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树园是个宜居之地,田好,树多,塘多,旱涝保收。灾荒年别的地方卖饿,这里却常能挨过去。腊树园以村中腊树多而得名。腊树四季常青,因此又名“万年青”,具万古长青之意,象征古老,象征长寿。象征这么好,腊树园的祖先们,便爱上了种植此树,相沿下来,腊树就种成了村树。
在腊树园村自西向东的村道两边,都是房子。当然,房前屋后种的也多是腊树。这些房子大多是茅茨——老百姓习称为“草房”;草房中杂以少量瓦房——也是那种比草房稍强一些的土砌瓦盖的简易瓦房。乡村建房有个习惯,就是门向路开。所以,村道以北的房子,因路在房南,自是座北朝南;村道以南的房子,因路在房北,自是座南朝北了。
宋德根家就住在在路北的一排座北朝南的房子的东头。普通的土围墙、普通的草门楼、普通的草舍,就是宋家的概貌。
宋家是这腊树园村灯熄得最晚、亮得最早的人家。与往时一样,今天宋德根夫妇又是早早地起了床,在厢房里忙活着磨豆粉。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映照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宋德根奋力地推着“拐子磨”。那约有两米多长的木磨拐子,一端的弯头连着磨盘,开榫接上一截横木的另一端则用绳子吊在屋梁上。宋德根那双粗大的手,就握着这截横木——拐子把儿——奋力推拉,那石头磨盘就随着他的推拉“呼噜呼噜”地转动。这是个力气活儿,宋德根虽然仅穿着裸膀的带有补丁的坎肩,但如豆的汗珠,还是从他那略显苍颜的脸上不时地滴落。磨出的浓浓的豆粉浆,不停地流进石磨下面的无梁木桶。旋转的石磨上,一把小勺轻巧地往磨眼里喂豆子。那用水浸泡过的黄豆,搀和着水从小勺里倾倒在磨眼上,随着磨体的旋转,豆和水便陆续地陷入磨眼。灯光映照着执勺人的手臂,映照着执勺人那以家织土布为布料的、同样缀有补丁的蓝色大襟衣褂,也照映着执勺人陈莲那张慈爱、仁厚而又有些黝黑的脸。
他们边干活边说着话。话题不是磨粉做蒸糕的事,也不是已满十二、进入十三岁的儿子宋玉学习上的事,而是当前他们最关心的张先生的身体。只听陈莲说:
“不知张先生今天会咋样?”
宋德根说:“我们昨天还去看了的,应该会慢慢好起来吧?”
“我担心着呢。”陈莲说,“你没看张先生那脸色,惨白惨白的,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我怕他的病随时会反。”
“只有乡亲们好好照料,不让他的病反哪!”宋德根停下磨拐子,说。接着他又感慨地道,“没想到张先生为买屈原的书,遭这么大罪!”
陈莲说:“屈原大夫在鄢邑当了几年官,老百姓都说他好。他人不错,书也肯定不错!”
宋德根说:“是呀,学问、文章那是一流的,人品当然更不错了!早先,怀王要是听了他的话,也不会死在秦国。偏偏那怀王把他给贬了,大材小用他。现在,怀王的儿子坐位了,本该重用屈原,可又加倍惩他,将他撵出朝廷,连小用也没有了。可惜了一个好人才呀!”
陈莲叹一口气:“弄得现在连屈原的书也不敢明着读。”
“不敢明着读,就暗着读吧。只要那书好,对孩子有益。别人又写不出这样的书!”宋德根说着说着也叹一口气,“唉,自古以来,有本事的人多磨难哪。你不知道吧,孔子、孟子都不太平呢。屈原有本事,忌妒他的人能不多?要是人人都不忌妒人,都去学本事,那楚国就有办法了!”
陈莲点点头:“你说的是个理儿!”她往磨眼里喂进一勺豆子,接着说,“我们每天都得去看看先生。”
宋德根说:“就是要去。哎,今天轮着柳七斤的爹妈照料吧?”
陈莲点点头:“是的。可我们也得去去!”
