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石一路哼着歌儿向他的寝房走去。走到一所外观很坚固的房子前,他停住了脚步。一个小头目领着两个手持戈矛的侍卫在门前把守,他们看见周石,连忙上前叩头施礼。原来这里是个金库,有兵士日夜守卫着。
“你们得好好给我守着!”周石以命令的口气说。
“是、是。”小头目连连应着。
大王拨给的一千镒黄金,就放在这里面。那金灿灿、光闪闪的金条,码了足有半间屋子。天下还有比当官更好的事吗?没有!为当官,自己是花了些金钱、费了些口舌、低声下气、吃了苦头的,可是和得到的好处相比,那些算得了什么?!这得到的好处,还能换来更多好处啊——不能吝啬,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该打点的,一定要更舍得打点。那三公九卿要打点,那满朝的文武官员,都要尽量地打点、打点,我要用这堆金钱,来织一张更大的人缘网。哼,不怕你宋玉才高气傲,走着瞧吧,到时候,看谁的能耐大!
周石闭着眼睛站在金库门前,暇想了好一阵子,这才又缓步离开。
周石一进入寝房的门,几个妻妾就围了上来。她们麻利地一齐动手为周石宽衣解带,瞬间就将周石脱得赤条条的,放在床上,然后按照惯例为他按摩。一边按,一边还这个问工尹老爷好不好、那个问工尹老爷舒服不舒服。这些妻妾,有的是从鄢邑带来,有的是他来郢都当上下大夫后娶来,还有两个最年轻漂亮的,则是他当上工尹后,下属为他物色而来。这些妻妾在按摩时还论资排辈呢——最先娶的原配,按摩头部,继娶的按摩背腿,最后娶的按摩屁股和脚。那按摩屁股的常会一边按一边打趣,说是按这里最不好,不知啥时老爷一个臭屁,就把人熏晕了!这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周石把这种按摩当成一种特别享受——这享受倒不只是身体舒服,更是心里得意!想当年看个女人洗澡,还被追打得屁滚尿流;而今美女靓妞任由我选,妻妾们争着投怀送抱,一个个还生怕巴结不上我。嗨,当官就是好啊!
妻妾们按着、按着,忽然,周石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穿衣就往外走。
“老爷、老爷,你到哪里去呀?”
“我晚上有事!”
“有事?”“有啥事?”“回不回来过夜呀?”“你不回来,我们不是白按了?”在妻妾们的嘟哝声中,周石走远了。
周石是不放心春蕙。她是不是就全信了自己的话?万一她晚上又要出去找宋玉怎么办?他步伐匆匆地返回到客房。那个服侍春蕙的使女守在客房门外,见了周石,忙迎着施礼说:“老爷,客人太困了,吃完饭,洗了澡,就睡了。”
“哦,你先到隔壁去歇歇吧。”
使女去了。周石欲推开客房的门,却又停住手。他沿着屋檐向前走了几小步,来到窗前,透过窗格向里望去。只见烛光下,春蕙面朝外和衣而卧。那秀美的脸颊,那丰满的胸脯,那轮廓苗条的躯体,陡令周石心痒难忍——
多年以前,我就看上春蕙了。那紫叶虽是娇美无比,可是她没有春蕙文静,没有春蕙朴实,没有春蕙温雅。根据我的体验,温雅又带点害羞的女子,是最好玩的,这些春蕙都占全了啊!何况,春蕙的文墨又比较深,那个不是装出来的斯文劲儿,不知比那些咋咋呼呼、大喊大叫的粗俗女人,要美妙多少!我占了她,她就更没心再见宋玉了,她和宋玉就算稳稳地一刀两断了。不是怕云妃娘娘知道赐婚的真相后怪罪吗?这下好了,我占了这女人,就把赐婚的事儿给补救了,那云妃娘娘可能还要再奖赏我呢。哈哈,不占白不占,这是上天的安排。落在我手心的女人,岂能放过!
