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了,群臣都一哄而散。楚王挽着云妃走下王台,正要从侧门出去,冷不丁却发现宋玉并未离朝,而是呆愣愣地站在一处梁柱旁长吁短叹。楚王便叫云妃先走,他自己则走向宋玉,笑问他还有什么心事。宋玉仍是愣怔着像是自言自语说,大王怎么总和我隔着一座山?没有隔呀,楚王笑笑,隔座山就看不见你了,我眼前不就是你吗?不,您没看见宋玉,您没看见,看见了您就不会相信夺人之妻了!嗨,你这个宋玉呀,怎么还挂着这事?这事不澄清了么,快回去准备赴秦吧,寡人等着你的佳音!宋玉便离开楚王往殿外走,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您没看见宋玉,没看见,二赋的事,您也忘了!说完便快步离去。
二赋?二赋?这下是楚王呆愣愣地站在那里想了,二赋……哦,想起来了!
事情是这样——
早先,登徒子诽谤宋玉好色不成,反而促成宋玉作出了《登徒子好色赋》。此赋一出,不胫而走,不仅在楚地传颂,还流传到他国异邦。虽然宋玉作此赋,意在暗谏楚王戒色,可是赋中登徒子的形象太鲜活了,人们在传扬中又不时地对他添油加醋,致使登徒子的名气大大超过楚王而成了好色的大名人,被天下人传为笑谈。人们若只在背地里笑谈一番,也还罢了,那列国出使楚国的使臣中,竟也有人对登徒子感上了兴趣,他们到了楚国,总要问问登徒子在哪里?让我见见看是什么模样?甚至还会当着登徒子的面,背念《登徒子好色赋》里面的句子,直窘得登徒子恨不能钻地三尺!偏偏登徒子这人量小而又自负,并不为诽谤他人而自责,反而更加怨恨宋玉,寻机报复。一次,趁宋玉出差,他又当着楚王说,大王呀,男人长得好是大祸害呀!那宋玉就仗着自己长得好,好色成性哪!听说前几天他在乡下住宿,连房东的女儿也不放过!大王一定要疏远这种人!楚王便又听信了登徒子的话,待宋玉一回朝,他就当面质问他,说是人家房东好心好意留你住下,你怎么把人家的女儿也睡了?
宋玉一听连连叫冤,说是一定有人又在给我抹黑了,完全是颠倒黑白呀!那天我出差到乡下,人困马乏,正巧一户人家的门敞开着。这家的男主人出门了,女主人也到集市上去了,只有主人的女儿在家。她要安置我和车夫住下。让我到她父母所住的正房去住,觉得太高贵了;让我到殿堂下面的廊房去住,又觉得太低贱了。于是就把我引到一间摆满兰草和白芷的房间里,让我在这里歇息。房里挂着一把响琴。我一见琴就想弹,便取琴弹奏了《幽兰》、《白雪》之曲。主人的女儿怀抱色彩鲜艳的花朵,身披翠羽绣花皮衣,外罩白纱单衫,头上垂挂着一步一摇的宝珠,推门进来对我说:“尊贵的客人,难道你不觉得饥饿吗?”她给我做好雕胡之饭,煮好露葵之汤,送来劝我吃。无意之中,却将她的翡翠之钗,挂在我的冠缨上,我不忍心仰视。她竟就近对我唱道:“岁将暮兮日已寒,心中乱兮勿多言。”我无动于衷,再弹了《秋竹》、《积雪》之曲。主人的女儿又对我唱道:“内忐忑啊上玉床,横自陈兮君之旁。君不宠幸兮妾怨谁?日将尽兮下黄泉。”——我听了吃惊不小,那唱的意思很明白,是要和我行男女之欢呀!年轻女子,一时春心萌动,情有可原;可是我宋玉岂能做伤天害理之事?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洁身自好,尤应看重;为图情欲之欢,而陷于无义,为君子所不齿!我连忙唤起车夫,离开了这个家。那女子一再挽留,我们也要离开。这事有人作证哪,大王可问问跟我去的那个车夫,还可派人到乡下那个房东家去打听。问个清楚明白了再来评评,看我宋玉是好色呢、还是拒色!
