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朝廷的大门,已将好谏的宋玉关在了外面,唐勒、景差也被贬离,朝中清一色的都是好谀恶直的佞巧之臣,他们爱恭维,楚王爱听,表面一团和气,上下相安,一时间竟让楚王那好大喜功、刚愎自用的原本之性,又得以膨胀。其愈膨胀,朝中谄谀之风便愈盛,而谏风则随着宋玉、唐勒、景差等人的远去,烟消云散。
佞巧之臣也做些表面文章,以显示他们在为国尽职,为王尽忠。做一夸十,讨王欢喜,使楚王愈来愈觉得国泰民安,诸事无忧,只须寻欢作乐,安享时光。
然而,身处江湖之远、时时目睹庶民百姓在水火之中煎熬的忧国之士,是“安享”不了的。就在朝廷向宋玉紧闭了谏门之际,有一个人,却凭着“老面子”,闯进了这扇大门——他就是楚国的三朝老臣庄辛。被楚王疏斥远居巫郡的庄辛,自那日向楚王上书检举有人倒卖军粮后,苦苦等待许久,也不见有什么查处的动静。他潜入郢都打听才知道,楚王现今已被佞臣架空,自己的上书,根本没有传到楚王手中;他打听到,尊崇屈原、反复呈谏的宋玉,被群小排挤,罢黜离朝;他还打听到,新封的“州侯”周石,还有夏侯、鄢陵君、寿陵君几个佞臣,整日陪着楚王游乐,不理朝政。庄辛越打听越气,就想直面楚王,犯颜一谏。可是想见楚王,难上加难。无奈之际,他便去荆山练兵场找到老柱国求助。老柱国对倒卖军粮和佞臣围君、良臣被汰,愤慨不已,可是军营难离,他便给了庄辛一枚军符。
老柱国和庄辛一样,也是朝中老臣。那军符乃是先王所授,凭此他执掌兵权数十年。军符有先王之尊,杀伐之威,凭此见楚王,他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庄辛有军符在手,谏心便更加迫切。他要找一个恰当的机会,把他一肚子的怨愤和盘托出。
在郢都城郊的一条大道上,道旁绿树掩映,在这里可以看到郢都城墙模糊的轮廓,远处则可见起伏的山峦——此地正是当年庄后拦驾谏君的地方。
楚王和云妃坐在敞蓬轿车上,被众多骑马的士兵和一伙儿近臣前呼后拥着,前往云梦泽去狩猎。他们携带的弓箭、套竿、猎网、木笼等等猎具甚多,还有不少猎犬和猎鹰。长龙般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尽显王家气派。
顾祺和周石并马而行,二人边走边窃窃私语。
顾祺:“现在好多了,大王去打猎是一路顺风啊!厉声厉色的屈原早走了,多嘴多舌的宋玉也没呆下来,不合群的唐勒、景差也离朝而去,闲操心的庄王后也不在了,大王现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用顾三虑四了!”
周石连连点头:“是啊、是啊,清静多了,省心多了!”
顾祺笑着:“我还没说完呢,再不用你这州侯像当初那样,鞍前马后地跑着编瞎话诓人了!”
周石愣了一下:“我……”
顾祺笑指周石:“忘啦?我可记得清楚呢。当年,就是走到这个地方,也是陪大王去打猎——”接着他模仿周石当年的情状,学其声音,“大王,大王!启奏大王,云梦泽的兵法演练,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大王前去检阅!”说到这里,他恢复自声,“哈哈,本来是去打猎的,你瞎编说是看兵法演练,把那个庄后都蒙住了!”
周石笑着对顾祺拱手:“嗨,我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蒙住庄后呀?还不是多亏您夏侯大人巧妙运筹、从中成全哪!又多亏大人您尽力推荐,周石才被大王封了个下大夫,从那时起步,周石才有今天哪!”
顾祺接过话说:“周大人哪,你现在贵为州侯了,和我这夏侯平起平坐,就不要太过谦了!”
周石再拱手:“非是过谦,周石能有今天,全凭夏侯大人一再推荐,大人就如同周石的再生之父,对周石恩重如山哪!”
