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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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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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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圣宋玉》连载

第四章 假好学周石羡大盗 真求教张鹖荐永师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张鹖先生在腊树园学堂的执教,又持续了五年!这五年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自那次一场大病后,腊树园的乡亲们都有这样的预感:先生快走了,至多也只能教一、二年了。连张先生自己也没想到他在这个小地方教了五年后,还能再教五年。可是,这五年就又教下来了。这主要归因于一种依恋,一种情感上的留恋。熟土难离——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由生变熟,对张先生有了吸引力;熟人更难离——那早不看见晚看见的对自己的衣食住行照料得妥妥贴贴的乡亲们,厚道朴实,热心快肠,相处亲密又默契;相处多年的孩子们呢,则简直就和先生成了一家人,即使有的已经休学了,还要时常回到这个“家”里来转转、待待,更不用说那些一直在读、一直未离“家”的孩子了;有的孩子就是因为恋这个“家”,家长叫休学也不休,一直“赖”在这里读,先生能舍得这种“赖”弟子么?还有这个宋玉,十年勤学,羽翼日丰,仁心养成,德范铸就,不仅出息成了张先生心中最理想的才俊,还是他心心相印的忘年知己了,如此相知相爱的师生厚情,又如何舍得抛离?只要身体能撑,他就撑在这里。

五年的岁月打磨,张先生已是六十有四年纪,须发皆白,苍颜尽显了。只是那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还没有减色多少。孩子们的五年是变化最快的,一个个长得不是孩子了——十二、三岁的小宋玉,已经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周石则已是二十出头了。自那次课堂玩弹弓受惩后,周石有了些小变化。这变化主要来自三个方面的力量。一是张先生对其更严的督导;二是周石父亲对其更强的施压——张先生严督后,周石曾有过退学的念头,可是这念头刚冒出来,周顺就“啪啪”给了他几耳光,并给他下了“死命令”:不读个人样,不准回来;第三呢,也是多亏了宋玉的帮助——自那次弹弓事件后,一心为师分忧的小宋玉,便请求先生让周石和自己坐在一起,以方便更多地帮他。当然,这些都是外力。也是人大心大了,顽劣的周石见比他小几岁的宋玉已经学得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了;比宋玉差的苏成、柳七斤他们,引经据典也能信手拈来了;就是再差些的学子,谈论起古今圣贤论及最多的仁义道德来,也能有多个回合的对答了;上短学的女生,且不论那柳春蕙已学有所成、出言多彩,就是贪玩混学的苏紫叶也能背下不少诗句了;还有后入学的七、八岁小童中,有的才读了一年半载,便有资格讥笑周石笨了——所有这些,渐使成人长大的周石越来越感到没有面子,为了这面子,自己也得要有点儿装璜门面的东西啊!可是从头去苦学,实在不情愿。于是他就想了个投机取巧的招儿:他叫宋玉帮他将学过的书中有关仁义道德的句子划上记号,他就多遍地去选读这些句子。时间一长,这个原来在大家印象中说话土哩叭叽的周石,也能土中有文了。比方他在贪玩时别人问他为何这样开心,他说“仁者不忧”;他在掏出弹弓向人炫耀他打鸟的本领时,说“仁者如射”;他在和别的学子打闹时,口里往往冒出一句“仁人无敌于天下”;他手发痒敲了别人的脑袋,马上会来一句“仁者爱人”;他强使比他小的学子听他摆布,就说“义之实,从兄是也”;他见了小美女紫叶,以前只能说“你咋长这么好”,以后则会酸酸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了……

周石常年寄居在腊树园他姨妈家里。一来周石的母亲是他姨妈的亲姐姐,二来这周顺家大业大,为儿子读书舍得花费,把那好吃的、好穿的、还有大把大把的银子钱常往姨妈家里送,所以姨妈待周石那是好上加好。只是姨妈并不是亲妈,亲妈都没有对儿子严加管教,姨妈更不想用严管得罪侄儿,她的“好”,只不过是把周石的饮食起居照料好,让他满意就行了。周石不上进,她也为之焦虑,这虑因主要是怕姐姐和姐夫责怪:人家送来了叫自己一家人都享用不尽的钱和物,人家的儿子学不进去,自己多少要担一点儿责。她和丈夫也曾多次好言相劝周石,要他在学堂里好好学,回来后看看书。可周石哪里把事事都让着自己的姨妈和姨父的话当回事,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贪玩耍闹,玩饿了,闹饿了,就回到“饭店子”里来填肚子。姨妈、姨父无可奈何,还得陪着笑脸侍候他。近年来,周石为了装璜门面学了点儿看家的东西,姨妈从别的家长和学子口里听到了诸如“周石人大了,知道用功了”、“周石说话还能带文墨、抠字眼了”之类的话,像捡了宝贝一样地高兴。她把这当作向周石的爹妈邀功的资本。周石的爹妈听说儿子“言之有文”了,自然满心欢喜。

