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离朝而去,朝中各色人等心境不一。顾祺、周石、倪印、金丛、登徒子等人自是欢喜。特别是周石,那是分外地开心——终于把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巨石搬掉了,而且还没有费大力!满以为在监牢里没把宋玉跟春蕙弄死,出狱后宋玉官复原职,他会还手,他会报复,他会更难对付,谁知他竟然自己要辞职离朝。这不是天帮我、地助我周石搬掉压我的石头吗?哈哈,喝酒庆贺!一连几天,他都喝得酩酊大醉。云妃呢?如果宋玉是在早些时候比如是在春蕙被赐婚时离朝,她一定要大为失落的,比那种饥饿难耐、馋涎欲滴时眼前一碗熟肉被人端走的失落要厉害得多。可是宋玉是在现在走的,是在云妃得知他和庄后过从甚密后走的,她的忌妒心就抵消了她嬖幸宋玉为男宠的欲望。楚王呢?当然有失落。宋玉为国谋粮又放粮,有功之臣不但没获奖赏,赐婚也没能成,还蒙受不白之冤而离走,作为一国之主,他怎不怅然若失!可是转念他又安慰自己:先前是误会才将他关进牢里,这应是情有可原哪!后来呢?可就不是我要罢他宋玉的官,我知道军情是误传后,立马就复他官职,还聚集满朝臣子给他赔情,是他自己硬不领情、硬要走的啊!那朝服、冠冕都是他自己脱下来塞给我的。看来他是去意已决,谁又能强人所难、谁又能奈他何?唉,他走就走了吧,这个宋玉,只要他在朝中,好像事情就多,常常弄得群臣不和,他走了,也许就会清静许多。可是再转念一想:要论起宋玉的文墨书卷之精、雅致奇特之妙,满朝臣子俱都望尘莫及。他这一走,能陪寡人游玩、消闲之人倒是不缺,只是那高雅耐品、令人回味无尽的东西,也就难有了。想到这些,不免又唤起楚王的失落和惆怅——总之,楚王的心情是复杂而又波动不宁的。唐勒和景差二位大夫,才是真正的完全陷入失落之中:和宋玉相处、相知良久,相互默契和共情之处越来越多,虽然他二人的阅历要比宋玉深厚,但是宋玉的才华又远在他二人之上。他们和宋玉互补共商,已经在朝中形成了一小股扶正抑邪的力量,也办成了一些有利之事。虽然这些事常难巩固,但只要有宋玉在,三人齐心合力,还是有望在夹缝里觅得一线天的。现在宋玉一走,二人不但更感势孤力弱,那唇亡齿寒的悲忧也袭满心胸。二人现在的心境,和当年屈原被流放离朝时颇为相似。走了他们敬重和心意相通的屈原,他们也是好久孤愤不已。来了宋玉,他二人才又为来了同类而渐得宽慰,那幽闭的才情,才再度释放出来。可是而今宋玉又走了,怎不令他们伤怀!一再地物丧其类,失望复失望,二人都觉得这个朝廷是很难再呆下去了。
的确,楚王的感觉没错,和当年屈原在朝时一样,宋玉在朝时“事情”就是多些。忠直忧国且又富有谏胆之士,心总在君国之上,想得多,虑得多,牵挂多,放不下心的多,建言、策论、奏疏、劝戒等等就多,即使冒着风险,易陷个人于危境,也谏心难抑,不吐不快。这种人在朝不光“事多”,由“事多”引发的矛盾也多。事情既然发展到需要“谏”的份儿上,谏与被谏双方就已经存在了实在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双方的力量,又往往是不对等的:谏方通常就只有那么孤零零的一两个敢言之士;而被谏方则定是势力强大的权势者,权势者还绝不会孤立,他身边一定又有众多的趋炎附势者围绕左右,为其增威助阵,这样,谏与被谏就往往是弱者与强者的较量,说俗了,就是眼睁睁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如果前面一个、两个、乃至多个鸡蛋都碰破了,则自然后面的“鸡蛋”,敢碰的就会越来越少。所以,大凡一个难听进忠言、常被小人迷惑的君主、酋领,其身边一定是阿谀奉承越来越多,而谏言诤语越来越少甚而绝迹的。
现今的楚廷,就正是这样。自从宋玉走后这许多日子,每逢朝会,真正就事少了起来,群臣都没有什么本奏,就有些许奏事,也无非就是天下太平、万民沐恩之类的颂章,再不就是奉劝楚王不要太过劳累,应该去这里休养、那里游乐之类的谀辞。楚王听着、看着这些颂章、谀词,一方面和昔往一样觉得舒服好受;一方面又有点儿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发放赈粮虽是雪中送炭,但对天大地宽的楚国仍然是杯水车薪,未能从根本上解救楚国粮荒之危,朝野尚须有新的举措才行;还有那个子兰的近乎辱骂的嘲讽也犹在耳边,使他那侈靡享乐的本性一时也难以振发起来。
这天早朝上,起初情况依旧。豪华宽敞的王宫大殿内,楚王高坐王台之上,云妃一旁伴驾。对楚王行稽首朝拜礼仪后,众臣分立两班。楚王扫视众臣子一眼,开口道:“今日朝会,众卿有什么奏事没有?”
