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没想到喝水时会有人夺碗,更没想到夺碗的竟是春蕙!莫非是在做梦?他看看身上,确实溅了不少水;摸摸脸上,也有水;再使劲摇头看眼前,确确实实是春蕙,而且是一脸怒容的春蕙——不是梦!
宋玉惊异万分:“春蕙,你、你怎么来到了这里?”
春蕙气愤地说:“我怎么来到这里?这要问你!”
“问我?”宋玉机械地回应着,他此时的大脑,完全是一片空白。
春蕙用颤抖的手指着宋玉:“宋玉,你好狠心哪,是你、你干出赐婚的好事,才害得我无家可归呀!”说着,她眼泪滂沱而出。
“赐婚……唉!”宋玉看着春蕙痛苦的样子,心如刀绞,“春蕙呀,赐婚、赐婚不能怪我……”
“不怪你?”春蕙冷笑着打断宋玉,“哼,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在宫廷里当了大官,你高贵,有成群的美女陪着你,还能和那王侯公卿结亲——这些都与我无关,可是你、你不该暗算别人哪!”
“春蕙、春蕙!这些你都听谁说的?这都是天大的谎言啊!”
春蕙已气得脸色煞白:“你瞒不住的,周石可是什么都对我说了!”
“周石?! ”宋玉浑身一震,“哎呀!怪不得大叔、大婶、还有你那个菊姨,说你到郢都找我,又不见你人来,原来是周石把你诓去了!我还到周石府上去打探你的消息,他说根本就没有见到你,遮掩得好紧哪!春蕙啊,周石现在变得不成样子了!我托他带给你的信——你收到没有?”
春蕙摇摇头。
宋玉气愤地说:“他把信藏起来了!他想拆散我们,弄出赐婚的鬼名堂——你还没回腊树园是吧?你问问大叔、大婶就知道了,赐婚那天,就是周石把人领去的呀!”
春蕙听了大为震惊,直直地呆愣在那里。真情岂会破灭?稍拭即去阴霾。宋玉短短几句话,便胜过周石的千言万语,顿使春蕙惊醒。她望望眼前的宋玉,还是原前那副诚朴的样子,他的话不会是假的 ——那么,周石就是假的了? 哎呀,可怕、真可怕呀!惊、恐、悲、恨、委屈……各样情感一齐袭来,直令春蕙一阵晕眩,那泪水亦如断线之珠,簌簌滴落。
宋玉看着春蕙的样子,痛彻心扉,可是又不敢上前去扶,亦不敢为其拭泪,直是轻声说:“春蕙、春蕙,你莫生气,慢慢说。你、你怎么到了这里呀?我、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我、我……”春蕙又是一阵晕眩。这次,宋玉欲扶,春蕙却推开了他,她抹抹泪站定了,断断续续地泣述道,“那天,在夷水河边,遇到歹人,我、投河了!也是我、不该死,是黑牛、把我救起来,带回他这个家。一场大病,我、我卧床三月。多亏、黑牛、四方求医,精心、照料,我、才得痊愈。这黑牛、一字不识,人实心善,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奶奶,也是、病卧在床。里屋、躺着呢。这几个月,黑牛既要、照料我,又要照料、他奶奶,不容易呀!病好后,我就、就决定嫁给黑牛了!我得回去跟我爹、妈说一声啊,可、可是黑牛的奶奶、这几天、病重了,无药可治,她、她拉着我说,孩子,我、活不了几天了,我最不放心的,就、就是黑牛还没成家呀!我、我就说了,奶奶,我跟黑牛、马上成亲……”春蕙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春蕙一番话,只听得宋玉浑身发抖,可是见春蕙悲伤,一股负罪感又强烈地袭上他的心头:都是、都是自己的罪过啊!他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安慰春蕙道:“春蕙呀,别、千万别伤心,你病刚好,哪禁得……只要人还在,就是万幸、万幸哪!”
