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领着宋玉一路快马加鞭,来到了云梦泽的又一处行宫——云梦台。这云梦台建的甚是特别,它在大泽之中筑起一个巨大的高台,就在台上建造宫室。有九曲回廊将陆地与宫室相连。登上宫室的观景台,大泽风光尽收眼底。非但大泽可观,远处险峻奇美的巫山和山南那楚先人建造的气魄非凡的高唐观,更堪胜赏。巫山和高唐,宋玉曾经游历过,并写有诗文。这云梦泽行宫为王家禁地,宋玉虽没来过,不过他早从文府藏典的记载中,知其大略。只是今日到实地一看,仍令他唏嘘不已:雕梁画栋、斗拱飞檐、网户镂窗、华彩照人。这又是一处人间天堂!常听老臣谈论,楚国‘辟在荆山、以处山林’的初创之时,是‘筚路蓝缕’、辛勤开发;继后国移江汉、南迁郢都之时,更能励精而治,威震华夏;可是再往后,奢侈日盛,大兴土木,建了数不清的宫观台榭,当政者富了、阔了、乐了,得到的太多,可是民心丢了多少,有谁痛惜?“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无日矣”——如今,谁还记得这些古训呢?唉,玉宇琼楼,危如累卵哪!
早有门官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有官员迎出来,宋玉一看,竟是周石!
周石满脸堆笑地走近宋玉,打着哈哈说:“哎呀,宋大夫啊,我的宋玉贤弟!可把你盼来了,大王叫我出来迎你啊!好想你,同在一个朝廷,却难有亲近之时!”他伸出双手,欲握宋玉之手。
宋玉却背身躲开。
周石却又粘上来:“哎呀,贤弟呀!我知道你心中不快,是为朝廷赐婚的事吧?唉,我也是事后才听说啊……”
“事后听说?”宋玉停住脚步,冷着脸望一眼周石,“你这话只能哄哄孩童吧?那日到腊树园弄什么‘赐婚’,那个躲在轿车里的人,不是你吗?”
周石一惊,旋即又眉开眼笑,“宋玉贤弟呀,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把话说完吧,我也是奉公办差、王命难违呀!”
宋玉一愣:“王命?我不信!”
“你不信?等会儿问大王不就明白啦?唉,贤弟呀,不管你对我周石怎么看,我都要念同乡和学友的情份哪!这次我是极力周旋,才保下了春蕙、嫁了紫叶呀——这事儿,你可千万不要声张!”
宋玉瞪大眼睛望着周石:“如此说来,我倒要谢你了?哼,嫁谁也不能这样嫁呀,真是闻所未闻!怪不得有人说你是个人才,你还真是人才呢!只是你的才,用的不是地方吧?!”说完,扭身径直往里走去。
周石瞪着宋玉的背影,暗暗咬牙。哼,走着瞧吧,看谁用的不是地方!
云梦台行宫内的大厅,别具一番景象:上首正中的巨大木框内,镶嵌着一件精美的彩绘木雕座屏,座屏上雕塑有凤鸟等图案;座屏两侧全是榫接木格透空窗棂,并髹以朱红之漆,高大、美观而透光通风;左右窗棂上,还附设有几处小门,分别通向内室、阳台或其它房间。楚王和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在上首坐着;左右的几案后面,分别坐着顾祺、金丛、倪印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从楚王到所有在座之人,皆着白色的睡衣。
宋玉从前厅进来,见楚王在上,便跪地叩首:“微臣宋玉,参见大王!”
楚王高兴地道:“哈哈,宋玉,终于把你找来啦!平身,赐座!”
宋玉起身,见左侧下首有空位,便在那里坐下。这时周石也进来,挨着宋玉的上首坐了。
坐在对面的顾祺对宋玉拱手而笑:“宋大夫真是神迹仙踪啊。大王一声令下,要寻找你这个上大夫,可把我这个宫廷总管难坏了,我往四面八方都派了人哪!”
宋玉冷笑道:“顾大人做事,才是神鬼莫知呢,趁人不备,就出了拳脚!其实我宋玉去了哪里,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何用四面八方去找?”
顾祺似早有心理准备,说话不慌不忙:“宋大夫所言差矣,我顾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怎会趁人不备,就出拳脚?宋大夫是为赐婚之事耿耿于怀吧?这你就错怪了,赐婚可是大王的旨意!”
