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走后,唐勒和景差日夜都忙碌在文府里。没人督着他们这么干,而是有物督着他们这么干,这个“物”,就是那些浩如烟海的简册典籍——这是楚国数百年来攒下的家底啊!看着这些家底由于他们的辛勤劳动,日益被修复得妥妥贴贴,日益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再随着对这些典籍的日益熟悉,随着对其用场认识的日益加深,他们便越干越爱干,获宝一般的喜悦,时时弥漫心头。
这是宋玉去秦之后的第八天了。春日的阳光从文府那透空木格窗棂里射进来,照亮了焕然一新的文府,也照在了唐勒和景差那喜悦的脸上。
“《尚书》里说,‘有典有则,贻厥子孙。’这可都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宝贵财富哇!”唐勒抚摸着那一卷卷整齐的简册说。
景差点点头:“楚国的粮库是空的,可是文府是满的呀。我敢说在华夏七国之中,要论起典章文籍之丰,非楚莫属。”
唐勒说:“文府中也有粮食呀,这些文籍典章之中,有多少经世济民、治国安邦的良策啊,这些是更宝贵的粮食。可惜大王从不到文府来走走。”
景差叹口气:“宋玉大夫去请他到文府也请不来呢,宋大夫又送去些好书请他看看,嗨,我听说书放了几个月,连动也没动呢,说是没功夫。昔日周公,把一个大国治理得富强太平,还写了那么多书,人家的功夫是从哪里来的?现在的楚国,是无书而治!”
“治?”唐勒连连摇头,“你我在朝这多年,看到治了吗?只看见它在衰败!衰败了,还要说时时都在治,而且治得很好,功比天大!嗨,也难为宋大夫了,文府的事耗尽了他的心血,没有他,这些文典怎能弄出今天的眉目?现在他又自请去秦国借粮……”
景差说:“但愿这次宋大夫能借得粮食回来,但愿大王能从此做一个明君,勤政善治。”
“景大夫啊,我的景差老弟!”唐勒指着那满架的简册说,“在我们看过的所有典章文籍、训辞史书中,你见过一个平时混沌懵懂的君王,能一下子变成个明君吗?”
景差摇摇头:“倒没见过。”
唐勒说:“依我看,只要大王能管住朝中那些小人少惹是生非就不错了……”
正这时,忽听门外传来大声的喊叫:“大王有旨!”
唐勒、景差惊疑地向门外望去。只见楚王的内侍金瓦和顾祺、倪印以及数名随从涌进文府,金瓦展开一卷黄色绢帛,大声说:“大王有旨,唐勒、景差听宣!”
唐勒、景差急忙跪下。
金瓦朗声念旨:“兹因上大夫宋玉,使秦辛苦未归,且又平日兼事过多,不胜其累,寡人爱才惜士心切,今特宣旨免去宋玉文府府尹之职。上大夫倪印复其府尹原职,重司文府。唐勒、景差仍留文府之中,依从倪印安排,务得俯首听命。”
唐勒、景差听旨后异常吃惊,二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金瓦催促道:“唐大夫、景大夫,宣旨完毕,快接旨呀!”
唐勒、景差只得叩拜:“下臣遵旨!”然后擎手接旨。
金瓦望着顾祺、倪印说:“顾大人、倪大人,余下的事,你们安排吧,我得回去向大王交旨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这里顾祺佯笑着扶起唐勒、景差:“唐大夫、景大夫啊,有大王的旨意,按说我不来也可,可是大王说我是宫廷总管,文府的事儿,正在我管辖之内,就叫我跟着来了。好了,现在旨已传罢,你们的上司还是寿陵君倪大人,你们就听他的吧,他有什么难事再找我,我得走了。”说完也转身离去。
倪印亦佯笑着说:“二位大人哪,其实我不想再回这文府来呀,这里的活儿累人不显眼,还容易落埋怨,这里的苦滋味,二位大人只怕也领受够了;可是王命难违,我不来不行啊!二位大人以后多多包涵了。这长时间,你们在文府也太辛苦了,我就来作个主,你们各自回府去歇息些时日吧,啥时候请你们,啥时再来。这里的事,我自有安排。二位大人请便吧!”
