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夏日的一天,楚国王后庄姬的寝宫,空荡荡、静悄悄。
庄后正在窗前缓缓地走动着,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侍女月兰端着药汤走来,请她服药,她苦笑一下说药太苦。月兰刚说出良药苦口,庄后便接着说良药苦口治不了病!看着月兰眼巴巴地望着她,不肯走,她又心软了,接过药汤来慢慢啜着。月兰笑了,说三分吃药,七分调养,娘娘你心情再好点儿,病就好得快。正这时女门官来报,说是宫外有一官员求见。庄后一听就没好气地说不见、不见,这朝中的官员,没几个好的了!门官说求见的官员是新任文学大夫宋玉,像是求见心切。庄后早听说宋玉还有些才气,这才又命带他进来。
在庄后客厅,宋玉跪叩问安坐下后,便将大王怠政、自己欲谏、老臣以屈原因谏遭黜劝阻、现来求助王后娘娘之言一一说了。
庄后虽然身体欠佳,可是却一直认真地听着宋玉说话。言为心声啊,庄后就在聆听宋玉的言语中,加深了对他的印象,增进了对他的了解和好感。
听宋玉说完,庄后说:“宋大夫所言极是,大王迷恋声色犬马、游山玩水,已非一日、两日,长此下去,正如爱卿适才所讲,要危及国家、殃及百姓。宋爱卿初戴朝冠,便如此忧国忧民,实属难得!只是——本宫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啊!本宫怎不是常劝大王,可他非但不听,还有意避我,我这宫中,他是越来越少了!”
宋玉听了,不无惊异:“哦?竟是这样?唉!微臣本不想惊动王后娘娘,又听说您贵体欠安,就更不忍打扰。可是,微臣和唐勒、景差二位大夫反复数算,这朝中令尹虽然职高位尊,却是也喜欢声色游猎,楚国天大地广,哪里好玩他就去了哪里,满朝里看不见他的影子,他怎能去劝说大王?一班老臣也都闭门养闲,只问俸禄,不问国事。您这君夫人若再无法劝阻大王,这朝中便只能是阒寂无声了!”
庄后说:“本宫知道,这朝中阒寂无声,由来已久。自从屈原被贬,谁敢直谏,就会招祸,朝野上下,便只有大王一人的声音了。大王所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那忠直之士,只能闭着嘴巴,去默守良心!”
宋玉敬佩地看一眼庄后,说:“王后娘娘果然明目如炬,对朝中
之事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有什么用?了解得越多,苦痛越多!”
“王后娘娘才真正是在忧国忧民哪!微臣听说当年您曾直谏大王,被大王听取,现在怎么就难以奏效呢?”
庄后叹一口气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本宫还未进宫,家父乃是小小邑宰。一日,家父回至家中,嗟叹不已,叙说秦兵不时犯境,可大王仍是每日出入台榭,游乐高唐,楚国臣民恐怕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我想,与其国灭身死,不如死谏。于是我跪道拦驾,哭谏大王戒游乐,御强秦,连呼楚国险,郢都危。我喊破嗓子,喊得说不出话,这才触动大王勉强返车而回,恰逢秦军正偷袭郢都,大王急调援军,才得解围。事后,我这个小吏之女,才受封成了君夫人哪。”
宋玉听后感叹地说:“王后娘娘在身为庶民之时,竟能直谏苦阻,实令宋玉汗颜!”
庄后一摊手,说:“可我现在成了王后,反而谏不通了!”
“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宋玉不解地问,“王后娘娘当年一谏救国都,这以后大王就应该多听王后娘娘的呀?”
庄后说:“这就是本宫刚才说的此一时、彼一时了。当时是秦军犯境,国难当头,大王还能勉强听谏;可现在他总说是太平盛世,就把本宫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宋玉紧皱双眉而言:“当今天下,七国争雄,秦国日显其强,而我楚国,日显其弱。倘不居安思危,谋治图强,只怕前程难卜啊!大王如此拒绝良谏,令人担忧!”