宋玉立即问:“大王,是这样吗?”
楚王竟然点点头:“是的,这事寡人知道。”
周石便低声对宋玉说:“怎么样?”
宋玉不睬周石,继续问楚王:“大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云妃娘娘、顾爱卿、周爱卿都跟寡人说过这事嘛,宋玉呀,他们都是为你好啊!”
宋玉瞪大眼:“为我好?”
“啊。你那个乡野村女,何足留恋?安心在寡人身边做事吧,以后寡人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荣贵佳人!”
金丛嘻笑着说:“宋大夫,这是大王对你的厚爱,你要感恩才行!”
倪印也嘻笑着:“宋大夫,这是大王对你的洪恩,你要跪谢才是!”
宋玉略一思忖,说:“大王啊,微臣既不感恩,又不跪谢,微臣要说您不公!”
楚王一愣:“嗯?寡人如何不公?”
宋玉从容地说:“您不该把厚爱和洪恩只给宋玉呀。同殿为臣,您应该广施恩爱,把您这顾爱卿、金爱卿、倪爱卿、周爱卿的姐姐、妹妹都赐给那杨宝山为妻才对,那杨宝山可是只娶了三房,他还能娶十房、八房呢!”
“啊?你……”顾祺等皆站起怒视宋玉,周石却忍耐着。
顾祺向楚王求援了:“大王,您看他……”
楚王却不生气:“好了、好了,寡人把宋玉找来,可不是说这些事的,你们都坐下。这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宋玉呀,你也要宽容一些,赐婚的事,就由寡人担待了!”
宋玉怒气填膺,无法平静:“大王担待?大王啊,微臣请问,在咱们楚国,可有给臣子的邻居赐婚的先例?”
“没、没有啊。”
“微臣再请问大王,赐婚之事,您事先可知?”
“哦、哦,事后听说,也一样嘛!”
“大王啊,给臣子邻居赐婚,楚国既无先例,事先您又不知道,怎么能由您担待呢?”
“这……”
宋玉紧接着又问:“云妃娘娘,您说是这个理儿吗?”
——听了宋玉这话,众人都面面相觑。
“云妃娘娘?”楚王愣怔了,他望望身边那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忽然哈哈一笑,“宋玉呀,你仔细看,她是云妃吗?”
宋玉这才正眼看那女子,竟不是云妃。
楚王笑道:“宋爱卿哪,进来老半天了,你怎么连这屋子里的人也没认清呢?告诉你吧,这位是这云梦台行宫的主人,寡人封她为云梦夫人。你还没拜见云梦夫人呢!”
宋玉一愣。这大王,在宫廷妻妾成群,又宿娼狎妓,这里怎么还有一个云梦夫人?他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夫人”?大王缱绻于艳林嬽堆,怎不荒疏国事?
“宋玉呀,你得拜见云梦夫人啦!”楚王又说了。
“罢了、罢了!”云梦夫人两眼直盯盯地望着宋玉,娇滴滴地说,“初次见面就免了吧!哎哟,大王啊,臣妾早就听说宋玉大夫的美名,今日一见,真是才貌不凡哪!”
“寡人选拔的人,还有错吗?”楚王自豪地说,“宋爱卿哪,这云梦夫人也是见过世面之人。顾爱卿说燕赵多美女,是他从赵国为寡人选来……”
宋玉恍然有悟,他瞥一眼顾祺,不无嘲讽地说:“哎呀,顾大人劳苦功高哇,那赵国遥遥数千里,他也不辞艰辛,真乃大功臣也!大王啊,顾大人现今贵为夏侯,又贵为宫廷总管,您还须再封他一职才好!”
“封他何职?”
“封他媒妁大司马呀!”
“媒妁大司马?”楚王乐了,“哪有这种官职啊!”
顾祺满脸怒色,却又不好发作。
宋玉说:“无此官职有甚要紧?大王不能叫人才闲置,可以因人设职嘛!”
“因人设职?”楚王又笑了,“宋玉呀,什么话从你口里出来,就分外有趣!那——”他望着顾祺调侃道,“ 顾爱卿,寡人就因人设职喽,改日上朝,当着满朝文武大臣,就封你为‘媒妁大司马’?”
顾祺慌忙拒绝:“ 哎呀大王,使不得、使不得!这不是羞煞下臣吗?!”
