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宋玉坐上章华大夫的车子,和他一同回到章华官邸后,他就闷闷不乐地呆坐在客房里,一言不发。车夫吴化走近来,说是章华大夫请他去吃饭,宋玉摇头说不想吃。一会儿,章华也来请,宋玉还是说不想吃。章华笑着说:“宋大夫啊,身子要紧哪,你肚里没粮,怎么借粮啊!”
宋玉叹一口气说:“章华大夫,您不说那秦王处理政事是‘百事不留’吗,今日却怎么把楚国借粮之事留下不决?”
章华说:“大王实际上对此事是暗决明未决。今日殿上之事,宋大夫还未看清吗?秦国多年来农事兴旺,有的是粮,大王若想借粮给你,五万石粮粟他当即就可决断,可他偏要将此事在朝臣之中议论一番,这就是为了找些不借的理由!”
宋玉双眉紧锁:“那——这个粮就借不成了?”
章华说:“我也是尽了力呀!今日在殿上,大王一提出商议借粮之事,我就第一个站出来说话,想竭力促成此事。谁知……唉,也怨楚国这些年不争气,在人们眼里越来越没地位了。想当年它观兵周疆、问鼎中原的时候,玩天下于股掌之中,逞威德于华夏之内,何等风光,何等气派!由此往后多少年,它仍不失大国之风,久居强国之位,巍巍然屹立于江汉河淮,泱泱乎播名于四海五岳。可是后来,它怎么就一蹶不振了呢?那原因不在旱啊、涝啊这些天灾吧?”
“对,不在天灾,只在人事!”宋玉接过话头肯定地说,“在下在楚国文府看那八百年楚史,真是令人感慨万千哪!当年在其初居丹阳、一无所有之时,反而能够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辛勤开发,骎骎日上;更会广用人才,变法图新,博采众长,励精而治,使得基业生辉、德政流芳。可是在其功成名就之后,却又为何渐渐糊涂起来——原来谙熟的,现在反倒陌生了;原来躬行的,现在反倒逆其道而行?这不是自我倒戈、由智入拙吗?——章华大夫,这些话我本不该说的,家丑不可外扬啊!可是您也是楚国人哪,楚国有您的家族亲友,您也应该是盼着家乡兴旺、而不是盼着它衰落吧?再有,我就是瞒也瞒不住您,那魏冉相国离开楚国年久日远,可您离楚时间不长,又常常出使去楚,您可能比我更了解楚国,刚才您的一番话就是明证哪!但据我所观,楚国现今还不是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楚王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是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再拿舟船作比吧,我看楚国应是短期内迷失方向的一条船,一旦找准方向,它又会破浪千里、驰骋天下的——只是,它现在需要帮助啊!章华大夫,有两件事是要求您帮忙的。这第一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一到咸阳,秦的政风就令我敬佩。我想着速起草一个谏政书,回去力谏大王。章华大夫已是秦国资深老臣,还望多加帮助、指点。这第二件就是借粮了!虽然借粮是不得已的下策,如果楚国早早地勤政为民、扶农固本、防患于未然,怎有今日借粮之说?可是现在缺粮迫在眉睫、事关百姓生死啊!求大夫一定在秦王面前多加恳求,请他及时召见宋玉,以尽快促成借粮之事。在下相信,楚国若度过眼前难关,再谋治图强,是振兴有望的。待楚国好起来,再请章华大夫和天下贤士赴楚,共创伟业!”
章华笑道:“宋大夫啊,大王还叫我说服您到秦国供职呢,您倒先邀我返楚了!好吧,您这两件事我都答应了。宋大夫,该去吃饭了吧?”