“当然得去,去去心里踏实些!”宋德根口气肯定地说。“唉,张先生这次好险哪,多亏了那个老乡医……”
原来,张鹖先生自那次买书回来就病倒了。寒战、抽搐、心慌、气闷、头晕、目眩、呕吐、腹泻……几乎所有不好的症状,都一齐向这个六十岁的老人袭来,本来就羸弱的他,一下子病成了危急之象!乡亲们无不担忧,尤其那些有孩子读书的家长们,更是慌乱犹如热锅之蚁!他们齐聚在张先生身边,速议出对策来:一是速去请方圆最好的医者来诊治;二是家长们分工轮流在床前照料先生的饮食、起居、浆洗;三是着人去先生的宛邑老家报信——不过要稍候一两天再去,一定要等诊治有个好眉目,如果报个不祥之信,不但人家的家人受不了,腊树园的乡亲们又如何能够忍受?这么好的先生,人人表态就是砸锅卖铁、豁出一切也要治好他的病!
医者很快请到了,是个业已年届六旬的姓寇的老乡医,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弟子。方圆几十里早就传颂这位寇老先生医术高明,治好的大病、重病不计其数。只见他看了看病床上张先生的脸色、舌苔,又问了几句话后,便伸出三个指头,两目微闭,气定神闲地给张先生号了脉。号完脉,想了想,他再仔细地凝视了一下张先生的眼睛,然后一声不吭地移身一旁,示意那个年轻的弟子上前号脉。弟子号完脉后,二人便来到外面坐下。宋德根和一帮乡亲们焦急地跟进跟出,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救星,口里情不自禁地接连问着“怎么样?怎么样?”
寇老先生并没有回答众人的询问,而是开口问他的弟子:“你号的什么脉?”
那年轻人答道:“此人之脉,左寸短而数,右寸浮而紧,关脉虚大濡弱,尺脉沉细无力。弟子初入医门,对脉象之术远未精详,恳请先生指教。”
寇老先生点点头说:“嗯,长进不少,此人的脉象大体是这样。左寸属心,心脉短,为气不足也;心脉数,为心有烦热。现在是即短且数,就是心气不足再加之急火攻心的脉象了。可测知此人平时就体气较弱,现在又遇上了一个什么急难之事,才有此异脉。”
年轻人连连点头说:“是、是,只怕是这样!”
一旁的乡亲赶忙应和:“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就是叫一个急难之事烦累的!”
寇老先生又说:“右寸属肺,肺脉浮,外感风寒是也;肺脉紧,寒重生邪热是也。现肺脉既浮且紧,就是寒气不仅侵及肤表,亦深达内脏,殃及肺金,祸及全身了。因之才有了寒战、发热、咽痒、喉干、鼻塞、头痛诸般症状,尤其头痛起来会绵绵不断,难忍难止,颇为煎熬。”
年轻人又连连称是。
围听的乡亲虽然听不懂医理,但他们都能感受到此医的医道之精,他对张先生的病状说得太准了,因此又跟着一个劲地称是。
这时,寇老先生才转过脸向这些乡亲说:“你们说这位病者是不慎掉进水塘,看来这应是他此次遭病的主因了。这位老先生本就羸瘦孱弱,营卫之气早已虚乏。突遭冷水浸渍,虚乏的营卫如何挡得,焉能不病?焉能不大病一场?唉,为何如此不慎!”说着,他又转过脸继续对那弟子说,“关脉虚大濡弱、尺脉沉细无力也是对的。关脉对应中焦,主诊脾、胃、肝、胆之疾。关脉虚大濡弱,是中焦气虚、阴阳俱伤的脉象。有此脉象,当是风寒湿热之外邪侵犯脾胃所致,呕吐、泄泻、胸闷、腹胀、不思饮食,这诸般症状都会发生。脾胃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人者,全靠脾胃消化水谷,化生气血,现在这样子脾不升,胃不降,中焦不运,水谷不化,气血不生,全身失养,病情怎不日重一日!”
这时,身边的乡亲又一齐说:“正是这样!请寇老先生快快设法!”