众皆笑了,只是那笑意却各异。
楚王笑后说:“好了,该说正事喽!宋玉呀,寡人急如星火地把你找来,是为了国之大事呀!”
“国之大事?”宋玉听了,顿时一脸的严肃。
什么“国之大事”?宋玉急于想知道,楚王却叫他猜。宋玉便猜了强农固本、扶贫济困、排泽御旱、轻徭薄赋、举贤授能诸项,谁知楚王都摇头说不是。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国之大事”呢?宋玉猜不出了。楚王便道出真正的国之大事只有两件,第一件是斗武伐兵。他说自寡人登基以来,便决意要做勇武之君。有了这首件大事斗武伐兵,所有外患内乱,仅靠兵力对付,就足够了。因此,寡人才命老柱国常年驻扎荆山,操练军队,以备不测。他说多年来,国中有一班臣子,包括你宋玉在内,过于谨慎,总把治国安邦看得难于上天摘星,以为非要寡人日夜亲政、须臾不闲方可,其实,这治国安邦,哪儿有那么难啊,只须强军就行了。宋玉对治国不难之说,颇不赞同。认为君以为易,其难也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也将至矣。还是看得难一些好!对这第一件大事的“斗武伐兵”,更持异见,说是对外靠炫耀武力,对内靠镇压,决不是明智之举。操练军队是应该的,强军是应该的,楚国的军队都应该是精兵强将,可是楚国不能唯兵、唯武!前贤早有明示,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乐于杀人者,是不能够在天下得到成功的。兵,恃之则亡。军队和暴力,一味地依仗它,是不足取的!
楚王对宋玉的异见很不高兴,我说是大事,你竟唱反调!几个近臣乘机攻讦宋玉目无君上。宋玉陷于孤立,一时情绪消极:唉,就来个“衔枚无言”吧,由你们专横的专横,阿谀的阿谀!遂闭口不语。
宋玉不语了,楚王的脸色才和缓了些。宋玉呀,念你博学多才,年轻有为,又是寡人亲自把你招进宫来,所以对你是宽而待之,还把你由下大夫擢升为上大夫。可是你不要跟那屈原学啊,恃才傲物,责君犯众,最后只有把他流放了事。你这次擅自离朝,多日不归,按理也应问罪贬免,可是寡人并没有责备你半句啊!你总应该知道好歹、谨慎自持才行吧?好了,寡人不再多说,你也是明白人,望你以后好自为之!寡人今天找你来,还是想用你的,你可不要败了寡人的兴头——对了,你就这样,不要多嘴多舌,认真地听寡人说就行了。寡人刚才说了第一件国之大事,现在要说第二件,就是——交通神灵!
“交通神灵”?宋玉一听就觉得怪,“神灵”怎么“交通”?这又怎算得国之大事?唉,衔枚无言,且听他说吧!
我大楚为何国大运昌?多亏了有神灵保护啊!所以,我们就要经常和神灵来交通。宋玉啊,我们来到这云梦台行宫,可不是游山玩水、疏避朝政,我们是来和神灵交通的啊!这不,顾爱卿他们、还有朝中许多老臣都知道,当年,先王在世的时候,就曾经出游这里的高唐观,和神灵交通,梦见了巫山神女。这事你宋玉是知道的呀,你还给我讲过呢!
宋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是的,宋玉在文府看过当今楚王的父亲楚怀王游览高唐的记载,那里面说怀王游累了,大白天就睡着了。梦见一个绝色美女,对他说:“妾是巫山神女,来做高唐之客。听说您游憩于高唐,我愿为您进身于枕席。”怀王十分宠爱她,与她交合。梦醒后留恋不已,便大兴土木,为神女修了朝云庙,还修了这云梦台行宫,以便再来这里梦会神女。一次出游,楚王曾要宋玉讲讲典籍里记载的关于先王的故事,宋玉就讲过这事。大王现在又提这事,是什么用意?
只听楚王又说了:寡人这次住进这云梦台,也是为了接续先王之梦,与神灵交通啊!宋玉呀,你看我们这些人,大白天不都穿着睡衣吗?寡人把他们几个都带着来这里帮助做梦,可是一连几天几夜,谁也没梦出巫山神女来。梦见这样、那样的女人倒不少,可是说出来都不像神女的样子,更不能入文上书记在史籍啊。倘若此行无果,岂不贻笑于天下?为此 ,寡人才急着把你找来 ,一来帮着做梦,二来写出《神女赋》,让寡人悦赏,叫国人传颂啊!
