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艳阳高照。
在楚国鄢邑东山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有两人在骑马飞奔。马蹄声“哒哒哒哒”敲打着干硬的山地,就像急促的鼓点在山间擂响。前面的骑马人是周石。比宋玉大三岁的他,今年已有二十来岁了,一身花花公子打扮,骑着一匹枣红大马,一边打马前行,一边左右顾盼着。后面跟的是一个叫“狗跳”的小厮,十六、七岁年纪,骑一匹灰色幼马。
周石离开学堂后,便一直待在东山的家里。靠着多年喂养牛马和贿赂官府成全交易,周顺早已是家大业大,豪宅深院、锦衣玉食、女婢男仆,应有尽有。自从那次周石当着周顺的面,眉飞色舞地读讲了《胠箧》那篇课文后,周顺从此再也不敢小看这个儿子了,而且还常常预感儿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了不得的人,所以他不再居高临下地对周石严加管束,大多时光,都由着他享受生活。这天,在家呆闷了的周石,睡了懒觉醒来,见外面是个风和日暧的艳阳天,便唤了小厮狗跳出来跑跑。
狗跳见自己掉队了,便朝灰色幼马紧加几鞭赶上周石,讨好地说:“公子啊,公子,你今天骑的这马跑得真快!”
周石不无得意地说:“嘿嘿,你老爷养了那么多牛马,我还不尽挑好的骑呀?!”
狗跳说:“那是、那是。只是你今天骑的是匹公马,你应该挑一匹母马才好!”
周石瞥一眼狗跳:“挑母马有啥好?”
狗跳嘻笑着:“公子喜欢和女人打交道啊!”
周石笑骂:“你小子净瞎说!我喜欢女人,谁说我喜欢母马了?”
狗跳仍嘻笑着:“这母马,是马中的女人啊!”
周石又指着狗跳笑骂:“你小子真他妈一张臭嘴,马就能跟人比呀?……哎,狗跳,我们这是走到哪里了?”
狗跳向前看看:“快到落花潭了吧。”
“落花潭是啥地方?”周石问。
“落花潭是个大温泉,用这水洗澡能治病的。” 狗跳说。
“男的、女的都来这里洗?”周石又问。
“啊。”狗跳点点头。
周石感兴趣了,他再追问:“男的、女的混在一起洗?”
狗跳摇头说:“哪儿呀,分开洗,男的洗一天,女的洗一天。”
“怎么分哪?”
“咋不好分呢,男的洗单日,女的洗双日,这一带的老百姓都知道这规矩呢!”
“今天是单日、双日呀?”
狗跳边想边说:“嗯,今天是——三月初六,双日、双日,归女的洗呀!”
周石眨眨眼:“那咱们今天就到落花潭去看看!”
狗跳愣住:“看什么呀公子?今天是人家女的洗澡!”
周石不听这些,扬鞭催马道:“快走、快走!”
来到离落花潭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周石和狗跳跳下马来。狗跳用手指着前面一处黑色的石壁说:“石壁那边就是温泉了,看,那石壁上面写着字呢!”
周石放眼望去,果见石壁上写着“落花潭温泉”几个大字。他将马缰绳递给狗跳,说:“你在这里待着,我去看看。”
“哎哎哎……公子……” 狗跳欲拦阻,可周石已经走远了。
这落花潭是一个罕见的大温泉。畅旺而温热的泉水长年累月“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借着温泉四周天然的石壁,将泉水团团围住,也将过往之人的视线挡住,形成了一个天造地设的大泳池。此时,十多个赤身裸体、仅将乳房和下体遮盖的年轻女子,正在冒着热气的泉水里泳洗。她们互相戏水、笑闹,气氛甚是热烈。听到女子笑闹声的周石,加快脚步走到潭边,悄悄趴在一处石壁的豁口处,向潭中窥看。一幅“群女戏水图”立即映入他的眼帘。他看得兴奋异常、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差点要喊出声来,却又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这周石早已和女子有染了:鄢邑聚春馆那几个美妓,他都背着父母去嫖玩过;家中有两个姿色好点的女婢,也是他泄欲的对象。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女性的关注,成了他生活中一个大的兴奋点。今天能来这里偷看女子洗澡,直叫他又喜又悔。喜的是能一饱眼福,悔的是早不知、早没来。
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在水中游动起来,那丰满而白嫩的皮肤在水浪中时隐时现,看得周石神魂颠倒、手急脚痒。他发现身边写着“落花潭温泉”的石壁下方,还另外靠着一块牌子,上写“女洗”两字;再看背面,写着“男洗”,便明白了牌子的用处。他再往潭中看时,更壮观了——不是一个女子、而是几个女子并排游泳。灿烂的阳光在她们那光洁白净的玉体上闪耀,只耀得周石眼花缭乱,不能自已。忽然,他来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一下将那块牌子翻到“男洗”上,然后飞快脱掉自己的衣服,纵身跳进潭中。
随着周石落水的“轰隆”一声巨响,水中的女子们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飞水惊呆了,多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向那水花飞溅的地方。待水花落定,她们看清了水中跳进一个大男人,片刻愣怔后,一个个惊叫着拼命向远离周石的地方逃去。怎奈水有阻力,她们逃离的速度非常之慢。
周石望着身边这些裸露女子,开心地笑着:“哈哈哈,小姐姐们,跑个啥,都是洗澡的,一起洗,一起洗!”