唐勒、景差又是一阵面面相觑,然又皆无可奈何。他们都深情地再望一眼那满架整齐的简册,然后忧心忡忡地离开文府。
倪印等唐勒、景差一出门,就赶紧对几名随从吩咐道:“你们几个,按我原来的吩咐行事……”
当夜,文府就增加了两个守门人——与其说他们是为防火防盗而守,不如说他们是为防唐勒、景差、宋玉而守。看官往下看就能明白。
这两个守门人是兄弟,老大四十来岁,老二三十来岁。他们守夜还带来了酒菜,坐在文府门口边饮、边吃、边聊,真是惬意得很。不一会儿功夫,二人都有几分醉意了。
老大举起酒杯:“来呀,老——二,再喝。”
老二晃晃手:“老、老大,我不能喝了,我快醉了!”
“呃,不、不要有福不会享,不喝,你对、对得起倪印幺叔吗?”
“对、对不起。幺、幺叔把我们弄来,就是要、要我们享福的!”
“那就——喝呀!”
“喝!”老二举杯一饮而尽。
“这就对了。”老大也把杯干了,“幺、幺叔原来只说弄我一个人来看、看这文府,他、他说一个人就够了;后来他、他说我就你们两个表侄儿,干脆一块儿弄来算了,叫你们玩、玩也有个伴儿!白、白吃,白喝,还、还领薪水,不喝,对、对不起幺叔!”说完又斟满酒,并举杯强邀。
老二不再示弱:“喝!”
二人又都一饮而尽。
这时,一个人神神秘秘地来到他们身边:“哦,二位在呀。”
老大、老二忙起身:“哟,登徒大夫!”
——这登徒子成天无事,到处溜达,消息最为灵通。他得知文府换了人管,喜之不尽。白天他就蹿来和老大、老二弄熟了,现在又来了。
老大举杯相邀:“登、登徒大夫,您——也来一杯?”
登徒子摆手:“我不喝。我看书。里面没人吧?”
老大说:“没人!您看吧。我、我们倪大人吩咐了,有几位大、大人——包括您登徒大夫,来、来文府,可以、随便进……”
老二也说:“对、对,随便进!”
老大又说:“有、有的人,就不能随便,包、包括那个唐、唐勒、景、景什么,要进文府,我、我们还得跟着、监着,不让他乱翻!”
登徒子说:“你们也跟着我吧?”
老大连连摇头:“不、不,大人您和我们倪大人啥交情,我、我们知道,您随便看、随便看!”
老二也讨好地:“您、怎么翻都、都行!”
登徒子便按老大、老二坐下,他钻进文府内,到处翻寻起来。
这登徒子压根儿就不喜欢看书,他怎么忽然一下子对文府感上兴趣了?原来,他是另有所图:他知道宋玉、唐勒、景差几个人都对他没好感,这几人又成天在干着抄抄写写的营生,要是把自己写丑了,再留给后人看,那就糟透了!早就想来文府查看一下,只恨没机会,这下可好了。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登徒子从一更天气翻到二更天,将几架简册翻得乱七八糟,忽然就发现有一卷简册上记载着:“楚襄王时,宋玉休归。登徒子谗之于王曰……”他立即合上简册,心中忿忿:呸!这是记我登徒子坏事的,不能要!他欲扔掉简册,却无处可扔;他将简册揣进怀里欲带走,胸部鼓个大包,不象样;一阵搔首转睛,忽有了办法。他匆匆找来刀和笔,先用刀刮去简册上“登徒子”的名字,又用笔填上“唐勒”的名字,然后得意地欣赏着。嘿嘿,“唐勒谗之于王曰”,哈哈,改得妙!他继续翻找简册。对我登徒子不好的,都不能放过!那个什么《登徒子好色赋》肯定也叫他们上书了,可是在哪里呢?他再翻腾起来。只是翻了好久,却无所获。
当初,楚王在殿议去秦借粮时,有一个人是义不容辞最该去的,楚王也忘了点他的将,这个人就是鄢陵君金丛。他是楚国的仓廪大夫,楚国储藏米谷的仓廪都空了,你出面筹借是分内之事。可是他却像缩头乌龟一样无动于衷。宋玉去了,他白天去赌博怕招风惹眼,便改为晚上去赌场,白天便待在他那安乐窝里享清福。
这天上午,金丛正翘着二郎腿,靠在他官邸的藤榻上闭目养神,一个叫“小四”的亲信匆匆跑了进来,小声说:“老爷、老爷,小的到四方打听,巫郡那里粮价最贵,已经是斗粟百钱了!”这个小四经常帮金丛私卖库粮,对各地的粮价行情,尤为关注。
“斗粟百钱?”金丛惊异地坐了起来。
“是呀。”小四连连点着他那个头,“老爷,您赶快再从粮库弄点儿粮食出来,小的张罗到巫郡去卖!”