原是这样!宋玉未言,嘴角却露出鄙夷地一笑。荒唐啊!无聊啊!嫔妃盈室、妻妾成群、宿娼狎妓、行宫养娇,又花这么大的气力去梦女人,痴想和他父亲一样与神女交合,还说是什么‘国之大事’——只怕要误了真正的国之大事啊!我若再‘衔枚无言’,岂不愧受朝廷俸禄,有负于国民、君王?可怎么说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谓一波三折,却有四个字足以撮其要,乃是“怒、危、愣、服”也!
当楚王再催宋玉入内室做梦、内侍金瓦捧来睡衣要他更衣时,宋玉却推开睡衣,说了个“不”字。这还得了,又敢说“不”?楚王和顾祺等立马对宋玉怒目而视——乃是怒也!
逆我者亡。君王一怒,什么都干得出来,他只须说一声“来呀,拉出去砍了!”近处的卫士闻命而动,叫你顷刻人首两分——乃是危也!
然而此时,宋玉却泰然地说出一句话来:“微臣已经梦见神女了!”“什么?你梦见神女了?”楚王等皆愣住——乃是愣也!
那个“服”字还有点儿说来话长。
当听到宋玉说已经梦见神女,顾祺们几个一愣神儿后,接着便有话碴了:宋大夫这话,是诓大王的吧?你还没做梦呢,怎么就见了神女?真是,说假话也不看个地方!君前无戏言,诓骗大王,可是欺君之罪!周石嘴上没说,心里却在说,你就等着倒霉吧!
宋玉懒得理睬顾祺他们,只对楚王说:“请问大王是何时入住这云梦台的?”
“已有六、七日了。”
“那——大王派人寻找微臣,有几日了?”
“也有两三日了。”
“这就是了。大王啊,大王要与神灵相交通,神灵也要与大王相交通啊。大王是一国之主、大国之君,神灵也不会怠慢大王啊!大王派人寻找微臣,那神灵生怕微臣叫大王失望,就给微臣两次托梦,现在,微臣正好把那梦中的情形,赋说给大王!”不就是说梦吗?这还不容易?这几天我做了多少梦,今天早上还是侍卫把我从梦中叫醒的。梦中的春蕙的形状,还是那样清晰,再好的神女,也比不上她呀!
听宋玉说有托梦之事,楚王的脸上顿现和悦之色,他连催宋玉快讲,示意众人坐下听,又吩咐金瓦记录。
在金瓦准备笔、帛的时间,宋玉就打好了腹稿,只见他从容而谈:“前天晚上,黄昏之后,我精神恍惚,心思不定,便渐渐进入梦境。梦见一位女子,形貌甚为奇异……”
见宋玉说说顿顿,楚王等不及,急问:“这女子到底什么样啊?”
宋玉摇头说:“不知道。睡梦中见,醒后,却又记不清楚!”
楚王失望地跺脚:“唉,你这梦,不如不说!”
宋玉望一眼楚王,不慌不忙地接着讲:“大王别急。醒来后我也是闷闷不乐,怅然失意,想把梦再接着做下去,想着、想着竟又入睡。嗨,梦还真能接着做,我又梦见了那位巫山神女!”
楚王复又欣喜:“你快说说,她是什么样啊?”
宋玉两眼仰望前方,似神女就在眼前,任他描述:“清秀啊,各样的冶容佳质皆备其一身之上;美丽啊,任何言语都无法述其形象。上古既无人能与之比美,当世更难寻如此模样!她刚来时,好像初升的丽日照耀屋梁;她稍微进前,又象皎洁的明月洒着清光。顷刻之间,美貌横生,如同鲜花色彩绚烂,又象璧玉温润晶亮。她穿的是罗纱、素纨、花绸,式样美好,真个是华美高洁仪态万方!她穿着厚衣,身不显短;若穿窄衣,身不显长。步履盈盈袅娜,光彩照耀殿堂。她忽而改变容态,腰肢柔美,宛若游龙乘云飞翔。她头上涂着用兰花浸渍的发油,身上透出杜若的芳香。她性情文静顺适,举止柔和安详。有她伴在左右,能够舒肺腑、悦精神、调心肠……”
楚王听至此,不由啧啧惊叹:“如此姣美呀!宋大夫,可不要停住,你定要再多说一些!”