寇老先生仍接着说他的:“尺脉对应下焦,主诊少腹、腰、股、膝、胫、足之疾。尺脉沉细无力,又是肾阳虚衰、膀胱虚寒的脉象。肾乃先天之本,如同保国重臣,重臣自身难保,邦何可安?国何可保?既不可保,国之败像必然叠出,这头痛、骨痛、眩晕、耳鸣、腰膝酸软,诸般症状都是应有之败像了。尤其眩晕之症,非同一般。卧时尚可耐受,坐起便会眼花缭乱,站立更是天旋地转,须臾难持也。”
众乡亲又都说是这样。宋德根更是连连称是。他最了解张先生的病况,他曾扶先生下床行走,先生一步未迈,就要晕倒。所以他对寇老先生的诊断,佩服之极。
寇老先生又望一眼年轻人接着说:“诊脉是一件十分精细的事,须得通晓多法,还须虚心静气,再三品度,才能保证无错。如果错诊,便会错治,危害大矣!你所诊之脉,虽得其大要,但也尚有失之精确之处。你说‘左寸短而数,右寸浮而紧,关脉虚大濡弱,尺脉沉细无力。’这只是一种指法所得之脉象。即是以指浮取之法。此法虽能得其要,或得其大要,却未必能得其全要。适才我另用中取、重取以及推寻之法诊之,脉象亦有变化,甚至有大的不同。如何换用诸法,回头我再细讲。眼前,病者急需疗治,得赶要紧的说:我从此病者左之寸关尺、右之寸关尺,皆诊出有涩脉!涩脉者,脉来隐约不现,微细无力,若断若续,涩滞短迟,前行艰难也。此病者不仅具涩脉,还具涩脉之最险之象,便是:指法稍重,则其脉象就如弓弦断绝一般,猝然而去,难寻难待。想此病者,定是平时劳碌失养,近又有急事烦心,再加之跌入冷塘,营卫难御,重寒内侵,脏腑俱伤,气血双亏,才有此涩脉。观此脉象,当为寒热之病,且其病进势迅猛,气血将绝,生机将断,死期不远矣!”
“哎呀!”众乡亲听到这里,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一个胆小的,甚至跌坐到了地上。
“不过!”寇老先生对众人摆摆手,又说话了,“医者也不是神仙,脉象亦只为四法之一端,望、闻、问、切皆不可疏。适才我细看了病者的眼目,竟然还有炯然之色!大凡疴疾如此沉重之人的眼目,多为暗淡无光,犹如残烛将灭。病者有此眼目,异常少见。按循医理,肝开窍于目,目得血能视。肝胆互为表里。病者之目如此炯然,可见其平时的肝胆是健硕的。说不定凭此好肝胆,能救他一命,也未可知。”
众人连同那个年轻人听了都望着寇老先生,急切地说:“如何才能相救,请先生快快施术!”
寇老先生说:“当然要快,还更要准,更不能因快失准!病者首病在心,次病在肺,心属火,肺属金,这就是火克了金的险症了。金又克木啊,肝属木,倘若再晚一步,肺金再克了肝木,也许就真的没救了!”说罢,他迅即从布囊里取出针盒来,递给年轻人说,“用药稍后。先用针刺,最能救急!此病者的寒热邪气已侵入五脏,先针五脏的腧穴。”
年轻人接过针盒,答应着就往里间走去。
寇老先生跟在后面问:“知道用什么针吗?”
年轻人答道:“知道,毫针。”
寇老先生又吩咐:“定要注意补泻!”
年轻人又答道:“虚则补之,实则泻之。弟子明白。”
眼看着年轻人已经准备停当,就要进针了,寇老先生却走上前去道:“还是让我来!”