吃过饭,二人接着谈。入夜,宋玉与章华又都不想睡,这是二人难得一聚的机会啊。他们再促膝长谈,眼见已是三更天了,还不想散,而且早已是兄弟相称了。
“……宋玉贤弟呀,秦国的强盛,不靠巫术、风水,就靠革新变法和广揽人才。齐、楚、燕、韩、赵、魏、秦,原为天下七强,此七强之中,秦、齐、楚又曾名列前三强,在这前三强中,楚又曾为强中之首。领土以楚为最大,兵额以楚为最多,兵器以楚为最精,物产以楚为最富。可惜楚因后来恃其国大,不恤其政,疏斥良臣,凌虐百姓,使国势急转直下;齐也因内治不力而使国力削弱,不是秦的对手;秦国就靠革新变法和广揽人才,奖励耕织,富国强兵,才成为当今天下唯一强国。”
“是这样的,章华兄对天下形势可谓了如指掌。秦国强盛之因,也应为楚国汲取啊!只是……”
“ 宋玉贤弟有话尽管说,我们兄弟之间,应是无话不谈了!”
“只是秦国素喜兴师动兵、滥用武力、频施杀降,未免有强而不仁之嫌。圣人云:‘只有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天下最后应该是仁者的!”
“卓见、卓见,贤弟此说真是一箭中的!唉,只是痼疾难医呀!滥用武力的毛病,各国皆有,干戈不息,民坠涂炭。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这种情况,恐怕只有到了天下一统,才能改变哪!时间不早了,贤弟睡吧。明日你还要去求见大王啊!”
章华离去了,宋玉却仍无睡意,又坐下书写“兴楚谏政书”。写这谏政书,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心中早有孕育,心中早憋着很多话呀!楚王醉心佚乐,疏于国政;奸佞当道,小人得志,连周石这样的无德无能之辈,竟委以重任;良臣遭贬,贤士饮恨,沈子元这样的忠心为国为民的清廉、勤谨之吏,遭到罢黜,志洁行芳、誉满天下、有旷世之才的屈原尊师,却流放江南……自己入朝以来,又何尝不是处境险恶、风雨不断、举步艰难!现今置身强秦,观其政、察其治;遥思弱楚,寻其弊、觅其失,那郁结着众多蓄怨积思的胸中块垒,变成了非说不可的万语千言要倾诉、要进谏、要力挽危局——尽管这“力”也许微不足道,可是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借回粮,写好谏政书,办好这两件事,自己就不虚此行了。
不料,宋玉第二天、第三天去求见秦王借粮,秦王都避而不见,总是叫内侍传话给宋玉,说是大王这几天实在太忙,叫宋大夫耐心等待。第二天没见到秦王,章华便邀宋玉去咸阳城里四处看看,宋玉只好去了;第三天章华又邀宋玉去咸阳城外散心,宋玉无论如何也不去了:“借不到粮,我哪有心思去闲逛呀!这个秦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天天都不见。借不借粮,总得给个答复嘛,秦国借不成,我再到别国去借!”
——宋玉说这话的时候,推说“实在忙”的秦王正和相国魏冉躲在王宫偏殿里说着话,正在“卖”他们“葫芦”里的“药”——
秦王说:“……不能借粮给宋玉呀!自从屈原被罢黜流放之后,当今之世,要论起诗辞文章、风华才情,就要首推宋玉了。听那些文学才士讲,宋玉的有些辞赋,还在屈原之上呢!相国呀——”他指着几案上的一些简册说,“这两天寡人又把宋玉的文章找来重看了,真是精彩莫名、美妙难言哪!越看、寡人就越不想借粮给他了——你想想,他借得粮食回去,那楚王定要奖赏、重用他,他在楚国立足就稳了,根基就牢了,他还会生出另谋高就之想吗?寡人一边拖着不借粮给他,一边又叫章华大夫每天陪着他在这咸阳城里城外好好看看,叫他喜上这里、爱上这里、恋上这里,然后我再郑重邀请他留在这里供职,不就易如反掌了吗?”
魏冉点头笑了:“大王啊 ,你这法子真好,三十六计里没这一计是吧?”
“没有。”
“依老臣之见,你这应叫‘拖变计’!”
“怎么叫‘拖变计’呢?”
“就是拖延时间、促其改变嘛!”
秦王听了哈哈大笑:“好,就叫‘拖变计’了!”