周石离开窗户,折返到客房门前,轻轻推开了房门,又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春蕙床前,望着熟睡的春蕙,脸上掠过一阵淫笑,周身早已是热血喷涌。宋玉呀宋玉,对不起,这道美味归我了!他轻轻脱掉上衣,两眼冒着熊熊欲火,双臂撑开,像老鹰抓小鸡似地向春蕙扑去……
也许上天还另有安排?此刻的宋玉,已和春蕙近在咫尺——宫中的路上,宋玉正从文府夜归。暂时离开了文府那浩如烟海的简册,心却闲不下来:苦寻春蕙不遇、更激起他对春蕙铭心刻骨的恋情,也激起他对自己的深深自责。此时,铭心刻骨和自责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而走路只成了他的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春蕙呀春蕙,你到底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呀!你、你就不能来找我吗?你找我要好找哇。赐婚的事,可能太伤你心了,你不愿来找我?唉,不管好歹,你也应该见我一面。你一见我,就什么都清楚了呀……
一名侍从打着灯笼跟在宋玉身边,走着、走着,他发现不对劲,便问道:“宋大人,您这是到哪里去?”
“回去呀。”
“嗨,您住的地方早就走过了,这是……”侍从指着路旁的一座宅院说,“这是周石大夫——哦,人家现在升了——这是周工尹的府上了。进去坐坐吧?工尹大人跟您可是老乡啊!”
宋玉这才停住步。怎么鬼使神差走到这里了?工尹大人?一个不学无术、钻营逐利的小人,竟然当上了泱泱大楚国的工尹?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呀!楚国啊,你而今已是满身污垢了!
侍从见宋玉望门不语,再问道:“大人哪,您要想进去坐的话,小的去门上通报一声?”
又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宋玉并没有进周石的门,而是摆摆手说:“我跟他素无往来!”说完便转身而去——他和上天赐给他的机会,擦肩而过!
这客房的一幕猛虎扑食,却就要得逞!只见在烛光下,周石的双臂在墙壁上映成了一个状若螃蟹的螯——蟹钳一样的东西,在这只“钳”就要“钳”住春蕙的一刹那,却猛然自己停住了,静止片刻后,“钳”竟自己收了回来,这时候,周石的脸上又多出了理智的影子。不行,不能莽撞!眼前想占这个女子,简直就容易得如同穿脱自己的衣服,可是片刻的快活之后,我今天费了天大的劲儿对她说的一番话,算是白说了,她还能信我吗?不信我她就会跑去找宋玉,那宋玉能够依我吗?对宋玉我只能暗中谋划他,明着斗我可是没把握。还有,我要是弄得叫春蕙和宋玉扭到一起了,那云妃娘娘能对我客气呀?刚到手的工尹这个肥差,不就又要飞了?我现在还缺女人吗?我何必非要玩这个女人?……思来想去,他摇了摇头,又穿衣离去。
春蕙在周石这里勉强住了几天,便执意要走。周石就派车送她上路。
在车上,周石又问春蕙:“春蕙呀,我这里有吃有住有玩还不好,你为啥非要走?”
春蕙一脸的忧郁:“唉,越在这里住,我就越好做乡间的梦,真叫人难受!”
“做乡间的梦?”
“啊,我老是梦见以前的岁月,那时的宋玉可不是现在……”
周石忙打断她的话:“嗨,以前的事,最好别想,此一时,彼一时呀!”
“唉,说是要走,一坐到这车上,我又想了,连宋玉的面也没见,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算个啥?就是他变了,我也应该当面问问他……”
“好妹子呀,你总说要问问他、问问他,我不说了嘛,该问,该问个清楚明白,我还想帮你问呢!可他这几天又随大王到一个什么行宫寻欢作乐去了;再说,现在又是在风头上,赐婚的事还没了结,朝廷里正派人在四处找你,你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抛头露面哪!”
“早晚我得跟他理论!”
周石更是作出一种不依不饶之势:“哼,不光你跟他理论,我也心头不平、也要跟他理论呢,他真是太缺德、太无情无义了!”
