地走进来喊他:“宋玉哥哥!”
“春蕙来啦!”宋玉转身欣喜地说。
春蕙说:“你明天要走了,我来帮你收拾。”
宋玉说:“也没啥好收拾的,我只想带两样东西……”
春蕙接着说:“简册和古琴,是吧?”
宋玉笑道:“知我者,春蕙也,正是带这两样!”
“你应该再加一样。”春蕙说。
“加什么?”
“琴套。”
“琴套?”宋玉疑惑地望着春蕙。
春蕙点点头:“这张古琴是先生送给你的,我看你把它视若珍宝。可你带着它走南闯北,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有个琴套护着,不就好了?”
宋玉急说:“哎呀,哪里去弄琴套?”
春蕙这时亮出夹在她腋下的一卷东西说:“我刚做了一个,你看合不合适?”
宋玉惊喜地接过那用暗红纺布做成的琴套,套在琴上,口里直说:“好呀,正合适!”他又发现琴套上绣着花,仔细一看,竟是蕙花,不禁连连称赞,“这蕙花绣得多好!”随之脱口而出道,“真是——春蕙绣蕙花,蕙花朵朵有情意!”
春蕙一听两颊飞红:“不就是个普通的琴套吗,在你宋夫子嘴里就生彩了!用不上我帮忙,我就走了,明日再来送你。”
宋玉拦住她说:“哎哎,春蕙呀,来而无往非礼也!你送我琴套,我得回送你一件东西呀!”
春蕙笑道:“你送我什么?”
宋玉说:“我又为你写了一首曲子。”
“哦?”春蕙眉毛一扬,“什么曲子?”
宋玉笑道:“你不住在我家西面吗,我这曲就叫《西家之女》!”他坐下调那古琴,“我弹给你听!”
深得张鹖先生琴技真传的宋玉,琴艺更超笛艺。那琴声百般悠扬,千般婉转,情深之至,意浓之极。只听得春蕙五内感动,如醉如痴!一曲终罢,静默良久,春蕙方才言道:“这曲子太好啦,这真是——宋玉弹玉曲,玉曲声声动心弦哪!”
宋玉击掌道:“妙!我刚才说‘春蕙绣蕙花,蕙花朵朵有情意’,你又说‘宋玉弹玉曲,玉曲声声动心弦’,这不正好是一幅妙对吗?妙对呀!”
春蕙笑着:“无意说来,怎么就‘妙’了?”
宋玉脱口而出:“无意之妙,方为至妙!”
春蕙情不自禁地依偎在宋玉怀中,二人第一次深情相拥了。
楚王的征诗诏书颁布一月后,大量应征诗作便从各地报送到郢都。诗作经过初选、复选,进入到了终选。这天,在楚王宫偏殿,楚王熊横正领着一班人,在做着对终选诗辞的最后定选工作。
楚王正在看一篇诗稿,他看着看着,忽然高兴地以掌击案道:“佳作、佳作呀!”接着,他又指着一旁坐着的两位臣子说,“唐勒,景差,你们所荐的这篇《笛赋》,写得真是好啊!”
大夫唐勒欠身而答:“这《笛赋》是景差大夫最先看中的呢,他看了荐给下臣,我们又一齐荐给大王!”
“嗯、嗯,你们荐得对。”楚王连连点头,“这《笛赋》写得就是好!”
紧挨楚王而坐的云妃,也看了《笛赋》,她接着楚王的话兴奋地说:“就是好,大王,这真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呀!”
这时,坐在另一边的老臣顾祺紧接着云妃的话,一脸媚态地说:“还是大王和娘娘的眼力非凡哪!”这顾祺可是个举足轻重的权臣,他身为世袭的夏侯,有着夏地的大片封地不说,还身当宫廷总管,楚宫的一应大小事务,都总归他来管辖。
楚王听了顾祺的话,心里很舒服,给了顾祺一个笑脸。接下来,他便命令把那些淘汰下来的平庸之作搬走,然后亲笔写下诏书,宣召作《笛赋》的诗人进宫。
宫廷快马很快就将诏书送到了鄢邑邑宰周从的手上。周从接看诏书后,却是满脸的惊诧,口中直呼:“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他见周石就在身边,遂厉声问他,“周石,明明是宋玉写的《笛赋》,这大王的诏书上,写诗之人怎成了你周石?”
周石慌忙跪下说:“叔父,您叫侄儿安排人将《笛赋》送往国都,侄儿想,这《笛赋》也不一定能被选上,就、就随便报上了侄儿的名字……”
“你、你怎么做这种无耻的手脚?”周从怒指着周石,“现在怎么办?大王下诏宣写《笛赋》者进宫,九月初三日大王要亲自召见。你快把宋玉叫来!”
周石却说:“叔父,既然已用侄儿的名字报定,现在再报上宋玉,只怕大王要治欺君之罪!”
“啊?”周从听了一愣,“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石顿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说:“叔父啊,事已至此,只要将错就错,你我可能都要升官发财;要是一认起真来,只怕你我都要倒霉呀!”