顾祺望着周石点头:“我没有看错人,才一再推荐你,没有看错人哪!我们快跟上大王,不能让大王寂寞了!”
周石连连点头:“嗯嗯。”
二人催马赶上楚王的轿车,并分走在车的左右。
车右的顾祺:“大王寂寞了吧?”
楚王正手持弓箭在车上试射,显得很兴奋:“没有,没有,王后娘娘知道,寡人正练瞄准呢!”
王后——云妃笑着接话:“陛下一会儿说瞄准老虎,一会儿说瞄准麋鹿。”
车左的周石:“大王啊,您瞄累了,就歇歇吧,到了狩猎场,您还要真瞄真射呢!您……您看看景也行啊,您看这一路上,山也好,水也好,林子也好,您多看看能解乏呀!”
楚王笑着对周石说:“寡人也不瞄准了,也不看景了,寡人就想再听听你周爱卿唱唱那个什么、什么‘好歌好辞,为您歌唱’!”
周石“啊”了一声,笑着:“那好,那好,下臣就再为大王献献丑!”他遂清清嗓子,仍和当年那样,怪腔怪调地唱起来:
大王,大王,
富贵吉祥。
好歌好辞,
为您歌唱。
大王,大王……
周石忽然顿住了:“哎呀,歌词忘了,我就只唱……”他机灵地只将以下两句反复歌唱——
大王,大王,
万寿无疆……
楚王听得美滋滋地:“哈哈,当了州侯,嗓子越发好了!”
云妃笑着:“只是这歌辞越发少了!”
顾祺接过话头:“可是少得精当啊!”他又回过头对后面并马走着的倪印和金丛说,“你们说,州侯唱得怎么样?”
倪印:“太好了!”
金丛:“太妙了!”
倪印紧接着再说:“太、太精要了!”
楚王扭过头问倪印:“嗯,倪爱卿,何谓太精要呀?”
倪印说:“大王啊,以前那个宋玉,什么歌呀、辞呀、赋呀的编了那么多,有什么好呀?全是变着法儿、绕着弯儿指责大王您;而今工尹大人、州侯大人,只消‘大王、大王,万寿无疆’一句话,就胜过千言万语呀!只要大王您万寿无疆了,什么都好了,百官都享您的福,万民都享您的福哇!”
楚王更加美滋滋地:“那——寡人就万寿无疆吧!哈哈哈哈……”
行进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楚王不明地:“嗯?怎么不走了?”
顾祺向前方望望,说:“唔,队伍太长,看不见前面怎么了。下臣去看看。”说罢,他就打马向前走去。
顾祺快接近猎队前方时,就听见有争吵之声。他勒住马缰,手搭凉棚往前看,只见猎队的最前方。一位骑马的老者,横马立在路中央,挡住了猎队前行,几个开路的士兵,正在对他训斥。
一士兵:“让开、让开,你怎么还不让开?”
老者傲然不语。
另一士兵:“你听见没有?叫你让开!”
老者仍傲然不语。
众士兵一齐吼叫:“让开、让开、让开……”
顾祺正要上前处置,却听老者开口了:“吼什么吼?我刚才说的你们没听见哪?既然我来了,就不会轻易走开。我要死守在这里了!”说至此,他拍拍身后缚在马背上的一卷东西,又接着说,“看看,我行李卷都带来了!”
听到这些话,顾祺一愣:这声音好熟!再细看老者面容,不由一惊——这不是庄辛吗?对,就是这个老家伙!准备上前的顾祺,又犹豫不前了:这老家伙不好对付,可以说我就不是他的对手!他略一思忖,迅即掉转马头又往回走。
这里的争端仍在继续。
见几个士兵无法喝退老者,一名高个军官走上前来,审视着庄辛:“哦嗬,这么大口气,是要成心赖在这里,不让路了?你是什么人?”
庄辛眼一瞪,说:“我是朝中老臣!”
高个军官上下打量着庄辛:“老臣?老臣也不能拦在路上!”