正这时,忽听屋外传来黑牛的喊声:“春蕙呀,春蕙!乡亲们都来了,快倒水呀!”
春蕙便匆忙擦擦泪,向外面应道:“哎——,听见哪!”
不能再待下去了!春蕙应答时,宋玉匆匆瞥了一眼春蕙身后挂的那一副新门帘,又看看春蕙,匆匆说了句“春蕙,你好好过吧!”泪水就夺眶而出!他急忙以手捂泪,匆匆走出门去。
看到了!春蕙看到了宋玉那奔涌的眼泪,从捂着的手上滴落下来,她呆愣在那里……
从沈子元口中得知,这个村子叫“李王庄”——宋玉牢牢地记住了它的名字!
当晚,宋玉一夜未眠。他就一直坐在他书房的油灯下,用寻常之语倾怀而写,仿佛春蕙就在眼前,只是用笔“说”给她听。一边写,一边那止不住的泪水,就滴在丝帛上。
春蕙,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心永远都会有你,可是信,不能写了;要写,也只能在心里写!这封信,我可要写得很长、很长,夜有多长,信有多长……
——有一句话他没写进信里,就是:信有多长,泪也有多长!
天亮了。宋玉面对着写有千言万语的丝帛,神情凝重地、像告别一个将要一去不返的亲人一样放下了笔。他怅然若失,又心怀庆幸。怅然的是知己已去,自己将会寂寞终生,腊树园那短暂而又美妙的时光,只有留作以后去千万次地回忆了;庆幸的是,知己人在命在,自己就是作为旁观人,也心有所慰!他站起身来,伸伸麻木得几乎不听使唤的腰肢,仰面看到了那挂在墙上的套着红色琴套的古琴。他走上前去,取下古琴,抱在怀里,而且抱得很紧、很紧。古琴啊古琴,只有让你,还有她亲手做的这绣着蕙花的琴套,来伴我走完这人生之路了!
清早,宋玉去文府做事,他只顾低头走路,忽听有人喊他:“宋大夫,宋大夫!”
抬头看,原是云妃迎面走来。宋玉站住了,却低头不语。
云妃走近他,莞尔笑着:“宋大夫啊,跟我去歌舞馆吧,我们再一道琢磨一首新歌!”见宋玉仍不说话,她又说,“这可是大王的旨意呀!”
“整理文府,也是大王的旨意!”宋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哎,你——”云妃望着宋玉的背影,叹一口气。嗨,只说是把那个柳春蕙赐了婚,他就对我言听计从了,没想到适得其反!他是恼恨我嫁走了他的心上人吧?早知如此,何必……唉,我又是何苦呢?一个雍容华贵的王妃之身,竟然不能博他的欢心,我这不是自寻轻贱吗?人家心里,只有那个乡下女子啊!……不,一个乡下女子,又有什么好钟情的?他或许是怕?害怕这宫中的风言风语,害怕大王的权势,他才不得不深藏情性?唉,文人多忧,文人多虑啊!人生苦短,只图尽欢,两人私好,又谁能得知?
若将宋玉以前在文府做事之景况,以二字概之,“忙碌”可也;若要概其当下景况,则“拼命”方切也——一连多日,他都不分昼夜地呆在文府,使劲地整理、抄写文稿,连吃饭都是阮清送来。他面前的几案上,整理、抄写过的简册,已经堆成了小山一般。
唐勒、景差见其状担心不已,一再地劝告他:
“嗨呀,宋大夫,你怎么一连几天几夜不离文府,这不是在拼命吗?”
“是呀,身子要紧,你近来像老了许多,还年轻轻的人呢!”
宋玉只是一笑:“不碍事的,我不想让脑子闲着!”