宋玉点点头,竟吟哦起来:“巫山神女之姣丽兮,西施愧而掩面。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明眸炯其精朗兮,秀目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鲜若红丹。情质朴以温厚兮,意安泰而悠闲。既缥缈于仙境兮,又婆娑乎人间。宜高殿以广志兮,翼放纵而舒宽。动纱裙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淡清静其和善兮,性沉详而不烦。时容与以微动兮,志未可乎得原。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揭余帐而欲进兮,愿尽心之拳拳。怀贞亮之洁清兮,终拒我而徘远。陈嘉辞而云对兮,吐芬芳其若兰。灵交接以来往兮,心悦康以乐欢。神相授以足享兮,情深美其无限。頩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干犯!忽以惶恐急辞兮,飘然而去婵娟!”
宋玉出口成章又辞美意浓的吟哦,直令众人张口结舌,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那个金瓦飞快地记着、记着,仍记不赢,只好弃笔傻听:天哪,这要天大的本领、天大的才气呀!楚王呢,则听得如痴如醉,似乎被宋玉带进了那神奇虚幻的梦中,只顾闭目去想象、回味,亦无言语,直到宋玉停诵良久,他才问道:
“怎么?神女就这样走了?”
宋玉说:“走了!她摇佩饰,鸣玉鸾,整衣裙,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前往巫山之阳,高丘之阻,匆匆而返!”
楚王意犹未尽:“你以后可又梦见神女?”
宋玉摇头说:“再没有了!”
楚王感慨万端:“哎呀,宋爱卿,你这梦太美了!‘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动纱裙以徐步兮,拂、拂墀声之珊珊’——太美啦,这巫山神女太美了呀!金瓦呀,你定要把这《巫山神女赋》全记下来,寡人要连看它十遍!顾爱卿,这巫山神女,叫寡人神魂颠倒、坐立难安哪!你速安排车马,我等速去那巫山之阳,去往见神女!”
宋玉却接过话来:“大王啊,要见神女,还有两说呀!”
“哦?哪两说?”
“这一,大王若想往见神女,必先斋戒沐浴,清心洁身,择定吉日良辰,穿黑衣,乘素车,车上要竖起云霓的旌旗,车盖要装饰翡翠鸟的翎羽,清风徐徐,雨后无尘,轻车快骑,前往神山,去拜见神女。”
“嗯。这二呢?”
“这二么——大王想去见,只是大王一厢情愿,见不到神女,也只能扫兴而归了!”
楚王急了:“这是为何?”
宋玉从容地说:“大王啊!阴阳隔境,神人有别,从此上溯千万年,谁又真见过神女了?先王也只是偶尔一梦,哪有亲见之事?就是梦中所见,也是若即若离、恍惚缥缈啊!那神女佳丽而不亲,薄怒而不犯,欲去而不可留,可慕而不可求,只能想象之,岂能亲见之啊!”
楚王一脸失望:“那可怎么办呢?我们兴师动众地去了,不是白去了?”
宋玉这时才把最想说的话说出来:“大王啊!与其去追寻那虚无飘渺的梦,倒不如关怀万方之民,心忧邦国之难,开启贤良进仕报国之路,让他们辅佐君王,匡正时弊,这样,就能使我大楚国运昌盛,百业兴旺,如神相佑,如仙相助,再振武王、文王之雄风,再现成王、庄王之基业。大王您也必定受到万民拥戴、四海称贺,从此您九窍开郁,神清气爽,延年益寿,不是神仙胜过神仙,这可比徒劳无益地去枉寻什么神女,要实用得多!”