接下来,秦王又问魏冉明日的乐宫节,准备得怎么样。魏冉说一切准备就绪,我已看了伶人们的排练。今年的乐宫节好看的节目相当多,大王和各位臣工,定能满意。秦王听了甚是高兴。正这时,章华匆匆进来禀报,说是无论自己怎样劝说,宋玉愣是哪里也不去看了,就要面见大王。说是再不能等了,大王要是再不见他,他就只有去别国借粮了。大王您就见见他吧!秦王听了觉得这“拖变计”不能再用了,便叫章华去请宋玉。
章华走后,秦王对魏冉说:“相国呀,等会儿那个宋玉来了,我们还是要多多劝他留秦为好!”
魏冉说:“是要尽力再劝。宋玉若能留在秦国,则我秦国就不仅能武甲天下,还能文盖众邦了!可是……据臣看来,那宋玉乡土情结甚笃,只怕秦国难以留住!”
秦王便问:“要是留不住,那这个粮食还借不借呢?”
魏冉顿了顿说:“据臣反复思之,借与不借,皆有利弊。”
“你说说看。”
“现今楚国府库不盈,囷仓空虚,不借粮给他,正好再坐等些时日,待其供应枯竭,突发奇兵攻楚。楚虽地广兵多,我们虽不敢说一举可灭其国,但起码可以使其地挫兵削,攻占他十个八个城邑,是有把握的!”
秦王点点头:“你再说!”
魏冉又说:“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不借粮给楚,楚也不会坐以待毙。它还会向别国去借粮,它第一会去的就是齐国。倘若齐借粮给楚,则我们多年来竭力去削弱的齐、楚联盟,又会再度加强;我们那个把齐、楚由两强变成两弱,然后各个击破的设想就会落空。当今天下,秦不能不防的,还是齐、楚。齐、楚弱,则秦高枕无忧;如果齐、楚以此次借粮为契机,互帮互扶,两弱又会变成两强,会从一东一南对秦形成夹击之势,这种被两强夹击的威胁,可以说是致命的,不但能使我大秦一统天下的梦想难以成真,还会被这两强吃掉。真到了那个时候,秦国的危局,只怕拿再多的粮食也挽不回来了!”
秦王又点点头:“那——依相国之见呢,该如何处置?”
魏冉说:“依臣之见,两弊权衡取其轻,还是借粮给楚的好!”
秦王再点点头:“嗯,相国所言甚是,寡人也想到了这一层,要是宋玉实在不愿留秦,这个粮食还是借给他的好。不过,寡人还想来点儿一举两得——”
“如何一举两得?”
“既借粮给楚,又留下宋玉。宋玉答应留下,我才答应借粮!”
魏冉想想笑道:“哈哈,此法高明,不妨一试!”
不一会儿,章华就领着宋玉来到了偏殿。
秦王一见宋玉就问:“宋大夫啊,寡人这秦都咸阳的景况,你可都看了?”
“回禀大王,都看了。”
“感觉如何呀?”
“市井繁荣兴旺,臣民安居乐业。”
秦王笑着:“宋大夫,现在愿意留在秦国吗?”
宋玉摇摇头:“外臣还是愿意回楚。”
魏冉接着说:“宋大夫啊,到秦国来吧。秦国西有巴蜀、汉中的地利,北有胡貉、代马的物产,南有巫山、黔中的险阻,东有崤山、函谷关的要塞,战车万乘,精兵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真乃是天府之国呀!”
宋玉笑着:“尊贵的相国,楚国也不错呀,西有黔中、巫郡之屏障,东有夏州、海阳之水利,南有洞庭、苍梧之沃野,北有汾陉、郇阳之要塞,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民粮眼前虽有些紧困,但军粮储存还是不少的!”
魏冉佯作不经意地问:“军粮又能储存多少呢?”
宋玉也佯作很随意地说:“三年、五年总可以对付吧!”——宋玉这话实际是凭感觉说的,他哪里知道军粮的存数,可是他却知道魏冉问话里的试探之意,他更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是感觉告诉他,军粮说少了,对楚国不利,宁愿说假话,也不能对楚不利啊!