那次寇老先生亲手针刺过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张先生的病症就见缓解,随后再服下寇老先生开的回阳救急汤等几副汤药,病竟去了大半。家长乡亲们皆为之庆幸,接下来他们轮流精心照料,便日见痊愈。张先生病重之时,小宋玉每日守在先生身边,不思饭食;先生好转了,他才小脸溢笑,还奔走着将好转的消息告诉众学友,让大家分享喜悦。
宋德根、陈莲一边说着张先生治病的事,一边手上做事,不大功夫就将蒸糕上了笼屉。这时,天也亮了。陈莲说:“今天叫玉儿多睡一会儿,他昨晚在先生那里回来得晚。”
宋德根点头说:“是的。”
谁知就在这时,就听上房的门“吱呀”一声响,接着又听院子里有脚步声,再接着小宋玉就走进了这个厨房兼做磨坊的厢房。
“玉儿,你咋这么早就起来啦?”陈莲望着儿子说。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应该是瞌睡很多的时候。
宋德根也说:“是啊,还早呢。”
宋玉说:“爹,妈,不早了,张先生叫今天都去学堂呢。我跟陈六斤他们已经分头给学子们通告了。”
宋德根和陈莲都吃一惊:“啊?你们先生还……”
宋玉匆忙地洗着脸,一边说:“先生说停课这多天了,他怕学子们丢生了;他说他自己好多了,每天躺着太没趣,开开课新鲜,病也好得快!”宋玉说着就拎起书包往外走。
“哎、哎,你还没吃饭呢!”陈莲撵了出去。
“我现在不饿!”宋玉说着就走了。
“我一会儿给你送蒸糕!”陈莲又撵上一步说。
腊树园村的学堂,是村民们齐心合力建起来的。样子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墙是砖的,房顶是瓦的,虽已显得有些陈旧,但无疑仍是这个小乡村最好的房子。村民们大都还住的是茅草房呢。
宋玉是第一个来到学堂。他来时陈六斤的父母已为张先生做好了饭,是熬的容易消化的红枣、莲子、小米粥,张先生正坐在小几案前缓慢地喝粥。大病初愈,他显得比往前更加瘦弱。宋玉先到张先生身前问了安,又到教室里去清扫。刚刚清扫完毕,学友们就陆续来了。
先来的是两个女生。一个叫柳春蕙,就是他爹为建学堂辛苦出力,搬石头砸伤了脚,至今跛行,谁知后来生下女孩,费了许多口舌,张先生才同意叫这春蕙进了学堂。另一个叫苏紫叶,可说是一个小美女,生得要怎么好看就怎么好看,只是还没发育丰满。他爹妈觉得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将来能找个好婆家的,但大字不识多可惜,到六、七岁时恰逢张先生来任教,便好说歹说也入了学堂。先时,三、四个女孩坐在一起读书,读了一、二年,读得好好的。可是后来有两个女孩家里缺人手采桑叶、打猪草,家长也认为女孩家识得几个字就行了,就退学了。这就只剩柳春蕙和苏紫叶相伴为读了。谁知后来又有变:先是柳春蕙的母亲患病,春蕙不得不休学数月帮助照料母亲和接手母亲放牛、打猪草的活路。学堂里便只剩下苏紫叶一个女生了。这紫叶读书本就心不在焉,贪玩成性,进学堂她最感兴趣的就是伙伴多,没有了女伴,她也一样和男生们相处融洽。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就使她辍了学:学堂里有个岁数最大的男生,已经是十四、五岁了,名叫王铁。这王铁也是无心读书,且又正值青春萌动之时,紫叶又长得那么好,他一看见紫叶,就心动难抑。平时他常带些花生、枣子之类的零食,背地里塞给紫叶,尽量获得紫叶的好感。这紫叶其时不过八、九岁年纪,对男女之限懵懂混沌,只觉得这位“王哥哥”挺好的,也乐意和他玩。一日放学后,王铁叫紫叶跟他去桑树林捉鸟,紫叶就跟他去了。到了林中无人处,王铁叫紫叶背过身去,说是要掏一个好鸟给她看。紫叶就背过身去,待王铁说“快看”时才回过头来。谁知王铁已将他的裤子褪下,露出了胯下那个硬邦邦的阳具来,还用手摆弄着说叫紫叶看鸟。紫叶虽然年幼,又岂能不知男女最私密的地方是不能示人的。她吓得连忙跑开了。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母亲,父母惊骇不已,又不好把这事敞出去,便坚决给紫叶休了学。后来春蕙的母亲病情好转,春蕙返回学堂,张先生考虑到她孤身无伴,便劝她也休学算了。谁知春蕙读书心切,不忍离开。张先生也从心底里喜欢这种好学之童,他虑来虑去,便给春蕙安排了一个短学之法:一年四季,每季来学一个月,其余时间带书回家自学。自学所遇疑难,可积攒着来学堂时问先生。这样春蕙既没丢学习,又可分担家务,还避免了长期和男生相处的不便。春蕙便从此弃长学,取了短学。春蕙和紫叶都和宋玉是近邻,春蕙是西邻,紫叶是东邻。求学心切的春蕙,并没有把所有疑难都积攒着,而是有机会就向他的邻居宋玉请教,宋玉也乐意帮人。这样,春蕙虽然是短学,却不亚于那些长学的学子,甚至比不少长学者的学绩要优。紫叶休学后在家无聊,便叫父母来央张先生,也给自己安排了个短学,不过还是学得少,玩得多。由于不用心,也攒不下什么疑问。她见春蕙经常和宋玉接触,莫名其妙地就有些眼热,于是也常向宋玉“请教”,不过,她请教的往往不是她真关心的疑问,就是宋玉“教”了,她也往往没往心里去记,她只是想图个不寂寞。这些时,紫叶和春蕙正在“短学”之期,所以张先生一通告开课,她们就来了。
周石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的。他一看见宋玉就说:“张先生这么快就好了?我还没玩够呢!这些天我用弹弓打鸟,真过瘾哪!”
