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近一段时日,总难有好心情。一是被那子兰揶揄、嘲讽后压在心里的闷气非但没消尽,那由此大暴露的粮荒舆情又折磨着他的精神,二是宋玉借粮多日未归,那个能借到粮的希望在他心中又渐化为泡影。气上加忧,忧上加无望,使得平时偏爱逸乐游玩的他,也玩心皆无,每日里多是愁容满面了。
这天,他正在偏殿内烦躁不安地踱步,却见内侍金瓦抱着一捆简册进来禀告:“大王,令尹大人派人送来这许多简册,吩咐要交给大王。”
楚王一听就没好气地说:“又是那些饿死人的坏事!不看、不看,今后凡是他送来的东西,我都不看,给我搬走!”
不料,金瓦刚出去片刻,却又进来禀告:“大王……”
他还没说完,楚王就恨恨地打断:“唉,我说不看、不看,你怎么又来了?”
“大王,是另一桩事——宋大夫借粮回来了……”
楚王一惊:“哦?宋玉回来啦?他在哪里?”
“现在门外候见。”
“快快请他进来!”
楚王一边说,一边就迈步去迎,刚迎至门口,风尘仆仆的宋玉就进来了。他一见楚王,喊了声“大王”,就要跪地参拜,楚王忙扶住他:“免礼、免礼,宋玉呀,可把你盼回来啦!借到粮了吗?”
“托大王的福,借到了!”
楚王顿时高兴异常:“好哇,宋爱卿辛苦了,寡人正为这焦急呢。宋大夫快坐下歇歇!你跟寡人说说,是怎样借到粮食的?”
疲劳不堪的宋玉,便一屁股坐下来,简短述说了借粮经过。楚王听后更是惊喜:“啊?那秦王真的要白送粮食五万石,不要还了?”
“是呀。秦王还亲派车、船相送!”
楚王万分感激,他紧紧拉住宋玉的手:“宋爱卿哪,你立了大功啊,寡人明日就为你们金殿主婚,还要把——把州邑的地封赏给你!”
宋玉忙摆手:“请大王先不要忙着主婚、封赏,救济灾民要紧哪!”
“救济灾民的事,宋爱卿就不要操心了。金丛早已向寡人奏请,借回了粮,他这个仓廪大夫,一定要尽职尽责、不辞劳苦地去发放赈粮,为寡人竭力效劳啊!”
宋玉听了一愣!金丛这种人从来只会饱食终日,谄媚钻营,他怎肯为国为君去竭力效劳呢?想到此,他张口问:“大王啊,不知那金丛大夫要怎样效劳?”
楚王说:“借回的粮食,全由他负责一一清点入库,然后再由他安排人员车马分送各地,救济灾民。”
宋玉不由一震!费了天大的努力,弄来这五万石粮食,让这等小人去放粮,能让人放心吗?以前就时有耳闻,说这个仓廪大夫就是个大仓鼠,靠倒卖粮食发大财呢!不行、绝对不行!看来弄回粮食还不算救灾,只有把这些粮食都送到了灾民手里,才算救灾啊!想到此,他立即说:“大王啊,救灾如救火,须臾不能拖延。金丛大夫要把五万石粮食一一清点入库,再一一从库中提取发放,这需要花费多少功夫?这种慢悠悠的做法,岂是救灾应急之法?!”
“那依爱卿之见,应该怎么办?”
“那些运粮船现在停靠在汉水码头。下臣恳请大王,委托老柱国安排的驻守在郢都的马将军,多派精壮士兵,连夜卸船、计数,连夜分粮、装车;再请大王多派文武官员,让文武互相监视,火速押运粮食到各地,尽快发放给灾民!”
楚王觉得甚是有理,不禁赞叹道:“宋爱卿真是一片忠心、唯以国民为重啊!好吧,寡人就听从你的意见,着速安排卸船放粮之事。爱卿这次太苦太累了,不能叫你再干什么事,你就好好歇息几天吧!”
宋玉却直摇头:“不不,大王啊,朝中人手有限,宋玉愿去各地放粮,抚慰饥民,恳请大王恩准!”
楚王看看消瘦的宋玉,心中涌起一阵感动:“宋玉啊,你真是寡人的栋梁之臣!”
正这时,忽见金瓦匆匆进来禀报:“大王,仓廪大夫金丛求见!”
“那就叫他进来吧。”楚王说。
怎么宋玉刚回,金丛就来了?