宋玉话已出口,秦王、魏冉顿现一脸的惊疑,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魏冉笑着说:“哦、哦,宋大夫啊,我看楚国还是不值得留恋哪,我是早就不留恋它了!早年我去郢都,那时的郢都城热闹非凡,货源充足,交易兴旺,车轮相碰,人肩相摩,早上穿的新衣,到晚上就能挤破;可是现在的郢都城呢?那是一片萧条,跟秦都咸阳,简直没法比呀!”
宋玉说:“尊贵的相国啊,咸阳的盛况我都领略了,章华大夫领着我把大街小巷都看了个遍,可是,我说咸阳也有不好的地方!”
众人一听都惊住了。秦王急问:“咸阳哪里不好?宋大夫,你快说!”
宋玉笑着:“它几十年前不好,几十年前它也曾一片萧条啊!它几百年前更不好,几百年前它还是一片荒地呢!它现在怎么变好了呢?道理只有一个,就是事在人为。敝国只要今后注意变法革新,重用能兴国安邦之才,则郢都的再度繁华,只在须臾之间!”
秦王摇摇头说:“宋大夫啊,贵国能重用人才吗?屈原那样的人才,不是被贬黜不用吗?虽然屈原当初主张联齐抗秦,与秦国为敌,可我们仍然认为他是人才呀。他那个修明法度、举贤授能、实现美政的奏谏,真是不错,可惜你们楚国没用,你们用了,就不会是今天这种状况呀!他的主张,我们秦国倒是借用了。还有你们楚国的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罢无能、废无用、息民自重……好多、好多呀,那些主张变法革新的有识之士提出的良策,你们也都丢弃不用,秦国都借用了。这是楚物秦借——不过我们不是向你们借粮,而是借才智,被你们弃之不用的才智、能富国强兵的才智呀!贤臣良将在当今的楚国没有用武之地。宋大夫熟读经史,岂不知古人云‘日之能烛远,势高也,使日在井中,则不能烛十步矣’。秦国就为这种能‘烛远’之才,提供了大天地呀!宋大夫难道不愿意烛远、而只愿烛十步吗?人生光阴,能有几何?宋大夫应该明辨时势,作出明智选择,快些到秦国来成就一番功业吧!”
章华也加进来劝:“宋大夫啊,大王和相国都是一片苦心诚意呀,你就留秦吧!”
宋玉对秦王高高地拱手:“大王啊,外臣有何德能,敢劳大王和相国如此错爱,实叫外臣感激万分哪!只是外臣生在楚国,故乡情深,不忍徙离呀。当前楚国又正值青黄不接之际,外臣奉旨使秦借粮,怎能有负楚国臣民之望、弃使命于不顾、只为个人谋划计议呢?大王若真愿错爱外臣,就请帮助外臣一把,让我完成使命吧!”
秦王听了不禁心头一热:嗯,此人忠心难得呀!楚王有这样才、德双全的好臣子,真是振兴有望啊!遂开口道:“宋大夫啊,你不误君命,不负臣民,时时心悬国事民生,令寡人敬佩。寡人就助你一把,借给你粟谷——五万石!”
宋玉连忙离座拜谢:“谢过大王……”
秦王忙起身扶起宋玉:“宋大夫不要忙谢、不要忙谢呀,寡人的话还没说完呢!”他推宋玉入座,又接着说,“寡人帮了你,你可以向楚王交差,也不会有负使命了;俗话说‘有来有往’,你也帮帮寡人吧!”
宋玉问:“不知外臣如何帮大王?”
秦王说:“寡人这里不缺粮,不缺衣,不缺美蔬佳果,这些都不要人帮。寡人这里的各种宝物,也是多不胜计,像什么随和之宝、昆山之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太阿之剑、犀象之器、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阿缟之衣……世间珍宝,应有尽有,可是这些宝物寡人都不稀罕,寡人最需要的国宝,乃是人才呀!宋大夫借到了粮食,再不会有负君国朝廷了,正可以一身轻松地到秦国来。寡人这里能征贯战的将军有的是,经世济民的贤臣也不少,可就是尚缺像宋大夫这样诗赋精美、前无古人的文化奇才呀!没有宋大夫这样的文杰,寡人的国家,就像缺了胳膊、腿一样的不健全哪。在寡人的记忆里,寡人当政期间,楚国的文学大夫出使秦国,宋大夫应是第一人了。许是天意吧,宋大夫该跟秦国有缘份。宋大夫啊,你不要叫寡人的愿望落空,你也帮帮寡人,让寡人实现愿望吧!”