走了约摸有七、八里光景,周石探头望望车外,只见前面有一片黑树林,暗自点点头,转脸对春蕙说:“还是到你那个远房亲戚家去住一阵子?”
“嗯。你不送了吧!”
周石一副很惋惜的样子:“我本想把你送到的,可是另有公务在身哪!”
春蕙摆摆手说:“停车让我下来吧,来的时候,还不是我自己走的。”
周石向车夫招招手:“停!”
车夫一声“吁——”,喝住了牲口。
周石扶春蕙下了车,顺手递给她一个布包:“这五十两银子,你带上用!”
春蕙却不接:“我说过了的,分文不要!”
周石坚持说:“嗨,春蕙呀,钱能壮胆,你一个弱女子,身无分文,怎能在外面奔波呀?你收下吧!”
春蕙仍然执着地不要。
周石说:“不要你就见外了!我是看在学友、乡亲的份上,一片真心实意呀——这样吧,就算我周石借给你的、你以后还我行吗?”他坚持将银袋塞在了春蕙手上。
春蕙不好再推:“那——我以后定要还你的!”
周石使劲挤动眼睛,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他拖着哭腔说:“春蕙妹子,一路保重啊!”
春蕙感激地说:“周石,谢谢你了!”说完,就转身向前方走去。
周石挥手叫车夫掉转车头,他自己则望着春蕙走进前面的黑树林子,又望见黑树林子里冒出两个黑影,尾随春蕙而去。脸上不禁浮出几许狞笑。不要怪我了,春蕙,情势逼着我这样做呀!他返身上车,吩咐车夫道:“快回!”
是几件事促使周石下了决心。
前天傍晚,周石在官邸客厅里和他的心腹管家周忠商议,动用一部分修渠黄金,给王、侯、公、卿以及除开宋玉、唐勒、景差几个外的全体朝臣都送上一份礼,并列好了详细的送礼名单。正这时,却见那个服侍春蕙的使女匆匆来报,说是女客人不见了!周石大惊,问是怎么不见的?使女支吾着说自己陪女客在场院里走,内急要小解,便躲到了一棵树后,可等她方便完出来,却不见了女客。周石立即大骂使女,说都是女人,屙个尿还躲什么!随之立即吩咐家丁去找。春蕙并没走远,出大门不远就把她找到了,原来她想去找宋玉。周石连吓带哄,劝回了她。事后周石严嘱门子,再不能放这个女客出来了。
今天一早,使女又来禀报,说女客要走,不想在这里待了。她走?她走后再去找宋玉怎么办?我又不能总把她关在我这个院子里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吧!周石下定决心后,便唤来了他养的两个门客……
树林间的路上,春蕙独自一人在走着,后面两个黑影儿远远地、躲躲闪闪地跟着她,可是她全然不知,只顾在心里想着她的事。真是人心难测呀!宋玉,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难以捉摸;周石,又变得这么好?……
跟踪在春蕙后面的两个黑影,浑名就叫“山里虫”和“水里虫”。他们一边远远地跟踪,一边悄声说着话。
山里虫说:“老爷叫我们结果了这个女子的性命。”
水里虫笑笑:“这在你我弟兄面前,不跟挠挠痒一样容易吗?”
山里虫说:“是呀。想我山里虫,以往在山里剪径,哪一年不结果十个、八个性命?!”
水里虫点点头:“就是嘛,我水里虫以往在水上求财,哪一年不往水里丢十个、八个喂鱼?!”
山里虫又说:“可是——水里虫老弟,我咋有点儿……有点儿不想一下子就要了这个小女子的命?”
水里虫也说:“嗨,山里虫老兄,你咋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我看这个小女子嫩得流水,又长得苗条,也不想一下子就叫她死!”
“在前面找个僻静地方,咱哥俩玩她一玩?”
“对,玩够了,再送她上路!”
春蕙走到夷水河边了,他沿着绿树掩映的河岸往上游走去。
山里虫、水里虫尾随春蕙到了河岸。熟悉这里地势的水里虫说:“这是个好地方!”他转脸望望山里虫,“放虫吃草?”