这天,周顺骑着马来给周石送粮食,一下马,就听到周石在屋里大声读书。周石姨妈将周顺迎到屋里,又喊下学回来在内室读书的周石出来见父亲,连喊几声,读兴正浓的周石才听见,他夹着书走了出来。周顺亲见儿子用功,心中甭提多高兴。他拉周石在身边坐下,问他在读什么书。周石说读的庄子的《胠箧》,这篇文章可好啦!说着,他就又读起来: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周石起始读的时候,斜眼瞄了一下周顺和姨妈,见他们不但恭恭敬敬地听着,还一脸的懵懂,像在听天书。他便心中得意,越发地摆谱——不但声调更高昂,还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就像个大学问家在给小小学童授课。他读了上面一大段后,喘了一口气说:“这篇文章好长、好长呢,后面还多,你们听得懂吗?”

姨妈连连摇头;周顺说:“只听你说什么齐国、齐国的,别的就听不明白了。” 接着,他又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我还真有点儿不相信你长进这么快呢。看你读得这样流利,没有糊我们吧?是不是有错字、白字也混过去了?”

周石摇着头肯定地说:“没有、没有,爹呀,我敢说一个字也没读错!不信我把宋玉喊来作证。”

周顺摆手说:“作什么证,我只要听你讲讲这篇文章的意思就明白了,你能用咱们口头话讲讲吗?”

周石笑道:“爹吔,你不叫讲,我还要讲呢。这篇文章真是太有趣儿啦。刚才我没读完,后面还有两句很好、很好的话,就是‘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两句话你们懂吗?”

周顺和姨妈都摇摇头。

周石便接着说,像先生讲课的口气:“这两句呀,就是打开这篇文章的钥匙——你们听明白了——是打开这篇文章的钥匙!这两句话明白了,其它都好明白了。这两句话什么意思呢?它是说那些偷窃腰带环钩之类小东西的人不算个啥,还没有好结果,而偷大东西的——把一个国家偷到手的人,倒是能成为诸侯,能享大福大贵。说白了一句话:小偷没有大偷好!”

“啊?”周顺和姨妈听了都吃一惊。周顺不无怀疑地说,“这篇文章里真这样说?不是你小子瞎编吧?”

周石仍不失他“先生”的风度:“不、不、不,你们书读少了,见识就少。书里什么不说?现在我讲给你们听吧。《胠箧》这篇文章啊,刚才我念了一大段,还有没念的,整篇文章都讲的是偷盗里面的学问呢。它说人们为了对付小偷,就把箱子锁紧、口袋扎紧、柜门插紧,这只能防防小偷啊。那大偷大盗来了,防小偷的办法就没了用。大偷是连柜子、箱子、口袋一齐偷走,他还生怕你柜子插得不紧、箱子锁得不紧、口袋扎得不紧、他不好偷呢。你扎紧了、锁紧了,正是在帮他的忙——你们看这大偷高明吧?可是这只能偷走柜子、箱子、口袋的贼,也不算最高明,还有更大的偷盗者呢——刚才爹不是听清了我说齐国、齐国吗?对了,就是齐国。你们注意听着,这是要讲历史呢!当年的齐国是谁开创的?大名鼎鼎的姜子牙姜太公开创的呀!姜太公不在了,也一直是姓姜的当国王。可是后来齐国出了一个大盗,就把整个国家给偷到手了——你们不要惊奇,真的是一个人偷到了一个国家。这个人名叫田成子,神通广大呢!这个田成子原来什么也不是,但他会骗哪,他先用大斗借出、小斗收进的办法骗得了老百姓的信任,这就偷走了民心;他又用花言巧语、讨好卖乖骗得了齐王的信任,当上了大夫,这就又偷到了一个大官,荣华富贵都有了,神不神?比那些可怜巴巴的小偷小摸强多了吧?可他还不满足,因为他长了一颗大盗的心哪,他还要偷更大的,后来他就把齐王给杀了,自己统治国家。这就把国家偷到手了。可他还不甘心,你们猜他还要偷什么?你们猜不着!要是旁人也就不偷了,偷了一个国还不满足?可他还得防着别人造反哪,得防着有人再从他手里把江山夺走啊,他就在齐国原来治国的法规制度上打主意了。要是旁人,早把这些法规制度给废了,再建立新国、新制。可是田成子没那么傻,他把这些人家老齐国用了几百年很管用的法规制度也偷来自己用;国名也不改,也偷来自己用;齐国原来倡导的仁义道德、圣法圣教,他更是当作宝贝给偷了来。这些圣法圣教,可是周公、姜太公、孔子、孟子这些圣人们弄出来的,连这些圣人都被偷来为他田成子卖力,还能不厉害?他天天喊着这些仁义道德、圣法圣教,就把自己的名声也喊好了,本来是个偷国大盗呢,现在变成了尧舜模样的明君了,位置就坐得跟尧舜一样安稳。百姓被他笼络住了,大、小国家都不敢惹他,嗨,从此这田成子和他的子孙,就世世代代统治齐国,现在齐国还是他田家的天下呢!”