宋玉一番话,说得楚王目瞪口呆:这个宋玉,还真是不简单呢!要是我遇上了这样的女子,哪里还忍得住!遂对宋玉说,宋玉呀,现在寡人信了,你不是好色之人。并且,你刚才的一番话又是一篇美文!我看这美文就叫《讽赋》吧,你不只是辩白自己不好色,也是在讽劝那些好色之人哪(何尝不是在讽劝你楚王)!先有你那《登徒子好色赋》,又有了这《讽赋》,以后谁要再说你宋玉好色,只要想想这二赋,寡人就不相信了!
——你不相信?你不相信,现今怎么又说我宋玉夺人之妻?一国之君,这样的不能知人,又怎么能够善任?我说你和宋玉隔着一座山,真是一座山啊!你成天痴迷在酒池肉林美人堆里,自己就是好色之徒,又怎么不轻信好色之事?这样的贪图淫乐之君,何时才能幡然梦醒、以国事为重啊……宋玉带着无限惆怅,向文府走去,明天就要使秦了,文府那么多事,得去料理一下。
楚王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才信步离开。也是的,也是的,难怪宋玉有怨气,寡人是说过二赋的话。唉,这次是爱妃多虑了,宋玉连黄花闺女都不狎,他怎么会夺人之妻!
下朝后,云妃先自回到她的寝宫,一边换装,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没想到今日弄巧成拙,竟帮了那个宋玉和柳春蕙的忙!多亏大王听了我的话,待那宋玉借粮回来再……要不然,就活活地成全了这一对男女!哼,那秦王目空一切,连很多国君他都不放在眼里,宋玉有何资历,他只不过是这朝中最稚嫩的一个小臣,他能借得粮食回来么?他要是无功而返,大王还有兴趣为他主婚哪?说不定连他的官也保不住呢……
正这时,周石畏畏缩缩地走进来,深深低头施一礼说:“云妃娘娘,您找我?”
云妃一见周石,劈头就责问:“周石,你给我说清楚,你去赐婚,为何赐的不是那柳春蕙?”
周石定定神说:“云妃娘娘,下臣和顾大人奉娘娘之命同去赐婚,确是尽心竭力呀!可是那日宋玉的西邻之女柳春蕙不知为何不见踪影,而宋玉的东邻之女苏紫叶却又嫉妒她人赐婚,为了不失朝廷体面,只好将那苏紫叶嫁走。事后下臣四方探寻那柳春蕙下落,以便将她再嫁,可是……可是听说她畏惧赐婚,已投河自尽。下臣以为这事就算了结,给娘娘说知反而不好,给谁也不能再说这事,不然这事传扬出去,说是朝廷赐婚弄死了人,该有多糟!谁知……”
没等周石说完,云妃就挥手打断了他:“好了、好了,这事以后就不要再罗唆了!”
宋玉下朝后去文府好一阵忙碌,离开文府后又去看望了一下王后庄氏,等回到他官邸的书房时,已是晚上一、二更天气了。他把要出使秦国借粮的事向春蕙说了,又说了楚王要赐婚的事。
春蕙顿时一脸沉重:“一听到‘赐婚’这两个字,我就好难受!”
“是啊,这两个字把你害得好苦啊!可是,大王现在说出这两个字,我看还是有些好处的。”
“有什么好处?”
“它至少给人一种安定之感吧?让那些嚼舌之人,把舌头缩些回去;让那些专在背后使坏的人收敛、收敛,好让别人多干点正事呀!”
春蕙指着书柜和几案上那成摞的简册说:“宋玉哥哥,以前你干的正事还少么?我看这朝中是正事干得越多的人 ,越没有好日子过,越难呆下去,这就是那个‘豺狼在牢,其羊不繁’哪!”
宋玉叹口气,安慰道:“春蕙呀,这朝中还有管得住狼的人呢,只要大王能做明君,情况会好起来的。朝中之事,你就莫要去想它了,我会有办法。你身子现在还很弱,定要注意好好调养啊!我这一去,少则数日,多则十几天就回来了,待我回时,看着你比现在养得好一些,我就最高兴啊!”
春蕙一笑:“我没有事的,这些天我的身体又好多了!那陶妈待我比她亲女儿还好,我每天吃好、喝好,再看看书,帮你抄抄写写,日子好打发。就是你千里使秦,山高路远,且又是去那虎狼之国,真叫人放心不下。宋玉哥哥,难道你非去不可吗?”