宋玉听了一愣:这个周石怎么能这样说,还怨先生好快了?因而,便没搭理他。
开课了。柳七斤的爹搬来蒲团、靠垫,病体未愈的张先生斜靠在蒲团上上课。他说停课了这多时日,对不起各位学子。上新课自己精力又不济,先温习旧课。今天就温习《诗经》里的《文王》一章。接着,他就叫学子们朗读课文。他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一束简册看起来,简册是屈原的《离骚》。他从郢都回来就大病一场,屈原的书一直未能看成。小宋玉来照料他时,见到这些书急猴似地翻看,可是很难看懂,只好放下。张先生病稍减轻,便自己先来钻研了。治学严谨的他有个惯例,就是非要自己把教材弄得烂熟,才来教学子的。
琅琅的读书声在学堂里响起来:
文王在上,
於昭于天。
周虽旧邦,
其命维新。
有周不显,
帝命不时,
文王陟降,
在帝左右。
亹亹文王,
令闻不已。
陈锡哉周,
侯文王孙子。
文王孙子,
本支百世。
凡周之士,
不显亦世。
世之不显,
厥犹翼翼。
思皇多士,
生此王国。
王国克生,
维周之桢。
济济多士,
文王以宁。
穆穆文王,
于缉熙敬止。
假哉天命,
有商孙子。
……
周石读了几句就懒得读了。他一会儿自言自语说“这是学过的东西,还有什么读头”,一会儿对左边坐着的学子说“不如再放几天假,让我去打鸟”,一会儿对右边的学子说“呀,你读的声音好大,真吵人”。见大家都没理他,他又回头往后望,看见了紫叶坐在那里也没好好读书,而是在摆弄着自己的小辫子,以为这下可找到了同类,便悄声对紫叶说:“紫叶、紫叶,放学了哥带你去打鸟好不好?”
紫叶还记着一年前那个王铁领他去捉鸟的教训呢,虽然王铁已经退学放牛了,可是父母早已反复嘱咐自己,对男生都要防着点儿,她哪里还敢应承再跟眼前这个已长得五大三粗的周石去打鸟!于是,周石一问罢,她就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
谁知周石却从裤兜里掏出弹弓来,他一边假装往弹弓上装弹丸,一边对紫叶说:“弹弓可好玩啦!”随之口中一声“啪”,就向紫叶射了出去,吓得紫叶一声尖叫跌倒在地上。
课堂上秩序大乱。
张先生惊坐起来,抬头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学子们都把目光投向周石。
张先生便指着周石说:“周石,你站起来!”
周石一边往起站,一边往裤兜里塞弹弓。却被张先生发现,命他站到前面来,问他在藏什么。周石只好掏出那个弹弓。张先生一把夺过弹弓扔在墙角,生气地说:“谁叫你上课玩此物?”
周石撒谎了:“我、我没玩,我在……读书。”
“你真的在读书吗?”