庄辛口气很硬:“我就是专来拦路的!”
高个军官轻蔑地冷笑:“哼,这口气!你知道你拦了谁的路么?”
庄辛说:“当然知道,楚国的大王!”
高个军官眼一瞪:“知道了你还拦?你不怕死么?”
庄辛捋捋胡须,泰然地:“你看我多大岁数了,还能怕死?”
高个军官以命令的口气:“走开,劝你快走开!耽搁了大王打猎,你吃罪不起!”
庄辛“嘿嘿”一笑:“他不打猎,我还不耽搁他呢!”说着,他跳下马来,然后指着马背上的行李说,“刚才我不说了吗?我行李都带好了,不光要挡在这路上,我还要住在这路上!”
“啊!?”士兵们都不由一声惊呼。
高个军官怒指庄辛:“你别不识抬举!你不说你是老臣,早就用棍棒把你打跑了;是老臣,你也不能拦大王的路,再不走开,我们禀报大王,不管你是什么老臣、新臣,只怕立即叫你死在这里!”
庄辛蔑视地说:“我还劳你禀报么?我这就直去见大王!”说着,他牵马就冲着猎队走来。
高个军官一挥手,众士兵齐举武器挡住庄辛。
庄辛瞪一眼众士兵,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枚军符来高高擎起:“我有军符在身,你们谁敢阻挡!”
众士兵愣住。高个军官近前细看庄辛举着的牌子,一惊:“军符?真的、假的?”
“哼哼!”庄辛一声冷笑,“你当的什么兵?连军符都认不清!”
高个军官一脸狐疑:“军符是老柱国调兵用的,怎么会到了你手上?”
庄辛傲然地:“就是老柱国调我来见大王!别罗嗦,快闪开!”
高个军官只得向众士兵挥挥手,众士兵便让开了道路。
庄辛牵着马、举着军符前行,口里不时喝着“闪开、闪开”,猎队皆依次为之让路。
楚王车辇前。顾祺催马至此,忙下马禀报:“大王!”
楚王已等得有些焦虑:“顾爱卿,前面怎么不走了?”
“哎呀,大王!”顾祺急切地说,“那个不知事的又来了!”
“哪个不知事的?”楚王一脸蒙然。
顾祺说:“就是那个庄辛呀,最爱多管闲事的!”
楚王“哦”了一声,面带怒容地说,“就因他多管闲事,还多嘴多舌为那屈原叫屈,寡人才叫他离开郢都的。怎么?是他在前面挡道?”
顾祺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进而激将地说,“嗨,他哪里把大王放在眼里,硬是挡在道上不让走,谁都赶不开。看来,今天这个猎,是打不成了!只有……”
没等顾祺说完,楚王就恼怒地说:“这还了得!侍卫军!”
走在车前的几名骑马侍卫应声回头拱手:“在!”
楚王果断地下令:“快到前面,将那挡路之人绑来问罪!”
不料,楚王话音刚落,就听庄辛吆喝着“闪开”,已经来到了车辇前。
一见庄辛,楚王就向侍卫挥手:“给我拿下!”
几名侍卫跳下马来围住牵着马的庄辛,正要动手,庄辛大声一喊:“大王且慢,庄辛没有犯罪!”
楚王喝道:“胆敢拦挡王驾,还不是犯罪?拿下!”
庄辛大声呼阻:“慢慢慢!请问大王,是王驾为重,还是江山社稷为重?”
楚王瞪着眼:“当然是江山社稷。怎么啦?”
庄辛理直气壮地:“下臣就为江山社稷,才来拦挡王驾!你要不想要社稷了,就把下臣拿下吧!”
“嗯?”楚王一愣。他怒目逼视着庄辛,“怎么讲?”
庄辛从容而言:“大王若是去上朝理政,或是去抚恤百姓,庄辛拦驾,那是罪不容赦;可是,大王若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兴师动众去游猎,这个王驾,庄辛就非拦不可!庄辛跟随先王多年,先王可不是你这个样子!”