山里虫四顾一下,果决地应道:“放虫吃草!”
二人迅速掏出黑色的纱网蒙住面,飞也般地赶上春蕙。待春蕙听到动静回头望时,山里虫、水里虫已拥住了她,一个抱头捂嘴,一个抱腰捉腿,将春蕙拖进河边的草丛里。
春蕙拼命挣扎,可是两个大汉死死地按住她,动弹不得;她更不能呼喊,口里被一团乱布堵得严严实实。
山里虫紧紧按压着春蕙的双臂,低声嚷道:“这妞儿挺俊,快,老弟,这回你先尝鲜!”
按着春蕙双腿的水里虫“嗳”了一声,抽出双手迫不及待地去解春蕙的衣扣。春蕙趁水里虫放松按压的机会,缩回一只腿,猛一脚向水里虫的裤裆蹬去,只听水里虫“哎呀”一声,急用双手捂住了裆部。
山里虫见状急问:“咋啦、咋啦?”
水里虫摆着头叫唤:“哎哟,哎哟,我不行啦……快、快,还是你先来!”他替换山里虫按住春蕙的双臂。
山里虫接受水里虫的教训,这回行牢靠事。他先用双腿压住春蕙的双腿,用一只手压住春蕙的脖子,再用另一只手去解春蕙的衣扣。接着再准备撕开她的裤子。
春蕙忽然一动不动,闭眼、歪头、屏住呼吸。
水里虫奇怪地说:“咦,死啦?老兄,你把她脖子压紧了!”他用一只手在春蕙鼻子上试,看有气没有;又扯开塞进春蕙口中的布团试气。山里虫也放松戒备,移过了压在春蕙身上的腿。
水里虫裤裆内一阵疼痛袭来,他丢下春蕙起身揉按裆部;山里虫骂了声“他妈的,霉气!”也站了起来,他望着水里虫说,“咋样,死的玩不玩?”
水里虫说:“玩,刚死,一样的!”
忽然,春蕙一骨碌爬起来,一边拼命地往远处跑,一边大喊着:“来人哪!来人哪……”
山里虫、水里虫追上来,对春蕙围追堵截。春蕙被逼至河边,走投无路,她回头纵身一跃,跳进了夷水河中。
专在水上谋营生的水里虫欲跳水去捞人,可是摸摸裆部,又停住了。
不会水的山里虫望着河水骂道:“咳,老子不会水,让她淹死吧,淹死才好!快走!”
他俩回身走过刚才按压春蕙的草地上,山里虫捡起一个小布袋,说:“银子!”
水里虫一挥手:“带上走,这是老爷赏给我们的!”
二人快步离开河边。只是水里虫走得一瘸一拐的,还不时用手捂着裤裆。
木床、简册、几案、古琴,除了这几样,宋玉这兼作寝室的书房,几乎别无它物。
清晨,女佣和端着一盆洗脸水,推开了宋玉的房门,望着正在油灯下书写的宋玉说:“宋大人,天都亮了,你又是一夜没睡!”说着,将水盆放在洗脸架上,并着手收拾房间。
宋玉手未停笔,口里应着:“哦,不妨事。”他写完了最后几个字,这才放下笔,舒一口气,揉搓着发酸的手望一眼窗外说,“咦?天亮了!”遂一口吹灭油灯。
陶妈心疼地说:“就是嘛!你昨天晚上回来的就晚,回来不睡又熬到天亮,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熬夜的!你现在睡会儿吧?”
宋玉站起来伸着身子:“天一亮,更睡不成了!”
“那你洗个脸。”陶妈指着脸盆说。
“嗳。陶妈呀,你把阮清叫来好吗?”
“好。”陶妈应声走了出去。
宋玉洗着脸,安慰的面色映在了水盆里。昨天又回了趟腊树园,总算得到了一点好消息——春蕙有个菊姨,两次到腊树园报信,说是春蕙到她家躲了些日子,这几天要到郢都找我了!
可是,怎么不见春蕙来呢?