金丛皱皱眉:“嗨呀,粮库的粮食也不多了,我哪敢再随便动啊!”
“老爷,您这仓廪大夫动点儿粮食还不容易?全国的粮仓可都归您管着呢!”
金丛叹一口气:“小四呀,你不知道,现在怎比从前,多少粮仓都空了,还得向秦国借粮呢!嗯——!要不,等几天借回粮食了,咱们把那粮弄些去卖……”
小四焦急地说:“哎呀老爷,不能等哪!事久生变。现在那巫郡的粮价可是高到顶了,听说有些粮贩子已去秦国购粮了,购回来一上市,说不定那粮价就要下跌。老爷得快快想想办法,这可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呀!各地的粮仓再空,郢都的粮仓不会空吧?就不能从郢都的粮仓……”
“好,你先去歇歇吧,我再想想办法。”
小四走后,金丛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地想主意。嗯,斗粟百钱!这真是个好机会!这粮食……粮食……嗯!他忽然眼睛一亮,不是还有军粮吗?郢都军粮专库里,存粮还不少呢。暂且挪用一部分,等那宋玉借得粮食回来,用那借的粮补上军粮,不就万事大吉了?嗯,好、好!只是……得把大王拉住作靠山……
楚王近几天无心上朝,无心看奏章,也无心看云妃的“露脐舞”,老是待在他的寝宫里发闷。这天自晨至午,他都无精打采地斜躺在那张卧榻上不想动弹。云妃便叫来几名侍女为他捶背摩腰,又亲自调好蜜汁,送到他面前,柔声说:“大王啊,不能愁啊,您的贵体要紧哪!”
楚王叹一口气说:“寡人怎能不愁啊,那宋玉去借粮已经有十来天了吧,怎么现在还没有音信?”
云妃早想好了要说的话:“大王,那宋玉会不会就留在秦国不回来了呢?”
楚王一下坐起:“呃,他怎会不回来,寡人还要为他金殿主婚呢!”
“他要是万一不回呢?”
“万一不回?”楚王眨眨眼,“他要是万一……嗨,我这里不是还有他的人质么!”
“对!”云妃挥退众侍女,“大王啊,趁那宋玉的恋人柳春蕙还在宋玉府上,得快把她关起来!”
“关起来?”楚王惊异地望着云妃。
“啊,不然怎么叫人质?如果那柳春蕙与宋玉早有约定,她也跑到秦国去了,大王您不是什么招数也没有了?”
楚王想想,又摇摇头:“宋玉怎么会留在秦国不回来呢,那秦王能够看重他?”
“嗨呀大王,秦国正缺宋玉这种人哪!您忘了秦国每有来使,都要索取宋玉的诗辞文稿,宋玉在秦国,定是早有名气了呀!”云妃顿了顿,又神秘地说,“臣妾还想到,为什么偏偏宋玉主动要去借粮?他大概是早就起了去投奔秦国的念头啊!”