庄后说:“宋爱卿忠心可鉴,本宫从谈吐中尽知。爱卿还是先把文府之事办好,这也是一桩惠及邦国泽及子孙的大事。劝谏之事,今日受爱卿诚心所感,本宫已有些打算,爱卿就放心吧……”庄后勉强说到这里,就是一阵长长的咳嗽,她使劲用手捂住胸口,一脸的痛苦之色。月兰赶忙为她抚胸捶背。
宋玉心中不安,起身施礼:“实在抱歉,娘娘欠安,我真不该打扰!娘娘保重,宋玉告辞了。”庄后指示月兰送客,宋玉忙阻,“千万别送,千万要招呼好娘娘啊!”
周石被顾祺收为门客后,整日在顾祺官邸里闲逛,把官邸里的风光看了个够。看得多,感慨也多。好气派、好奢华的地方啊,当官真好,当大官更好,自己如果能混到这个地步,就不枉来到人世一趟啊!可要混到这一步,大约比登天还难——不说别的,单看看自己住的这个大院子吧,光门客就养了一百多个,有些门客还身怀绝技,这么多门客,啥时候有我的出头之日?看到顾祺那成群的妻妾,他更是垂涎三尺:一个个国色天香,花容月貌,娇嫩欲滴,看一眼都神魂飘荡呀,这当官的真是好上了天!
今日,周石又隔着水塘,远远地看顾祺的几个小妾在草地上荡秋千。那几个小妾,衣着艳丽,又裸露较多,看得周石眼馋,又不好近前。总是男女有别,自己得放规矩一些呀。可是几个小妾却无聊了,觉得老是女的玩没意思,他们发现了周石,便吆喝他过去一起玩。周石巴不得呢,屁颠着跑过去。小妾们便要他这个膘肥体壮的男人推秋千。周石就卖力地推。先是一个,接着两个、三个、四个小妾都坐上了秋千架要他推。不一会儿,他就推得满头大汗,可又不便脱衣服。谁知小妾们说她一身臭汗,硬要他脱。周石便脱掉衣服赤膊上阵。光膀子不时碰触在小妾们那光胳膊、光腿、甚至光肚皮上,心里别提多爽了,便越推越卖力,心想着累死也情愿呢!几个喜欢玩新花样的小妾,又擂鼓为周石加油——那“鼓”便是周石的光脊梁,她们一个个伸出纤纤玉手,使劲在周石的脊梁上拍打着,要他快推、再快推。岂料秋千载重过大,推者用力又猛,推着推着,只听“咯嘣”一声,秋千绳便断了。众小妾跌落在地,齐齐地压在了周石身上。男女滚成一团,一个个笑得喘不过气。
闹剧刚散,周石正思谋着如何接好那根断裂的秋千绳,就听门官喊“侯爷回府!”片刻,又见一男仆寻望到周石身边,说是老爷带回了客人,要周石进去伺候。周石便跟着男仆去了前面的会客厅。
客厅内,顾祺正和客人——金丛、倪印说话。周石进来,未敢惊扰,悄悄立在一边。
只听倪印说:“这个宋玉,才来了几天,上风都叫他占完了!今天,叫我交出文府的钥匙,明天,说不定就要你这堂堂的鄢陵君交出粮库的钥匙,后天呀,嘿嘿,顾大人,他可能就要眼热你那个侯爷的位置了!”
又听金丛说:“是呀,他这一来,会把我们的好事全搅啦!顾大人,是得想个法子呀!”
顾祺说话了:“叫你们来,不就是想法子吗?我还有个门客,最了解宋玉,也恨他,我叫人去喊了,看他能不能也凑点主意……”
周石这时忙趋身向前:“侯爷,我来了!”
顾祺这才看见周石:“哦,周石呀,你来得正好,快见过二位大人。”
周石给倪印、金丛施礼。
金丛、倪印细看周石,都吃惊了:“你——你不就是……”
顾祺笑着:“正是那个顶冒宋玉辞赋的周石,被宋玉又顶了下来,走投无路,才被我收留。”
“哦,顾大人真是仁慈为怀呀!”金丛笑着说。
倪印也说:“顾大人这里的食客没有三千,也有三百吧?”