女子们先后逃到了水中的一角,她们捂胸遮肩地相挤在一起,纷纷斥骂周石:“混账东西!下流畜牲!不要脸!滚开!快滚开……”
周石却仍嘻嘻笑着:“嘿嘿,别骂、别骂,不能怪我,牌子上写的今天该男人洗呀!”
众女子哪里肯信,只是更起劲地对着周石斥骂:“你别胡说八道!滚开、滚开、快滚!不要脸的东西,滚、滚、滚……”
厚脸皮的周石,虽还脸上溢笑,可是已觉底气不足。他一边怏怏地上岸,一边说着:“姑奶奶们,我惹不起你们,我走、我走好吧……”
“千刀万剐的,滚远些,滚远些……”女子们边骂边向周石扔起泥巴、石块来。
周石慌不迭地上了岸,那泥巴、石块仍在往他身上砸。他匆匆套上个内裤,也顾不得再穿衣,就抱着衣服逃开了。逃到狗跳站立的树旁,狗跳迎上来问:“公子,怎么啦?”
周石瞪狗跳一眼:“什么怎么啦!”
“咋不穿衣服呢?”
“你没看我身上的水还没干吗?”
狗跳便帮周石擦身穿衣,一边问:“公子,你跳到潭里去了?”
“跳了啊。”
“今天不是归女的洗嘛,里面没人?”
“咋没有,好多女子呢!”
“啊?”狗跳一愣,“那你一个大男人跳下去,不挨骂?”
周石“嘿嘿”笑着:“骂?你小子知道个啥,她们可喜欢我了,一个个笑嘻嘻地争着迎接我,争着抱住我,嘿嘿,争着帮我洗这里、洗那里……”
周石还没说完,洗澡的女子们已穿好衣服登上岸,她们看见周石又大骂起来:“这个畜牲还在这里!挨千刀的鬼头!还没滚啦!滚了便宜他了,去叫男人们来打死他!对,拿刀宰了他,大卸八块……”
狗跳见这阵势惶恐地说:“公子,咋办哪?”
周石早已抓过马缰:“快走!”
二人翻身上马,打马飞奔。骂声还在后面追来。
狗跳边打马边嚷:“公子,还在骂!”
周石瞥一眼狗跳:“打是亲,骂是爱!”
狗跳回望了一下,又嚷道:“公子,她们追上来了!”
周石竟哈哈一笑说:“蠢货!人能跑得过马?!”
狗跳没想到,回去在家才待了一天,周石又喊上他骑马出了门。
“公子,今天到哪里去呢?”
“你给我想,哪里好玩,就去哪里。”
狗跳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我真想不出来,该去的地方都领你去了!”
“嗨,你领我去的地方都不怎么样!”
“你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好呀?落花潭可是你自己要去的,怎么样?”
“当然好。”
狗跳一愣:“好?那咱们今天还去那里行不行?今天可又是双日了!”
周石却说:“不去了。”
“为啥不去了?” 狗跳忍住笑。
周石说:“不好玩。那些女的洗澡怎么都还穿个小裤裤?再说,也没几个长得好的!”
狗跳这才笑出来:“嘿嘿,我看你是怕挨骂吧!”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周石忽然说:“有地方去了!”
“往哪里呀?”
“腊树园。”
“腊树园?”
“啊。”周石有些兴奋地说,“就是我原来读书的地方,那个紫叶长得可漂亮啦!”
“紫叶?紫叶是哪个?”狗跳眨着眼。
周石说:“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美女,美女呀!昨晚上我还抱着她睡觉了……”
“啊?”狗跳一惊。
周石又不无遗憾地接说:“是做梦!”