宋玉点点头:“‘凡民有丧,匍匐救之’,这是君子之责啊,更何况我现正吃着朝廷俸禄呢,不去心中难安哪!前几日我写了那《恤民赋》,叫你担心受怕,劝我谨慎。我想,那《恤民赋》可以放一放,可是这恤民之举不能放啊。早一日借到粮,就能早一日救一些人,实在是耽搁不得!”他又望着春蕙一笑,再安慰她,“我没事的。‘虎狼之国’乃是恶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有真正的‘虎狼之国’?不要为我担心,你快去睡吧。”
春蕙四处打量着:“还有什么要我帮着收拾吗?”
“没有了。”宋玉指着几案上的一捆简册和那张古琴说,“明日使秦,我就只带这两样东西——简册、古琴。”
春蕙抚摸着简册和古琴好一会儿,忽然落下泪来。
“春蕙,你怎么啦?”宋玉见状急问,又掏出手帕递给她。
春蕙接帕拭一下泪,苦笑着:“没什么。宋玉哥哥,你还记得么,当年你离家的时候,带的也是这两样东西!”
“记得,记得!”
“今天你又带这两样。”春蕙说着又流出了泪。
“春蕙,你……”
“我想起我怎么总在送行呀?在腊树园的时候,把你送到外面;在这外面,又要把你送到更远的地方!”
“好妹妹,国中无粮,我不去不行啊!我没事的。你今天太累神了,快去歇息吧!”说着,便扶春蕙走到门口。
春蕙向门外走出几步,又回头,专注地望着目送她的宋玉。望着、望着,她忽然用颤抖的声音喊了声“宋玉哥哥”,随即趋身扑在了宋玉怀中。
二人紧紧地相拥、相抚。当初,在腊树园分别时,也这么拥抱过一次,那次拥抱,一直鲜活在宋玉的记忆中,那时的春蕙,给他的是丰满、柔滑之感;可是现在的春蕙,明显地缩身不少,宋玉摸着她背脊上那瘦骨棱丁的肩胛,抑止不住的泪水刷刷而下,都滴在了春蕙的背上……
第二天起来,宋玉的眼睛是红红的,春蕙的眼睛也是红红的,两个人都没有睡好。宋玉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交代:“陶妈,阮清,拜托你们了,你们要照护好春蕙呀!我已拜请唐勒、景差二位大夫了,家里有啥为难事,你们就请这二位大人相助。”
陶妈、阮清连连点头:“大人,您放心去吧!”
宋玉再对春蕙说:“春蕙呀,你得把身体养好哦!”
春蕙抿嘴一笑:“嗨,我又不是小孩,你只须谨慎你自己平安无事就够了!”
宋玉忽然精神百倍起来:“我没事、我没事,我肯定平安无事!我还一定能借到粮,我什么事都能办成,我现在浑身是劲儿啊!”
春蕙听得莫名其妙:“你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儿啊?”
宋玉望着春蕙,深情地说:“就从刚才看见你一笑啊!”
马车早停在门口了。宋玉一坐上去,车夫就扬鞭催马而行。刚出郢都西门时,车子还是跑得很快的,宋玉想,郢都到秦都咸阳,不过一千来里,照这个走法,两三日也就到了。可是走了一段路后,车子明显慢下来,还颠簸得厉害。
宋玉急着赶路,他催促道:“车夫兄弟,怎么慢起来了,能不能快一点?”
年轻的车夫回头望一下宋玉,并没立即回答,而是从口中吐出了一小块木片后,才说:“宋大人,这一段路不好走,不能快呀!”说完,又欲把那木片放入口中。
“枚?!”宋玉指着那木片惊叫,“你是……”
“宋大人,小的就是上次去找您回朝的那个侍卫呀。”
宋玉连连点头:“对对对对,又派你赶车了?上次也没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吴化。”
“不要再‘小的’了,我们是老朋友了!吴化兄弟,记得你是卢邑人吧?”
“是呀!”
“你们家乡的老百姓对沈子元怎么看?”
吴化扬起手中的木片说:“大人,我看您是个大好人,跟您说说话也没啥要紧,我不含这玩艺儿了!”遂将木片装入衣袋,然后说,“大人哪,卢邑的老百姓可想念沈邑宰了,朝廷对他——对他不公啊!”
宋玉点点头:“你们家乡有饿死人的事没有?”
“有哇,不过没有我舅舅他们邓邑饿死的人多,饿死了,官府还不让说是饿死的,叫说成是病死的!”