顾祺捻着他那下巴上的一小撮胡须,笑答:“不过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
倪印说:“鸡鸣狗盗之徒也能派上大用场哇,当年齐国的孟尝君,不就是靠鸡鸣狗盗之徒脱离险境的吗?”
金丛说:“是啊,这周石先生往后说不定就是个大有用场的人物呢!”
倪印又说:“就是啊,顾大人的眼力还会有错?”
几个人便一齐大笑。
笑过后,金丛说:“哼,人怕聚伙,鸟怕成群!那唐勒、景差早被我们治老实了,可现在来了个宋玉,他们又闹腾起来!”
倪印一想起文府管辖权被夺,就心急火燎:“下官以为,眼下当务之急,是设法叫大王收回成命,不让那宋玉管理文府。要不然,只怕我等以后都没有好日子过!”
金丛望着顾祺说:“我看这事只有顾大人出面,去找大王了!”
顾祺叹一口气道:“现在的大王,不是以前的大王了,自从宋玉进宫之后,大王对他偏信偏爱,我的话,也没以前灵了!”
“这可怎么办哪?”金丛、倪印一齐说。
这时,一直在一旁琢磨着的周石插话了:“诸位大人,小人虽然不懂朝中之事,可人之常情还能揣摩。小人以为,大王决定了的事,直求大王去改变,只怕很难。如果转个弯儿,曲拐一下,通过大王最亲近的人去疏通、疏通,说不定就能奏效!”
顾祺听了点头道:“嗯,这倒也是个办法。这个办法我们原来可不也用过。大王最亲近的人,现在只有云妃娘娘,大王对她是宠爱有加,百依百顺,时时不离身边,连上朝听政也叫她伴着。通过此人最好办事,在她面前,以往我们打点的也够多了。可叫我担心的是——这次云妃娘娘是明显地偏向了宋玉,把我们以前对她的恭敬都忘在了脑后,这时候我们再去找她合适吗?”
周石眼珠转了转,说:“侯爷,诸位大人,俗话说‘游走三分利,坐等一场空’。依小人看来,云妃娘娘究竟是何心思?坐在家里也琢磨不透,上门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就能探出些眉目,就会有了办法呀!”
“嗯。”顾祺又点头,“周石呀,你小子关键时刻还真能拿点主意,我没白养你!只是……总得有点见面礼吧?”
倪印赶紧说:“下官愿将我的一对鸳鸯宝珠送上!”
于是,靠着宫廷总管顾祺的面子,几个人一齐进入后宫,参拜了云妃娘娘。
拜毕,倪印举起他手中精致的木盒说:“云妃娘娘,下臣有一对鸳鸯宝珠,不敢久留敝处,特献给娘娘赏玩,恳乞笑纳!”
云妃高兴地说:“好哇,拿上来!”
侍女小佩便上前接过木盒,呈与云妃。
云妃揭盒看珠,欣喜万分:“呀,果是好珠!坐,你们都坐呀,佩儿,侍奉浆果!”
小佩应声去忙活。这时,云妃发现了周石:“哎,顾爱卿,这一位是哪个?”
顾祺拱手答道:“禀娘娘,这是下臣的门客周石。”
周石机灵地仆地跪叩:“小人周石给娘娘请安!”
“周石?我怎么好面熟?”云妃疑惑地望着他。
顾祺说:“娘娘当然面熟,这就是那个和宋玉一起进宫、又受了点苦头的周石!”
云妃想起来了:“噢,对,就是他。他怎么当了你的门客?”
顾祺欠身回话:“禀娘娘,这周石虽然文才不如宋玉,但毕竟和宋玉同师为学,且另有所长,下臣见他漂泊无依,故而收为门客。”
云妃听了不无嘲讽地说:“嗬,什么人都能做爱卿的门客,你这个宫廷总管真是兼收并蓄呀!”
顾祺眨眨眼:“娘娘取笑了,此人真的另有所长!”