楚王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踱着步说:“宋玉要真是留在秦国不回来,可就把寡人坑苦了!寡人还到哪里去借粮?那齐国路途遥远还在其次,齐楚早已是面和心不和,关系远不如从前,怎好去求借?”
云妃紧接着说:“所以,臣妾以为大王只有用好这个人质,把那柳春蕙关押起来,宋玉不回,就叫这个人质——不活!”
楚王先是点点头:“好吧,只有这样……”他想想,忽又摇头,“不行,倘若那宋玉借得粮食回来,见他的恋人关在牢里,他会作何感想?……不,不能关押,就——暗中监视着吧。”
云妃无奈地说:“那就听凭大王了。”
这时内侍金瓦进来禀报,说是仓廪大夫金丛求见。楚王便叫他进来。一见金丛,楚王就问他郢都粮库的粮食还能维持多久。
金丛便说:“大王啊,下臣正为粮食之事来向大王奏禀哪。郢都的大小粮库最多尚能维持一月,可各地粮荒告急日甚一日啊——大王恕罪,大王说现今允许报忧,下臣才敢说。下臣到各地勘察,见巫郡缺粮最重,若不及时救济,只怕要饿死很多人哪!”
“如何救济,哪里有粮?”楚王摊着两手问。
金丛答道:“ 下臣请求大王恩准,将郢都粮库之粮,匀调一些给巫郡。”
楚王连连摇头:“这怎么行?国都事大,巫郡事小!”
“大王啊,巫郡之事不能算小啊!那巫郡紧靠巴蜀,和秦国毗连,倘若巫郡人心动荡,秦军必然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啊!”
云妃插话了:“大王,金大夫言之有理!”
楚王点头说:“金爱卿,不愧寡人封你鄢陵君,关键时刻能为寡人着想。只是,这巫郡和郢都相比,实在是郢都重要,倘若把郢都的粮库匀空了,将有大不利呀!能不能、能不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金丛趁势进言:“大王啊,倒还有一个法子,不知能不能用?”
“你快说!”
“上次大王您视察了的呀,那军粮专库里,存粮还不少,能不能匀一些军粮给巫郡?”
楚王一听又连连摇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军粮万万动不得。要是军粮空了,必引起军心动荡,危及我大楚的江山哪!动不得,动不得!”
金丛说:“大王,下臣怎不知军粮重要,下臣的意思只是匀调一小部分给巫郡呀,并且,这一小部分,又能及时补上,不会让军粮亏空的。”
楚王眨眨眼:“你用什么补上军粮?”
金丛说:“大王不是叫宋玉去秦国借粮了吗?他那粮一借回来,叫他首先补齐军粮,不就妥当了!”
楚王又直摇头:“哎呀,借粮连个影子也没有,借不回来怎么办?”
金丛却说:“大王啊,这粮定能借回。”
“何以见得?”
“大王要是派别人去借粮,兴许借不回;可您派的是宋玉、宋大夫啊!这宋大夫机智过人,能言善辩,最会讨人喜欢。秦国有的是粮食,那秦王要是对宋大夫一喜欢,借粮之事不就成了!”
楚王瞪大眼望一下金丛:“啊,金丛,还没听你夸过宋玉呢!你说宋玉能借回粮食?”
金丛连声道:“能借回,能借回,大王您就放心吧!”
楚王又扭过头问云妃:“爱妃说呢,宋玉能不能借回粮食?”
云妃笑着说:“嗯,要说能借回,也能借回。他要是借不回粮食,大王赐的婚也结不成了,官职也难保了,要再加上一个军粮也补不上了,那不是大罪过吗?他不敢借不回呀,他怎敢辜负英明、会用人的大王呢!”云妃这话说得巧极了,表面是肯定能借到粮,内质实是在暗示楚王,借不到粮,该怎样处置宋玉。
楚王却听得舒服、开心:“哈哈……那就匀一些军粮给巫郡吧!”
金丛立即给楚王叩头:“臣替巫郡的臣民谢过大王了!”