“真、真的。”
“把你书拿来读给我听。”
周石便去拿了书来,任取一段,读那《文王》:
王国克生,
维国之桢。
济济多士,
文王以宁。
……
读了几句,张先生叫停。然后对周石说,“诗三百,早就学过了,现在只是温习。记得《文王》这篇诗,当初我教得尤其细致。现在你说说,什么叫‘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周石搔着头皮:“这济……济……”他用眼神左右求助,就是没人敢给他提醒。
张先生对周石摆摆手:“不要东张西望!温故而知新,温故而知新,温习旧课,理当有新得才是,可是你连故的也不明白。让别人说给你听。宋玉,你来答。”
“嗳。”宋玉彬彬有礼地站起来,答道,“回先生,‘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就是说国家有了众多的贤臣,文王的朝廷才得以安宁。”
张先生点点头说:“嗯,对,回答得好。”
宋玉却接着说:“可是,我的回答与先生的要求还相差甚远!先生说‘温故而知新’,弟子适才只是按故初的理解而答,今日再读《文王》一诗,觉得又有新获。弟子可否将这新获说出,就教于先生,如有谬误,也好及时匡正。”
张先生又点头道:“好,你再接着说。”
宋玉便侃侃而答:“‘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文王》这诗开头八句,全说的是天命兴周,天命护佑文王。纵观全诗,总共五十六句,竟有二十六句是说天命兴周的,加上赞颂祖德这些类似于天命的话,表明《文王》的多半文字都在称颂周朝的天命好了,似乎是天命注定了周朝的兴盛。是这样吗?非也。文中又有这样的诗句,道是‘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这说的是商朝最初也是有天意佑护的,只是后来未能保住;商朝的祖上也是有德的,像成汤王就深得民心的拥戴,只是后世的君主无道,才断送了江山。这又表明,不一定天意就能保住一个国家千秋万代长盛不衰。什么才能保住不衰?诗中还有这样的句子,就是‘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还有‘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别看这只有寥寥几句,言词不多,却是鸟中之凤、鱼中之鲲、诗中之诗了!它极珍贵、极精辟,是诗的主旨,诗的眼目,诗的魂魄,因为它道出了只有人才多多,才能兴邦安国的至理!不知弟子所悟如何,恳请先生指教。”
宋玉说完,恭敬又谦卑地站在那里,等候张先生的指教。张先生却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他先对众学子问道:“你们说宋玉答得怎样?”
对宋玉的回答早就敬佩不已的女生柳春蕙,见先生问话,便情不自禁地喝起彩来:“好啊,真好啊!”
众学子也都跟着说好。
张先生这才说:“是的,是好,宋玉这个‘诗中诗’的感悟,真是太好了!这才是真正地温故知新啊!”他对宋玉招招手,“坐下,你坐下吧。”
宋玉坐下了。周石也磨蹭着想去坐,张先生却说:“谁叫你坐了?”
周石乖乖地又站直了。
张先生踱着步,仍是激动地说:“同师为学,差异何其大!怪不得孟老夫子说:‘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唯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谓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周石,你的智力比宋玉差吗?非然也,你是不用心!我看你弄起歪门邪道,颇有门道——岂只门道,还智力超群呢!你为何就不能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呢?你看你养得——肥哉、壮哉、硕大无朋哉,岂能甘居人后乎?宋玉出身贫寒,家境不济,父母辛苦,收入微薄,生存于困顿之中,却能自强不息;你呢?家道厚实,锦衣美食,所需所要,应有尽有,境况何等优越!正应该以财富助学,发奋攻读,早成大器,却为何懒惰懈怠,不思进取?你父亲多次要我对你严加管教,治治你的骄懒之气,要你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改掉顽劣之性。我何尝没有对你严管紧督?我看到宋玉和学友们也对你有帮有助,可是光靠外力,如何能行?你自己不只不思悔改,反倒顽劣益盛,今天竟然带着这弹弓来闹课堂,你不学,直叫别人也难学,这还了得?你是皮痒了想讨打,不打不自在吧?来来来,再叫你自在一回!”张先生越说越气,他“呼”地从几案上摸起那把戒尺,指着周石说,“伸出手来!”
周石皱了一下眉,头扭向一边,把手伸给张先生。
张先生抓住周石的手,打一下,问一声:“你还长不长记性?你还长不长记性……”
周石已是挨打的老手了。挨打时,他一如既往地把头扭向众学友一边,不无夸张地龇牙咧嘴,那情状倒不全是痛苦的表情,还有要讨得学友们同情的成分。
张先生本就病体虚弱,加之生气,打了几下,就直喘粗气。他把戒尺塞给周石说:“给,你自己打!”
周石就乖乖地接过戒尺,装模作样地自打自手,当然是不用力的假打,还龇牙咧嘴地装作很痛,趁张先生不注意时,还对学友们做着各种鬼脸——不像是在受惩,倒像是在表演。
张先生一下发现了周石作怪。他气愤地夺过戒尺,高高举起说:“来来来,还是我来打,狠打、狠打,打得你皮开肉绽!”