同室操文,朝夕共处,唐勒、景差焉能不知宋玉的心境?女友的失踪,折磨得他寝食难安;久寻不见,想必是凶多吉少,更使他痛苦难当,他这是以拼命做事,来寻解脱吧?唉,这怎么行……
唐勒、景差在背后商量好了一个主意,便找到宋玉,由唐勒对宋玉说:“宋大夫,我已跟景差大夫商定,我俩一道去找庄王后,请她去央求大王,遍发榜文至国中,找寻春蕙姑娘!”
宋玉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谢二位大人,我那——邻女春蕙,找到了……”宋玉使劲忍住那又要奔涌而出的泪,赶紧埋下头书写。
心上的人找到了,干事也不能不要命哪?唐勒、景差不好再打扰宋玉,便各自去做事。
又是一天过去了。傍晚离开文府时,唐勒、景差再不忍心让宋玉在这里打拼了,他俩硬拉着宋玉往外走。
景差说:“宋大夫,今天怎么也不能叫你熬夜了!”
唐勒说:“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岂可无视!”
宋玉拗不过,只好跟着唐勒、景差离开文府。
出了文府,唐勒一边反身锁门,一边说:“宋大夫啊,再不能愣熬了。唉,累的累死,玩的玩死啊!”
景差接言:“就是这样!一朝臣子,多半闲人。就说那个登徒子吧,还上大夫呢,自己成天疯玩不说,这些天又拖拽着大王玩,大王可赏识他呢!”
宋玉不禁问:“哦?登徒子怎么拖大王玩哪?”
景差说:“这登徒子呀,你别看他什么正事也干不好,玩的花招倒挺多,什么猜枚、划拳、赌博、逛窑子、装神弄鬼、镇妖拿邪的都有一套,钓鱼、捉蟹、捕鸟,也很有门道。这些天他天天引诱大王学什么钓术,大王就迷上钓鱼了!”
唐勒叹一口气:“这个大王,大楚的江山社稷,全系于他一人,他却总把执一国之政当作儿戏!直谏听不进去,曲谏也管不了多久。我看没有谏路了!宋大夫,我们走吧。”
宋玉却站着不动,他望着唐勒说:“你刚才说的啥呀?”
“刚才?”唐勒想想,“刚才我说——‘没有谏路了’啊!”
宋玉摇头:“不是。你刚出门的时候——”
唐勒回忆片刻,然后说:“ 哦,我说的是不是‘文武之道 ,一张一弛’呀?”
“对对,就是这话!”宋玉连连点头,“明天我也想松弛一下……”
唐勒忙说:“好哇,文府的事儿,有我和景差顶着,你在家好好歇息几天!”
宋玉却说:“不,我不想在家歇息,我也要去陪大王钓鱼!”
“啊!?” 唐勒、景差闻言,一齐愣住了。
果然,第二天在郢都郊外的钓池边,就有了宋玉的身影!
这钓池可不同于民间那随处可见的堰塘。只见:方方鱼塘,水清萍绿。依依垂柳,婀娜妩媚。草香花艳,气爽物静。地皆砖铺,足不沾泥。真是个如画的仙境,垂钓的宝地!那蜿蜒漫长的围栏,住有兵士的守房,将钓池和外界隔离开来,使这里成为专供王公贵族垂钓的禁苑。
在一个椭圆形的鱼塘边,楚王居中、登徒子和宋玉一边一个持竿坐在塘边垂钓——只是宋玉的样子,不太像垂钓,垂钓者应是聚精会神,而他似乎心不在焉。他们都戴着遮阳的布帽。几名侍从站在他们身后稍远的地方。
这会儿,只听楚王兴致很浓地说:“哈哈,宋玉呀,你今天能来陪寡人钓鱼,寡人真高兴哪!别看你诗辞歌赋都在行,钓鱼你就不行了。你还得跟登徒子学着点,寡人正在跟他学呢!”
说话间,只见登徒子就钓起一条鱼。后面一名侍从,忙帮着他将鱼装进放在水里的竹篓。那竹篓里已经装有好几条鱼了。
楚王“啧啧”几声对宋玉说:“看看,人家登徒子又钓了一条!”