朝堂上一时无人应答。
人群中,只有登徒子小声地对他身边的顾祺、周石和金丛、倪印说:“那个爱找事的宋玉走了,哪个还有什么本奏?快点下朝,我们几个都陪大王去钓鱼。嘿嘿,钓鱼最叫人开心!”
正当楚王起身要宣布下朝时,忽然,唐勒、景差闪身出列,齐声叫道:“大王!”
楚王便又坐了下来,问道:“啊?唐勒、景差,你二位有什么事?”
唐勒拱手而言:“大王,现今朝中贤能之士奇缺,那宋玉大夫有功无过,却离朝而去,实为憾事。下臣思虑再三,觉得为文事计,为楚国计,更为大王计,敦促宋玉大夫返朝,让他尽其所能,多献光热,实在是有利无弊。故而,今特恳请大王再颁诏令,召回宋玉。”
景差也接着说:“大王啊,举不失德,赏不失劳,那宋玉大夫对君国之利,知无不为,有德亦有劳啊!诚请大王再垂恩泽,将他召回。”
人群中,登徒子马上和几个人嘀咕:“哼,是那宋玉自己要走的,大王不会要他回来了,这唐勒、景差没事找事,白费力!”
楚王没有立时说什么,而是站起来踱着步。踱着,踱着,忽然站定了说:“唉,寡人这些日子总感到愧疚不安,那宋玉凭着过人的文才,博得秦王钟爱,送粮五万石,回来却是又坐牢、又失官,这会让天下人讥笑啊!虽然,这官是他自己要辞的,可是我们太委屈他了呀!唐勒、景差,你们说得对,举不失德,赏不失劳,寡人今天立马就准奏——”他从几案上的令筒里抽出一块令牌,接着说,“就遣你们二人马上动身,去召回宋玉吧!”
楚王身边的内侍金瓦,忙接令牌将其传递给唐勒。
唐勒、景差接牌后欣喜地叩谢:“谢大王,大王英明!”
楚王立即把手一挥:“你们快去吧!”
唐勒、景差便匆匆离殿而去。
此时,顾祺、周石、登徒子等,俱都目瞪口呆。登徒子欲出列说话,顾祺却一把按住了他,小声对他说:“令牌已发,暂莫惹事。”
登徒子望着唐勒、景差的背影,咬着牙愤愤然地自语:“唐勒、景差,看我以后收拾你们……”
顾祺却悄在周石身边耳语:“你派个人,在暗中跟着!”
周石听了连连点头,立马就心领神会……
寻找屈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宋玉尚在朝中时,就有寻机会去见屈原的想法,并且还对屈原的去向,暗中向唐勒、景差等人作过打听。但是打听来、打听去也仅仅得知:屈原由于力主变法改革和推行美政,遭致权贵们的排挤和毁谤,曾两次惨遭流放。第一次流放至汉北,五年后被朝廷召回任用。可是三年后又第二次被流放,这一次朝廷可就再未召回,屈原也就一去不归了。而屈原这第二次流放的地点,没人能说得准确,只晓得是在荒凉偏僻的沅水和湘水流域一带,可是这沅湘二域,范围何其广大,漫无目的地去找一个人,无疑于大海捞针。只是此刻寻访屈原之心空前迫切的宋玉,就甘愿去大海捞针了。
“捞针”这么艰难的寻找,靠的却只有一双腿脚——为了筹措路上的盘缠,宋玉不得不将车和马都卖掉了。
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宋玉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四方而寻师”!