庄辛短短几句话,竟使楚王一时无言。
有楚王在此,顾祺似乎又增了胆量,于是站出来救驾了。他睥睨地看了庄辛一眼,说:“谁说大王是去游猎了?”
楚王也振作起威严:“是啊,谁说寡人是去打猎?”
周石见有利于自己表现的时候到了,也接过话头:“这位老先生哪,原来你就是庄辛。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说你是三朝老臣。今日一见,你果然是老了!唉,人就怕老啊。老了容易犯糊涂,老了容易把事情弄错。看看今天,大王明明是去云梦泽观看军队演练,是去阅兵呢,为国操劳,大大的正事,你怎么说成是去游猎呀?”
庄辛瞥一眼周石:“哦,这位说话的官员是哪个?今天就你面生呢!”
“嘿,庄老先生哪!”顾祺接过话,不无讥讽地说:“你离朝久了,当然有不识之人。”他指指周石,“这位周大人,是当朝新工尹。那位和你同朝为官的老工尹,早就退养了。可是人家一退下来,就百事不管,从不多嘴多舌!”
云妃又接过话:“庄大夫不知道吧?周工尹现在还贵为州侯呢!”
庄辛听了眨眨眼:“哦?”他走近两步,看着周石,揶揄地,“原来你就是州侯?哎呀呀,我知道你的大名的,叫周石是吧?久仰、久仰!嗐,前些时我到郢都,还听到大街小巷都有民谣——在夸你呢!”
“哦?”周石愣了一下,眼前这个陌生而又有来头的老臣,说的话叫他真假难辨,也不知怎样接话,只好等他下文。
“民谣是这样说的啊!”庄辛脱口而出说道,
“朝中出了怪事,
宝玉不胜顽石。
宝玉扔到荒郊,
顽石留在丹墀。”
周石虽然一下听不明白庄辛念叨的民谣话中之意,但他却能判断出这对他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他不能上眼前这个老头子的当,不能把他的话真当作夸奖来看。所以,庄辛说完后,他只是很平淡地说了句“谁知道你说的什么!”
庄辛却紧接着说:“嗨,这么简单都听不懂?这宝玉当然是宋玉,顽石就是你周石啊!人家宋玉那么好的才华,为国出了那么多的力,没想到宝玉却被踢到荒郊,你这块石头倒能稳立朝堂,还又是尹又是候的升官,这民谣是在夸你能耐大呀!”
庄辛几句话,把周石呛得满脸通红,但一时又拿不出话反击,只在嘴里恨恨地说:“你、你……”
顾祺赶忙来给周石解围,他瞪着庄辛说:“庄老先生,大王在这里,岂容你胡编乱造,哪里有什么民谣,都是你一派谎言!”
周石紧接着顾祺的话:“对,谎言,谎言!”
庄辛却“哈哈”一笑,然后说:“原来你们也会说谎言二字,真不怕羞!”
周石看看身边的楚王和顾祺,胆子渐壮,他质问庄辛:“谁不怕羞?”
庄辛连楚王也不怕,岂惧这个“顽石”,他直指周石说:“你怕羞!我问你,刚才你说大王是去云梦泽阅兵?”
周石梗着脖子答:“就是、就是呀,大王日理万机!”
庄辛不动声色地又问:“那——是谁在云梦泽操练军队,请大王去阅看哪?”
周石说:“当然是老柱国!”
庄辛瞪着周石看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哈哈……州侯啊州侯,原来你是个撒谎的州侯!哈哈……”
顾祺怒指庄辛:“别笑啦!你怎么嘲笑朝廷命官?工尹、州侯都是大王所封,你这不是蔑视大王吗!”
庄辛转身对楚王,说:“大王啊大王!下臣就刚从荆山老柱国那里来,根本没有云梦泽演练之事。”说到这里,他高举起军符,接言,“还是老柱国赐我军符,助我庄辛见君哪!”
楚王看着军符一愣:“啊?”
顾祺却冷笑道:“哼哼,这才是真撒谎呢!老柱国能给你军符?假的吧?”
楚王身后的金丛、倪印都跟着起哄:“假的吧?假的吧!”