周石一鼓作气、兴趣盎然地解说了《胠箧》这篇文章。从未听过这种内容的姨妈连声“啧啧”,说不出什么话来;周顺则连“啧啧”也没有,只是一个劲地闷在那里,一声不吭。

周石预料他说完后会有热烈赞扬的,却遇到了两个哑巴,心里觉得有些怪,便推推愣怔着的周顺说:“爹呀,你听明白了没有啊?”

周石一问,周顺才从愣怔中醒过来,可还在半愣着,只听他口中含含糊糊地说:“没想到啊,没想到……”

周顺这个“没想到”,首要之义,是没想到书里竟然还有这样令他惊异不止的文章,他一时也不知怎样表达这种惊异。周石却对周顺的回答并不满意,是什么没想到呢?是没想到我会学这么好吗?于是他更直接地问周顺:“爹呀,你说我这篇文章学得咋样?”

周顺这才又从半愣怔中回过神来:“好、好,你的书读进去了、读进去了,还……还读进去得很深呢!”

姨妈也连声附和:“是很深、很深!”

周顺说完,却又愣怔在那里。他忽然感到:儿子已不是从前的儿子了,他人大了,心机也大了,他将来的能耐一定在我之上。我再不能用管教小孩子的办法来管教他了……

其实,顽劣的周石顽性并没有改。虽然先生督他、宋玉帮他,他也只是把他想学的装璜门面的东西学了一些,骨子里还是厌学恶文。可是忽一日“日头从西边出来啦”——他一下子对先生讲授的《胠箧》这篇新课文有了兴趣。应当说开始他也没兴趣,张先生在讲授时,他照例地分心它处,“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甚至还打了瞌睡。下课后,宋玉见他对这篇文章并不了然,又讲给他听。初讲时周石也是漫不经心地,可是听着、听着,他就来了兴趣,还一个劲地催宋玉再讲一遍、再讲一遍,宋玉一连讲了四五遍,周石都听得兴趣盎然。他还叫宋玉把他不认得的字都注上音,回到姨妈家后,他就破天荒地用功反复读这篇文章了,还边读边把自己的臆想和喜好掺了进去。活该他走运,恰巧这一天他读《胠箧》正起劲,他老爹周顺送粮来了。周顺听懂了文章内容后惊异不止,也一下子改变了对儿子的看法,以为他开窍了,学有所成了,他哪里知道周石只是对这一篇文章情有独钟、并且还有添油加醋呢!

在腊树园执教十年后,六十四岁的张鹖先生,最终下了辞教的决心。在一段农事稍闲的日子里,他吩咐长学、短学的学子都来到学堂,要他们将多年所学再温习一下,有疑问的,都只管问先生。因为他心里知道,自己这一去,可能就永不复返了,尽量给学子们解答一些疑问,则是他最后的心愿。

这是集中温习的一个日子,学子们满满地坐在课堂里。十年前的学童,现今都长大成人,加上后来相继入学的,学子们的年龄便参差不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学子坐在一个教室里读书,是这种塾校的一景。温习的内容也很有意思,有的温习此篇,有的温习彼篇,读书声混杂错落,各自琅琅,又是一景了。