魏冉接着说:“宋大夫,大王的一片诚心,你应体察,你就留在秦国吧!”
章华也说:“宋大夫,大王刚才所说,全是肺腑之言。你就留秦,我们同朝共事!”
魏冉紧接着问:“宋大夫在楚国有什么亲人?”
宋玉还没说,章华就帮着答:“听宋大夫讲,还有父母和恋人。”
秦王马上说:“寡人立即派人把他们接到秦国来……”
宋玉感动地再高高拱手:“外臣万分感谢大王知遇之恩,宋玉就是留在秦国,为大王效犬马之劳到终死,也难报大王之恩于万一呀!只是大王啊,外臣心中所虑,不得不言。”
秦王眨眨眼:“噢,你说吧。”
宋玉便率真而言:“那橘树生在南国,果大味甘;倘迁移北地,便成了枳,其果酸苦难食。大王若以为外臣的辞赋尚可一读的话,那是因为外臣家乡的水土养育的缘故啊。在外臣家乡那个地方,东有汉水拥滔而过,西有夷水挽绿而流,南有巨洲天赐膏腴,北有广丘地赠层台。群山环绕,百湖罗列。民谣口口相传盈村满户,民风朴实淳厚及叟达童。更有近傍郢都数百载之利,楚地精华皆汇于此。楚风楚俗,囿我举止;楚歌楚舞,牵我喜好;楚韵楚曲,陶我秉性;楚艺楚情,铸我魂灵。生此境况之中,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咏楚物,皆为轻车熟路。遣词造句,信手拈来;逮意采曲,左右逢源。今大王要我离楚赴秦、移地北往,外臣担心自己会因水土不服而笔笨才拙,文思枯竭,从此要与瑰丽之文背道而驰,与睿智之作失之交臂了。那样一来,岂不愧受朝廷俸禄,辜负大王隆恩厚惠吗?!”
——宋玉情真意切的一番话道来,只听得秦王、魏冉、章华感慨不已,皆被宋玉的辩解所折服。
秦王赞叹道:“宋大夫啊,你刚才一番话,既是句优词佳、字字珠玑,又是心真意切、理透情浓,你既然如此眷恋故土,寡人也就不再强求了。好吧,寡人明日再留你一天,后天送你运粮启程!”
宋玉急切地说:“大王啊,外臣使秦已有多日,务必速回向吾王交旨呀!”
秦王说:“宋大夫真是归心切切!可这五万石粟谷出库装车,最少也得一天吧?后日动身,已是尽快的了。”
魏冉这时提醒秦王:“大王,明日的乐宫节……”
秦王笑着:“寡人正是这个意思。宋大夫啊,明日正巧是寡人这里的乐宫节,邀请使秦的各国使节参加,宋大夫就助助兴吧!”
“何谓‘乐宫节’呀?”宋玉问道。
秦王说:“宋大夫刚才说你们楚国的歌舞曲乐牵你喜好,我们秦国的嘉乐美艺也不少呢。秦宫中每年都把各地最好的歌舞技艺和最好的俳优选来演出,使君臣同乐,行教化之功。演得好的,寡人还有赏赐。这就是乐宫节啊!”
章华接过说道:“这乐宫节就像楚国的歌会——”遂背诵道,“‘客有歌于郢中者 ,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 ;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秦王、魏冉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同声问道:“这是——宋大夫的新作吧?”
章华笑着点头:“对呀!”又笑对宋玉,“不过,这乐宫节没有郢都歌会的声势大。”
秦王说:“明日看罢表演,也有劳宋大夫为乐宫节写点辞赋?哈哈,说不定就靠着你这辞赋,能让这还少为外人知的乐宫节誉满华夏呀!”