先从何处寻访?洞庭湖!不是流放在沅湘流域一带么?沅水和湘水的下游直入洞庭湖,那就从沅湘二水的尾闾找起。于是,洞庭湖沿岸便逐渐布满了宋玉的足迹。八个字能概括他寻找的过程,就是——饥餐渴饮,昼行夜宿。餐,不过是买点儿简易的干粮或沿途百姓送些食品充饥;饮,不过是掬几捧洞庭湖的水止渴;宿,不过是就近寻百姓家借宿,或者就露宿荒郊野外;行——这才是他最看重的,没有“行”,那饥呀、渴呀、宿呀,便毫无意义。也许多行一步,也就多接近了屈原一步。原本是农家的孩子啊,哪会害怕走路!虽然这次走的也许是最远的路,可是路再远,它有心远吗?心可是早就飞山越水和屈原先生成了至交,现在眼下的脚板,还不该赶上心的脚步吗?!
于是,不管晴天、阴天、刮风、下雨,在洞庭湖沿岸那些圪圪垴垴、沟沟汊汊的某一处,总能看到背着行李沿途寻问的宋玉。只是这个寻访人,衣衫是越来越褴褛,面容也越来越憔悴。虽然脚板磨破再磨成了茧,虽然路走了百里、千里,虽然打听了千人、万人,可是得到的回报却总是摇头不知。
洞庭湖畔是毫无所获了。
下一步——沅水流域。宋玉的足迹又踏向沅江两岸。这里比洞庭湖畔更加难以打听了,因为打听,总得有人哪?可是沅江两岸荒无人烟,有时甚至走上一天,也看不到一个村寨、一个人。没地方讨要吃的,更没地方买吃的,口渴就寻山溪水,腹肌只有采野果。偶然发现一户人家便如获至宝,就是住在高山峻岭之巅,也要爬上去打听。又累又乏,忍饥挨饿,他也没有泄气的念头,他总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谁的眼睛?春蕙!他觉得无论走到哪里,春蕙都跟在自己身边,他不孤单。春蕙和自己都有不解之问——这不解之问也正是屈原所问啊!屈原先生在他《天问》里就反复问天:为何总是让小人得势、君子受惩?为何恶人一直绵延昌盛,忠臣反而不得安宁?——那是他早年所问,他现在有了答案吗?深思远虑、能九死不悔求索的屈原先生,一定会有答案的!春蕙你说过,问天,天是哑巴,有什么用?是的,问天,天不会作答,宋玉就是要问人,要问大智慧的屈原先生。宋玉求得了答案,一定告诉你春蕙啊,好让你那颗受尽创伤、始终没能安息的心,能够得到安息呀,我的春蕙!
也许是春蕙在另一个世界极力保佑、着意成全?宋玉在苦苦寻访屈原月余之后的一天,事情忽然有了转机!这天一大早,宋玉就从夜宿的一个山洞里醒来,匆匆吃了几口昨天采摘的野果后,就上了路。可是从早晨到中午时分,他都没有看见一户人家,没有碰见一个人。正在他焦虑之际,却猛听得路边的山林里忽拉拉一阵响,然后就斜刺里窜出一条狗来。初始,宋玉只当是野兽,吓了一跳。等他看清是狗时,忽然又一阵惊喜——狗都是人喂养的,那这附近一定有人!果然,转眼间,就有一个背着弓箭的中年男子奔跑而来,这是个带着猎狗打猎的猎人。宋玉就从这个每天走南奔北的猎人口里,问出了屈原的一点儿下落。原来,有次一个乡民在购买此猎人的猎物时,说出了这样一件事:此乡民有个远房亲戚是澧州人,这次来他家作客,闲谈中澧州人说,别看他们家乡那里是个穷山村,可是还来过一个大贵人呢。朝廷说这个大贵人有罪,可是老百姓不信,都说他好。猎人好奇,便问这位大贵人的名姓,乡民清清楚楚地说就叫屈原。
哎呀,真是太好了!别说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就是早几步、晚几步都可能错过,偏偏就这么巧地遇到了猎人,这么巧地得到了踏破铁鞋都无觅处的好消息!