原来,宋玉借粮回来的消息,已有许多朝臣知道了。此刻在大殿外的草坪上、甬道边,已有三三两两的官员聚在一起,议论此事。他们中有的欣喜,有的惊奇,有的不置可否。在一座假山后面,周石问顾祺:“宋玉借到了粮食怎么办?”顾祺便捋着他那个山羊胡子说:“那就先按兵不动,避其锐气,让他先乐几天,再找机会……”他说到这里不禁笑了,“其实借到了不是坏事、还是个好机会呢,那仓廪大夫金丛,正可趁机行事……”正说着,就见金丛匆匆走过来,问顾祺自己何时去见大王为好。顾祺便连声给他鼓劲:“事不宜迟,马上去见,你这个仓廪大夫定要硬起劲来!”金丛干倒卖私售的勾当已不止一次两次,岂敢吃独食,每次总是给势大位高的宫廷主管顾祺以好处,顾祺岂有不护着、助着他之理!金丛得到顾祺的鼓动,迅即便来见楚王。
金丛一进偏殿,先对近处的宋玉拱手:“宋大夫劳苦功高啊!”遂又跪拜楚王,“大王啊大王,我是求旨领命来了。民生比天大呀,民众饥荒挨饿,我这个仓廪大夫是吃不香、睡不甜、寝食难安哪!现今宋玉大夫借回粮食,请大王速速降旨,命下臣去发放赈粮,救民于水火之中啊!”
楚王说:“金爱卿哪,你的一片报国之心,寡人尽知。可是适才宋爱卿所言,也甚有道理。他说让兵士连夜卸粮装车,全朝文武都出动、他本人也不歇息,都去放粮,这样能只争旦夕呀!”
金丛一听,连连摇头否定:“哎呀大王,万万不可!俗话说‘太公多了翻船’,放粮的人一多,定出乱子!宋玉大夫更不能亲去放粮,他出使秦国借粮,已够辛苦,再让他去放粮,体力如何能支!宋大夫是国之栋梁,人才难得,要是把他累坏了,可是楚国的大不幸哪!”
宋玉在一旁冷冷地望着金丛把话说完,才笑着说:“哎呀金大夫啊,你太高看宋玉了,既说宋玉是国之栋梁,又担心宋玉累坏了身子,宋玉有何功德,敢叫堂堂的鄢陵君大人、仓廪大夫如此厚爱?我惭愧汗颜哪!如何才能不负金大夫厚爱?只有多为国劳。国之栋梁,不为国多劳,还能算国之栋梁吗?所以,这个发放赈粮的事,我是不去也得去,是非去不可了!”
宋玉的巧妙应答,竟使金丛一时哑然无言。
楚王说话了:“金丛啊,寡人刚才就说了,宋爱卿忠心一片、唯以国民为重,放粮就让他去吧。你这个仓廪大夫,就不要兜揽了!”
“这、这……唉!”金丛很不满意,又无可奈何。他转转眼珠又说,“那,大王,已经动用的军粮,总该补上吧?”
楚王立即说:“当然得补!”
“从哪里补?”金丛紧接着说。
“动了多少军粮?”楚王问。
“两千石哪,奏请了大王您的。”金丛说这话时,心里有种欣慰感:幸亏事先自己和顾祺暗议好,将动用的一千石军粮说成二千石,要不然,这次发放赈粮自己不能独揽,就无多的油水可沾了!
楚王听了金丛说的数目,便转脸对宋玉说:“宋爱卿,那就从秦送楚的粮食中拨出两千石,填补军粮。”
宋玉一脸愕然:“军粮?怎么动了军粮?是谁……”
“嗨,宋大夫啊!”金丛打断了宋玉,说,“没有大王的命令,谁敢动军粮啊!是巫郡饥荒闹得厉害,大王体恤百姓,生怕饿死了人,这才紧急下令动用军粮赈济巫郡;又是大王吩咐用宋大夫从秦国借回的粮食来填补军粮库啊!民生比天大,我英明的大王动用军粮来救民,真是英明之举啊!”
“嗯,事情就是金爱卿说的这样,为解民困,才动了军粮。动了就该补上。”楚王的口气也很坚决。
“这……”宋玉竟也一时无语。
“怎么?宋大夫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金丛简直是咄咄逼人了!
金丛的话刚落音,又见那个夏侯顾祺也匆匆走了进来,原来他早已候在门口偷听。这时他进门就冲着楚王打拱说:“大王啊,下臣特赶来向您禀报,金丛大夫向来秉公办事,此次军粮放赈,由下臣始终督视见证,两千石军粮,足额发放给了饥民,颗粒不少哇!听说宋大夫借粮回来,大家都喜之不尽,不过,这军粮一定得补上啊!”
楚王听了,就用近乎命令的口气说话了:“嗯,宋爱卿,那就从所借秦粮中,先称出二千石,补齐军粮!”