宋玉却不屑一顾地说:“大王啊,今天天气真好!”
楚王莫名其妙:“宋玉呀,寡人说钓鱼,你怎么扯到天气上去了?”
不大会儿,登徒子竟又钓起一条大鱼。楚王急放下钓竿过去看:“哎呀,登徒子,你可真行!”
登徒子一脸得意:“大王啊,再学几天,您也准行!”接着又压低声音说,“哼,我看宋玉这小子太傲,他一辈子也学不会!”
楚王又拿起自己的钓竿去钓。少顷,他忽然说:“登徒子,我的也在吃钩了!嗯……哎呀,你看咋办?”
“大王,我来!”登徒子殷勤地跑过来,他接过楚王的钓竿,煞有介事地一番摆弄,也钓起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来。
楚王急扶钓竿去抓鱼,几个侍从也跑过来帮忙把鱼装进楚王的鱼篓。
楚王高兴地对宋玉说:“哈哈,宋玉呀,寡人也钓到一条了。你不服不行哪,人家登徒子真是高手!”
登徒子揶揄地说:“大王,人家宋大夫才是高手呢,人家呀,是想等那鱼在水里长大了才钓起来!”
楚王笑着:“什么长大了,他就是不会钓么!登徒子,今天把你那钓鱼的诀窍再说说,寡人还明白的不多呢,顺便叫宋玉也听听。宋玉呀,你可得好好听,长点见识!”
宋玉却又说着“跑题”的话:“大王,今天的天气太好了!”
楚王皱皱眉:“嗨,你怎么老说天气?天气再好,你钓不到鱼也是白搭!”
登徒子眨眨他那一对小眼,说:“大王,依臣看来,今日钓不到鱼光是‘白搭’不行,还得受点惩罚!”
“嗯?你说怎么惩罚?”
“宋大夫不说天气很好吗?要是钓不到鱼,就罚他站在这里,不许戴草帽,晒一天太阳!”
楚王乐了:“好哇,这办法挺好!登徒子,快讲你那钓鱼经吧。宋玉,你可得用心听,听了就能管用呢。要不然,你今天钓不到鱼,真要罚你晒太阳!”
宋玉这才扭过头:“哦,登徒大夫,你讲吧,在下倾耳细听!”
登徒子白一眼宋玉,心里说:哼,你不敢不倾耳细听,连大王都要跟我学呢。今天你可出不了风头了,乖乖地听我讲学吧!他神气十足地移身于楚王和宋玉之间,盘腿挺胸而坐,一副要为人解疑释惑的样子。只听他煞有介事地开口讲道:
“天下之善钓者不如楚国,楚国之善钓者不如我的老家登徒村,登徒村之善钓者不如我的邻居玄渊先生。”
宋玉脸上现出几许冷笑,心说:这不是在套我的《登徒子好色赋》吗?!
楚王有些纳闷了:“登徒子,你今天讲的,怎么比往日罗唆了?”
登徒子笑道:“大王,反正您已经钓到鱼了,罗唆点怕啥?”
楚王点点头,他偷瞄一眼宋玉,会心地笑。然后催登徒子讲下去。
登徒子又把钓竿拿来作教具,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地讲起来,他连说带吹,边讲还边卖关子:“那玄渊先生钓鱼,是用两丈多长的钓竿,六丈多长的纶线,钓饵只不过用蛆虫和蚯蚓,钓钩就像是弯曲的细针,却能把三尺长的大鱼从几丈深的水中钓出来,你能说是没有法术吗?法术可深奥得很呢,一年半载也讲不完哪!先不说别的,就说投入水中诱鱼的香料吧,玄渊先生也是很有讲究的,得经过三选、三配、三拌、三炒。如何三选?如何三配?如何三拌?如何三炒?这可是绝招,我只能给大王讲,看在大王的面子上,宋大夫也可听听,不过得留着明天才讲。贪多嚼不烂啊。今天只讲这香料的好处——如何好?下锅时,锅变香;炒制时,满屋香;闻一闻,人变香;投水中,水变香!你说说,水都香了,何愁鱼儿不来?鱼儿那是排着队来呀!今天大王和我用的香料,就是我亲手制作而成。宋大夫没用我的香料,所以那鱼儿就不沾你的边呢!嘿嘿……”
楚王听得津津有味,他回过头来,却见宋玉心不在焉,便用胳膊肘碰碰他说:“宋玉呀,你可得好好听喽!”