直到此时,那个“服”字的效果才明白显现——楚王如梦方醒、半晌无言。眼看楚王就要被宋玉说服了,顾祺却不安起来,他急忙说,大王啊,宋玉之梦,真真假假,不可全信;大王亲梦神女,最为重要。下臣恳请大王,继续求梦。云梦、云梦,这云梦台是个求梦的好地方。俗话说“夜长梦多”,只要大王长时去梦,总会梦见真神女的!金丛、倪印俱都附和,说大王亲梦好。楚王却动摇了,唉,我等已梦了数日,并未梦见神女影子,哪有宋爱卿梦得精彩、说得精彩呀?!宋爱卿适才一番佳辞妙句,绚烂奇绝,可说是《神女赋》已大功告成。寡人一边听之,一边犹如做梦,巫山神女,似在眼前,如闻其声,如见其形,真是快莫大焉,何须再梦啊!云梦夫人也说无须再梦。周石和顾祺又说就是不梦,大王求梦辛苦,也应在这云梦台多多将养些时日。宋玉则说大王现在不是将养的时候,我这次离宫出走,虽有罪错,可是所看民情,令人心焦!楚地千里,旱魃肆虐,禾苗枯黄,田地荒废,农夫辍耕,流离乞讨,长此下去,恐导致国力危败!民情如火,延宕不得,故此,特奏请大王急办两事,一是开仓放粮济灾民;二是掘渠引水御旱灾!楚王说掘渠引水回郢都再议,开仓放粮是金爱卿的本份。金丛却说百姓安居乐业,不须放粮;就是放粮也是我仓廪大夫的事,与你宋玉何干。云梦夫人想帮宋玉,遂对楚王耳语。楚王便叫宋玉协助金丛放粮。金丛闻言大惊,这个宋玉,夺了文府,还想夺我的粮库啊?休想!他“扑通”跪地,哭求楚王,别让宋玉插手放粮之事。楚王见他涕泪交流,心一软,应承下来。随即又吩咐众人去换下睡衣回郢都。大厅内就只剩云梦夫人和宋玉了。云梦夫人早已对这个美男子看得眼馋,她趁机凑近宋玉,含情脉脉地对他说,宋大夫真乃千古奇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哪!让他们回郢都吧,我央求大王,让你在这里多住几天,多写点儿诗文。说不定由我日夜陪着,你还能做出更好的梦哩!说着,她把手就搭在了宋玉肩上。夫人自重!宋玉一下子就逃开了。
云梦台外的回廊,楚王等已在前面走了,周石还粘着宋玉说话。宋玉老弟呀,我真佩服你,只要有你在大王面前,得好的总是你!你这是什么话?拿着朝廷俸禄,就要为朝廷谋划,什么得好不得好?你这话说得真好听,怪不得大王喜欢你呀!可是,咱们弟兄之间得说实话,你真的就是全为朝廷谋划,没为个人谋划吗?没谋划,你怎么从村野进了宫廷?没谋划,你怎么从下大夫升为上大夫?你今天为大王说梦,没有谋划呀?你那梦中的女子真是巫山神女?哼,你瞒得了大王,瞒不了我——怎么这么巧,你偏在这个时候就梦见了神女呀?我看你梦的不是神女,而是你那个春蕙吧?你糊弄大王,也叫为朝廷谋划吗?老弟呀,人不为自己,天地不容,你为自己谋划也是对的嘛,你谋划得好,混得比我周石强,我才是个下大夫,你已经是上大夫了,可是我真心羡慕你、真心为你高兴哪——我这可是掏心窝子的话了,谁叫我们是同窗学友、亲如兄弟呢!只是呀,为了贤弟你的官做得更高、前程更大,愚兄今天不得不给你提个醒,有些地方你还谋划得不够啊。你不能把云妃娘娘不放眼里呀!这朝中情形你知道,大王对王后可是没啥兴趣,那王后又有病;大王连上朝听政也叫云妃娘娘伴着,云妃娘娘可就是半个王后呀!跟她靠近了,你可就是官运亨通、财运无限。有事无事,云妃娘娘那里你得多去去、多谈谈、多待待、多讨她欢心。你可要看清喽,这王后的位置,迟早都是云妃娘娘的!
宋玉根本没有听进周石那一套,待周石说完,他却冷不丁地问:我托你带的信,可带到了?信?周石一惊,旋即装糊涂,什么信?就是早先我请你给我家里和春蕙带的那两封信哪!哎呀,我都忘了跟你说了,那两封信,我、我把它弄丢了!真丢了?真丢了!你可曾将信拿去讨好别人?周石慌了:啊、没、没有啊!唉,我还会喊你周兄吗?宋玉说完拂袖而去。
周石在后面瞪着宋玉的背影,瞪着、瞪着,忽又笑了。嗨,我何必怄这眼前之气呢,当下最要紧的,是要在朝廷站稳脚跟,只要我这脚跟站牢了,还愁收拾不了你一个宋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