此时,金丛真是心花怒放!粮也到手了,棍子也悬到宋玉头上了,真是一举两得呀!事不宜迟,马上去军粮库,先弄一千石,连夜运巫郡……
夜深了,宋玉还在章华官邸客房的油灯下写着曲谱,边写边琢磨,还不时地哼唱几声——明日的乐宫节,秦王硬要他出个场,他不得不准备一下。
车夫吴化走来轻声说:“宋大夫,夜深了,您还不睡呀?”
“吴化,你先睡吧。”
“嗨,宋大人,这些天跟着您把熬夜学会了,您不睡下,我也硬是睡不着。”
宋玉这才抬起头来:“哦,吴化,既然你睡不着,我写了一段唱曲儿,对你哼哼,你看好听吗?”
吴化高兴地坐下:“好,我从小就喜欢听曲儿!”
“那你得给我当当老师!”
吴化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宋大夫,这不是叫我羞死么,您那么高的学问,我连一个字都不识,怎么说叫我当老师?”
宋玉笑着:“吴化呀,说个当老师就把你吓住啦?你不说从小就喜欢听曲儿吗?那一定听过很多曲子了,对哪个曲子好听不好听,一定有点儿辨别之力。你听听我写的曲子,提一提你的感觉、看法,这就是当老师嘛!不识字有什么要紧?有好多不识字的乡人农夫都是我的老师呢,有个叫黑牛的就是。这黑牛一字不识,可是却有着圣人一样的高德,好多读书人,读了千卷、万卷,也未必能读到他这种德性,甚至还有把德性读坏了的呢。好好,吴化,你快坐下……”
因为上午有早朝、殿议、述职等诸多事务,乐宫节便安排在下午举行。在秦都咸阳那宽大敞亮能容纳上千人的歌舞馆,下午早早地就座无虚席。秦王、王后、王太后都来了。秦王还特意安排宋玉坐在他和太后的中间,因为芈太后是楚国人,家乡来了人,挨着坐,便于拉家常。秦王事先就向太后介绍了宋玉的才华,太后见面一看,不但有才,而且有貌,自是欢喜,和宋玉说了许多话。魏冉、章华等文武臣工及应邀而至的各国使节,也都来到歌舞馆观看演出。
演出前,先是奏一通开场锣鼓,接着是宫廷乐长登台说了一番开场白,然后“乐宫节”的演出就正式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角抵戏”。只见两个赤着上身的肥壮大汉,走上红毡铺就的舞台,做着类似于摔跤一样的技艺表演。他们在锣鼓声中腾挪扑抵,各见功夫,动作滑稽,不时博人一笑。这节目是个力气活儿,不大功夫,两个壮汉都气喘吁吁、精疲力尽了,但都仍是不断地相扑抵,不肯罢休。终于,甲汉将乙汉抵倒在地上。本来甲汉是已经取胜了,却未料他因用力过猛,自己也同时四脚朝天地跌坐在地上。如此滑稽的结果,引得满场哄笑,节目也到此结束。
秦王笑问宋玉:“宋大夫啊,这个‘角抵戏’怎么样?”
宋玉笑赞:“真好,楚国没这种节目,有撩笑之美啊!”
“哦?撩笑之美?撩惹人发笑?评得好!”秦王说。
王后和王太后也都说宋玉评价精当,确实是有撩笑之美!
接下来又表演了多个节目,每演完一个,秦王都必问宋玉如何。宋玉便作出精短的评价,而这评价往往获得坐在宋玉身边的人——尤其是秦王、王后和太后的称赞。王后甚至对着秦王耳语说,听他所评,简直比看节目还有味!
在演完了一个颇受欢迎的舞蹈节目后,宫廷乐长走上台笑对众人说:“今年的乐宫节,太后、大王、王后娘娘、相国和各位臣工、各国使节,都来助兴,演者努力,观者踊跃,真是乐满宫廷哪!还有可喜的事,今天从歌舞之都楚国而来的尊贵客人、楚王身边的文学大臣宋玉大夫,要为乐宫节登台演出。楚声秦唱,南音北赏,真是不亦乐乎哇!现在,我以宫廷乐长的身分,向宋玉大夫致谢,请大家欢迎宋大夫登台!”