宋玉便又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见楚王这般关注,登徒子更来劲了:“英明的大王啊,您注意听,表明您知道我讲的东西宝贵,您识货,您是行家!玄渊先生的钓术,那真正是这个世上最深奥的学问了,别的什么学问,都没法儿跟他比呀!再大学问的人,都得跟他当小学生!刚才大王所钓之鱼,我就用的玄渊之法呀——鱼儿吃钩之时,先不急于求成,不生拉硬扯,而是随鱼之性、因水之势而迎送进退,虚与周旋。等到鱼疲乏了,轻而易举就将它收之获之啊!”
楚王不禁夸赞:“这玄渊的钓术真是妙啊!”
楚王一夸,登徒子更得意了:“大王啊,刚才我只是给您露了一小手,您就说妙了,您要是跟我钓上个一月、俩月,才知道妙处还多着呢!”
“好啊、好啊,你就把玄渊的一套全教给寡人吧!”楚王兴奋之极。他扭头见宋玉仍是无精打采,便问,“宋玉呀,你都听进去了没有?”
宋玉漠然地说:“微臣无须听得。”
“什么?无须听得?”楚王不高兴了,“不学钓术,钓不到鱼,可真要挨罚呀!”
登徒子跟着怂恿:“对对,罚他光着头晒太阳!”
这时,宋玉从水里拿起钓竿,伸到楚王面前说:“ 大王,您看微臣的钓竿。”
楚王细看宋玉的钓竿,吃惊地说:“啊?无线无钩?”
宋玉说:“那个什么玄渊先生的一套钓术,微臣早就尽知了,只是不愿仿效。微臣以为,玄渊根本不算是善钓之人,也不值得向大王传授!”
楚王一愣:“哦?你还说玄渊不善钓?那你说善钓者什么样啊?”
宋玉说:“臣所谓的善钓者,其竿非竹,其纶非丝,其钩非针,其饵非蚓也!”
登徒子鄙夷地瞪一眼宋玉:“这不屁话么,无竹、无丝、无钩、无蚓,怎么钓鱼?!”
楚王却有些好奇:“你说个明白吧!”
宋玉便侃侃而谈:“从前唐尧、虞舜、夏禹、商汤这些圣君钓鱼,他们是用圣贤作钓竿,用道德作钓线,用仁义作钓钩,用利禄作钓饵,用四海作鱼池,用万民作游鱼。钓鱼之道那才是深奥微妙啊,不是圣人,谁能够体察到它的妙处呢?”
楚王连连摇头:“你说的这些太玄了,谁见过这样钓鱼的?”
宋玉说:“这种钓法其实易见,只是大王您未能细察罢了!昔日商汤王凭借方圆七十里的地盘,周文王的地盘也不过方圆百里,可是他们任用贤能,兴利除害,终使四海倾心,天下归顺,他们的钓饵可说是很芳香的了!他们南面称王,掌握天下大权,历经几百年兴盛不衰,他们的钓线可说是很坚韧结实的了!百姓得到他们恩泽的滋润,作恶者畏惧他们刑法的惩罚,那钓钩可说是很管用的了!功业成就而不腐败,美名树立而保持不变,他们的钓竿可说是很坚固的了!至于夏桀、商纣这些不通钓术的暴君,弃贤用佞,祸国害民,只能使竿折纶绝、饵臭钩断、波污鱼失啊!我观登徒大夫极力称道的玄渊先生之钓,左挟鱼篓,右执钓竿,立于湖塘之涯,倚身杨柳之间,眼不离鱼漂,心唯想鲫鳊,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为图眼前小利,终日苦守方寸之地,此乃水边服劳役之人,大王何必去效仿呢?臣闻古今钓者,均有小钓、大钓之分。大王若选唐尧、虞舜之洪大钓竿,用夏禹、商汤之修长钓线,投之于江湖,沉之于海洋,则能钓得四方贤士来奔,钓回我大楚昔日威震华夏之风采,钓来我泱泱之国的锦绣前程!此等大钓,不亦乐乎?大王啊,这乃是小钓钓鱼,大钓钓国呀!”