魏冉则说:“大王,何必还等看罢表演呢,宋大夫诗辞歌赋无所不精,还精通音律,乐宫节上,何不就请宋大夫登台献艺,让我等开开眼界?”
宋玉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秦王击掌赞同:“好哇,相国这主意不错,宋大夫,就这么定了,你千万不能推托……”
官居上大夫工尹之职,不久前又从原本宽敞气派的官邸,搬到了更加豪华壮观的工尹府,周石的心情本该是乐哉、悠哉的,可是他这些日却显得心事重重,夜晚也睡不好。今天一大早,他就起来了,在他那新工尹府的大客厅里踱来踱去。
主人早起,属下当然不能贪睡。善解人意的管家周忠跑到周石面前,说:“老爷,您在这客厅里走去走来,是不是想把它再装饰一下呀?要不要我去找工匠?”
“不装了、不装了!”周石心绪烦乱地挥退了周忠。唉,再好的房子、再多的金银财宝,就算是我的了吗?不一定呢!要是立足未稳,只怕一切都会化为乌有!现在对我威胁最大的,还是那个宋玉。和他一站到一起,我就没了份量!他这回要是借得粮食回来,那个柳春蕙就要和他结为夫妻了,这二人合在一起,那是如虎增翼呀!不但如此,大王可能还要论功行赏,把那宋玉的官职再往上提。到那时,人家就是压在我头上的泰山,我不就成了人家能随时踩死的蚂蚁?……不行哪,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坐等着让人家来收拾,我得赶紧随机应变想法子,这法子还得狠一点儿……”
——这“狠一点儿”的法子,还是跑到云妃那里去“进言”。
“……云妃娘娘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下臣虽然和那宋玉是同窗学友,可是对他没看透哇!您云妃娘娘是他的大恩人吧?没有您他哪能青云直上?开始嘛他也常说您好,下臣也觉得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可是后来他见自己脚跟站稳了,大王那么器重他,他就不把娘娘您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到云妃心里去了,她觉得是这么回事,宋玉是个势利小人!
“娘娘啊,下臣想不明白呀,您说他是势利小人吧,他怎么敢在娘娘您面前势利呢?娘娘您协助大王,操劳国事,功高望重,位居千岁之尊;他宋玉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夫,他怎么就敢轻视娘娘呢?这些事我真想不明白呀,可是后来我听到他说的一句话,就明白了。这句话是一次下朝后,在大殿的西拐角说的,他以为后面没人,他说、他说——娘娘呀,我说了您别生气——他说‘嫔妃参政,祸国害民哪’!”
——云妃又听进去了。哼,他宋玉不光是势利小人,他、他还想扳倒我云妃啊!
“娘娘啊,下臣想一百次也想不明白啊,宋玉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跟娘娘作对呀?为了娘娘您的安稳,下臣就留心观察他,还专门派了一个人时时跟踪那宋玉。嗨,观察出来了!怪不得呀怪不得,怪不得他胆比天大,原来他另找了靠山哪!他、他三天两头就往王后娘娘那里跑,一去就老半天不出来。就在他去秦国前的晚上,又去了王后那里呀……
——云妃还没听完,就又相信了,并且还有“恍然大悟”之感。是的、是的呀,这周石是真在为我操心,他算找准根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眼前的最大障碍,不就是王后吗?宋玉有了这个靠山,才无视于我呀!我说怎么啦,你一个小小的宋玉,竟敢把我这个大王的爱妃不放在眼里,原来你是攀上了庄后!那庄后身上好久没有男人味儿了,她见你长得好,要你做她的男宠,给她伴寝吗?我知道赐婚之事你仍愤愤不平,你想通过庄后来扳倒我?哼,你这不是梦想吗?你大概不知那太医说庄后的病已是无药可治了吧?你等着瞧吧,只要我下了决心,就不信治不了你!