楚王向一旁的侍卫们一努嘴:“拿过来!”
一侍卫从庄辛手中拿过军符,上前交与楚王。
楚王接住军符一看——是真的,口气就缓和了许多:“庄大夫啊,军符非同儿戏,怎么到了你手上?”
庄辛说:“为了能面见君王啊!”
楚王说:“你早已告老退养,衣食无忧,正应该颐养天年,为何非要见寡人?”
庄辛说:“实有直言相劝!”
“哦?”楚王皱皱眉,很不情愿地说,“那你、你就说吧。不要罗嗦,简而言之,简而言之!”
“简而言之?”庄辛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然后他神色严峻地一边指点着人、一边一字一板地说,“君王左州侯,右夏侯,车后跟着鄢陵君、寿陵君,专会放纵游乐,不顾国政,郢都必危,楚国必危呀!”
没想到庄辛说得这样刺耳,楚王哪里听得下去,他拍了拍车栏,气恼地说:“先生老糊涂了吧?我郢都何危之有?楚国何危之有?”
楚王身边的人,都对庄辛群起而指责:“是啊、是啊,你真是老糊涂了,现今大楚国是太平盛世!”
金丛也忿忿地高声嚷道:“哼,说什么郢都必危,你这人我知道,就爱搬大话吓人。郢都现在是防卫森严、牢不可破!”
庄辛望着金丛,一声冷笑:“鄢陵君先生,仓廪大夫,真的防卫森严么?那么多军粮都被盗卖了,怎么没防住啊?”
金丛、顾祺听了一愣。他们赶紧对楚王说:“大王啊,他真是老糊涂了,尽胡说八道!”
仗着人多势众,倪印也瞪着庄辛说:“说什么楚国必危,我大楚是强盛之邦,将要称霸中原!”
庄辛望着倪印,轻蔑地一笑:“寿陵君先生,从不习文的文府府尹,强盛之邦,不是现在,是在以往。当年楚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那时我大楚真是强盛之邦啊!唉,如今只能说是衰微之邦了!”
楚王瞪一眼庄辛:“你何出此言?我大楚怎么就衰微了?”
顾祺便凑近楚王说:“大王啊,他这是一派胡言哪!那庄王是他的祖先,他就拔高又拔高;大王您和他隔着血脉呢,他就贬低又贬低。别听他罗嗦了!”
周石也靠近楚王,小声说:“夏侯大人说得极是!大王啊,此人满口狂言,就是个疯子!”
楚王又拍拍车栏,怒指庄辛:“庄辛,你拦寡人的王驾,就是要说这些疯话么?”
庄辛一愣:“疯话?”继而痛心疾首地,“别人说是疯话,我可不听;大王若认为是疯话,那就糟了啊!下臣说的绝不是疯话,而是肺腑之言,是言之有据呀!当年庄王为何强盛?就因他身边人才济济!而今楚国为何衰微?是因大王您身边小人成堆呀!你看你现在的身边,还有没有仁人君子、还有没有文武英才?早先的屈原被你放逐不说,以后凡是忠直之士,都被你罢黜。那唐勒、景差忠心耿耿,勤于国事,你把他们免了。宋玉我虽然没见过,可他的诗文我是百读不厌,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哪!他频繁谏君,更是十分难得,若不是赤忠之臣,谁肯为之?!可是这样的人在你朝中也呆不下去。你身边就只有一群只会阿谀逢迎的小人围着你了。下臣我年过花甲,曾仕三朝,几十年来体悟最深的就是一句话——要知衰与兴,但看君旁人!面对大王现今的君旁人,下臣才不得不说出郢都必危、楚国必危的大实话,就为了能使大王警醒,大王怎么能当成疯话呀!”