楚王听得兴起,不禁大声重复道:“呀,好一个‘小钓钓鱼,大钓钓国’!”
宋玉继续说:“小钓和大钓相比,何谓善钓,不是很明白了吗?大王乃一国之君,身负安邦兴国之大任,怎能甘心来做这水边役夫,撇下大钓,热衷小钓,难道不怕世人讥笑您大材小用、舍本逐末乎?”
楚王听得呆不住了,他从水里拿起钓竿扔给了登徒子:“寡人不想小钓了,寡人要大钓!”
登徒子着急了:“哎哎,大王,您不要听他的……”
宋玉内心早有打算,他沉稳地说:“大王,微臣想请您到一个地方去大钓。”
楚王惊喜地说:“啊?现在就有地方大钓?咱们走!”
登徒子只好也收起钓竿,急切地问:“大王,我呢?”
楚王上下打量一下登徒子:“你能大钓吗?”他摘下登徒子的布帽扔在地上,笑道,“你站这儿晒太阳吧!”又对身边的一个侍从说,“你就在这儿望着他,得晒够一个时辰!”遂和宋玉一道离开。
登徒子站在那儿直摸脑袋:“罚到我头上啦?……”
楚王上车后,又问宋玉:“宋爱卿,到底去哪里大钓呀?”
宋玉却说:“大王啊,您不是喜欢猜谜吗?要是先把谜底说出来再猜,您说还有趣吗?”
楚王连连摇头:“没趣、没趣!”
宋玉说:“那就先留着谜底吧!”他又向车夫要过鞭子,“这车我来赶吧,不远,一会儿就到了。”
宋玉快马加鞭,估计还没用到一个时辰——那个登徒子的太阳还没晒到时候——就到了一个地方:卢邑沈子元主修的短渠和长渠连接处。
宋玉是来了却多日以来折磨他的一块心病:修废渠劳民伤财,可是大王却一直蒙在鼓里!那顾祺荐周石,小人得势,排斥良臣,明公暗私,祸国害民,不受惩处,反获大利,天理何存!出此奇事,难道罪错仅在小人?非也,君王失察,实在难脱其咎!当今之楚,君王失察多矣、久矣,民众多少苦难——包含我宋玉爱恋之人受的罪,都与君王失察、失治、误用小人有关联啊!不能谏好君王,国无福日,民无福日!怪不得屈原大夫要冒死屡谏,实在是除此之外,别无它选哪!你失察,我今天就设法拖拽你来察,察了再谏,只怕比不察而谏要奏效得多吧!
宋玉吁马停了车,然后和车夫一起搀扶楚王下车。
楚王茫然地道:“宋爱卿哪,这是什么地方,你叫寡人来‘大钓’?”
宋玉笑道:“大王,这里您可能来过吧?”
“嗯?”楚王顾视一下左右,“这不是那工尹周石修渠的地方吗?”
“大王,您上去看看!”宋玉扶楚王一起登上渠堤,指着有水的一侧的渠说,“大王,您看,这边有水的渠,可不是那周工尹修的,下臣我亲眼见证,这是卢邑邑宰沈子元主修的啊!俱都挖够夯实。”他又指着无水的一侧说,“这边的渠,才是您那周工尹修的,大王您看,这还叫渠吗?!说什么您寿诞之日不能让水龙来冲,其实那日周工尹已吩咐开闸放水,只是这长渠根本走不了水,才编个谎话糊弄大王啊!”