“嗐!”狗跳笑眯了眼。
周石瞪一眼狗跳:“你小子别笑,今天我就去见见真人。你回去吧。”
“咋不带我去?”
“你小子胆儿小,见个女的洗澡都不敢看,回去吧!”
“可……老爷叫我陪着你啊!” 狗跳犹豫着不想回。
“嗨,又不是去生地方,腊树园那里我最熟,不用你陪。回去、回去!”周石连连挥手叫狗跳走。
“好吧。”狗跳刚欲走,又勒住马头,“哎,公子,我回去咋跟老爷交代?就说你到腊树园玩儿去了?”
周石回头又瞪一眼狗跳:“狗跳啊狗跳,我看不叫你狗跳,该叫你猪笨了!腊树园不是我读书的地方吗?你就说我找那些学友们——琢磨学习!”
“嗳、嗳。”狗跳连连点头,随即打马返回。
周石望着狗跳的背影,又大声补上一句:“你就说是——探讨学问!”
“知道了!”狗跳大声应道。
周石笑了一下,打马向前奔去。
腊树园村头,几株腊树,枝繁叶茂;一棵桃树,桃花盛开。如花似玉、穿戴鲜亮的紫叶,坐在桃树下一块小木板上绣花。花美人丽,相映成趣。紫叶并没有认真绣花,而是心不在焉地不时望望从村路上走过的人。周石骑马来到村头,忽然看见美貌的紫叶,一阵惊喜。心底也忽地掠过一句话:“嗨,真正巧对巧,哥想你,你也想哥了吧!”遂悄悄下马,牵着马向紫叶走来。
紫叶抬头发现周石,不由一愣。
周石嘻笑着边走边说:“紫叶姑娘,紫叶姑娘,你好啊!你想到我会来吧?”
紫叶站起来笑笑:“真没想到,周石,会是你来了。”
周石目不转睛地盯着紫叶看:“欢迎我吧,老学友?”
“咋不欢迎呢,”紫叶指指自己站的位置寒喧说,“你看我不是来到这村头迎接嘛!”
周石将马胡乱拴在一棵腊树上,走近紫叶,兴奋地说:“真的?你真的专门来这儿迎接我?你就能猜出我要来?我的好妹妹,你跟哥哥真有缘分!”周石边说边细看紫叶,心中不禁惊叹:哎哟我的妈呀,这女子真正长得太好了,越长越好了,容易叫人掉魂儿的!
紫叶本能地往后退了退,以离周石远些,口中搭讪着:“你这阔少爷,今天咋有空儿来腊树园哪?”
周石笑着:“想念你紫叶妹妹呀!往日读书成天见,还不觉着什么;现在老不见,还真不习惯呢!”他见拿着绣品的紫叶,站在盛开着桃花的桃树下,眼睛猛然一亮,失声叫道,“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紫叶说:“啥子好看?”
周石说:“桃花好看,你人也好看,两样合在一起,就更好看了!我……我真想作诗!”
“作诗?”紫叶眨眨眼,笑了,“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周石要作诗了?你周石原来可是个先生打板子都不爱读书的人,写文章就会抄人家宋玉的,今天想起要作诗了?”
周石也笑着:“不能小看人嘛,我今天就要作诗!”
紫叶说:“那你就做吧,让我听听你能做出什么诗。”
“那好。”周石随即做思考状,“嗯……”
“你快做呀!”紫叶催着。
周石还在哼着那一个字:“嗯……”
紫叶说:“莫非你的诗就这一个‘嗯’字?”
周石又“嗯”了一声,没等紫叶再开口,他拍着脑门说:“有了、有了!”接着摇头晃脑地吟了出来,“关关……桃花,在村……之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紫叶冷笑道:“这就是你做的诗呀?这不是抄人家《诗经》吗?!”
周石忙申辩:“没抄、没抄,我这可是‘关关桃花,在村之头’!”
紫叶说:“就别提你这‘关关桃花’了!我紫叶读书虽然也没读出个名堂,可我也晓得那‘关关雎鸠’大概是说水鸟儿在叫唤;你这‘关关桃花’,桃花还会叫唤哪?”
周石赶紧说:“那、那就改改,叫、叫——‘红红桃花’?要不就……就叫‘美、美美桃花’?”他边说边走近紫叶。
紫叶不无嘲讽地说:“不要再臭美了,你要能作诗呀,它也能做呢!”她指了周石的马一下。
周石一愣。他再趋近紫叶:“你就把我跟它比?”