大的学子因为个子高,便都坐在了后面。宋玉还是和周石坐在一起。宋玉读得最专注。他时而浅哦低吟,时而长诵短唱,随文之歌贬扬弃,展己之喜怒哀乐,人文浑然一体,难解难分,书我互为故友,如胶似漆。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这位年过十七的后生,出脱得身材匀称,容貌俊秀,已是个标致的美男。他读书读出来的那种儒雅端庄、机敏通达、心无旁骛之神韵,更给这个美男子增添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如果单从貌色来看,男属宋玉,女子则必属苏紫叶了。当年的小美女苏紫叶,如今已出落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这紫叶到底长得如何美?恐怕只有再等几年,才有一个男子对她有最生动的描述,而且这个描述一下子就叫绝华夏、风传万代,这个男子就是宋玉。可是现在还没有。现在有的只是看过紫叶的人,对她“长得真好”的称赞;现在有的只是苏老四的“神机妙算”——那苏老四听到村中人议论为啥宋玉长这么好、为啥和宋玉紧隔壁的东邻女孩紫叶也长这么好、为啥这长得好的都湊到一块了时,苏老四又有话说了:“嗨,早先我说宋玉是文曲星下凡,你们不信,现在越来越应验了吧?宋玉是大命人,他能长得不好?他投胎到腊树园宋家,凡是投胎到腊树园的孩子都沾他的光——你们说说这腊树园哪个孩子长得不好?紫叶更沾光,就因为她和宋玉是紧邻呢!还有个紧邻——柳春蕙那个女娃子,也长得好,又有文才……”苏老四长着一口包牙,说话时那发黄的包牙总露在外面,特别显眼。又恰巧他说这些话时魏大婶在场,他一说完魏大婶又给他“杠”上了:“哎呀呀,赖算子呀,你给别人算得怪好,咋没给自己算好啊?算好了你晚些年出生,不是也沾光长好了,那黄包牙也没有了!”说得大家哄然大笑。

紫叶和春蕙坐在一起。春蕙的面容虽没有苏紫叶那样的绝顶美艳,而是呈示着一种朴素的村女之美,可她眉宇间透露出的那同样是读书读出来的一股英敏之气,却是独具魅力的。春蕙今天读书,仍和宋玉一样的专心致志。可是紫叶却老爱走神。紫叶的父母知道她读不进去,早就劝她把短学也休掉算了,紫叶偏不。有三个因由使得紫叶留恋这个学堂:一是学堂里伙伴多,不寂寞;二是只要他一来到学堂,那些男生的目光总爱围着她转,紫叶感到这是一种享受、一种满足;三呢,这可是个主要的因由,就是她也像男生爱看她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她也总想多看看一个人——宋玉。虽然紫叶能够尽情享受众男生的目光,宋玉的目光她却很难享受。宋玉的目光大都埋在书里了,她寻着和宋玉说话时,宋玉至多不过瞥她一眼,而这种“瞥”只是倏忽而过。宋玉和她说话也是少之又少。可是宋玉却和春蕙交谈甚多,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探讨学问。这让紫叶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也促使她坚守在学堂,春蕙不退学,她也是不会退的。

今天,老用眼睛斜看紫叶的周石,发现了紫叶又在看宋玉,他拍拍宋玉的肩,小声打趣道:“宋玉,宋玉,你看,美女又在看你这美男!”见宋玉不睬,他又悄声喊紫叶,“紫叶、紫叶,你看我不好吗?哥哥喜欢你!”

紫叶白一眼周石,也不睬他。可是周石还是涎皮赖脸地巴着紫叶说话。

读书受到干扰,学子们大都停下来,有的望着周石,有的则交头接耳,嘻嘻地笑。

张先生正埋头批改作业,这时他抬起头说:“咦,声音怎么小了?周石!你在说什么?你怎么没读书?”

周石慌忙去抓简册,张先生却向众学子一挥手:“停!”

众学子都停止了读书。

张先生指着周石:“来、来,周石,你到前面来!”

周石磨蹭着走到张先生身边。

张先生拿起几案上一张缣帛问道:“这是你的作业?”

周石斜眼看了一下,答道:“嗯。”

张先生说:“你这篇赏析《左传》的文章,为什么和宋玉的一模一样?”

周石低头不语。

张先生又问:“宋玉,你让周石抄了文章?”

宋玉站起来回话:“回先生,没有。”

张先生又问周石:“你说,你这文章是怎么来的?”