云妃便叫周石也一边坐。人都坐定了,云妃用她那樱桃小口抿了抿浆水,然后才问道:“你们来我这里有什么事呀?”
顾祺便把早已准备好的话说出来:“娘娘,我等勤恳事楚,效忠大王,您是最知道的;倪印大夫经管文府多年,真正是敬业守职,您也是最知道的。现在一下子不叫倪大夫管文府了,下臣反复考虑,若人事更迭过频,岂不都是生手主事,对朝廷大不利呀!为此,恳请云妃娘娘在大王面前保奏,让倪印大夫继续执管那文府!”
云妃听了双眉一扬:“哦?你们来说这事的?本宫我也说了要换人管理文府,你们背后是不是也在埋怨我呀?”
顾祺忙摇头:“呃,娘娘说哪里话!这件事既不怨大王,也不怨娘娘,就怨……”
“怨哪个?”
“就怨宋玉,太逞强好胜,得寸进尺!”
倪印这时赶紧接过话:“对!明着看,宋玉似乎在为大王献计效力;实际上,他、他是在花言巧语、蛊惑视听,想争权揽利、多捞好处啊!”
顾祺又接说:“正是这样。宋玉进宫才多长时间,他就连连得手,捞了多少好处?倪印大夫在朝几十年了,到头来,连管理文府的差事也保不住……”
金丛也凑上来:“是啊,太寒心啦!”
倪印近乎哭喊了:“娘娘明鉴,宋玉不是个好东西呀!”
金丛又跟着劲儿怂恿:“该把他撤了!”
云妃听着、听着,那一弯柳眉便越皱越紧。旁人皆无视云妃的脸色,只顾自说,唯有周石观察得特认真、仔细。
金丛、倪印还在那里你一言我一语谴责宋玉,越说越来劲,叨叨不休。终于,云妃向他们摆摆手,说话了:
“你们都说了一大堆宋玉的不是了,还没说完?”
金丛说:“没有。据下臣所知,倪大人还有一肚子的苦水!”
倪印说:“据下臣所知,金大人还有一肚子的担忧!”
顾祺也在后面说:“依下臣所观,朝中之臣都对宋玉不满!”
云妃很不高兴地挥手打断了他们:“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说了!人得知足啊!倪印哪,你现在贵为寿陵君,还任着盐务大夫,在寿陵有封地,在朝有俸禄;金丛啊,你也贵为鄢陵君,还任着仓廪大夫,在鄢陵有封地,在朝也有俸禄;顾爱卿你就更不要说了,贵为夏侯,夏邑那么大的封地归了你,在朝又贵为上卿,总管内务,俸禄丰厚。朝廷是重用了你们啊!而宋玉呢?还只是个区区的下大夫,小小的文学侍臣,对他还谈不上‘重用’二字。可这人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且入朝以来勤勤恳恳,我泱泱楚国,不能没有这种人啊!为臣者,理应摈弃个人恩怨,同心协力,共辅君王才是,我怎么没听你们说宋玉一个‘好’字呢?!”
短暂的“哑场”之后,顾祺细声辩道:“云妃娘娘,下臣们怎不知同心共事之理,下臣们也是一番苦心,生怕国家用错了人才,我们也是为国家谋、为大王谋啊!宋玉有好才说好,没好怎说好啊?他也许有些小好,可他实在有大不好啊!娘娘如果不信,请问这位周石,他对宋玉最是知根知底,您叫他说说,看看宋玉这人到底好不好?”
云妃板着脸说:“好,我就再听听。周石!从你嘴里再说说,那宋玉究竟有什么不好?”
一直一言不发、在察颜观色的周石,这时起身跪地说道:“娘娘千岁呀!有娘娘千岁和众位大人在此,哪能轮着小人说话。可娘娘千岁叫小人说,小人不说也是大不敬啊!要我说宋玉这人哪——好!”
周石这一个“好”字出口,同来之人皆为惊诧。顾祺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周石,你说什么?”
周石放大嗓门再说:“我说宋玉——好!”