心想是心想,表面是表面。云妃毕竟是云妃,在宫里混了多年,早学会了深藏不露。周石原以为自己精心想来的几番话说出后,云妃一定气得七窍生烟,可是云妃却显得异常平静,并且还以一种雍容大度的姿态对周石说:“周石!你不要瞎想,什么另有靠山,我和王后娘娘亲同姐妹,情同手足,宋玉敬她、敬我都一样的!”
周石变得也快,他忙作诚恳自责状:“ 是、是,下臣该死 ,下臣不该胡言乱语!”
云妃笑着说:“以后不再胡猜乱想就行了。”
周石连连点头:“是、是,下臣一切听娘娘的!”
云妃便转了话题,只是语气淡淡的、缓缓的,像在聊家常:“你说那宋玉使秦能借到粮吗?”
“下臣不知。他借不到粮是不是就会投靠那秦国不回来了?”
“他要投秦,不正是自己给自己定了罪吗?处置不了他,这里还有人质呀,那个柳春蕙,你得监视好!”
“是、是!下臣派人日夜在暗中看着呢,她跑不了!”
“借不到粮,他宋玉就是不投秦,回来只怕也没他的好果子吃吧?”
“娘娘,他要是借到粮了呢?大王就会给他又赐婚、又升官,那他眼里不就更没有您云妃娘娘了?”
“眼里有没有我不妨事,不过得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呀娘娘?”
“你说呢?”云妃反问道,“周工尹,我早看出你这人有心计,只要你想办的事,就一定有办法,这办法就由你来想吧!”
其实,办法周石早就想好了,他压低声音说:“娘娘,我看这样……”
办事借力——尤其是借上之力,常能办成仅靠自力办不成的事。周石借云妃之力,云妃借楚王之力,都尝到了甜头,且都想一借再借。
这日,楚王又在王宫偏殿翻阅奏章。他有个习惯,一翻阅奏章,瞌睡就来了,今天也不例外,翻阅了一会儿功夫,就呵欠连天。
恰好,解困的来了——云妃端一杯蜜浆走进来:“大王啊,您也该歇息、歇息了,这些天您也够辛苦了!”遂将蜜浆递给楚王。
楚王接浆抿一口:“唉,寡人不辛苦怎么办?那宋玉自愿担当重任,为国借粮;这国家还是寡人的,寡人怎能不勤勉呢!”
云妃为楚王捶着背:“大王说倒了吧?是大王勤政奋勉,才带动臣子去为国做事呀!”
楚王又说:“还有那个子兰,总在寻衅挑刺,想觊觎王位,寡人要干点名堂让他看看!”
云妃说:“大王把这么大个楚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名堂就不小了,何必要把那个子兰放在眼里?大王,您歇歇乏吧,臣妾给您跳一段新舞怎样?”
楚王眨眨眼:“哦?爱妃又学了何种新舞?”
云妃娇媚而又神秘地附在楚王耳边说:“露脐舞。”
楚王来了兴致:“露脐舞?新鲜,快跳给寡人看!”他说着,就把手中的简册放了下来。
云妃笑着:“大王啊,臣妾也是刚学会的,就为了给大王解乏呢!”说罢便缓缓舞动起来。
云妃这露脐舞的要义可用四个字概括,就是:简洁、含蓄。何谓简洁?因脐在腰部,你看她从头至尾,主要动作就是扭动细腰,岂不简洁?何谓含蓄?这含蓄就有意思了,说是“露脐舞”,可是云妃并不是一开始就把脐露出来,而是穿着长衣起舞,用扭动的腰肢给你一个悬念——这脐什么时候才露出来呀?起舞片刻之后,她才适时脱衣露脐。然而,这脐也并不是老‘露’在那里,而是时隐时露,因为上体还着有一件刚刚及脐的短衣,随着上体的时俯时仰、上臂的时收时展,那短衣对脐也就时遮时露。再过片刻,云妃在旋舞中又巧妙地二次脱衣。这时上体就只剩数寸色绢罩住双乳,那一眼不深不浅、椭圆形的、状若小枣般的美脐便暴露无遗。可是你别看美脐尽露在外,云妃仍能将她早已熟谙的含蓄之道,在舞蹈中运用自如。