周石结结巴巴地说出:“我、我偷拿、宋玉的、作文……”

张先生一脸怒色,他厉声训斥周石:“这还了得,这还了得,竟然整篇地抄起别人的文章来了!你写不出来就不写也罢,你交白卷也比这样强,如此地将他人的文章窃为己有,这和盗窃他人财物有何不同?老夫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不劳而获、巧取强夺了。你说说,有什么事情能比盗窃更耻辱?有否?有否?你说呀!不说就免不了一顿好打!你长得人高马大了,我本不想再打你,可是我今天实在气不过、气不过!”张先生说着高高地举起了戒尺。

周石见张先生如此动怒,也吓住了,他退缩着连连求饶:“先、先生哪,先生别打!”

张先生说:“我不打你,你往后还要盗窃!”

周石躲闪着急说:“先、先生,这、这盗窃……不见得都是坏事吧?”

张先生一愣,像没听清:“什么?你说什么?”

周石又结结巴巴地说:“盗、盗窃,不都是坏、坏事。”

张先生完全听清了,却倍感意外:“你说什么?不是坏事?”

周石接着说:“书、书上就说了,那田、田成子盗窃了一个国家,还‘身处尧舜之安’呢!我、我只是……”

“啊!?”张先生惊讶而又气愤地打断了周石,“你、你读书就把这些地方读进去了?你这不是追腥逐臭吗?!当初我是怎么讲田成子的?我讲得明明白白,为人君人臣者,切不要防了小偷而忘了大盗,你却以盗为荣!你是不是说你偷抄人家作业不算个啥,你将来还要偷官窃国呢?是不是?是不是?来,手再伸来!”说着,他再次高高地举起了戒尺。

周石又连连打躬作揖:“先生宽恕、先生宽恕!我下次一定改、一定改!”

气喘吁吁的张先生,哪里还有气力再打人。他扔掉戒尺,口里喃喃说着:“没有下次了!你去吧!”接着他就坐在那里低头喘了一阵气,然后又缓缓地地捶了一阵腰,再闭目调整了一下情绪,这才再次开口说道:

“各位学子,我因年老体衰,决计过几天就告老还乡了。这些年,《诗经》、《礼经》、《尚书》、《国语》、《春秋》、《论语》、《左传》、《老子》、《墨子》、《孟子》、《庄子》……该教的都教给你们了。我好不容易、差点把老命搭上,弄来了屈原先生的一些书,也都教了你们。我对你们施教多年,也该有个终结的时候了。你们中,出类拔萃者有之,学业平平者有之,混沌难化者亦有之。虽说同师为学,差异在学子们专心与否,但为师者亦难脱其咎、难卸其责啊!虽然,我时时告诫自己:只能为诲人而教,不能为图人钱财而教;诲人者,又不可止于浅便,而务必做到‘诲人不倦’;为教好你们,我不敢有片刻的懈怠,自己也坚持自学不停,绝不敢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可我毕竟老了,施教者精力不济,也会误人子弟啊!所以,辞教是我最好的选择。只是,我可以停教,你们却不要停学。关于学习,孔老夫子说得最多,他说:‘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只要有未曾学过的,就去学,不学会,决不放手。一个人活一百岁,也还有许多未曾学过的东西,那就到一百岁也不能停学。大的学子都成人长大了,不能总待在学堂里,但是学无止境啊,希望你们把学习当作终身的事,不要停止,各自以后都能不断长进,成为于国有用的人才。当今的楚国,百病缠身,积弱不振,她急需要人才去疗治啊!你们中,如果有谁能为兴楚效力,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快慰……”

这次,张先生讲了很多,讲到后来,他都流泪了。

下课了,宋玉无心和学友们玩耍,一个人闷闷地呆在墙角。张先生要走了,他心里是多么地依依难舍呀!此时,那个学堂情结甚深的柳春蕙,亦为师去塾停而惆怅,可她又有适才在课堂上温习时遇到的问题要问宋玉,只见她拿着一束简册走过来,对宋玉说:

“宋玉哥哥,屈原《离骚》里这两句话怎么解呀——‘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宋玉随即答道:“哦,这是说朝廷里一帮小人百般钻营,追逐财利,只有屈原急于国运民生。”

春蕙眨眨眼,说:“意思是这样,可我还不明白——朝廷里白白地养一帮钻营逐利的小人干什么?为什么不多用像屈原这样的人?”