掌声、欢呼声顿时形成一阵热浪。
秦王笑着拍拍宋玉:“宋大夫,看你的啦,哈哈……”
宋玉向秦王点点头,说了句“献丑了”,然后落落大方地走上舞台,拱手向各方致意。待欢呼声平息下来后,他侃侃而谈:“尊贵的太后夫人,尊贵的大王陛下、王后娘娘,尊贵的相国阁下和各位兄弟臣工,尊贵的各位使节,在下宋玉奉吾王之命,使秦借粮,承蒙大王恩准,借给楚粟五万石,使宋玉不胜感激。楚秦两国,交往悠久,虽然有争有斗,但更有和有助,其相和相助之事,实是感人至深哪!昔日吴师伐楚,楚臣申包胥赴贵国搬救兵,在秦宫痛哭七昼夜,感动贵国先王秦哀公,出兵救楚,击退吴军,使楚秦友好,久传佳话。楚国的铁器、蚕丝、橘、柚四海闻名,这几样物产也是多年援秦,天下共睹。楚秦通婚延续已久,良缘佳配,世人称羡。现在大王又借粮给楚,使楚秦友谊更加源深流长啊!虽然,敝国近些年国运不振,但吾王已有革故鼎新之愿,报忧除弊之举,决心图求强国兴邦,以不负国人悬望、友邦相助啊!贵国的乐宫节,新奇独特,它向世人昭明,秦国不仅是当今军事强国,亦是文化大邦。文武兼治,德威并用,刚柔共济,虚实相生,大王的治国之术,真是深得尧舜之真谛、独领禹汤之要义呀!宋玉就是才疏学浅、艺低技拙,今日也要献上一个曲目,以助贵国君臣之雅兴、以和乐宫节共乐呀!”
台下的秦王听得笑容满面,各位臣子也气氛活跃,还有人嚷赞道:“他说得好,说得真好……”
宋玉接着又不无调侃地说:“我拿个什么节目呢?刚才贵国演出的那个舞蹈,大家不断喝彩,可见贵国臣民是最喜观舞的。宋玉就取巧了,我也来个舞蹈节目吧。我们楚人也是最爱唱歌跳舞,楚舞也是很美妙的啊!只是,在下单人独舞,未免乏味。我的车夫吴化先生,是个聪明人,他说能给我找到舞伴,要多少人,有多少人,轮到你登台,就给你送来。”说到这里,他走向台角伸出手说,“吴化,你给我送来啊!”
此时,早候在一侧的车夫吴化,便捧来古琴举起递给宋玉。宋玉向台上的侍者要来几案放在台中,置琴于案上,坐下调弦两三声后说道:“原来是张古琴,那我就和这古琴一起跳舞了!”
台下看客看到宋玉的举动,都感到好奇。有位臣子憋不住站起问道:“宋大夫,您那琴——就是舞伴?就能跳舞?”
另一位臣子也接着问:“是啊,是啊,莫非宋大夫有魔法,能把这琴变成能歌善舞的美女?”
台下多人也纷纷议论:“新鲜,琴怎么跳舞……”
宋玉笑着说:“这张琴什么舞都会跳,现在,我就先让它把我们楚国的《激楚》、《结风》、《阳阿》,这些美舞献给大家!”
秦王迫不及待地说:“宋大夫啊,你要表演什么新花样,寡人可等不住了,快开始吧!”