门子阮清和陶妈一道走了进来。
“阮清啊,你成天在门上守着,好好想想,这几天真的没人来找我?”
阮清摇摇头:“我想过了,真的没有。大人说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来找您呀?”
“一个乡间女子,是我的邻居,她叫春蕙。说是前几天就来找我,怎么现在还没到哇?”
陶妈关切地说:“哎呀,一个乡间女孩子,来过郢都没有啊?可不要走丢了!她长的啥样啊,我们到街上去找找?”
阮清也连连点头:“对,该去找找!”
宋玉摇头说:“不用了,我猜想她可能是到了郢都,又改变主意不想找我,到别处去了?她不会走丢的,她又识字,又聪明,怎么会走丢呢?阮清哪,还有陶妈,你们成天守着这宅子,只记着要是那个乡间女子一来找我,你们定要把她留下就是了。”
陶妈和阮清刚刚走了出去,阮清忽又匆匆进来禀报:“大人,外面有人找您!”
宋玉一惊:“哦?谁呀?”
阮清说:“是唐大人和景大人!”
“哦,快请,快请!”宋玉欣喜地说。
唐勒、景差知道宋玉这些天心情不好,那个赐婚的霉事把他害苦了,得帮他宽解。他们一进门来,就关切地询问宋玉找人可有下落。宋玉说春蕙总算有了消息,听说她要到郢都找我,可是又不见人来。唐勒、景差便都说我们什么也别干了,帮你找人吧,人是大事。宋玉说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还是等她来找我吧。他见唐勒、景差都带着书卷,便问二位大夫近日在忙啥。二人便如实相告。原来,唐勒、景差这两天一直在文府内啃读一部简册——《祷杌》。这《祷杌》本是楚国最宝贵的一部史籍,它和当年晋国的史籍《乘》、鲁国的史籍《春秋》齐名,都是一样的煌煌巨著。只是这《祷杌》字句简约深奥,又全是用古阙文写成,非一般人可以识得。早先,楚国只有‘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的观射父和‘能道训典,以叙百物’的左史倚相这二人能识阙文,能解此书,可他们早已亡故,且没有留下解译的文字来。两朝重臣、博学厚识的屈原,曾有打算解译《祷杌》,可其在任期间,既忙于联齐抗秦大业,又忙于辅佐君王修明法度、举贤授能、实现美政,功业还未成就,便被谗言射落,四处流放,生死难卜,他那解译《祷杌》的打算,也就落空了。所以这《祷杌》至今还是一部存放在文府里无人解得的天书!唐勒和景差接连两天看《祷杌》,边看,边琢磨,边商议,边试图解译,可是即解即删,总觉得未达真义。绞尽脑汁,也无成效,所以才来找宋玉共商。
宋玉听了说:“这两日大王叫陪齐使,昨晚我又因私事耽搁,很晚才回,未能到文府去共同切磋,望二位大人海涵!”他拿起几案上的一卷缣帛,递给二人道,“我已试将《祷杌》解译出一部分来,请二位大人赐教!”
唐勒、景差也听说过宋玉想解《祷杌》,估摸他这么年轻,也难啃动这老古董,现在听其已解出部分,急忙接帛观看。看后不禁连连赞叹:“解得好、解得好,我等自愧不如啊!”
宋玉摇头道:“ 二位大人过奖了!这部《祷杌》,比那《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还要精绝,真是楚之瑰宝,它不愧是我们楚国的《春秋》啊!”
唐勒说:“是啊,只是年代久远,颇为难读,宋大人的解译,功莫大焉!”
宋玉说:“还是大家同功。在下只是初解,二位大人还要多多斧正才是!”
唐勒说:“宋大人过谦!”进而又急切地问,“不知宋大人如何能解得《祷杌》?”
景差接言:“是呵,宋大夫识得古阙文?”