云妃板着的脸松弛下来了,问道:“周石,你说宋玉怎么个好法?”
周石望着云妃的脸色,信心更足了:“小人说宋玉有三好!”
“嗯?哪三好?”云妃盯着周石问。
周石边说边编:“嗯——他这一好,他——刻苦攻读!小人和宋玉是同一塾师,同学多年。宋玉读书,下劲可大了,字字句句,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先生叫回答问题,每次就他答得最好。很少看他玩,总是抱着个书卷苦钻。小人和学友们抛糠球——抛糠球娘娘知道吗?嘭——抛过去,嘭——抛过来,嘭嘭嘭——可好玩儿啦。小人最喜欢抛给女生,女生接球的样子更好玩儿!可宋玉很少抛糠球,更少抛给女生……”
顾祺皱着眉插话:“周石,少罗唆,娘娘哪有功夫听你这些!”
周石望着云妃的脸说:“娘娘不是听着嘛!宋玉这第二好——他、他文章盖世!他从小文章就写得好。写个诗辞歌赋什么的,像、像坛子里捉乌龟,手一伸进去——捉一个,手一伸进去——捉一个!他写的东西在课堂上一念,先生说好,学友们都说好!他越写本领越大。他写那个、那个《笛赋》,像、像在坛子里捉乌龟,手一伸……”
顾祺又打断他:“就不要说你那个捉乌龟了!”
周石竟梗梗脖子:“反正他容易!小人看他写得容易,所以就——嘿嘿,就搞了一下冒名顶替……”
顾祺斥道:“你还有脸说这些!”
云妃却对周石的话有兴趣,她对顾祺摆摆手,说:“顾大人,让他说嘛!”
周石更有信心了,说话也更流利:“宋玉的第三好,他才貌双全,他、他像朵香花儿,招蜂惹蝶呀!在我们鄢邑,宋玉是最出众的美男子,好多年轻女子一见到他,就像掉了魂儿……”
此时,云妃听得也像“掉了魂儿”,她兴趣浓得唯恐漏听了一句半句,她招手示意周石:“周石呀,来来来,你坐近点跟本宫说!”
“谢娘娘!”周石求之不得,他喜洋洋地上前,坐在云妃指定的座位上,越发着意夸张地说,“宋玉他一有才、二有貌,所以他才招蜂蝶呀!在学堂读书的时候,追他的女学友,那是一个又一个;离学回家后,追他的年轻女子,那是一溜又一溜;他到邑衙当差还没几天,只要他一上街,围着他看的女子那是一群又一群;他来到宫中——娘娘,宫中的事小人就不知道了!”
云妃听得兴犹未尽:“周石,那宋玉就这三好吗?”
周石望着云妃不满足的脸色,眨眨眼:“不只……娘娘,不只这些啊,宋玉他怎么只有三好呢?他的好还多呢!”周石又尽其所能地编造起来……
返回时,已是入夜一、二更天气了。路旁宫灯闪烁着暗红的光。顾祺、金丛、倪印几个满面怒容地在前面走,周石在后面边追边喊:
“诸位大人,诸位大人,等等我呀!”
顾祺扭头恶狠狠地瞪一眼周石:“等你个屁!”
周石赶上来,陪着笑:“咋了,侯爷?小人可是您的门客呀!”
顾祺站住指着周石的鼻子骂:“你这个混蛋,从今儿起,我没你这个门客了!”
“哎呀大人,小人有何过错?”
“谁叫你为那宋玉摆好?”
金丛也愤愤地说:“我们来时是怎么合计的?你不是胳膊往外弯吗?”
倪印也指着周石的鼻子:“我们说宋玉坏,你偏说他好,你、你不是和我们对着干吗?!”
顾祺、金丛、倪印三个人几乎是同声地指责说:“你——太不是东西了!”