宋玉笑着:“大王别急!”遂抚琴又弹又唱——
楚舞妙兮天下闻,
胜佳肴兮宴贵宾。
《激楚》——(他弹出一段美妙的《激楚》舞曲)
《结风》——(他又弹出一段美妙的《结风》舞曲)
《阳阿》——(他再弹出一段美妙的《阳阿》舞曲)
美超绝兮至珍。
窈窕郑女二八,
小移莲步徐轻。
姣服丽兮极艳,
情态悦兮如春。
面红润兮灿烂,
貌妖冶兮迷人。
眉连娟兮娥月,
目流盼兮传情。
珠翠闪烁照耀兮,
华袍燕尾飞腾。
……
宋玉才唱了十来句,台下便掌声雷动。他唱得太好了,字字珠圆玉润;他的琴也弹得太好了,声声琅然悦耳;曲调更是美妙无比。举座震惊啊!接下来,宋玉每唱一句,台下便鼓掌喝彩一次,屡唱屡喝,甚而久喝不息,宋玉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等待。秦王见势,便起身挥手制止道:“静赏、静赏啊!”
看客们这才安静下来,继续倾听:
……
顾形影,自整装,
微风动,杜若芳。
启朱唇,声远扬,
放声高歌兮余韵悠长。
若俯兮若仰,
若来兮若往,
仪态雍容兮,
难以形象。
罗衣从风兮,
长袖交横。
环绕飞散兮,
依律合音。
绰约闲靡兮,
机迅体轻。
依次递进兮,
姣容靓衣。
逸态层出兮,
瑰姿谲起。
回身还入兮,
乐音急切。
细腰柔婉婀娜兮,
远探犹要摧折。
轻纱如蛾飞扬兮,
飘然似欲断绝。
体如游龙兮,
袖如云霓。
舞罢含笑兮,
退复入列。
观者称丽兮,
莫不怡悦!
宋玉演唱后半段时,歌舞馆内便静得出奇。这原由,一是因了秦王的吩咐,二呢,更是为了尽情享受这个节目,都不忍心再打断。歌舞馆内本就是座无虚席的,宋玉演唱时,又有许多男女宫廷人员挤进来观看,过道里、几个门口都挤满了人。虽然人多,却是一个个都屏声静气,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全体看客中,男看客就够聚精会神了,那些嫔妃、侍女、女眷们则看得更加专注,这因了他们除了要欣赏美词、美曲外,更要一睹宋玉这个绝世少有美男子的风采,这美男子岂止是貌美,他倜傥、潇洒、文雅、庄重……简直叫人看不够啊!
宋玉唱罢,又静场良久,宋玉已行过礼、走下舞台了,看客们才从如痴如醉的状态中醒过来,纷纷站起,发出热烈的鼓掌和欢呼。许多人竟然蹦跳着表达自己的欢喜之情。人们口里喊着“好哇、好哇”、“真妙呀”、“太美哪”等话语向宋玉围过来。有几人还把宋玉弹奏的那张古琴拿过仔细端详,发出声声赞叹:“怎么这么美妙、这么动听哪?”“琴音真美、宋大夫的琴技真高哇!”“唱得更好哇,真是金嗓玉音!”“对对对,真是神仙之乐……”
几个嫔妃则使劲从人空里挤到前面,再就近一睹宋玉的风采。
秦王冲着宋玉笑:“宋大夫啊,寡人都入迷了!”
王后感叹道:“真是至妙之辞、至妙之音!”
太后更是赞不绝口:“宋大夫为楚人争了光,为哀家挣了面子呀!”
宋玉笑着连对众人拱手:“过奖、过奖,宋玉让大家见笑了!”
秦王摇手道:“呃,怎是见笑,寡人和这满朝臣子,今日是开怀畅笑啊。我秦国的乐宫节,今日真是乐到家了,就像你宋大夫唱的——‘观者称丽兮,莫不怡悦’呀!”
众人应和道:“对呀、对呀,‘观者称丽兮,莫不怡悦’!”
秦王又说:“宋大夫,您那琴真会跳舞,它比我们看到真的楚舞还美妙啊!刚才您评论敝国的演出有撩笑、悦目、赏心诸多之美,我看您的演出啊,真有——引人入化之美呀!”
众人异口同声说:“大王好评、大王好评哪!”