庄辛说罢,周石、顾祺、金丛、倪印等“君旁人”皆是一脸怒色。
周石凑近云妃,有意地嘀咕:“哼,君旁人,君旁人,娘娘您不也是……”
周石还没嘀咕完,云妃就按捺不住地对楚王说:“君旁人,君旁人!大王啊,这里除了您,我们都是君旁人了,不用说,我这小小的王后也成了楚国的祸害了?是不是你把我们都处置了,郢都才不危、楚国才不危了啊?是不是……”
“爱妃息怒!”楚王以手势制止云妃再说下去,他转过头怒对庄辛,“庄辛!寡人今天让你说话,就是宽宏大量了;你又说了这么多过头话——不是疯话也是过头话、梦话、没来由的话——叫寡人生气!你……寡人看在老柱国的颜面上,又看在庄先王的颜面上,姑且就容忍了吧。只是,你再不要多嘴多舌,寡人一句话也不想听你再说了,你快走开吧!”
庄辛瞪大眼看着楚王:“如此说来,大王是听不进老臣的话了?”
楚王不耐烦地摇摇头:“虚言妄语,寡人怎么能听,去吧、去吧!”
“您这样厌我、烦我?”庄辛失望地说,“那好。老臣现在虽然没住郢都,可是还住在巫郡,巫郡也是楚国的地盘啊。既然大王执迷不悟,郢都就危在旦夕、楚国就要国难当头了!我还呆在楚国干什么?老臣请求大王,准许我到赵国去避难!”说到这里,他指指马背上的行李,接着说,“您看,我把行李都带好了!”
“你……”楚王一愣,继而又忍住怒气,向庄辛挥挥手,“好、好、好,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只要不在这儿罗嗦!”
庄辛闻言擦了一下眼中冒出的泪花,随即翻身上马,向楚王拱拱手:“老朽避难去了!”遂打马离开脚下的大路,沿一岔道,扬长而去。
顾祺等近臣眼瞪着庄辛远去后,突然同时暴笑:“哈哈哈哈……避难?避什么难哪!”“我大楚国千年昌盛,万年吉祥!”“对,对呀!让他去避难吧,这老家伙走得越远越好……”
楚王的猎队又照样前行了。
郢都必危,楚国必危!“危”,而且“必”,绝不是危言耸听,仁臣良弼的肺腑之言,不久就应验了——
国弱君怠政荒,正给了坐以待时的敌国以可乘之机。就在庄辛拦驾死谏未遂的短短五个月后,秦国派大将白起,率兵攻楚。不堪一击的郢都迅即被攻破,楚王惶惶如丧家之犬,逃往陈地。以后就只能以小小的陈地为都,名为“陈郢”。
郢都沦陷不久,被朝廷流放多年、深感楚国无望的屈原,在汨罗江投水自尽!
听到屈原殉国的消息,又读到屈原临终前所写的《怀沙》,久寻屈原而不遇的宋玉哀伤之极!他赶至汨罗江畔,泣血呼号,痛悼屈原: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先生啊先生,我百寻不遇您,总想向您请教,不知早先困惑您的那些疑问可有了答案,谁知您至今也没有啊!“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夫惟党人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您在《怀沙》里,仍然在为黑白颠倒、善恶混淆、凤凰入囚笼、鸡鸭畅欢笑这种种不公而愤懑啊!仍然在为朝廷亲石弃玉、君子报国无门——这忠臣义士最伤心之事而不解、而哀叹啊!
先生啊先生!总想向您问道,不知早先困惑您的难题可有了解说,谁知您也求索未果啊!“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抚情效志兮,冤屈而自抑。”您在《怀沙》里,说您被忧愁苦闷长期困扰,无限的冤屈久埋心中,哀莫大于心死,您是求索无果、绝望之极,才以身殉国的啊!先生啊先生,您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求索、去问道了么?呜呜呜呜……
汨罗江畔,宋玉大放悲声!