“唉……吴化,这里路好些了,你赶快点!”
“嗳。”吴化催马飞奔。
秦国王宫议政大殿的早朝,一大早就开始了。四十开外的秦王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地当朝理政,群臣齐聚殿前。显然,今日议政的气氛很热烈,那些文武臣工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之色。今天商议的是强农固本的事。臣工们都畅所欲言,力陈己见。
此时,殿议已告一段落。只见秦王眼望着众臣说:“对这个强农固本的话题,众爱卿还有何高见?”
众臣齐声答道:“再无异议!”
秦王说:“好,那这个事就议到这里。今天经大家的殿议,使寡人更加明白农乃邦本、本固邦兴的道理。农民务农,能产出大量粮食,以供我秦国臣民日常之需,还能充盈国库,积聚财富,对外保障战争的胜利,对内保障长治久安。国人之中,农人十占其九,一遇战事,农人又是战斗之主力。倘若他们平时不能安居乐业,到战时他能为国卖力吗?他不帮助敌国、或者逃到他国谋生才怪呢!众卿都知道啊,韩国、魏国、赵国,都有农民逃到秦国来;楚国农民这些年逃秦的也很多呀!这也难怪,那楚国这些年疏斥贤臣,亲近群小,重敛赋税,伤农害本,闹得国中食贵于玉,薪贵于桂,饿死了不少人,那贫苦的农民为了求生,怎的不奔不逃啊!”说到这里,他望着站在前排的一个老臣说,“魏相国——”
相国魏冉拱手应道:“臣在。”
“逃到秦国的农民,可都能随时得到安顿?”
“禀大王,遵照大王旨意,凡是逃到秦国的农民,下臣都敦促其所在郡县施予救济,分给土地,鼓励耕作,使他们能早日过上安定的日子。”
秦王点点头,又对人群里喊道:“治粟内史!”
治粟内史站出来拱手:“臣在。”
“你掌管全国赋税,根据今日殿议,寡人命你颁诏国中,将今年的田赋,比去年再减少二成,以此更加激励耕织、利农强本!”
治粟内史躬身而答:“下臣领命!”
秦王又望望众臣:“众卿还有什么奏事?”
这时,相国魏冉和大夫章华同时站了出来:“大王……”
秦王看看二人:“哦?魏相国和章华大夫都有事要奏?你们一个一个地说吧!”
章华往后退了一步:“请相国先说!”
魏冉说:“好,我就先说。大王,赵国贤士范若和燕国贤士蔡永,要求见大王,现在殿外东厢房等候!”
秦王欣喜地说:“好啊,寡人说过,凡是贤士,来者不拒。这两位贤士,寡人又早有耳闻,快宣他们上殿——嗯,章华爱卿,你有什么事啊?”
章华又趋前一步说:“大王啊,那楚国的文学大夫宋玉,奉旨出使秦国,在下臣那里下榻,现在殿外西厢房等候,也要求见大王!”
秦王又欣喜地说:“那好啊,宋玉可是难得的人才,正好宣他们一并上殿。”他扭过头来,吩咐站在一边专司宫廷传达事宜的郎中令去传请客人。
郎中令领旨刚要迈步,却瞥见秦王使劲儿捶了捶自己的腰,便又止步说:“大王啊,您不能过于疲累,这接见宾客,就缓一缓吧?”
秦王执着地说:“呃,‘百事不留’,是我朝中一定之规。倘若随意将应办之事缓延,那今日之事累明日,明日之事累后日,到后来办不赢了,就要误事。这怎么行?你快去宣来!”
郎中令只好急急去宣。
不一会儿,郎中令就领着赵国贤士范若、燕国贤士蔡向和楚国使臣宋玉走进殿来。“大王,三位贵客都来了!”
“噢。”秦王忙起身走下台阶,口里连声道,“恭迎、恭迎!”
郎中令一一介绍来宾:“这位是赵国贤士范若!”
范若便向秦王拱手:“草民拜见大王!”他撩起衣襟,欲跪下参拜。
秦王却忙拦住:“免礼、免礼!”
郎中令又介绍:“这位是燕国贤士蔡向!”
“不才拜见大王!”蔡向弯腰欲跪。
秦王又忙拦住:“免礼、免礼!”
郎中令再介绍:“这位是楚国来使宋玉大夫!”