“净是胡说!”周从使劲摇头,“你不认真,那宋玉能不认真?”
周石竟也摇头说:“唉,叔父,你不了解宋玉这个人,他虽然才华超群,却是温顺谦和,乐于礼让,区区一篇小诗,他不会计较的!”
周从紧皱双眉,说:“人家是君子风范,你就甘做小人?再说,你腹中草芥,头脑空空,进宫后焉能不露破绽?”
周石一笑道:“这个叔父放心,请您安排宋玉赶车,和我同去,有他暗中相助,自然不会露出破绽。”
周从惊得瞪大眼睛:“啊!你窃取他人文章,他人还能暗中助你?”
周石自信地说:“能!当年我抄宋玉的作业,宋玉知道后也无可奈何。叔父,这事只要你肯相助就能成。可能就因这一篇小小的文章,侄儿我就改变了命运,叔父你推荐人才有功,也会高升,真正是两全其美!不然,我这个蛋打破了倒没甚要紧,可叔父是有爵秩品级之人,能忍心丢掉前程?”
周从听了怨恨地说:“你、你怎么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不存心难死我吗?!”
周石紧接着说:“叔父,不难,您只须喊来宋玉吩咐便是。”
周从一摊手:“你叫我怎么跟他说?!”
周石却像是胸有成竹,说:“叔父放心,当着宋玉的面,只要您说一句话,您就说‘宋玉呀,我待你怎样?’下来的话,全由我来说。我喊宋玉啦?”
周从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周石便去喊宋玉。他走到门口,竟然是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口中底气十足地高喊道:“宋玉呀,宋玉,邑宰大人叫你!”
宋玉来到鄢邑衙门当差,已近一月了。这时他正在耳房誊录公文。听见大声唤他,便答应着匆匆地走了进来,见了周从当地一跪道:“见过邑宰大人!”
周从摇摇手说:“罢了,快快请起!”随后一阵无话。周石赶紧对周从暗使眼色。周从这才又被动地说,“宋玉,我待你——怎样?”
宋玉脸上掠过一阵感激,拱手道:“邑宰大人待我情深义厚!”
周石赶紧接上话茬:“邑宰大人,宋玉说的全是实话!我和宋玉贤弟同窗数载,深知他是知恩图报的君子啊!宋玉啊,邑宰大人叫你来,是有一事相商。你不是写过一篇《笛赋》吗?当时恰逢朝廷征辞,因你尚未来衙门做事,没有资履应征,又怕错过机会,邑宰大人和我一心为你着想,就暂时借用我的名字呈报,没想到竟被朝廷选中。现在再把名字改过来吧,又怕担欺君之罪,邑宰大人正为这事发愁呢!”
宋玉听了施一礼说:“承蒙邑宰大人抬爱,叫晚生来衙门做事,已是感激不尽。小小辞赋,名字更就更了,宋玉无怨。请邑宰大人快释愁怀!”
周石又忙接上话:“宋玉说得是,请邑宰大人不要愁了。嗯……邑宰大人还为你想了好多呀,他想到只要你好好在衙门做事,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他、他又想到让你和我一同进宫,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他还想到如果我走运,能留在宫中,要我一定设法将你也留下,你能留在宫里,以后定然更有机会施展本领哪!”
宋玉再施礼说:“感谢邑宰大人和周兄,为不才深谋远虑!”
周石又紧接着说:“只是,为了能进宫,还得先请贤弟委屈一下……”
宋玉问:“如何委屈?”
周石说:“你先得扮作赶车人!”
“赶车有何难?”宋玉坦然一笑,“宋玉乃农家子弟,总以劳苦为荣!”
周石说:“那好,咱们都快些准备吧!”
“嗳。”宋玉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去。
周石望着宋玉的背影对周从一笑,说:“怎么样,叔父?”
周从惊诧地指着周石说:“你小子真他妈是个歪货,哪儿来的这多歪主意!”
周石却满脸堆笑说:“叔父,不叫歪货,叫‘歪才’,正才、歪才可都有用啊!”
第二天,周从、周石、宋玉三人便上路了。素衫蓝巾的宋玉赶着马车。车行至一片小树林处,不料一脸忧郁的周从却突然喊道:“停车、停车,宋玉,你停下来!”
“吁——”宋玉勒住马缰,停住了车。
周石惊异地问:“叔父,为何停车?”
周从小声嘟哝着:“我不想去了,我要下车!”随即就从车上跳下来欲走。
周石却下车一把拉住周从:“叔父这是怎的?”
周从小声说:“我这心里直打鼓——万一露了马脚……”
周石却颇不以为然,他头一仰说:“唉,叔父,怪不得你干了十几年,还是个邑宰,你这人胆子太小!你怎么净往坏处想呢?万一成了呢?升官、加禄,大福大贵都是你的。走吧!”他又把周从拉上车,一边口里催促宋玉,“宋玉老弟,你赶快点!”
于是,车子又颠簸着快速前行了,车后腾起一缕缕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