紫叶后退一步说:“哎呀周石,别站这么近嘛,你身上好大的汗味!”
周石尴尬地笑着:“嘿嘿,人胖,就爱出汗!”
刚刚后退一步的紫叶,忽又趋前一步嚷道:“呃,回来了,他可回来了!”
周石又是一愣。他转眼望去,只见宋玉挑着一担柴走进村来。
紫叶边喊边迎了上去:“宋玉,宋玉!今天又打了这么多柴呀?快歇歇,快歇歇!”
宋玉放下柴担,擦着汗说:“紫叶,你又在这儿?”
紫叶望着宋玉:“外面天气好,又暖和,我在这儿绣花儿呢!”
一边的周石心里酸酸的。原来这紫叶守在村头,是在等宋玉呀?一见到宋玉,就跟他挨那么近,也不嫌他有汗味儿了?这样想着,口里也大声喊道:“宋玉呀,宋玉!”
宋玉抬头看见周石,忙应道:“哎呀,周石、周老兄,你可是稀客呀!”
周石走近宋玉:“你今天去打柴了?”
紫叶笑望着宋玉:“这些日子他天天打柴,都打上瘾了呢!”
周石指着宋玉柴担上的一个小布袋,说:“带了干粮?”
宋玉说:“装的笔、帛。”
“笔、帛?”周石惊讶地,“打柴还带上这些写文章?”
宋玉一笑道:“是采集山歌、民谣。山中那些打柴的、放牛的可爱唱歌了。有好听的,我就把它记下来。”
周石笑着:“真有你的,宋玉,怪不得你打柴上瘾了呢,原来你干啥都能跟做学问联起来!”
宋玉摆摆手:“周兄见笑了。周兄今天怎么有空闲光顾腊树园?”
周石说:“我是哪里好玩就到哪里。宋玉贤弟呀,我可不像你,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总把那些学问放在心上!”
紫叶忙接上话:“人家周石的学问也大有长进呢,宋玉呀,他刚才还做了诗!”
“哦?”宋玉感兴趣地,“周兄也做了诗?宋玉定要恭听、恭听!”
周石连连摆手说:“嗨,我那是闹着玩儿的!”
紫叶却拉着宋玉来到桃树下,指着桃花和放在木板上的绣品说:“这不,刚才我就在这桃树下绣花,周石来看见了,就做了首诗!”
宋玉急切地说:“紫叶,你快把诗说给我听听!”
紫叶以调谑的语气说:“我们周大夫子的诗是这样做的,我念了——‘关关桃花,在村之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周石有些不好意思:“取乐而已,取乐而已!”
紫叶仍是一副调谑的神态:“宋玉,你看他这诗做得怎么样啊?”
宋玉怕周石难堪,笑着打圆说:“实在不易呀,周兄能有作诗的兴头,已经很不错了!”
紫叶却扯住宋玉的衣袖说:“宋玉,你不要净说好听的!现在我也要你拿出点作诗的兴头来,你也给我做首诗!”
宋玉摇头说:“我现在没有诗兴啊!”
紫叶不高兴了:“你啥时候才有诗兴哪?还和你住着紧隔壁儿哩,你啥时候为我做过诗呀?人家周石大老远地一跑来,就给我作诗了,要你的诗就这么难哪?”
周石为讨紫叶喜欢,也帮着说:“是呀宋玉,你就给紫叶姑娘也做一首吧!”
紫叶再紧催:“做呀!”
宋玉搔搔头说:“你这紫叶真会缠人,作诗哪能说来就来?周兄,你刚才的诗兴从哪里来的?”
周石说:“我就看紫叶站在桃花下面,太好看了!”
紫叶忙说:“来,宋玉,我再站给你看看!”说着,她袅娜地走到桃树下,又弯腰将绣品拿在手上,接着说,“我就这样站着呢!”说完,对着宋玉灿烂地一笑。
宋玉先是不经意地站在那里,待他扭头看紫叶时,不禁愣住了,心底顿时涌出一番话:呀,这个紫叶!本来就花般姿色,玉般精神,生得无愧无憾,实乃女貌之魁。她又偏偏站在这样一个美地方——这美地方其实就是一棵桃树啊,可这已经足够了,它把紫叶映衬得越发光彩照人、千娇百媚!头上桃花,手中绣花,脸上笑成世间最美的花,这真有无限诗意啊!怪不得周石……”
紫叶见宋玉如此这般认真而持久地看自己,在她记忆里还是头一次。心中欢喜,脸上便对宋玉笑得越发迷人。
站在一旁的周石,看看对紫叶凝神的宋玉,再看看对宋玉笑得多情的紫叶,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宋玉,你的诗是‘君子好逑’呢,还是君子难求啊?”紫叶又说话了。
不料,紫叶话音未落,宋玉就开口吟道:
花为丽人发,
人增花芳菲。
巧笑乐丝缋,
留住春莫归。
宋玉吟诗时,紫叶又不禁把注意力大半用来看宋玉,对诗的内容并没听得很明白。宋玉吟罢,她愣怔半晌方道:“宋玉,你终于为我作诗了?”