宋玉摸摸头,笑着:“春蕙,你问得好,既是不成事、光败事的小人,就该把他们削光裁尽,又何必要拿俸禄去养?这问题我也琢磨不透,我们一块儿去问先生。先生说当今的楚国百病缠身,只怕这个爱用小人,就是一病呢。先生快走了,我们能多学点儿就多学点儿吧!”

正这时,紫叶拿着个糠球走过来喊宋玉:“宋玉,来抛糠球!”

宋玉摆摆手:“紫叶,你先玩吧!”

紫叶不高兴地一噘嘴:“我看你就不会玩!”

宋玉笑道:“谁不会玩哪,下棋、跳绳、弹琴我都会呢。”说着就喊春蕙一起去找先生。

紫叶拿着个糠球愣在那里。周石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说:“紫叶,我跟你玩!”说着就抓过紫叶手中的糠球,走出几步又猛然转身,坏笑着说,“来,接好!”言未毕,手中的糠球已经使劲抛了出去。

紫叶哪里有备,周石又故意使坏,那糠球准准地打在了紫叶的肚子上,惊得紫叶“哎呀”一声叫,学友们都哄然而笑。紫叶连声骂周石:“狗东西、狗东西,不得好死!”

周石仍是嬉皮笑脸:“好、好,你骂我是狗,我就是狗,你把我带回去给你看门好吗?”说着,他竟趴在地上装狗,还爬行到紫叶身边,学着狗的样子,用嘴舔紫叶的裤角。

紫叶连连后退着,口中笑骂:“癞、癞,癞皮狗!”

周石心里说:“那我是公狗,你是母狗了!”嘴上却说,“癞皮狗要叫了!”随即就“汪汪汪”地学起狗叫来,又惹起众人的哄笑。

张先生房间的陈设十分简陋,除了摆放着诸多简册和一把古琴外,就只有几样很少的生活用品了。宋玉和春蕙就屈原《离骚》这篇文章的疑点请教了先生,先生认真地回答了他们,讲了大凡昏君皆贤佞不分、以佞为贤、远贤近佞诸般道理后,一时没再说话,只是踱着小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熟知先生脾性的他们,知道先生此刻正在思考着什么,他需要沉默,可沉默过后,往往就生出很有分量的教诲。这些教诲,又往往精辟透彻,开悟启智,甚至让你终身受用!因此,此刻的宋玉和春蕙就心诚意专地等待先生说话,就像等待着从智慧树上落下果实。果然,先生说话了——

只见张先生眼望着窗外,口气缓缓地道:“宋玉、春蕙呀。”

宋玉、春蕙一齐站起来:“先生!”

张先生背对着他们说:“对《离骚》这篇文章,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宋玉、春蕙一齐答。

宋玉又补言道:“经先生一开导,我们就明白了。”

张先生语气平淡地说:“这就是我要离教而去的一个理由啊。”

宋玉、春蕙听了先生这话,一时都明白不过来,二人面面相觑地愣在那里。片刻之后,宋玉说:“先生哪,我们都多么盼望您能继续教导我们、不愿您离教而去呀!”

“我们都远远没有学够啊!”春蕙也真诚地说。

张先生说:“可是,你们已经有了浓厚的学趣,有了弄懂疑问的方法呀!”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发现二人站着,便做个手势让二人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来,仍是用他惯用的那种舒缓的口气接着说,“是啊,有老师教着是件好事,不懂的地方一问就懂了。我知道你们也真心不愿我离去,我又何尝不留恋你们这些好学的孩子。可是你们知道吗,固守一个老师,也不是件好事呀。我已经教了你们十年了,我的学问都教给你们了,我比你们多的,就是阅历而已,可是阅历是无法教的,得你们自己去体验。刚才我给你们解答《离骚》中的问题,那就是靠我的阅历在回答你们啊。一个为人师者,如果只剩下阅历的时候,那他就应该离教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他那长长的银须。

宋玉和春蕙听到这里互相望望,然后一齐开口:“先生……”

张先生说:“你们说吧,只是不要再说挽留我的话。”

宋玉不无激动地道:“先生,您太自谦了,您的学问如大海,弟子们永远学不尽啊!您……您教我们实在是太累了,您……就是要走,对我们以后也要提些希望啊。您说学习是终身的事,可是我们以后的学习,找谁指点呢?”

“是啊,没有老师指点,我们会常常迷茫的!”春蕙也跟着说。

张先生并没有立即回答他们,稍顿片刻后,他反问道:“难道非要有一个人站在讲台上亲传亲授,才算有老师吗?”