周石急忙辩解:“嗨嗨嗨,众位大人哪,你们错怪小人了!照今天这阵势,小人若跟大人们一样说宋玉不好,那云妃娘娘非把我们都轰出来不可呀!俗话说‘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众位大人在朝多年,难道不知道‘看脸色行事’的好处?小人原本要说宋玉坏的,而且还想说他一大堆坏呢,可我看云妃娘娘脸色不对,就来了个急转弯儿,投其所好,先叫娘娘高兴。如果今天闹僵了,娘娘只能怨恨我们,那不恰恰是帮了宋玉吗?!”
倪印不以为然地说:“你今天专给宋玉挑好,才正是帮宋玉!”
周石摇摇头说:“倪大人,给宋玉挑好,表面上是帮了宋玉,实际上是帮我们自己,是给我们找退路,为了我们能站稳脚跟,以后再收拾宋玉!如果我们自己的脚跟都站不稳了,以后还能有什么作为呀?”
听了这些,顾祺、金丛、倪印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恍然有悟。
过了片刻,顾祺自语着说:“嗨,我只顾泄愤呢,竟忘了看脸色。”说完,他狠狠一掌拍在周石肩上:“你小子真他妈是个人精!”
几人脸上便又都有了笑。
周石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说:“走,得罪了各位大人,今晚我请客……”
有人喜春猎,春光明媚,情浓趣高;有人喜秋猎,秋高气爽,天助我兴;有人喜冬猎,冬季猎物肉肥味美;有人喜夏猎,夏季猎者轻装利行。楚王熊横是春猎、秋猎、冬猎、夏猎皆喜欢。这不,现今正值夏日,一大早,当初露的阳光刚刚越过郢都城墙,照到西城门内那一排城堞上的时候,楚王的猎队就从西门出发了。猎队里,楚王骑一匹高头紫灰大马走在中间,云妃骑一匹青鬃枣红幼马和楚王并马而行,顾祺、金丛、倪印等一班近臣及数十名侍卫,各各或骑马、或驾车,携带弓刀箭矢等前呼后拥跟随。
夏侯顾祺身边,今天多了一个人——他的门客周石。周石骑一匹矮马,如影随形地跟在顾祺身边。通过多次接触,特别是去求助云妃时周石所表现出的随机应变,使顾祺顿生“这家伙以后会有出息”的感触。所以伴王游猎,他就带上了周石,想着给机会让他长长见识,历练、历练。自己已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精力渐衰,多历练出一个能人,自己以后就多个帮手啊。
浩浩荡荡的猎队,走上了郢都西郊的一条绿树掩映的大道。偌宽的大路,却空无一人——非是无人行走,乃因路人见到官家出行的队伍,早已纷纷避让到了隐避处。
畅通无阻,催马奋蹄,直奔云梦泽猎场。不料猎队行至一拐弯处,却忽见一辆马车挡在路上,车前车后还簇拥着一群人。
在前面开路的一名侍卫官喝道:“是谁挡道?让开、让开!”
马车前的一名侍者应道:“你没看见是王后娘娘的车吗?”说完闪身一旁。
侍卫官一眼瞥见坐在车上的庄后,惊得“啊”了一声,忙回身对猎队喊道,“停,停!”
猎队停止了前行。
走在中间的楚王问话了:“嗯,为何不走了?”
只见侍卫官打马来报:“大王、大王,启奏大王,是王后娘娘的仪驾在前面!”
“啊?”楚王不由一惊!他定了定神后,策马向前走去,众人为他让开道。
庄后见楚王近前,走下车来。
楚王勒住马头:“夫人哪,你怎么来到这里?”
庄后却一下跪在路中:“臣妾叩见大王!”
楚王忙说:“哎呀夫人平身,这是什么地方,何须多礼!”他见庄后跪而不起,遂下马去扶,“夫人,寡人已叫你平身,怎么还不起来呀?”
庄后却坚持不起:“大王,臣妾要跪着把话说完!”
“夫人哪,说话为何非得跪着?”
“大王可记得这个地方?”
楚王环顾四周:“这个地方?这是我郢都的郊外呀?”
庄后重申:“我跪的这个地方!”
楚王纳闷:“你跪的这个地方?这是通往我郢都的大道哇!”