宋玉摇头说:“不能说识得,只能说略识,略知一二。”
“啊?”景差、唐勒皆为惊讶。
“我先前对二位大人说过,我的先生张鹖,曾在宫中为官,他博学多识,只是对古阙文也只识得少许,便都教了我。”
“略识就能解得《祷杌》?宋大人靠的什么妙法?”景差仍是一脸的疑问。
“妙法?”宋玉苦笑一下,“实在没什么妙法啊。我原在鄢邑的时候,就听说过我们楚国有一部千古大典《祷杌》,所记载的全是楚国先朝的史实,只是未得一见。初进文府,见了《祷杌》,我也是百看难解。后来我想,这《祷杌》既是楚国史籍之最,必是把楚国的渊源由来、成败得失、治国方略、明君贤臣、疆域变迁、乃至文化掌故、地理风俗等等之类,包容在内。既然包容甚多,为省却篇幅之累,又必是比其它典籍更加言简意赅。且又因成著年代久远,文字怪异难识,能识之处却又诘屈聱牙,便在所难免。直叩其门,未免难开;可是若从侧门而入,许是佳径。”
唐勒和景差皆惊异地说:“从侧门而入?”
“是啊。”宋玉点点头,“你想,这《祷杌》既是楚国史籍之最,是楚国史籍之集要,则在其它史册典籍中,必应有《祷杌》的影子。先把《祷杌》的疑难之处记下来,然后去翻遍史册典籍,文府所存有的它国的典籍都要翻查,寻找‘影子’,再把这些‘影子’融合起来,作为开启《祷杌》疑难的钥匙。再按照老子说的办法,‘图难于其易’,好开的疑难,先打开它;难开的疑难,放在后面开。开启的疑难越多,这把钥匙就越灵,也就没有打不开的疑难了!”
唐勒、景差听了又不由惊叹:“哎呀!”
“怎么没有妙法?宋大夫这用的是旁攻侧击之法呀!”唐勒又说。
景差点头赞同:“对、对,就是旁攻侧击!不过,这办法可是太累人了,得读多少书,一点儿轻松不得,须要万分的耐心!怪不得你每日除了在文府忙碌整天,晚上回来还要带回一捆典籍,原来你是在寻找打开《祷杌》的钥匙啊!”
唐勒感慨地又说:“宋大夫既然能解得《祷杌》,那别的无论什么典籍,也就不在话下了!唉,你这股研求不倦的劲头,真令我这年高志低的老臣汗颜!”
宋玉连连摇头摆手:“嗨,惭愧惭愧,你们怎么夸起我来,大家都出了力呀!是二位大人好学不倦,才警示宋玉不敢懈怠!”
唐勒笑道:“好好,都不要谦了,行吧?”
接着,唐勒、景差又就宋玉住的地方连发感慨,说你已是上大夫了,还住得如此狭窄简陋。人家周石,可是早就住上了宽宅大院,听说还要搬进工尹府,就更豪华宽敞了。谁住多少,都是那个宫廷总管顾祺说了算,应该找他去评评理呢!宋玉淡然一笑说算了,纵有广厦千间,也只夜眠一身哪!
一连几日,宋玉、唐勒和景差都日夜待在文府里,三个人一起“旁攻侧击”,终于把《祷杌》给解译完了!这日傍晚,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三人刚走出文府,却听一群臣僚闹嚷嚷说着话走来。他们不禁驻足在树丛后面聆听——
“……我看周石这人不错!”
“就是嘛,不管新臣、老臣,人家都以礼相待,说话也听着舒服!”
“以前是没给人家委以重任,现在当了工尹,可尽心啦,成天都往那修渠工地跑,这不,今天把大王也请去了!”
“人才难得呀,我大楚国,就该重用这种人!”
“是呀、是呀……”
人群说着话远去了。
景差首先表示了自己的疑惑:“真是怪事呀,怎么这宫中上上下下,一下子都把周石当成了人才?”
唐勒也是一脸的迷茫:“这种人怎么会一心放在修渠上呢?他把大王请去是何用意?”
宋玉思索着说:“这事有些蹊跷。明日,我想到卢邑去见见那沈邑宰……”
第二天,宋玉去了卢邑的修渠工地,见到了正和民工一起挑土的沈子元。听到的情况,简直令宋玉目瞪口呆!