楚王半信半疑:“宋爱卿,大巫师的话,不能有疑吧?”
“大巫师……”宋玉欲言又止。他知道,大巫师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早年张鹖先生曾教导,楚国的巫卜文化不能小看,有机会要读读大巫师观射父的文章。进入文府后,宋玉就找出观射父的文章读了个遍。他的学问,真是广深渊博啊!可这观射父已是两百多年前的人了,当今这个巫师连观射父的文章和训辞都读不懂,只会装神弄鬼,唬弄大王和群臣,没什么学问根底。可他又内荏而色厉,且大王又把他奉若神明,他在朝中的地位,简直成了王上王……唉,暂且绕过这大巫师,只说周石的事吧。
“大王啊,大巫师的事我不想多说,我只想说国家兴衰与神灵并无关联,国因人兴,国因人败,这才是事理的本宗。这个‘人’,是兴国也,还是败国也?说得好坏,不可轻信;找的理由,也勿当真;做得如何,才须明察。眼前之渠,谁优谁劣,一目了然哪!周工尹领修这渠,不能存水,更不能通水,能说是‘天下第一渠’吗?我看是一条劳民伤财、损国误邦的废渠!楚国要修长渠之事,早就张扬出去,中原各国都等着看结果呢。现在修条废渠,岂不是留笑柄于天下吗?大王啊,您是一国之君,国家的洪竿、修纶、良钩、芳饵都握在您的手中。您不来大钓,谁又钓得动呢!”
楚王听进去了,还连连点头。
——如果不是周石早有准备,如果没有大巫师再次出面,至此,楚王对修渠的功过是非或许会有个公正的处置。可是倘若为君者对事物涉入不深,体察太少,便难有主心之骨,难免被人左右,致使错谬频频也!观其状,恰如面师之拧麻花,最终拧成何形状,软面何能自控,皆为外力摆布耳!这一摆布,便会使事情出现另一结局——
第二天在王宫大殿一上朝,楚王就面带怒容地一掌拍在几案上,厉声质问道:“周石!你可知罪?”
殿前众臣皆惊。周石急忙闪出跪下:“大王,臣有何罪?”
“寡人令你任工尹主修百里长渠,你却将长渠修成了一条废渠,这不是要在列国面前丢寡人的脸吗?!”
周石听了有惊却无怕,因为得到他好处的登徒子昨晚就给他报了信,说是宋玉把大王从钓池诓走了,是往你修渠的那方向去的,八成是去看渠。于是,周石不仅连夜又去拜望了大巫师,还拜望了顾祺。胸有成算啊,因之他便能镇静应答楚王的问话。
“大王啊,长渠怎的成了废渠?”
“渠不通水,岂不是废渠?”
“大王,下臣正要向您禀报,这长渠通不得水、不得不废呀!”
“嗯?”楚王一愣,“为何通不得水?上次只说是寡人寿诞之日通不得水,未说永不通水呀,不通水,叫什么渠呢?!”
“既然大王问起,下臣今日不能不说了!早在大王寿诞之前、长渠还未完工之时,下臣请教于大巫师,大巫师不仅说出大王寿诞之日不能通水,他还说……唉,还是请您问大巫师吧!”
楚王便扭头问大巫师:“大巫师,长渠之事,你还有什么说法么?”
大巫师洪钟般的声音似从天国传来:“大王!大王寿诞之前,周工尹问及长渠之事,微臣方走出郢都,遍览此渠,发现大逆呀!”
“有何大逆?”楚王一脸惊色。
大巫师把他那披肩长发向后一甩,阴沉着脸说:“动土之逆有二,小逆乃伤及地脉,大逆乃伤及龙脉呀!长渠方位,恰在龙脉之上,因而说是大逆呀!”