周石说:“这诗,恐怕还很有嚼头呢!”
宋玉谦恭地说:“宋玉不过信口凑合,博二位一笑,请二位学友斧正!”
紫叶说:“宋玉呀,先莫说客气话,刚听了一遍,还没入脑子呢,你得把这诗给解说、解说。”
周石忙附和:“是呀,是要解说,免得紫叶跟我都云里雾里的。”
宋玉迟疑地说:“这诗还用解得吗?没有用典,都是平常文字呀!”
周石摆头说:“宋玉呀,虽然我们是老学友,一块儿读书,可我们是怎么读的,你还不知道吗?我这人就不爱动脑子,读了那些年书,都不知道读了些啥;紫叶呢,嘿嘿,好分心,上课喜欢东张西望!”
紫叶瞪周石一眼:“你没东张西望,咋会知道我东张西望呢?快叫宋玉解诗吧!”
周石又笑着附和:“对、对,宋玉,你快解呀!”
宋玉无奈,说:“好吧,我就再罗嗦一遍……”
恰在这时,春蕙却背着一篮猪草走来,见此三人,便笑嚷道:“嗨,你们几个在这里欢聚呀!”
周石忙和春蕙打招呼:“春蕙学妹,打猪草吧?”
“是呀。”春蕙放下猪草,俏皮地说,“有周石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又拿过紫叶的绣品赞道,“紫叶,你的绣工越来越精了!”
紫叶心情微妙地说:“春蕙,我们正在要宋玉解诗呢,你该不是来喊他离开吧?”
春蕙眨眨眼,一笑:“这是哪里话!你们都看到了——”她指着自己的草篮,“我是刚从村外打猪草回来,我怎么会来喊人呢?你们在说道什么诗呀,让我也沾光听听好吗?”
宋玉笑着:“春蕙呀,你来得正好。刚才紫叶拿着绣品,站在这桃花下面,要我作诗,我就随口说了几句,却又要我自解。自解自诗是最乏味的,你得帮帮忙呀!”
“哦?”春蕙感兴趣地,“你又做了什么诗?快说出来!”
宋玉说:“就四句——‘花为丽人发,人增花芳菲。巧笑乐丝缋,留住春莫归。’——很浅显的!”
春蕙沉思片刻,情不自禁地说道:“此诗看似浅显,却言浅意深啊。起始两句‘花为丽人发,人增花芳菲’,看似平平,也没直写人美,却将人美于花的情势推向极致。三四两句更难得了,‘巧笑乐丝缋,留住春莫归’,美人倩笑,竟然使那五彩丝线也欢喜、快乐起来,这丝线也有了灵性,它们奋力忙碌,要绣下眼前美景、留住美好春色。这春色不仅是自然之色,更有脸上春色、心中春色呢!如此佳句,不知如何想来?诗小意深,文短蕴厚,实属不易!”
在春蕙解诗时,周石不由自主地不看紫叶了,而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春蕙身上。他不仅为春蕙那张小口里飞出来的新鲜妙语所吸引,而且也为春蕙那虽然没有紫叶美丽、却独具风韵的姿色所吸引。所以,他不仅忙不叠地听,也忙不叠地看,听相和看相甚至都显得有些呆傻。春蕙解完后,周石连连点头说:“嗯,春蕙这一解,我就明白多了,这诗还蛮有道道呢。解得好,解得好呀!”
紫叶也不情愿地附和着:“是啊、是啊,解得好。”
看着紫叶的表情,春蕙忽然心中懊悔:哎呀,我这嘴太快了,竟然忘了场合,紫叶定是要宋玉自己解诗而不愿他人来解——尤其不愿我春蕙来凑热闹哇!想到这里,她急忙说:“我、我真不该愣头愣脑地走来就解诗;我、我刚才哪里是在解诗……我是随便说说自个的感受啊!都是同窗学友,谁不是一听就明,还用得着我来班门弄斧哇!”说完,她背起草篮,温和地一笑,“我得走了,家里还等着猪草呢!”