宋玉向前一步:“外臣叩见大王!”
还没等宋玉弯腰,秦王又忙拦住:“免礼、免礼!”他定睛细看宋玉,不禁惊讶地说,“啧啧,宋大夫啊,你的文名,早在秦国流传;今日一见,你这人也是这样的年轻、英俊哪!”遂脱口而出背诵宋玉的辞赋,“‘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
众臣子悦然地跟着秦王背诵:“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
章华笑对宋玉说:“宋大夫的不少辞赋,大王和许多臣工都能背诵啊!”
秦王笑道:“哈哈……如此美文,我秦国的文士真是望尘莫及呀!”
“大王过奖了!”宋玉连连摇手。
秦王认真地说:“呃,不是过奖。屈原的作品在秦国流传不衰,宋大夫的作品和屈原相比各有优长,我们这里早已将‘屈宋’并称啦!”
范若听后接言:“在我们燕国,也是‘屈宋’并称的!”
蔡向也说:“我们赵国也称‘屈宋’啊!”
范若、蔡向一齐向宋玉拱手:“我二人今日得见宋大夫,实在有幸!”
宋玉忙对二人拱手:“哪里、哪里,乃是我宋玉有幸!二位都是燕、赵名士,今日真是巧缘相遇呀!”
“哈哈!”秦王分外高兴,朗声说:“快给三位宾客安座呀!”
几名侍从匆忙搬来坐垫、几案放好,安排三人坐下。蔡向、范若坐一侧,宋玉坐在另一侧。
殿议久了,大家都站得腿酸,秦王又叫殿上众臣都落座。他自己返回王台坐定后,说:“今日寡人殿上三位宾客,来自燕、赵、楚三国。宋大夫啊,相比之下,你还是近客了,寡人先办燕、赵宾客之事,再办你的事,你看如何?”
宋玉向秦王拱手说:“大王真是礼仪之君,外臣听从大王的!”
秦王就望着蔡向说:“蔡向先生,你从燕国来秦,有何打算?”
蔡向起身答道:“盼望能在秦国施展抱负。”
秦王问:“先生在燕国就不能施展抱负吗?”
蔡向答道:“大王啊,君主圣明、臣子贤能,这是天下人民之福;父母慈爱、儿女孝顺,这是家庭之福。然而比干忠君爱国,却不能维护殷朝的存在;伍子胥虽然贤能,却不能使吴国不灭;申太子虽然孝顺,而晋国仍然不能避免内乱。这就是虽然有忠臣孝子,国家仍旧难免灭亡和骚乱,这是什么道理呢?这就是没有明君、贤父来采纳良策的缘故。草民原在燕国朝廷供职,可是受小人排挤,君王又轻信小人,我只得辞去职务,去寻求能施展抱负的地方,这就到了秦国。”
秦王点点头:“嗯。您坐下吧。”他又望着范若问道,“范先生,您为何从赵国来到秦国呀?”见范若欲站起来答话,他忙做个手势,“就坐着说吧!”
范若就坐着说了:“大王。不才是个爱动脑子思考的人,也曾供职于赵国。我跑遍赵国各地,访查民情,反复思考,写出五条振兴赵国的主张呈给赵王,可是赵王只是粗粗地看了一下,就扔在了一边。据不才所知,昔日姜太公吕尚刚遇见周文王时,只不过是一个在渭水北岸钓鱼的渔夫而已,两人的关系是很疏远的。可是当文王听完他的一席话之后,立刻拜他为太师,用车载他一同回朝,那是因为姜太公的话深入到了文王心里。后来文王果然靠姜太公建立了千秋基业。如果当年文王没有把姜太公的话听到心里,甚至想也不想,他是不会成什么气候的。可是赵王却把我范若深深思虑后的主张不当回事,我深感在赵国无望,这就到了秦国。”
秦王又点点头:“二位先生对秦国的事有什么高见?寡人愿听指教。”
范若说:“不才和蔡向先生都有谏书,已交给了魏相国。”
秦王便转脸问魏冉:“魏相国,在你那里?”
魏冉手托两卷简册走近秦王:“请大王过目。”
秦王接过简册看着,一边问道:“相国可曾看过?”
魏冉点头:“看过、看过!”
“以为如何呢?”
魏冉由衷地赞道:“精辟透彻、启人三思呀!”