“哈哈……!”秦王一阵大笑,他的笑声,把歌舞馆的房顶都震得嗡嗡作响。笑罢之后朗声说,“各位臣工,各位看客,宋大夫,寡人今天当众宣布:借给楚国的五万石粮食,将‘借’字改为‘送’字,寡人不要楚国还了!”
一臣子脱口而出:“哎,大王,借粮不还不行吧?”
秦王果断地说:“不还、不还,不要他们还了,咱们也向人家借了粮食啊!”
那位臣子奇怪了:“大王,何时借楚之粮了?”
秦王拿过宋玉那张古琴,扬起来说:“宋大夫演唱的这么好的曲目,还有以前传入秦国的宋大夫的那些美辞妙赋,不都是楚国借给秦国的粮食吗?!”
秦王的话,引起了众人共鸣:“对呀、对呀,大王说得对!”
宋玉感激地向秦王施礼:“外臣代吾王和楚国,深谢大王了!”
周石自搬来工尹府后,不断有人以祝贺乔迁为名送礼来。
今天还没到中午呢,周石官邸客厅里的大几案上,已放了几份裹着红绢的礼盒、礼篮了。
周石和管家周忠送走客人后转回身来,周忠一边验看着那些礼品,一边说:“老爷,今日一共收到三份礼了。”
周石调侃地说:“嗨,这些礼不是送给我的。”
“那是送给谁的?”周忠惊异地问。
周石一本正经地说:“是送给工尹大人的!”
周忠转惊为笑:“嗨,工尹大人就是老爷您,老爷您就是工尹大人哪!”
周石感叹道:“原来怎么没人给我送呢,现在可不就是送给工尹大人的!”
周忠说:“老爷呀,官做大了,只怕都是这样的。听说那些王爷、侯爷家里,都是金玉成堆、礼品成山哪!他们的俸禄哪有那么多?还不都是人家送的。”遂转身对站在远处的两名使女吩咐,“哎、哎,你们来,把这些收拾进去!”
使女走拢来和周忠一起搬走礼品。
这时门子又进报:“工尹大人,寿陵君倪大人求见!”
“哦,快快请进!”
转眼,倪印就带着一名侍从、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走了进来。他满脸溢笑地边走边说:“工尹大人,卑职特来登门拜望!”
周石亲热地上前搀住倪印:“哎呀倪大人,怎敢有劳您来拜望,实在承受不起!大人快快请坐。”
倪印坐下后,从侍从手里接过礼盒,捧与周石:“些须薄礼,请大人笑纳。”
周石推让不接:“倪大人何必破费?”
倪印将礼盒放在几案上,说:“工尹大人何言破费,卑职能重管文府,工尹大人帮了大忙啊,卑职真是感谢不尽!”
“倪大人哪,你我之间,何言感谢二字?倪大人是朝中有德望的老臣,卸下大人经管文府之职,卑职一直深为遗憾哪!可是卑职人微言轻,不敢言语。承蒙大王和诸位大人抬举,叫卑职担任工尹之后,我就把您重管文府当作一件大事奔走啊。找大王,求娘娘,不成事,不死心!嗨,费尽心力,这事儿才总算办圆了。”
“真是太难为工尹大人了!”
“哎,背地里说话,就不要说什么工尹大人,你就喊周石吧!倪大人仕在我先,论资历应是我的尊长啊!”
“周工尹从来不摆架子,叫人佩服!我大些年岁,咱们还是兄弟相称?”
周石握住倪印的手,果决地说:“亲兄弟!”
倪印也紧紧握住周石的手:“亲兄弟!”
“仁兄啊,您重管文府,再好不过,可是小弟有一样不放心哪!”
“哪一样?”
“那宋玉借粮回来……”周石故意把话顿住。
倪印会意,他也果决地说:“这个贤弟放心,好不容易争回这管文府的差事,拼上命我也不能丢了!我……”他挥挥手让随来的侍从走开,这才又小声说,“我正在搜寻那宋玉的过失,嗨,还真有进展……”
周石眼睛一亮,马上说:“仁兄啊,我叫些酒菜,咱们弟兄边吃边聊。来呀,上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