国难当头,故乡已被秦军占领,父母安在?宋玉风尘仆仆回到腊树园,却见村子里异常萧条冷落,父母和乡亲已离乡背井去逃难,不知所往何方。
此后,宋玉的生命历程,暂用“王”来计时吧——以王位更迭为阶段。
头一个王,当然仍是宋玉离朝时的楚襄王。宋玉是二十九岁时失职离朝的,时年正是襄王十九年(公元前280年),距襄王三十六年驾崩,期限是十七年。这十七年的起初,被罢黜离朝、身心俱疲的宋玉,打算永隐乡野,不想再与朝政有什么瓜葛。可是早年读私塾时就培养起来的转益多师的习性,又使他不囿于己见,而是不时留心寻师问道,以修正自己的言行。屈原虽然不在了,可他的书在呀!他在遭受挫折时是什么态度呢?以前读屈原文章时,对这方面似关注不够,现在再寻读之,感受不同啊!“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车既覆而马颠兮,蹇独怀此异路”——屈原是明知前面路不通,也不改变道路,即使车翻马倒依然要前行,自己又怎能知难而退呢?!还有庄辛 ——这位可钦可敬的老先生,多有骨气,为国不危,而不顾自身安危,冒死谏诤,实在堪作我师啊!还有——那个被刖双足而不懈献玉的卞和,历经数十载,受尽磨难,不改初衷,又何尝不是值得宋玉效法之师!还有、还有!当年老塾师一再叮嘱我们要自为自师!宋玉啊宋玉,你自为自师了吗?老塾师是怎么被排挤离朝的?沈子元是怎么遭冤惩的?春蕙是怎么死的?屈原又是怎么流放、怎么死的?那众多的饿殍是怎么死的?都是邦无道用劣弃良、扶恶压善、祸国害民所致啊!天生我宋玉,七尺男儿,岂能坐视这无道之邦肆意而为?邻里有火,尚应奋力救之;邦国有危,安可袖手?先生白教我了?万卷书白读了?读书不用,先生、父母、乡亲、一切一切盼我有作为的人,你一个都对不起!——在这众多“师”的教导下,宋玉又振作起来。他将自己的谏政之思充实完善,形成了比原来的谏政书更加详细的治国建言。此后,他就一边卖诗文维持简单生计,一边奔波在谏君的路上。他自信治国建言不亚于和氏璧,治无道,才导致邦无道,治国建言,正是为了治有道啊!为了谏君方便,他寄寓在他乡一个村子里。乡民们为支持他为民请命上谏,帮凑给他一套车马,以利出行。可是郢都失陷后,另在陈城建都的楚襄王,身边佞臣本就不少,佞臣荐佞臣,佞臣便愈益多,他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君挡道,贤士报国无门,宋玉焉能接近君王!宋玉苦研屈原作品多年,笃行屈原遗愿,坊间盛传他是“屈原弟子”,朝中佞臣明知楚王讨厌屈原,一说到宋玉,就巧借“屈原弟子”行谗,楚王恼怒,便抛下了“永不见宋玉、凡来即逐”的狠话。宋玉徒劳奔波十几年,直至襄王驾崩,也未得一见。有谏难达,有愿难酬,有志难伸,宋玉的心神,便一直在苦闷、迷茫、焦虑、悲愤中煎熬着。“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倚结軨兮长叹息,涕潺湲兮下沾轼!”——他笔下的文字,记载了他这段时期的悲苦心境!