宋玉对猎人进一步问明情况又千恩万谢后,就踏上了前往澧州的路。猎人告诉他,此地前往澧州,至少有三百多里呢。宋玉笑着说,才三百多里呀?不远,不远!
数日后,累乏不堪的宋玉就走进了澧州境界。这地方他前些时来过,那是发放赈粮,匆匆一过。早知道这地方有屈原,我无论如何也得见他一面啊!宋玉心里不知有多么后悔。不过现在自己又来了,晚了些时日能见到,也是天大幸运啊。这地方宋玉虽只来过一次,但他在书里却知道得早。《尚书》的《禹贡》篇里说:“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这个“澧”,就是这里的澧水啊。还有——屈原先生的《九歌·湘夫人》里,“沅有芷兮澧有兰”,说的不就是这里沅水和澧水岸边有芷和兰这些芳花、香草吗?屈原先生被罢黜离朝,不能在朝堂尽忠,来到这里与山水野花为伴,求索他的人世至理,当也是佳善之择!
很快就能见到屈原先生了——那溢满宋玉全身的喜悦之情,仿佛把一个多月来的辛苦和疲劳,都荡涤得干干净净!
按照猎人提供的线索,宋玉找到了位于澧水边的那个小村庄。进了村子,一路向人打听这里是否来过一个叫屈原的人,被打听的几个乡民都说来过,有个热心的老者还给宋玉领路来到村头一户人家门前,指着这家的房子说,屈原来时就住他家。说完他才转身离去。
宋玉便急切地上前,敲响了这户人家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里面有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矮个男子探出头来。
宋玉连忙对他拱手:“大哥,打搅了。请问屈原大夫来过这里吗?”
矮个男子却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不认识这人!”
宋玉诧异地说:“这就怪了,我打听的人,都说屈原大夫离朝后来过这里,就住你家……”
矮个男子一边摇头,一边连声说:“没有、没有,没来过这个人,他们乱说!”
宋玉失望地愣怔了好半天,才转身离去。他刚走出几步,却听到身后矮个男子的喊声:“哎、哎,你叫什么名字?”
宋玉回头直答:“我叫宋玉。”
矮个男子一愣:“宋玉?你是不是朝中那个宋玉大夫?听说你来我们澧州发放过赈粮?”
宋玉道:“是的。只是我现在也离朝了。”
矮个男子打量宋玉褴褛的衣着,口中不禁“啧啧”出声:“哎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请进,快快请进!”
原来,屈原真的在这户人家住过,只是现在已经离开了。房主见一个陌生人打听,才没说实话。是“宋玉”这个名字起了作用,一下消除了他的顾虑。他把宋玉迎进屋里,连声说对不起。进屋后他一边给宋玉端凳递水,一边问宋玉离朝的情况,接着又给宋玉介绍屈原的情况。说屈原虽然离开这儿了,但他有些文章还留在这里。说着,他就搬出一摞简策来让宋玉看。
宋玉真是如获至宝,马上就小心翼翼地翻看起那些简策来。
矮个男子则站在宋玉身后,宋玉边看,他就一边和宋玉说话。宋玉又想看,又想听矮个男子说,一时间眼耳并用。
原来,这矮个男子名叫牛源。一人独自生活。屈原流落到这个村里的时候,村人都要收留他,寂寞的牛源便出来争了。他说我名叫牛源,牛源、牛源,留住屈原——这不是天意吗?屈原大夫就跟我住吧。屈原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热心快肠的小兄弟,便住到了他这里。
“这都是屈原大夫留在这里,要我替他保存的。”牛源指着宋玉面前的简策说。
“哦,屈原大夫在这里住了多久?”宋玉问。
牛源说:“屈大夫在我这里住了有两三个月吧。走的时候,他说这些竹简不好带,说我老实可靠,就托我帮他收管着,叫我轻易莫给外人看。你不说你是宋玉大夫,我连门都不会让你进的。你来我们这里发放赈粮,我是事后听别人说的,人家都说你这个官儿不错。屈原大夫在我这儿住的时候,当着我的面,也夸过你几次呢!还说他也想见你,就是无法相见。唉,现在的好人怎么在朝中都呆不住?屈原大夫被流放了,你也成了这个样子!”