“大王忘了!”
“寡人怎么忘了?”
“当年,秦兵犯境,大王不顾国政,要去巡游高唐,臣妾就跪在这里劝谏!”
“哦!”楚王恍悟,拍拍脑门说,“对对对,多亏你相谏,寡人才得及时返回,击退袭城之敌,保住郢都哇!事后寡人封你为后。没忘、没忘,这事怎么能忘呢?夫人请起!”他再次欲拉起庄后,却又被拒。
庄后坚持说:“大王忘了!”
“夫人,寡人不是一再说没忘嘛?”
“没忘?那你今天又到哪里去?”
“我……”楚王竟一时语塞。
庄后冷脸看着楚王:“大王啊!为君者理当时时以国事为重,勤政不懈,怎能整日寻欢游乐、围场狩猎呀……”
见大王与王后有纠结,随行人员都下马待在了原地。顾祺和金丛、倪印们目睹了眼前的一切,躲在一处交头接耳。周石边听边想着什么,想着想着,突然会心地一笑,接着凑近顾祺一阵耳语。顾祺听着听着就笑了,对周石点点头,嘱咐了他一些什么。周石便悄悄策马,向侧方奔去。
前面,楚王仍在对庄后辩解着:“夫人啊,寡人何尝不知以国事为重,寡人未曾整日游乐狩猎呀!”
“未曾?怎么常常难见大王上朝?”
“夫人,想我大楚,方圆五千里,天大地宽,寡人岂能天天守在朝堂之上?这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哪里都得寡人去料理,总不能说寡人一出门,就是去游玩吧?”
“大王啊!身为一国之君,难道你也做不到言而有信吗?看看你们今天带弓携箭的,不是去狩猎又是什么?”
楚王迟疑了一下,又出言狡赖:“带弓携箭的……带弓携箭就是……就是去打猎吗?寡人这是去打猎吗?你们都说说,寡人是去打猎吗?”
众人当然都护着楚王,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不是!不是……”
趁着人声嘈杂,顾祺凑近楚王一阵耳语,楚王点了点头。
楚王再劝庄后起身,庄后却坚持说大王不退,她绝不起。云妃见楚王就劝不起,自己岂敢上前,只能在一边呆愣着。正在僵持不下时,却听前方传来一阵响亮的喊声:“大王!大王!”随着喊声,只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骑马人正是周石。临近楚王,他翻身下马,跪拜在地,说,“启禀大王,云梦泽的兵法演练,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王前去检阅!”
楚王煞有介事地道:“哦,阅兵之事呀,好,寡人立刻前往!”遂对庄后说,“夫人哪,你不常说要富国强兵吗?寡人今天正有阅兵大事呀,耽搁不得。你身体不好,快回去吧!”说罢向云妃使个眼色,云妃便上前,二人一起扶起半信半疑的庄后。楚王又对庄后身边的众侍从吩咐,“王后娘娘身体不爽,不能在野外久留,你等快送王后娘娘回宫!”
云妃一直把庄后往车上搀,口中殷勤地说:“娘娘保重,娘娘保重啊!”又转脸对庄后的侍从交代,“你们得好好护着王后娘娘,可不能颠着她呀!”
庄后虽坐上了车,却未叫车走,而是木呆呆地望着楚王一行的背影远去,直到望不见了,她还是一脸的愕然。
这边楚王命猎队快走,打马飞奔了老远一段路后,他才乐不可支地对顾祺道:“顾爱卿哪,你今天这一着安排得好啊,叫寡人得以解脱!”
顾祺忙答道:“下臣不敢不效力!”
“那个飞马来报的年轻人,来得恰到好处哇,这一招真是绝了。哈哈……!那个年轻人是谁?”
“禀大王,他是下臣的门客。”
“门客?这主意也是他出的?”
“正是。”
楚王勒住马说:“寡人要见见他!”
顾祺急回头去喊:“周石,你快来拜见大王!”
云妃笑着说:“大王啊,这人保准你见过!”
说着,就见周石匆至楚王跟前,下马匍匐在地:“小人叩见大王!”