早先,当宋玉打听到鄢邑逃难的民众已经陆续返回后,他就及时赶回腊树园,向春蕙父母跪拜谢罪。二老闻女儿殁故的噩耗,悲痛万分;宋玉父母亦心如刀绞,几位老人和村人皆责昏君无道,纵恶欺善。楚国这些年国势愈衰,税负愈增,村民不堪重负,不少青壮年都跑到秦国去种地了,腊树园也是撂荒一片;市贾萧条,百业凋零,宋玉父母的蒸糕早已停做,只得靠收三交二高赋租地维持生计;有些良心的鄢邑邑宰周从,不忍加税虐民,早已辞官而去;新邑宰如狼似虎,成天带着一班衙役逼交租税,拒交者或被强行以猪羊相抵,或挨打坐班房,因此而嫁妻卖子者亦常有之。那个“神算子”苏老四暗地里常说他这回算准了,算准楚国气数将尽。
第二个王,是楚考烈王。在位二十五年。熟悉的襄王在世时,对宋玉就弃远不见,襄王的儿子考烈王,对宋玉十分陌生,又时常听到伴父王的老臣说宋玉的坏话,对宋玉已是未见先厌,宋玉几次求见,更被拒之门外。陈郢遥远,囊中无资,年岁日高,宋玉也不想再徒劳往返了,便靠多次修书致君。可是一封封注满心血的书信均都石沉大海,“君之门以九重”,连书信也别想达君,全被佞臣截毁!这期间,楚国政局更是每况愈下,连遭强秦侵犯,都城频迁,朝不保夕。宋玉谏君之心也日渐低落。此时,却有一件他认为比谏君更迫切之事萦绕心头,就是楚国文府之忧:原来自己和唐勒、景差精心整理的文府浩瀚典籍,早随郢都失陷而沦落秦手。听说秦将文府封存多年后,近期已经启封清检。楚国在强秦的进逼下,节节败退,不断地削地挫兵,自保尚且艰难,收复郢都和诸多失地,更是毫无希望,楚国文府中那数百年积存的珍贵文典,命运便岌岌可危,随时会遭毁弃!年逾五旬的宋玉,救典心切,便化名“子渊”,潜入原郢都秦人经管的楚文府,作了一个记注仆。秦国正将楚国文府这些典籍遍览细选,摘录有用者留存,正需要人手。宋玉在这里勤于文案,颇得管事者赏识。暗地里,他却将极珍贵之典籍抄录于另帛,带出私藏。
第三王楚幽王在位十年,其权位全被其奸邪的舅父李园操纵。
第四王楚哀王在位仅两月就被其兄杀害篡位……
外患再加内忧,楚国是越来越靠不住了!先是那个还有些贤名的春申君黄歇被佞臣李园杀害,现在连国君也命丧亲人之手,照这样下去,秦国不打,自己也要完,还有什么盼头?
——这种前途渺茫、没有盼头的想法,宋玉早就怀有了。在他一次次奔波在谏君的路上,直奔到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都报国无门时,他就透过楚国那连片荒芜的田野,那萧条潦倒的城市,那可望不可及被群小占尽高位的宫廷,看到了楚国正有一种不祥之气在漫延,这不祥之气他名之为“秋气”!楚国的春天过去了,夏天也没有了,那萧瑟肃杀、万木凋零、别生赴死的寒秋来临了!再随着他亲历、亲闻、亲睹的一幕幕惨状接踵而至:楚国几次大的瘟疫流行,夺命无数,腊树园的乡亲十之七、八死于瘟灾,自己的父母、春蕙父母、紫叶父母都无幸免;兵燹战乱又死伤无数,老塾师的儿子被楚军拉去当兵,亦死于阵前;自己举目无亲,和比比皆是的孤儿寡母一样,四方流浪,两目所见,皆是官家的暴戾、百姓的穷苦……呜呼,他更加笃定地认为,这都是害人的“秋气”所致!百感绞心,焉能不发!他便用血、用泪、用一腔愤懑,写出了悲秋长卷——《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
“何时俗之工巧兮,背绳墨而改错!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何泛滥之浮云兮?猋廱蔽此明月。忠昭昭而愿见兮,然霠曀而莫达。”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悼后之危败!”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
……
秋气渐浓,秋气日盛,肃杀万物,只怕再见不到楚国的阳春了!我宋玉,只能用一曲悲秋辞《九辩》,来记下这末世的大楚,难扶的衰邦!九辩、九辩,九九回旋,极尽慨叹,既将当年搁置未竟之《恤民赋》移植入内,更将多年报国无门、伸志无路的无奈、失意、彷徨、忧伤、凄怨、悲愤这种种情愫囊括其中!《九辩》成章之际,宋玉早过了花甲、将近耄耋了,他深感自己余日不多,见君无望,再不能等待了,就以这《九辩》对以前作个告别吧!
此后何去何从?他已经想定了——教书育人!
由于他作出了这个决定,此后发生的事情,竟有出人意外之处,甚至是蹊跷之极——他不但遇到了仿佛再世托生的春蕙,甚至也遇到了托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