听说朝廷要主修百里长渠,而且要修成天下第一渠,邻近的邔邑、鄀邑、鄢邑都要派民工参修,卢邑的百姓真是欣喜若狂!他们忍着饥饿、穿着破衣,坚持修渠。沈子元只图朝廷资助早日渠成通水,并不在意卸去了他的指挥权而只是襄助工尹周石当个监工。可是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却使他倍感伤心:那天,周石坐着马拉轿车来工地视察,给他赶车的那个车夫陈九,岁数比周石大得多,对周石是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大人、老爷地叫;对民工却十分傲慢,谁个让路慢了点儿,鞭子准抽到你身上!他一到工地就大喊大叫,沈子元啦沈子元,哪个是沈子元,快来拜见工尹老爷!沈子元一拜见周石就挨了训。周石责问他为什么工程进度这么慢,沈子元说修渠乃是百年大计,马虎不得,必须挖够、填够、夯够。周石不耐烦了,什么够、够、够,等到你的都够了,我的时间可不够了。大王的四十岁寿诞之日,这百里长渠定要通水,否则,罪不容诛!沈子元便指着卢邑原来修的一段渠说,这十里短渠就修得十分讲究,百里长渠应该依样而修,不留遗憾。周石便说,我可是工尹,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监工,一切得听我的。这渠怎么快,就给我怎么修!沈子元却执着地说,若要投机取巧,卑职断难从命!周石火了,好你个沈子元,你这不是目无尊长吗?从今天起,这个监工的事,你也不要干了。他左右望望,只有车夫陈九在身边,就说陈九,你给我来当这个监工!陈九立马跪在地上谢恩,他都有周石爹的年纪大了,还称周石是他的再生父母!——就这样,沈子元监工的差事也被剥夺了!
这还不算。宋玉回到郢都后,又从楚王的侍臣金瓦口中得知:昨日,周石领着楚王到卢邑工地视察,周石特意要楚王看了那一段十里短渠,说是自己领着民工日夜奋战修成的,还说要早日修成百里长渠,给楚王庆寿。楚王心花怒放,对周石大加赞赏,当即表态再给周石增拨修渠黄金五百镒!
周石动用渠金给众多官员打点的事,宋玉也早有听闻。实在憋不住一肚子的话,宋玉便连夜跑到王宫偏殿见楚王。
“大王啊,微臣以为那周工尹不该免去沈子元的监工之职。那沈子元熟谙修渠之事,且兢兢业业,舍却此人,工程的优良难以保证。周工尹给民工开出的工酬也太低,一个民工劳累终日,才发一个铜贝,非但不能养家糊口,就是自身饥馑也难解脱,怎能耐到工程告竣?再就是所拨渠金,大王应严加督用……”
楚王有些听不进去了,他挥挥手打断宋玉:“嗨,宋玉呀,寡人既封任周石为工尹,就应放手让其司职,怎能多加干预啊?再说,周爱卿上任以来披星戴月、勤勤恳恳、业绩甚优——他已经修成的一段渠你没去看吧?那真是好啊!你不要就盯着那个姓沈的,我大楚国人才济济、天外有天哪!”
“大王啊,微臣不能不实言相告——据臣所知,您看的那一段渠,不是周工尹所修,那是沈邑宰主修的啊!”
楚王生气了。“宋玉啊,寡人不能不说你了——你和周石是同乡,一同在朝为官,理应友善相处才是,怎么偏要把人说得一无是处呢?人家修渠辛辛苦苦,你还在背后说三道四,这可不对呀!我看你是不是有点忌妒周石了,怕他的位置超过了你?不错,要论起诗、辞、歌、赋、说文解字,周石是望尘莫及,可是人家也有人家的好处嘛。你们要和衷共济,同扶寡人社稷才是,切不要小肚鸡肠啊!”
“大王……”
“你不要再说了!”楚王使劲挥挥手。
这是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