宋玉释然一笑,说:“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你这位牛大哥看得起我,我就满足了!”说到此,他急切地问,“大哥呀,屈原大夫离开你这里有多久了?”
牛源说:“快一年了吧。”
“啊?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宋玉又急切地追问。
牛源摇头说:“不知道。”随即又补充道,“不光我不知道,屈原大夫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说是什么去、去无……”
宋玉接言:“是去无定所?”
牛源惊异地眨着眼:“对、对,就是这个话!呃,他说的什么,你怎么知道?你们的心是相通的?”
宋玉笑笑,遂指着简策说:“他写的文章,更通着我的心呢!哎,屈原大夫说过还会回到这里来吗?”
牛源说:“哦,说过的,说过还会回到澧州的,还要到我们这个村子里来的。不过,他说啥时候来也说不定,也许一年、两年,也许三年、五年!”
宋玉一听便坚决地说:“那好,我就在你这里住下,等他回来!”
牛源便拍手说:“好好好!“
宋玉接着说,“大哥不用担心吃住花费……”他打开自己的行李,从里面取出一些银子放在木几上,“你把这些银子都拿去,买些吃的,再买些布绢,我好抄写文章。”
牛源看看衣衫褴褛的宋玉,又看看银子,不解地问:“宋玉大夫,看你这打扮,就像身无分文了,怎么还有银子?”
宋玉苦笑了一下,说:“嗐,这是我卖车马的钱……”
不知不觉,宋玉就在牛源这里住了十多天。这天,他正往布绢上抄写文章,牛源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边连声喊:“宋玉大夫、宋玉大夫、宋……”
宋玉抬头一笑,说:“我不说了么,叫我兄弟呀!”
牛源接着说:“宋玉兄弟,朝、朝中来人找你了,是、是不是坏人?”
宋玉听了一惊:“哦?在哪里?”
牛源有点儿惊慌失色:“就、就在外面,你快躲躲吧!”
宋玉站起来,往窗外望去,恰看见唐勒、景差正在外面向村人打听,不由惊异地喊出:“唐勒、景差?”随即就快步奔出门去。
“唐大夫、景大夫!”宋玉出了门边跑边喊。
唐勒、景差猛见宋玉,真是无限惊喜:“宋大夫,可把你找到了!”三个人便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宋玉寻找屈原是大海捞针,唐勒、景差寻找宋玉何尝不是大海捞针!接受楚王的令牌后,他们便立即动身。去宋玉的家乡鄢邑没找到人后,他们又将宋玉和春蕙的亲戚家找了个遍,皆不见人。唐勒和景差茫然无措了:这个宋玉会去哪里呢?二人便坐下来苦思冥想。想来想去,忽然都想到了一个路子上:找屈原!是啊,宋玉在朝时,就多次流露出想找屈原的念头;现在他一定是百惑扰心,不更是想找屈原释疑解惑吗?就我们自己对朝中这种总是赏恶罚善、劣胜优汰的现状,也是一万个想不通啊,也想找高人求答。而目前的楚国,如果“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不能作答,别人是更不能的。孔子说“朝闻道,昔死可矣”,按照宋玉凡事求真的本性,他一定是寻屈原“闻道”去了!于是,他们就一个劲儿地往南——到沅湘一带屈原的流放之地,来寻找宋玉了。官家出动,有车有马,行动快疾,还有各地的官署可以打听,就这还找了月余光景,才找到了宋玉。不是唐勒、景差痴心寻找,别的官员是断不肯下此功夫的。
在牛源家里,唐勒、景差迫不及待地向宋玉说明了大王要召他回朝的来意,还将楚王的令牌出示给他看。
宋玉听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很是动情地说:“唐大夫,景大夫啊,要是你们前些日子找到我,我是不会跟你们回朝的,那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可是——”他指指木几上的简策,“这些日子我看了屈原大夫这些新作……”
听到这里,唐勒、景差都“呼”地站起来,惊异地凑近简策:“哦?屈原大夫新作!?你是怎么弄来的?”