宋玉望着春蕙离去,欲言又止。
周石则望着春蕙的背影,脱口赞道:“她真是个才女呀!何必这样自谦呢?”
紫叶巴不得春蕙离去,她接着周石的话说:“其实,她对诗也没说出什么新意来,她刚才说的我们都知道啊!”
宋玉无心再待下去,便说:“我也得回去吃饭了,周兄,到我家去吃点儿吧?”
周石说:“不去、不去,我这马快,转眼就回家了。”
“那我得走了。”宋玉说着就挑起柴担离去。
紫叶欲叫住宋玉,周石却拉一下她说:“紫叶,让人家忙去吧!”他“嘻嘻”笑着凑近紫叶,“好妹妹,我看你成天呆在这腊树园,太闷啦!我带你出去玩几天好吗?外面好玩的地方太多了,你想到哪里去玩都行,吃住玩乐的钱我都包了,我家有的是钱……”
紫叶望着这个身躯肥壮的男人一眼,身子往后退了退,摇摇头说:“我跟你去玩个啥?我才不去呢!”说着,她拿起了放在桃树下的那块小木板。
周石又赶至紫叶身边,央求说:“紫叶,外面真的很好玩儿呢,跟我去吧,老学友呢,为啥不能一起去玩?我们去逛郢都、游云梦、登高唐、走巫郡,尽情地玩个够——你放心,我把你当亲妹妹待,到哪里都不会叫你吃亏的!”
紫叶已走出几步,忽又顿住,回头对周石说:“外面真的好玩?”
周石连连点头说:“好玩、好玩!”
“那——”紫叶把想好的意思说出来,“你约上宋玉,我们一块儿去玩!”
“约宋玉?”周石愣住了。
紫叶见周石犹豫,便又径自往前走,口中说:“你不约他就算了!”
“我约、我约、我约宋玉还不行吗?”周石屁颠着跑到紫叶前面说。
紫叶停住脚步,笑着说:“好吧。你去约呀。”说完,她又补上一句,“你要记好,只能约宋玉,可不能约那个春蕙!”
周石望着紫叶连连点头:“嗳、嗳。都听你的!”
周石真去约了宋玉,可是宋玉绝不肯让别人花钱供自己出游。宋玉不和周石去,紫叶当然更不愿和周石去了,周石有钱使不出去,只好作罢。宋玉何尝不想出游?他一连多日地上山砍柴,一来是为家用,二来就为了卖些柴做出游的盘缠呢。他早有打算出去走走,看看楚国的名山大川,看看各样的民风世情。先生在世的时候,就常有告诫啊:阅历是最重要的学问,可是阅历又是无法教的,从书本上也学不来,得自己去体验。出去走走,改一改自己的孤陋寡闻,利大哉!益大哉!
父母也很支持宋玉出游。宋德根说:“玉儿啊,你就去游吧。你已经长大成人了,不但要读天下书,还要知天下事,小院子里是养不出千里马的。我和你妈都盼你将来有出息啊!学问不光从书本上来。当年孔夫子不周游列国十几年,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学问哪!”
就这样,宋玉用卖柴的钱和出游时沿途卖诗文的钱,成行了几次出游。带着干粮,带着铺盖卷,极俭极省地游历了楚国众多地方,对楚地的风情世俗多有体验,对民生疾苦更是感受犹深。
时人曾有歌咏描述宋玉出游的境况:
荆山长,巫山险,
衡山美竹是奇观。
汉水秀,长江宽,
东海浪波舞蹁跹。
地里刨民谣,
网里捞寓言。
集市上闹闹嚷嚷寻故事,
牛车里吱吱呀呀求诗篇。
好宋玉生得腿脚勤,
放下简册读江山。
楚地锦绣来眼中,
顿觉文思如涌泉;
人间疾苦进胸臆,
更增至情忧黎元!