她先是惊鸿一现般亮出美脐,并由远而近舞向楚王。待至楚王眼前,旋即又远去,使楚王只能看见那朦胧的脐。随之又舞近楚王,仰腹拱脐并以手扩脐使楚王的精神骤然振奋。可是转眼她又背身藏脐、凹腰翘臀,再施含蓄。蓦然,她加快节奏,飞旋玉体,那和玉体一样旋转的美脐令楚王目不暇接。旋转着的云妃的玉体,在不知不觉中渐近渐慢,最后停下来,亭亭玉立地站在楚王面前。就在停立的一刹那间,云妃忽地吸气收腹,那腰间的裤子便向下滑落,又恰到好处地收住,露出一片白净的下腹。此时,那雪白如玉的一长段腰腹,便迷人地摇荡抖动起来,像一池起伏翻涌的柔水,又像是一簇光亮夺目的白牡丹。而那位于腰腹中央之脐,则像是柔水中的漩涡、牡丹中的花蕊!楚王看得兴趣盎然、如醉如痴,感到特别地新鲜刺激。还没等云妃舞罢,他就迫不及待地将香汗微涔的云妃拉到自己身边,乐不可支地用双手摩挲着云妃那柔细的腰腹,特别对那一眼美脐,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吻了又吻,就像是从没发现云妃身上还有这么一件宝物似的。
“哎呀呀,细腰美脐,迷煞人也。爱妃呀,寡人像是第一次见到你呀!”楚王动情地一把将云妃揽在怀里,仍抚摸着她的美脐,“爱妃呀,以后每日都为寡人跳这‘露脐舞’啊!”
还在香息微喘的云妃,搂着楚王的脖子莞尔笑着:“大王啊,只要您高兴,臣妾就天天为您献舞!”
“好哇!”楚王又摸着云妃的脸蛋,“爱妃,寡人的小宝贝,寡人的眼力不错吧?当初寡人在三千美人中把你挑出来,就是看你有勾魂之美、倾国之容啊!”
云妃撒娇地扭扭身子:“嗯!那臣妾也没把大王勾住哇。”
楚王在云妃脸上亲一下说:“小宝贝,怎么没勾住啊?叫你伴朝、伴游、伴寝,日夜不离寡人身边,这还不够吗?你也知道,王后已经病得不中用了,这王后的位置,还不早晚都是你的呀!”
云妃喜形于色:“大王看重臣妾,臣妾也要时刻为大王尽忠。大王啊,臣妾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妃说吧。”
“那宋玉到秦国借粮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听说文府的事又多得忙不过来,原来管理文府的寿陵君倪印又闲着无事,大王何不再叫那倪印去管理文府?”
楚王听了一愣:“爱妃,这不妥吧?宋玉如果借粮回来,见文府已交付他人,该作何想?宋玉为国立功回来,不能再让他伤心哪!这让宋玉接管文府,当初不也是爱妃你的主意吗?”他拿起几案上的一份帛书,接着说,“前日,王后娘娘也写信给寡人,力劝寡人重用宋玉——”
云妃急拿过帛书看完。哎呀,写得如此迫切,这宋玉果然是庄氏的人了!随之不动声色地对楚王说:“是呀,大王啊,当初臣妾看宋玉是个人才,才力荐让他管理文府。可是如今宋玉的担子重啊!他既要管理文府,又要经营宫廷辞赋歌舞,还要起草一些邦交文书,真是不胜其劳、不胜其累。俗话说弦紧易断,车重易摧。大王是愿意用宋玉一时,让他累得损容折寿呢,还是要用他长久,让他永远为大王效力?那八百年文府,牍多事杂,甚为劳心费神,大王若让宋玉摆脱文府之累,则不但群臣要赞颂大王爱才、护才之德,连宋玉自己也定会感恩不尽、更加效忠于大王啊!”
“嗯……”楚王沉思片刻,然后点头说道,“爱妃所言也在理,好吧,就叫那倪印再接管文府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