周石这下被吓住了,他对着张先生连连作揖:“先生饶我,先生饶我,我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张先生叹道:“唉,你这话我听了多少遍了!”他疲累之极,也伤心之极。仍掉戒尺,耷拉下头,有气无力地说了声“下课吧。”
学子们陆续走出教室。周石见张先生已经没有注意他,便迫不及待地向门外冲去。一冲出门,他就“哦、哦”地连声叫着,似乎在释放他的压抑和憋屈。张先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脸上写满了失望和无奈。
宋玉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张先生的失望和无奈牵拉着宋玉,使这个连日来本就为先生身体担忧的宋玉,心头更增添了担忧。可是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孩子,一时不知该怎样去安慰一个六十岁的老人。他只有用目光“安慰”着还在发呆的先生,脚下缓缓地走出了教室。
学堂院子里,学子们或踢毽、或跳绳、或抛掷沙袋地玩耍着,宋玉却无心去玩,他还在担忧着先生。他头脑里满装的都是先生那伤心的样子。院子里另有一个无心玩的学子——上短学的柳春蕙。别看她比宋玉还小一、两岁,却也因读书上瘾,读成了一个“小斯文”,所思所想有好多都在学问里,远不止放牛、打猪草、做家务这些了。在这位小斯文眼里,张先生是她敬佩的“大老师”,而宋玉则是她佩服的“小老师”。宋玉的好学和聪慧,早在她心中印象深刻。适才在课堂上,宋玉一番“诗中诗”的妙论,博得了她情不自禁地喝彩,现在她的头脑中还在消化着这个“诗中诗”;又见宋玉像在担忧着什么,凭直觉,春蕙又立即悟到了宋玉是在为张先生的身体而忧,所以她那玩的兴头就调不起来,贪玩的苏紫叶拉她几遍说去跳绳,她也懒得动。
正这时,忽见一个妇人出现在学堂大门外——原是宋玉的母亲陈莲,给宋玉送早饭来了。
紫叶最先看到了陈莲,她叫道:“宋玉、宋玉,你妈来了!”
陈莲笑着递出手中的小布袋:“紫叶,吃蒸糕!”
紫叶摆手说:“大婶,不饿。”
陈莲又让身边的几个孩子:“你们吃呀!”
几个孩子说:“我们都吃早饭了。”
宋玉迎至学堂门口喊道:“妈。”
陈莲笑着递来布袋:“玉儿,你快吃早饭哪。”
宋玉忽地愣了:“我还没吃早饭?”
陈莲笑着嗔他:“你这孩子,早上一醒就往学堂里跑,没吃饭就忘了?快吃呀!”她将布袋塞给宋玉,就转身离去。
宋玉却还在那里摸着头自言自语:“还没吃早饭?……”
周石如获至宝一般大叫:“嗨呀,自己吃没吃饭都不知道!呆子,真是呆子!”
学友们一阵哄笑。
周石早把先生的责罚忘在九霄云外,已进入无比的开心之中。他学着宋玉的样子:“‘还没吃早饭?我还没吃早饭?’宋玉老弟呀,你记性那么好,好多书都背得下来,怎么自己吃没吃饭都记不得?‘还没吃早饭?我还没吃早饭?’你问谁呢?该问你的肚子!”他在宋玉的肚子上摸着,“问这里!”
学友们又是一阵哄笑。
唯独柳春蕙没笑。她嘟哝着:“有什么好笑的!”
放学后,宋玉去村头的水沟里捞了一篮子猪草回来,吃了饭又帮着母亲将这些猪草切碎后,就躲进了自己的房里,说是看一会儿书。可是他进入房里好大会儿,也没见亮灯。这时,已是黄昏时分了,外面都看不清书了,屋子里没灯怎么看?陈莲便放下手头的家务活儿,走进了宋玉的卧室。点亮了油灯,却发现宋玉斜靠在床头,像在想着什么。陈莲觉得儿子有点异常,便问道:“玉儿,你是不是哪里不好了?”