秦王当即便看谏书,看完兴奋地站起来说:“好啊,言短意深,字字千金,二位都是真才士也!寡人现在当着满朝臣子的面宣布,任命蔡向为左庶长,任命范若为右庶长,协助相国处理政事。”
“谢大王!”蔡向、范若一同站起向秦王拱手,又离开座位,欲行叩拜之礼。
秦王连忙上前将二人推入座位:“二位贤士入座、入座!我们秦国的规矩,凡有重要封任,不是臣拜君,而是君拜臣啊!请二位贤士端坐,受寡人一拜!”遂郑重地跪地而拜。
“大王、大王呀!”蔡向、范若赶紧上前扶起秦王,感激不已。
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宋玉,陡地心潮喷涌,感慨万端!秦王只此一拜,何止胜过万语千言,多少信任、多少寄托、多少期许、多少激励……尽在其中啊!那‘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气从哪里来的?它就在这礼贤下士中,催发而生啊!秦王只此一拜啊,就把楚国比下去了!楚国啊,楚国,你没有如此的贤君啊!
宋玉还愣在那里想着,却不料秦王已走到了他面前:“宋大夫啊,叫你久等了,现在该办你的事了。宋大夫出使敝国,定有要事?”
宋玉连忙站起来说:“大王啊,外臣未言先愧、欲语还羞、难以启齿啊!”
“呃,宋大夫何必过谦,您就对寡人直说吧。”
“外臣奉吾王旨意,特来贵国借粮!”
秦王一愣:“借粮?”又佯作不知楚国近况,说道,“宋大夫啊,楚国地大物博,山川秀丽,当年曾问鼎中原、富甲天下,如今怎么会向别国借起粮来?早年寡人和你们大王在宛邑相会,你们大王还说出‘仓廪盈实、十年无恙’的话呢!”
“大王啊,楚国虽然地大物博,可是近几年非涝即旱,收成递减,仓廪难免不足。现今正值青黄不接之际,向贵国借些粮粟接济眼前,一待夏粮收进,便及时偿还。”
“贵国欲借多少粮食呀?”
“临行前吾王相嘱,需借粟五万石。”
“五万石?”秦王没再立即说话,而是示意宋玉坐下。他自己则背起双手,反身踱向王台,坐定后才笑着说,“我这朝中大事,常须群臣议定。楚国借这多粮食,也是大事呀,现在,寡人想听听各位臣工的意见。”
章华大夫首先站起来说:“大王啊,秦楚两国本是姻亲,多年互有往来,现在其借粮又是短借即还,依下臣之见,这粮是借得的。”
有寥寥两三人赞同章华的意见,他们接着说:“是啊大王,此粮可借呀!”
相国魏冉却站起来连连摆手说:“大王,此粮不能借,易借难还哪!章华大夫是楚国人,自是故土情深,主张借粮给楚国,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适才章华大夫所言短借即还,只怕未必吧?难道你就忘了,去年大王命你督促向楚国收购蚕丝,原定购丝五万担,结果一万担也没购足,可见楚之国力衰微不振,农桑之业更是力不从心。我们拿钱买楚之物,尚且买不回来,指望人家借物速还,不是和从口中夺食一样更加为难吗?如果强行追还,必伤两国和气,反不如现在不借的好哇!”
许多臣子赞同魏冉的意见,纷纷说:“相国所言甚是,不能借粮给楚国呀!”
章华一时不好说什么,只是摇头叹息。
这时一个臣子站起来说:“大王,秦楚现在不能算是姻亲之国了啊,那嬴王后已去世多年!”
秦王听了叹一口气:“是啊,就怨那个楚王太信巫术,丢了公主性命,我那堂妹嬴曜实在命苦啊!”
另一个臣子也站了起来,直言不讳:“大王,楚国衰微,非只天灾,更有人祸呀!早在那个怀王当政时,朝中便是小人当道,谄谀用事;现今这个襄王更不像话了,不但昏庸自负,还贪恋女色,竟叫一个美艳妾妃上朝伴驾,那贤良正直之人多遭斥疏;现今的庄王后,可谓贤德之母,却大权旁落、备受孤凄;那为民修渠的沈子元竟被削职流放;就是今天使秦的宋玉大夫又何尝不是这样?宋大夫在楚国的遭遇,大家不是早有耳闻么?楚国朝野失治、不恤其政,才导致民不聊生。故而,下臣以为此时借粮给楚国,犹如向水中投物,有去无回,此粮不可借呀!”