光阴似箭。在宋玉读书、打柴、出游、务农、帮做家务……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不知不觉三年又过去了。三年后,二十一岁的宋玉发育得更加成熟了。勤劳、好学、知书达礼又品貌出众——这就是乡亲们眼里的宋玉。宋玉就以这些而在村内外引人注目。
初夏的一天,宋家院子里传出“劈劈啪啪”的劈柴声。过往的村人都熟悉这种声音——这是宋玉又在劈柴,供他父母做蒸糕所用了。谁从宋家门口过,都要探头往里望一望,看一眼俊美的宋玉,似乎成了人们一种下意识的享受。宋玉穿着单衣抡斧劈柴。他身边已架起一大堆劈好的柴火。劈完最后几块后,他弃斧擦汗,汗没擦完,就迫不急待地操起石礅上的简册,披上外衣坐下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这时,宋家东边围墙外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头,正向宋玉这边张望着——她就是宋玉的东邻紫叶。这紫叶姑娘本就是天生丽质,又正值青春发育期,与三年前相比,现在出落得越发风姿绰约,妩媚动人了。她手中拿着绣品,却无心去绣,只是从墙头窥看着宋玉。她看得很迫切、很失态,还不时变换着看的角度。宋玉却心无旁骛地专心看他的书,而且看得津津有味。趴在墙头的紫叶看宋玉也像宋玉看书一样,看得津津有味,只是,她又为不能细看宋玉的整张脸而焦急——那宋玉只把头无休止地扎在简册上,抬也不抬。紫叶实在憋不住了,就从墙头抠掉一小块土扔过来,只听“噗咚”一声,土块恰巧落在宋玉的简册上。
宋玉却并没有惊奇,而是抬起头看看,见是紫叶趴在墙头,又埋头看起他的书来。他之所以不奇,是见惯不奇——那紫叶已经趴在墙头看了他三年了!那次周石约紫叶出游去外面看风景未去,紫叶却迷上了另一道风景,就是看宋玉。虽然她以前也常看宋玉,只要碰见宋玉,那眼神就不离宋玉。可是,随着紫叶的人大心大,她看宋玉的方式就升了级——她不满足碰到才能看了,她家和宋家不就只隔一堵墙吗?只要想看,只要宋玉在家,趴在墙头就随时可看哪。于是,趴墙头就成了她无数次反复的举动。趴着趴着,不但那墙头早被她趴得光光溜溜,她还越趴越上瘾,因为那宋玉是越长越好看,这紫叶是越看越爱看哪!
紫叶见宋玉只是抬头瞥了自己一眼,又埋头看他的书,很是不满,可又无可奈何。想了想,又找出话来转移宋玉的注意力:“宋玉、宋玉,日头都晒到你了,你还坐那儿不动,小心晒黑了不好看!”
宋玉却头也没抬,只是语气淡淡地回应说:“紫叶,你没事儿做呀?”
紫叶为终于和宋玉搭上了腔而兴奋,她赶紧说:“谁说没事?我绣花儿呢!”
“绣花非得趴在墙头?”
“墙头凉快!”
“你要没事,最好也看看书。”
“嗨,你以为人家都跟你一样,离不开书?我呀——”紫叶诡谲地望着仍埋头在书上的宋玉,嘻笑道,“不用看书,书上的字太多,我只想记住四个字就行,这四个字就是两个名字。”
“哪两个名字?”
“宋玉、紫叶呀!”紫叶说,“来来,宋玉,快让叫这两个名字的人靠近点儿。你快来呀,我有话跟你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可不能得罪我这个东家邻居呢!”
宋玉本不愿睬紫叶,可又真不想把这个邻居得罪狠了,他不情愿地站起来走近紫叶,口里说着:“你有什么话快说!”
紫叶兴奋之极,趁宋玉走近的机会,抓紧看他,竟是越看越贪婪。呀,眼前这美男子真美、真美啊!这额头、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嘴巴、这身材……从头到脚哪一点儿都顶好、顶好,好得让你百看不厌,好得让你只想和他……见宋玉不走了,她急切地说:“宋玉、宋玉,你再走近点儿呀!”
此时,宋玉也在看着紫叶,是不由自主地看。她的美,真是世间少有呀!美得让人惊讶,美得自然天成!未施粉黛,可是比那些总是涂脂抹粉的女子好看多了!那眉毛,那肌肤,那身材……一切都恰到好处!若是只论长相,她、她真是十全十美呀!
紫叶见宋玉正眼看自己,一时间喜悦万分,痴情地望着宋玉,嫣然一笑。这一笑,竟使宋玉浑身一激灵,心中又不由惊叹:哎呀,这一笑,更美了、更美了呀!何止十全十美……
紫叶此时已是周身燥热,激情难抑,她不由自主地将一双柔嫩的美手伸过墙来,口中急切地呼唤着:“宋玉、宋玉,你再走近点儿呀!”