“啊!?”楚王大惊,“这可怎么办?”
大巫师字字果决:“只有废掉此渠,另择它地重修!大王放心,微臣已作法多日,求天告神,禳灾避祸;又亏周工尹及时歇工,所伤龙脉不深,已无大碍!”
“此事怎不早奏寡人?”
“大王寿诞之日,岂可言不吉之事!”
“嗯。”楚王这才拭去脸上惊出的冷汗,“你还要再多多作法!”
“遵命。”大巫师说完退身入列。入列时他又背对楚王,铁板着脸,用那双又大又恶的眼睛扫视众人一遍,那意思是说,你们谁还敢有什么异议!
地上还跪着周石。楚王望着他叹一口气说:“如此说来,周工尹,你就无罪了。起来吧。”
周石道谢站了起来,却还有话说:“大王啊,下臣虽然无罪,还是有责的呀!”
“哦?你有何责?”
“下臣若在长渠动工之前,就请教大巫师,也不至于劳民伤财呀!”
“为何没有这样做呢?”
“唉!下臣是过于相信那个《施工策》了,只顾照策施工,谁知出现大逆……”
这时,顾祺出来说话了:“大王啊,《施工策》和周工尹毫无干系呀,这都是宋玉举荐的那个卢邑邑宰沈子元所为!”
宋玉早憋了一肚子的话,这时急忙辩道:“大王!沈子元为民修渠,忠心可鉴;《施工策》乃久事勘测之得,焉有差讹?请大王顺应民意,启用那沈子元重修长渠。国之兴亡,全在人事民心,民心就是天意!地脉、龙脉之说么……我看不足为信哪!”
景差接言说:“宋大夫所言极是!”
唐勒也声援宋玉:“大王!民心才是龙脉,伤不得呀!”
顾祺最善于抬高楚王来说事:“一派胡言!民心怎是龙脉?大王乃万民之尊,把大王放在哪里?大王啊,那卢邑邑宰沈子元炮制的《施工策》,是居心险恶,当究其罪呀!”
于是,两班臣子就以罪在沈子元还是周石这一问题,在朝堂上吵了起来。吵得楚王絮烦了,便厉声喝止,并吩咐用“站队法”来解决争端:主张沈子元有罪的站在右边,主张周石有罪的站在左边。大巫师就最先站到了右边,还大声嚷道:“上天要惩罚破坏龙脉之人,谁敢违背天意!”众臣便纷纷站向了右边。仅有宋玉、唐勒、景差等寥寥几人站到了左边。
楚王自信他“站队法”的高明:“这下泾渭分明了吧?”他随即下令,“将那卢邑邑宰沈子元,革职流放!”
“大王啊,万万不可呀……”宋玉痛声疾呼。
楚王喝止了宋玉:“有何不可?那沈子元和《施工策》,不是你举荐的吗?寡人不追究你失察,就是对你的宽宏大量了,休再言语!退朝!”
宋玉等几人唉声叹气地退去了。顾祺、金丛等一班人却指点着宋玉等的背影喋喋不休:“大王您看,就是这几个人,总在和大王过不去!”“是啊,他们谁也瞧不上!”“尤其是那个宋玉,太目中无人了,连大巫师他也敢藐视!”“哼,何止大巫师,令尹大人在养病,我看哪,要是他来上朝,那宋玉照样敢藐视他!”“嗨,就是大王,宋玉也没放在眼里呀!”……
周石则一言未发,只是脸上溢着笑。
云妃内心也不希望看到这局面,不愿听到对宋玉的指责声,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唉,我何必再为那宋玉辩解?我苦苦地保着他、护着他,又得到了他的什么好处?“大王,走吧,您会越听越气的!”
“都退吧!”楚王一甩衣袖,拂去那些还在聒噪不休的群臣,然后挽着云妃,向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