宋玉答道:“没有哇。”
“那你说看书,咋又没看?灯也不点。”
宋玉仍是一种沉思状:“妈,我今天看书不用灯的。”
陈莲笑道:“黑咕隆咚的,不用灯怎么看书?我们家虽不宽裕,灯油还是点得起的。你看吧,我不耽误你。”说着走了出去。可是等她过一会儿再从窗口里看,宋玉仍是没有看书,一大堆书就放在几案上呢,没见他拿一本,只见他坐在灯前,望着墙壁发呆。陈莲更觉异常了,他悄悄喊来正在泡豆子的宋德根,让他看。宋德根也闹不明白儿子是怎么啦。恰在这时,西邻的女孩柳春蕙走进了院子,说是读书遇到了疑难,来问宋玉哥哥。她见宋玉父母站在院子里发愁,就问缘故。陈莲说:“春蕙呀,你来得正好。你宋玉哥哥今儿不知是怎么啦,说是看书,又没看,老是呆在那里,是遇上啥愁事儿了,还是有了啥毛病?叫人好担心哪!你们小孩子一伙的好说话,你去问问。”春蕙便应承着走进了宋玉的房间。过不大会儿,春蕙又走了出来,笑着对眼巴巴等着的宋玉父母说:“大叔、大婶,没啥事儿,宋玉哥哥真是在看书。”陈莲摇头说:“蕙呀,你也不跟我们说实话,没拿书,看什么书?”春蕙笑道:“他看的书外书。”“书外书?”宋玉父母越发迷糊了。春蕙便拉着他们走进了宋玉的房间。
这时,宋玉已从沉思中醒过神来,见父母进来,抱歉地让他们坐。春蕙催促他道:“宋玉哥哥,大叔、大婶正为你发愁呢,快把你这书外书的事说明白呀!”
宋玉这才动情地说:“爹,妈。我在学堂里已经读了五年多了,入学前还读了一些,加在一起,读的书不算少了。你们看看,这几案上、还有床头放的,都是我读过的书。再加上我从先生那里借看的书,就更不算少了。这些书都好,都叫我觉得它们就是我此生的指路明灯,都是叫我开窍、叫我增智、叫我多识、叫我拥有慧眼、慧耳、慧心的珍宝。你们十三岁的玉儿,越来越明白:读书是多么好,多读书是多么好啊!可是读来读去,读去读来,我忽然觉得,还有一本最好的书放在那里,我却没有用心去读:这是一本无字的书,一本书外书,一本比任何书都好、都了不起、都有用处的书啊!”
宋玉父母听得焦急:“玉儿,你快说呀,到底是什么样的书?”
宋玉郑重地说:“就是张先生这本书啊!”
“张先生?”宋德根和陈莲都惊奇莫名。
“是的。”宋玉重重地点点头,接着说:“张先生教了我们五年了。我一直是懵懵懂懂地埋头读书,可是读到现在我才猛然发现,张先生才是一本最好、最值得读的书啊!他那么多学问,定是刻苦一生累积而成!他赞扬这个好学、那个好学,他才是最好学的啊!他的德性,更是如中天之日照耀着我们,使我们温暖非常。他年届花甲,身体孱弱,可是却勤谨不懈,每天起早睡晚,从不轻易旷缺课程。这次为了让我们能读到屈原的好书,竟然冒死以赴,差点丢了性命!他不图财利,为楚育才,已是殊为可贵;为了育才,甚至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要拼上,更是旷古难寻了!他远离家乡,难顾亲人,疏养子女,却把我们这些孩童当做亲人一般,精心施教,广布恩爱,用心何其真诚,何其良苦!我观之再三,先生对每一学子,都视若己出,爱之如一。优者稍有长进,他眉笑顏开;劣者不图上进,他心焦如煎。就说那个周石吧,他顽劣成性,弯木难直。先生为他,花了多少心力呀!可是他以富为傲,以劣为荣,久久不改。今日课堂上,先生为管他,又气个半死。先生大病未愈,还如此不推职卸责,费神管教,就是周石的亲生父母,又该如何?他们惯坏的孩子,掷包袱于先生,先生强撑病体,不遗余力,其真心实爱,远胜周石的亲生父母啊!那圣贤之书里,都谈到要做君子、君子,君子在哪里?张先生就是当今君子、当今人杰、当今做人之楷模啊!我今天没拿书,就是在忆读张先生这本书外书,我从他始来执教,一年一年地读到现在,越读越觉这书大、这书好、这书的旨义非同寻常!当今楚国已是积弱不振,学子们太需要读这样的书,来振发兴楚报国的志向啊!”
宋玉一番话,他父母听得入心入肺,听完后频频赞叹,说是玉儿说得真对、真对,张先生这本书,我们大人也都该读啊!那个小春蕙也听得甚是感动,颤声说宋玉哥哥,你这个小老师今天又给我上了一课。说完她沉默了半晌,忽然又小大人似地说:
“曾听人说谁的书读进去了,谁没读进去,我不明白怎么才叫读进去;宋玉哥哥,今天听你一说,才知道你这书是真读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