“路上不须多礼,起来吧!”
“谢大王!”周石起身望着楚王笑。
楚王看清了周石的脸,不由一愣:“你……”
这时,云妃便凑近楚王,轻声介绍了周石的近况。楚王听后点着头说:“周石呀,你往日犯了一过,今日又立了一功,平了、平了!你先在顾大人门下好好干吧,啊,寡人也许还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顾祺赶紧说:“大王啊,啥时候您觉得能用他了,就随便给他个差事吧。这周石的祖父也当过官,虽然只是个五石米的小官,可周石也算有官家的血脉呀!”
楚王笑道:“寡人记住了,五石米小官的孙子!”说完,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又发感慨,“唉,王后娘娘也是一番好意呀,就是过于谨慎……”
云妃接上话说:“过于谨慎,就是自己折磨自己呀!大王啊,现在今非昔比,天下太平了,王后娘娘理应安享清福。可您看她的身体,总是病着,多半是愁的、忧的呀!臣妾也常劝她要放宽心,可她就是听不进,这不,今天又大老远地跑来拦在路上。现在秦兵又没有犯境,何必如此?难道这么大个楚国,别人都在混日子,就她在忧国忧民吗?唉,这样下去,她的身体怎么会好?她的身体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得了啊!”
走在后面的顾祺也接上话:“是啊,大王圣德高悬,国泰民安,我大楚的臣民,仰承王恩,如沐春风,只有受之不尽的宠爱,何忧之有啊?”
楚王听得舒服:“哈哈,顾祺啊,今天要打到黄羊,寡人再赏你一只!”
一连几天,楚王仍旧出入猎场。只是稍稍收敛了一些——避免显眼,出行时将那些猎具尽量藏于车中。
这天,他的猎队运气又不错,自昼至夜追寻围捕,不只是打到了黄羊,还打到了野猪和老虎。顾祺几个近臣一个劲对着楚王欢呼,说是大王您威震九洲,势慑万物,只要您一出马,大小禽兽都乖乖向您投降,您今天射虎擒豜,大吉大利啊!
楚王高兴之极,就命在山野里燃起篝火,熏烧兽肉,再将带来的酒浆分斟,欢享野炊之乐。可是有酒肉,无歌舞,难以尽兴。宋玉等又不在身边,无人吟诗作赋。楚王正遗憾间,周石却挺身而出,说他不会来正的、雅的、文的,却会来土的、怪的、俗的,为大王添乐。楚王听着新鲜,就叫他来土、怪、俗。
于是,周石便用怪腔怪调唱道:
大王,大王,
富贵吉祥。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大王,大王,
幸福安康。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大王,大王,
万寿无疆,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这唱的虽然是在鄢邑被周从扔掉的水词,可它能讨好大王啊,再加之周石一番怪模怪样、怪腔怪调、频出洋相的表演,竟逗得楚王和众人捧腹大笑。笑过后,叫他再来一个。周石抠抠脑袋,便又讲个笑话:“大王喜欢打猎,我就讲个打猎的笑话。现在是在林子里打猎,可是我当年在学堂院子里就能打猎。一天,学堂院子里跑来一只刺猬。这刺猬浑身是刺,谁也不敢伸手去捉。可是我不怕,伸手就把刺猬捉住了。问我为啥不怕扎,因为我手有功夫啊。有啥功夫?当年我常常偷抄宋玉的作业,老师就常用戒尺打我的手板儿,打多了,打出了老茧,针刺不入哇!”
这笑话,又逗得楚王和众人哈哈大笑。楚王见云妃都笑弯了腰,即兴就说道:“周石呀,看来你还有点儿小用。就像这烧狗獾肉,上不了大宴席,却能填填肚腹。寡人就给你个随行下大夫的差事吧!”
顾祺一听,急催周石:“你快快谢恩哪!”
周石忙跪地连连磕头,千恩万谢。
当晚,在林子里一直闹腾到二更天气,楚王才觉困乏。回郢都太远,他便吩咐就近去了兰台行宫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