宋玉指指一旁的牛源,说:“得感谢这位兄长了!”说着,他将几篇新作一一展示给唐、景二人看。然后说,“这些新作里面的大量言辞,都是在为国忧,为君忧,为民忧,而没有为他自己忧。”此等高风亮节,宋玉远远不及啊!”说着,他又抽出一卷简策说,“这篇《惜诵》,虽不是新作,可是我原来也没有深读进去,现在重读,又颇有新获。看看这些话——”他展开简策就念起来,“‘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也;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也。’屈原先生在朝时修明法度,力推新政,遭到了众多小人的仇视、围攻,处境险恶,可是他将自身的安危荣辱置于非顾,想到的是‘先君而后身’、‘专惟君而无他’,将君国大事放在首重之位,能够‘壹心而不豫’,临患不忘国,这真叫宋玉汗颜哪!宋玉遭小人攻讦,想到的却是辞官自安,置君国安危、百姓水火于不顾,宋玉愧对屈原先生哪!”
唐勒听了赶紧劝慰道:“宋大夫啊,你总爱自责,今天又责之太过。只怨那帮小人排挤,你有何错?!”
景差也说:“是啊,有好几次,我也想卷铺盖走人呢!”
唐勒性急地说:“不多说了。宋玉大夫,你收拾收拾,我们早点儿动身吧。”说到这里,他忽然东张西望,“呃,春蕙呢?”
宋玉立时潸然泪下:“她、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唐勒、景差大惊失色:“啊!?”
宋玉含泪说:“我、我把她葬在一处安静的山林……”
唐勒、景差互相对望,然后一齐说:“我们一定得去祭奠!”
回郢都后,因为宋玉早先的住所已叫顾祺送给了别的官员,陶妈和阮清也被赶走,楚王便吩咐将宋玉安排到了另一个住所。
这天夜晚,宋玉正在灯下修改那个“谏政书”。忽然,门被轻轻推开,唐勒和景差走了进来。
“哦,唐大夫,景大夫,快请坐,请坐!”宋玉忙起身让坐。
景差笑着说:“抱歉、抱歉,打搅你了!”
唐勒也说:“是啊,深更半夜,来了我们这两位不速之客!”
宋玉连忙摇头说:“呃,二位怎么这样说,宋玉求之不得日夜都和二位大人在一起,相互切磋,现在是相聚恨少啊!”
唐勒笑着:“那我们就天天半夜三更来打搅你了?其实呀——”他望望景差接言,“这几天每天晚上我都和景差从你门前走过,都不忍打扰你,可是今天我们忍不住了,你为何非要天天熬到深更半夜呢?那些小人因私损公,令人不齿;可你也不能因公损私,熬坏自己的身子呀?!”
景差说:“是呀,把自己熬垮了,那帮小人才高兴呢!”
宋玉说:“二位大人抬高宋玉了,我哪里全是因公熬夜,也有私的成分呢——自从失去春蕙,我是天天难以入眠,索性就天天熬吧!”
景差叹口气说:“春蕙也是因公受害啊,怎么是私呢?!宋大夫,大王现在对你还不错,把你召回朝就恢复了你上大夫的官职,又嘱托你修改那个谏政书,表明了对你的信任,你该心放宽、身放松才是!”
唐勒点头接言:“景大夫说得极是!”
宋玉叹一口气:“二位大人啊,宋玉没来得及禀告你们,这谏政书怎么修改,大王有批文呢!”
“哦,怎么批的?”唐勒、景差同时问。
宋玉便指着“谏政书”上的批文,说:“二位大人看,就十八个字——‘缓和其辞,削减其度,以使政局无波,朝野能受。’”
唐勒、景差疑惑地:“就这样批呀?”