这下又有许多臣子赞同:“说得极是!”
宋玉真有些坐不住了!是啊,他们的确说的都对,这些话要是让大王、让郢都城里的那些官员们都听见就好了——可是,我是来借粮的,我不能和秦臣们一起来指责楚国。楚国再不济,这粮也必须得借,要是借不到粮,楚国那些无辜的父老百姓怎么活命啊?!
这时秦王开口了,他先佯作为难地说:“宋大夫啊,你看关于借粮的事,大家说了这么多,真叫寡人……唉,今日早朝时间过长,这借粮之事改日再议吧。”他见宋玉急切地想说话,却抢在头里接着说,“寡人对宋大夫倒有一言相告。”
宋玉只好说:“请大王赐教!”
秦王便说:“现在的楚国不是原来的楚国了,它成了一条千疮百孔的船,随时都有沉没之险啊!宋大夫何苦要固守在这一条将要沉没的船上呢?你到秦国来吧,秦国随时敞开大门,广招天下贤士。刚才您都亲眼见了,我们又迎来了从燕、赵来的二位贤士啊!”
范若、蔡向接着说:“宋大夫,到秦国来吧!”
魏冉也说:“宋大夫,到秦国来吧!”
众秦臣都异口同声地说:“宋大夫,到秦国来吧!”
宋玉连忙站起来,向四周拱拱手:“在下宋玉感谢大王、感谢各位对我的看重。可是,宋玉是楚国人,故土难离呀!刚才大王说楚国是一条千疮百孔的船,依我看来,这条曾经有辉煌旅程的大船,现在只不过有了一些毛病——哪个国家的船能保证一点毛病不出呢?日有短长,月有死生,船行万里,岂能毫发无损?——只要吾王就此广招能工巧匠加以修缮,则大船重振昔日雄风,便指日可待!宋玉虽然不才,却愿为修此大船略尽微薄之力。我怎能在这条船最需工匠的时候,弃之而去呀!”
秦王摇头道:“嗨,宋大夫啊,您就是有再大的修船本领,可是那船主不让你修,你又奈何?岂不是空耗岁月、抱恨终身?放弃您那个故土难离、破船长守的念头到秦国来吧,寡人这满朝文武官员之中,大多数可都是从东方六国而来的客卿哪!”说至此,他吩咐众臣,“来呀,让宋大夫看看,凡是从外邦来的客卿,都站到寡人的右侧来!”
众臣子闻声而动,竟有七成还多的人站到了右侧。
秦王望着宋玉:“怎么样,宋大夫,我这里客卿居多吧?这就是士不产于秦而事于秦哪!好,现在客卿之中,从楚国来的客卿站着不动,其他客卿走到左边去。”
客卿们闻声而动,余下的来自楚国的客卿,竟能占众臣的三成,连相国魏冉也是楚国人呢!
秦王笑着:“再看看吧,宋大夫,从你们楚国来的贤士更不少吧,啊?都说你们楚国多才士、惟楚有才,可现在是惟楚有才、秦实用之啊!你熟悉的章华大夫早早来到秦国,魏冉相国来秦的时间就更早了是吧?”
魏冉说:“二十多年了!”
秦王点点头:“看看,都二十多年了!魏相国是寡人的舅父,他来秦国的时候寡人还是少年呢!哈哈,宋大夫,方今唯秦雄天下,快到秦国来吧……”
宋玉看着兴致盎然的秦王,甚受感触。这个秦王,也真难为他了,把那么多天下贤士招募到了他的麾下,怪不得秦国现今如此强大,人家是人才济济呀!人才济济,还在煞费苦心地延揽人才,一说到延揽人才的话题,他也不说下朝了,也有精有神了,可见其把得人看得是何等之大、何等之重!可是,自己是来借粮的,这借粮就是我最大、最重、最不能缓的事啊!我不能被秦王所左右,我得坚持再把借粮的事说好!”想到此,他立即开口说,“大王啊,尊敬的大王!宋玉是奉命借粮,岂敢另有它思,请大王……”
谁知秦王一听宋玉说出借粮的事,就站了起来:“宋大夫啊,实在对不起,今日早朝为时过长,寡人疲累太甚,借粮的事改日再议吧!”接着把手一挥,“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