宋玉一时不解:“先生这话……”

张先生说:“我不是早给你们介绍了不少老师吗?”

“您给我们介绍?……”春蕙不解地想着,她忽然有所会意,“您是说……”

宋玉却首先会意过来:“您是说孔子、孟子是我们的老师?”

春蕙接言:“还有老子、墨子、庄子都是我们的老师?”

张先生望着他俩点点头。

宋玉又接言:“还有屈原先生,更应该是我们的老师了!他为国为民,忠肝义胆,上下求索,九死不悔;他的文章德高辞美,惊天地、泣鬼神!”

春蕙跟言:“据我之见,屈原先生是自身感受最深切、文章也写得最深切的奇伟之人!”

宋玉再说:“读他之文,令人肃然生敬,甘愿尊他为师啊!”

张先生点点头:“嗯,我没有白教你们。远的,你们应该尊孔子、孟子、老子、墨子、庄子为师;这些为师者,有的虽已不在人世,不能再说话了,可他们有书传世呀。把这些书时时放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有老师跟着你呀。近的,你们应该尊屈原为师,屈原也不愧为人师表,为人良师!现今屈原虽然被贬,可他还能发声,还在颠沛流离中著述立言,这些述,这些言,就是你们最新的老师,务必留心搜集,仔细研读。须知好老师的文章,是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的!可是尽管如此,你们也须记住:不要学偏了,不要学到最后,弄成了唯尊一师。要看到屈原也不是生而知之,看到屈原对前代圣贤、经典的继学承袭——设如他的一部《天问》,内涵多少史籍、典故,都是屈原继学前人之果啊!那些前贤,我们永远不能轻看淡视。除了屈原和各位前贤,你们以后还会遇到其他老师的:那些别人写的好文章,是你们的老师;那些学有专长的人,是你们的老师;就是那不识字却有良好德行的人,也应该视之为师;别人的哪怕一点好见解,也应该看作老师!这就叫‘有长即师’,凡有某一长处者,皆视之为师。不要目中无师,也不要固守一师,老师是越多越好!圣人原本也是凡人,何以就成了圣人?就因为他肯俯身屈就,放低自己,而多向众人采学,把众人都当成自己的老师。善取众人之长,日积月累,他就杰出不凡了啊!”

宋玉和春蕙屏声静气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张先生顿了顿,忽然目光一亮,接着说:“可是,还有一个最好的老师,你们定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能忘记的!”

宋玉、春蕙一齐问:“那是谁?”

张先生话音低沉,却很有力度:“就是你们自己!一个人目中无师是不会长进的;固守一师、就像蜜蜂只在一朵花上采蜜,亦不足取也;可是,又有一个老师必须终身固守,那就是自己。要自为自师!圣人和凡人的区别,还在于他能否当好自己的老师。凡人往往看不到自为自师的责任,所以在没有老师在身边的时候,他就容易懒惰、懈怠,不求进取,甘居庸碌,有的人甚至无限制地放纵自己,去为非作歹——当然,这种人就不只是凡人,而是恶人了!圣人不是这样,他既不忘受诲于师,又不忘受诲于己,他专心致志地向自己的懒怠、庸俗、骄奢、傲慢、卑劣、放纵这些丑陋的习性施以教化,使自己成为一个完美之人。只有自己和自己是相伴终生、一刻不离的,所以圣人教诲自己也是一生不停的。他先教诲自己要有儒雅的仪表,又教诲自己具备智慧的言辞,再教诲自己铸成美好的品德,而为学者之最高境况,便是铸就美德,便是积学成德,这一点在我十年来的教学中,可是无时不在忠告你们啊!你们切记、切记,一个人拜师再多,可要是缺了自为自师这一着,是不能成为一个有高德的君子的!”

听完这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言,宋玉、春蕙佩服地深深施礼:“弟子永远不忘恩师教诲!”

放学后,张先生不顾疲累,仍留下宋玉要他再练习一阵古琴。这已是好长时间的习惯了。“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对于什么都想学的宋玉,张先生怎能不倾其所能地教他。弈棋教会了,又教他识曲、谱曲、弹琴,现今,宋玉的棋技已和张先生不相上下,而宋玉的琴技,已在张先生之上了。张先生心中由衷地欢喜。

辞教回乡时,张先生把他许多的书籍和那张古琴,都送给了他心爱的弟子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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