宋玉一摊手:“不好办呀!这‘缓和其词’,还不太难,不过是把有的地方的言辞变得婉转一点;可这‘削减其度’就不好遵命了!大王只是想在政局没有波折、朝野官员能够接受的情况下,小打小闹一番,什么伤筋动骨的变法革新都不想进行,这只能是来一场不痛不痒的游戏啊!只为了游戏一番,还要这万言谏书有何用?我们为此忙碌有何用?可是,如今的楚国,庸官恶吏充斥朝野,且其职位世代相袭,官府财用挥霍无度,黎民百姓穷困愁苦,饿殍遍野。若不进行实实在在的变法革新,老百姓就没有生路!百姓是国政之基,民无生路,国政失基,大厦焉不坍塌?大王只考虑朝野官员能受,不考虑黎民百姓能受、楚国能受,错谬大矣!我不能迎合大王,使其执迷不醒,丧失治国之机。现在到了当谏不让的时候了,‘削减其度’,就是要削谏、弱谏,这个我做不到。二位大人你们看,我在这几案前坐了几天几夜了,这万言谏书一个字也没动呢!”
唐勒俯身翻看了一下谏政书,凝神问宋玉:“往后怎么办?”
宋玉神情毅然地答:“我的决心已经下了——一字不改!”
唐勒、景差不无惊异地:“一字不改?那大王要是怪罪……”
宋玉紧接着说:“顾不了许多了,宁可让大王怪罪,我也不能做坐看楚国衰落的罪人!”
唐勒和景差交换了一下目光,说:“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景差点头接言:“你不是原来的宋玉大夫了。你原来可是知其可为才为之啊!”
宋玉说:“我刚才已对二位大人说了,楚国到了这般田地,我是顾不了许多了,我不能降身屈志啊!”
唐勒、景差从宋玉处出来,他们打着灯笼一边走路,还一边有一段感慨的对话。
景差:“我看宋大夫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唐勒:“像谁?”
景差:“屈原大夫。”
唐勒:“是的。屈原为了那个美政,九死不悔;宋玉大夫为了谏政改制,无视安危,都有‘士死制’的气概啊!”
景差:“我们也是士啊,也不能坐看楚国衰落!”
唐勒使劲点头:“对!对!”
两天后在上朝的路上,并排走着的楚王和云妃,也有一段对话。
楚王的脸色很不好地说:“这个宋玉,谏政书竟然一字不改!”
云妃趁势而言:“这不是对抗大王吗?”
楚王:“原来寡人还说他和屈原不一样,说话也好听……”
云妃:“好听什么,他的好多话都是含沙射影、曲里拐弯地指责大王呢!”
楚王:“现在看来他越来越跟屈原一样死硬了!”
云妃:“听说他离朝后,到处去找屈原!”——云妃这话当然是周石给他报告的,周石派那个陈九跟踪唐勒、景差,才获得的消息。
楚王听了云妃的话,不由一惊,脸色也变得更难看了,他恼怒地吐出了一个字:“哦!?”
上朝后,待群臣一站定,楚王就指着他眼前几案上的一摞简策,质问宋玉:“宋玉,这谏政书怎么一字未改?”
宋玉从队列中站出来,诚恳地应答:“大王,实在是无处可改……”
楚王一拍几案:“宋玉!你连寡人的批文都不在眼里了?”
宋玉却镇定地说:“大王,请容臣细奏因由……”
就在这时,夏侯顾祺却突然从队列中一步跨出,打断宋玉的话:“大王,下臣有话要急讲,请大王恩准!”
楚王愣了一下:“好吧,顾爱卿,那你就先说。”
顾祺说:“大王啊,为臣者有两大忌,一忌目无君主,二忌目无同僚。现在朝中有人把这两大忌都做到了,这个人就是上大夫宋玉!大王叫他修改那个谏政书,他竟敢只字不改,这就是目无君主啊!他为何不改?他是认为自己文才出众,这朝中除了他,谁也拿不出第二个谏政书了,他这又是目无同僚、目无群臣啊!为了给大王争气,刹刹傲慢之臣的傲慢之气,下官伙同几位朝臣,也拟就了一个万言奏章——和宋玉的字数一般多呀!不过,我们这个万言奏章不叫‘谏政书’,而叫‘赞政书’。”
楚王新奇地眨眨眼:“哦?赞政书?”
顾祺狠点一下头:“对,赞政书!现在就呈送给大王过目。”
楚王便伸伸手:“快快拿过来!”
登徒子、周石等人,赶忙将带来的一摞简策递给顾祺。
云妃示意金瓦速去顾祺手中取来简策。
楚王接过简策翻看着,一边说:“这么长,得多少时间看。顾爱卿,你就说说,你们这个赞政书,有何要义呀?”