这一唤,却使宋玉骤然冷静下来。他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眼也扭向了一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宋玉和紫叶如今都是大男大女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紫叶当年躲男人犹恐不及,那是她曾经受过骚扰;随着渐渐长大,对异性的关注由少到多,那是本能使然。但是关注归关注,距离是时时不忘要保持的。唯独对于宋玉,她却很不情愿和他保持距离,而是唯恐和他远了。见宋玉,她便来精神;见不到,她便怅然若失;宋玉和别的女子接近,她便妒火顿生,从而接近宋玉的愿望更迫切。然而,宋玉却总和她保持着距离,这使紫叶郁闷之极!
宋玉呢?十三、四岁以前,无需作什么努力,就能聚精会神地读书、做事。可是随着身体的变化,他竟渐要付出一定努力、甚至很大努力,才能静心了。此中一个大因由,就是本能那只无形的手,在牵着他去关注异性——窈窕淑女就在眼前啊!不知从何时起,那个紫叶的影子,已在他眼里挥之不去了。那婀娜的身段,那姣好的面容,总在摇荡着他的心旌。即使白天能尽力自控,夜深人静也难抑遐思。尤其是一次紫叶来家向他借书时,竟搅动了他的心猿意马。那次他找好书后,不期间回身递书的手,碰到了紫叶那酥软的胸脯,碰得自己心惊肉跳,那只手也酥麻了好久、好久,以至于当晚竟梦见自己整个身子紧贴在那个酥胸上,无法遁开,贴着贴着,那男儿液就一泄而下……
事关重大、事关重大呀!他曾一连多日致力于拯救自己。怎么救呢?效法古人!他把那个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读了无数遍,头脑里只要有女人来占位,他就一遍遍地念叨柳下惠的名字来驱赶。可是,柳下惠似乎不是苏紫叶的对手,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孩,总是挥之不去,而柳下惠却常常跑没了影!后来,再后来,不是柳下惠——却是柳春蕙救了自己!随着日月递长,随着一次次课堂内外同读、同习,一次次谈诗论文,春蕙就像一块磁石一样,渐渐吸引住了宋玉。春蕙和他共心共性的地方太多了,紫叶比之春蕙,和他默契想通的地方,则越来越少,甚至几近于无,随着岁月的流逝,紫叶的分量也在宋玉心目中渐渐流逝。使他越来越感到:春蕙才是一个朴包素裹的无价珍宝,才是自己可以为她付出一切的理想女性。犹如抽刀断水,男性心中的女性是赶不走的,靠柳下惠也无济于事,而专一地钟爱自己应该钟爱之人,才是良径。柳下惠可能就因为特别钟爱他的妻子,才会对其他异性无动于衷呢!为了春蕙——这能和自己心心相印、能引为知己的女子,这个在我心目中无人可与其比美的女子,我怎么不可以做到守身如玉,做到对任何女子不再动心呢?能做到的,能做到的,哪怕你紫叶百窥千看!
——终于,一个女人挡住了一切女人的诱惑,哪怕这诱惑来自绝色美女,有三年窥而不乱可以验证啊!
卖完蒸糕的陈莲挑着空箩筐回来了。她看见宋玉和紫叶隔墙对看,不禁一笑。生怕惊动了他们,便把箩筐放得很轻、很轻。此时,宋玉却不看紫叶了,他回过头来发现了母亲:“妈,你回来啦。”
陈莲凑近宋玉,小声说:“玉儿,我看东家的紫叶是真喜欢你,我托人给你提提亲好吗?”
宋玉连连摇头:“妈,你别管这事儿!”
“妈我着急呀!”陈莲说,“你都二十出头了!人家紫叶姑娘哪点儿不好?上她家提亲的人可多呢,还有大户人家也来提亲。乡亲们都说咱这十里八乡,就数这姑娘长得俊。你不也喜欢她嘛!”
宋玉说:“谁说我喜欢她啦?”
陈莲说:“刚才我还见你盯着她看呢!”
宋玉却说:“我看她,不见得就喜欢她。”说着,又拿起了简册。
陈莲愣住了:“这话,怎么叫我听着糊涂?”见宋玉只顾埋头看书,便又说,“你这孩子呀,就是对书着迷。西家的春蕙也这样,捋个桑叶还带着书!”
宋玉听到这里眉毛一扬:“妈,春蕙在哪儿?”
陈莲说:“在村头的桑树林子里看书。”
宋玉却站起就走:“我去找她聊聊近几天读书的事儿!”
缩进墙里的紫叶,听到了这母子二人的对话,顿觉周身乏力,软绵绵地瘫坐在了墙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