顾祺便提高了嗓门说:“大王,宋玉大夫的谏政书,说的是什么都要变法革新,要是按照他说的变来变去,只怕连大王您的王位也要变没了!我们这个赞政书,主要就说了诸多的‘不变’。这第一,就是楚国的君王之位,属于大王一家专有,子孙万代世袭不变;第二,王亲国戚的爵位俸禄,世代不变;第三,令尹、柱国、列侯、伦侯、通侯、封君、五大夫的爵位俸禄,世代不变……”
顾祺一口气说了一大堆不变,什么都不变,一切维持现状,专为时下的权贵们说话,自然博得满朝臣子的称赞。两个万言奏章,取谁?舍谁?正在楚王左右为难之际,云妃也给他出了个‘站队’的主意,楚王听从了,吩咐群臣站队定取舍。站队的结果,朝臣都们几乎都站到了顾祺一边,而宋玉身边,则仅有唐勒和景差等几个人。
楚王看到一众一寡的站队情势,似乎立即有了主张。他脱口而出就夸云妃:“爱妃真是才识过人哪!你这个‘站队’法,一下就消除了寡人的两难之虑。”
一听说要站队,宋玉就直摇头,可他又拗不过,直在心里一连说了许多个“荒唐”。现在,他生怕楚王乱表态,急切地呼喊道:“大王啊,下臣有话说!”
谁知,楚王刚刚扭过头来看宋玉,登徒子却在周石怂恿下,几步跳到楚王面前,连珠炮似地说:“大王、大王,您别听他的了,他无非又要说,‘阳春白雪,和者皆寡’。你那个‘寡’,是什么光彩事啊?大家都不站到你一边,你该感到羞耻啊!大王,‘站队’这法子真妙,这一站哪,哪个奏章好,就站得明明白白了!其实呀,这个队早就站好了,大王您看我们的赞政书——您看看最后面,我们这些臣子都在上面署了名,大伙儿的名字,早在上面站了队,密密麻麻一大片呢!”
楚王听了,便翻看顾祺呈上的赞政书后面,遂点着头说:“唔,真是、真是,黑压压的名字啊!”
一伙朝臣七嘴八舌地说话了:
“大王,下臣在上面署了名!”
“下臣也署了!”
“我也署了!”
“我也署了!”
“我们都署了!”
……
这时,唐勒站出来大声说:“大王!您看看宋大夫呈上的谏政书,我们也在上面署了名呀!”
“哦?”楚王望了一眼唐勒,然后拿起宋玉的谏政书寻看。随即念叨后面的署名:“唐勒、景差……还有、还有王后娘娘?”
云妃一愣,她忙斜着身子凑过来看,看到了后面“庄姬”的名字,身子触电般地一激灵!心说:“王后真的署了名!这个王后娘娘,真的把宋玉夺走了?这个宋玉,真的成了王后的人了?周石说的都是实话呀!怪不得呀怪不得!哼,不赶走宋玉,怎能平我心头之恨!”想到此,他附在楚王耳边,口气坚决地说:“大王啊,您看明白了吧?宋玉不得人心,犯了众怒,他才如此孤立。这种人留在朝中,只会跟您和群臣作对,祸乱朝政,百无一利呀!”
两个万言奏章,水火不相容;两帮臣子,金殿上唇枪舌剑。宋玉就是浑身是嘴,也挡不住那潮水般的唾沫星子!一帮佞臣,像猛犬一样围着他狂吠,再加之云妃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楚王这个主政者,再一次偏听偏信,动用他至高无上的威权,当庭宣布:
“罢黜宋玉,永不录用!”
有一个人,是目送着贬为庶民的宋玉远去的——他就是周石。他站在楚王宫大殿外的一根台柱后面,望着宋玉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远方。他的心里也一遍遍默念着这几句话:“宋玉呀宋玉,怪不得我了。我知道你有才华,知道你有能耐,知道你在正道上比我强十倍、百倍,可是有你在,我怎么立足啊?两便了,两便了!”
宋玉被罢免不久,唐勒、景差也被贬离朝廷;再不久,王后庄姬亡故,云妃被册立为新王后,工尹周石被加封为‘州侯’。
楚王又在一班近臣怂恿下,迷恋于声色游猎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