——怎么办?宋玉一时真没了主意!答应吧,实在于心不忍:同朝相处许久,直觉告诉自己,金丛、顾祺这帮人不会干出什么好事,尤其是他们最热心干的,更不会是什么于国、于民有利之事,而往往就是在为国为民的幌子下营私巧取!现在他们巧取的坑,让自己辛辛苦苦从秦借来的救命粮填补,这比杀我还难受啊!可是不答应呢?自己能拿出什么理由?自己并没抓住人家倒卖军粮的把柄,倒是人家手里像是握着十足的理由:动军粮救民,现在补还军粮,天经地义!你敢不答应?你不答应,那顶动摇军心的帽子就会给你扣上,这可是一顶能置你死地的帽子啊!并且,这顶帽子已离我近在咫尺!看这个气势汹汹的金丛,看这个驽骀小人们的靠山顾祺,看这个常被众佞愚弄并利用来遮风挡雨的更大的靠山大王,看着他们俨然已抱成一团之势,你就知道罪祸会在倏忽间降临!怎么办啊?没想到刚借粮回来,就遇到难题……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宋玉忽然看到金丛轻蔑地、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了一下。宋玉平时最看不得这种笑,可此时这一笑,却像猛地激活了宋玉的某根神经,他脑子里忽地就冒出了个“以其道,还治其身”的主意来。只见他接着金丛的笑也笑了起来,而且笑得坦然而雍容:“哎呀、哎呀,可敬哪可敬!可敬的是大王当机立断,动用军粮,拯救饥民;可敬的是金大夫这个仓廪大夫尽职尽责,费尽心机,不辞劳苦,为民放粮;可敬的是夏侯大人日理万机,还亲自督视放粮!按理讲,挪用军粮两千石,是应填补齐备的,可是金大夫适才所言,叫宋玉受益匪浅,想想金大夫的话,宋玉觉得军粮嘛——还是暂不填补为好啊!”
金丛一愣:“啊?我说了什么话啦?”
宋玉便说:“您刚才说了‘民生比天大’呀!”
“这话怎么啦?”
“听了这话,我就觉得秦国送楚的五万石粮食,都要用来赈民,暂不填补军粮!”
金丛连连摇头,还瞪着宋玉:“这不生拉硬扯吗?怎么听了我的话就不能填补军粮啦?军粮连着军心,军粮亏空,势必引起军心动摇,军心不稳,楚国便危在旦夕呀!这个责任,谁担得起?!”
顾祺紧接着说:“就是、就是,军粮必须填补,并且要多多填补!仓廪大夫考虑问题就是周全,军粮就是连着军心哪,军心动摇,楚国就塌天了!”
宋玉沉着地说:“可是民生比天大呀!没有民生这个天,哪有楚国的天?那些当兵的都是民生民养,如果他们的父母都饥寒交迫,性命难保,就是自己不挨饿,军心也要动摇啊!大王,楚国地方五千里,现有千千万万人正遭受饥饿之苦,一些地方已是饿殍枕藉,五万石粮食少之又少,倘若少赈两千石,就会多饿死上千人,救命粮再不能挪用,须尽数放赈哪!”
一向缺少主见的楚王,这就又偏向了宋玉一边:“好了、好了,不用争了,听寡人的。宋爱卿使秦借粮有功,他的主张寡人要看重,你们都要看重。军粮尚有一定储存,就暂不填补吧。”
宋玉回到住处后,陶妈、阮清、春蕙都说他瘦了,宋玉只是摇头,说你们看走眼了。春蕙便说不信就找秤来,把你称一下。宋玉便从行 囊内拿出一捆简册笑着说,那你得连这个一起称。春蕙打开简册一看,原来是写满千言万语的兴楚谏政书。她顿时感慨不已,天哪,这得多少功夫写啊!这比——比那个《恤民赋》还费心力呀!他这人,国呀、政呀,是拴在他心尖上了……
听说宋玉使秦回来,唐勒、景差便赶来探问,互通别况。宋玉简述了借粮经过,并将谏政书呈与二人阅看,还说了回楚后为放粮和补军粮之争。唐勒、景差都说宋玉顶金丛顶得好,这五万石粮食就是不能入他那个库,也不能不明不白地填补他那个军粮。谁不知那金丛靠吃粮库发了大财,公粮吃完了吃军粮,吃空了叫别人填补,补上了让他再吃,现今楚国是饿死百姓,养肥硕鼠!听说巫郡那边的米价最高,已经涨到了斗米百钱,金丛十有八九是打着赈民的幌子倒卖了粮食!宋玉说自己以前常听二位大人提醒,这才防着金丛这些人的。对这些小人奈何他不得,提防得啊!接下来,就转入谏政书的话题,宋玉诚恳地请二位大人指教。
唐勒说:“这个谏政书,以‘举贤授能、施行仁政’为主旨,是妥当的。楚国当今迫切之事,乃是举贤授能。依我看,一国之中,缺粮缺衣,还不算贫;倘缺贤才,就是真贫了!只有革除那些贪懒之官,让贤能勤谨之士执管各业,才能富民强国。”
景差接着说:“贤才出,国运昌。惟楚有才,世人都知楚国人才众多,可是让贪官庸吏把位置占了,贤才上不来呀!这个谏政书,把严明法令、革除贪庸、裁官减员、奖励耕织、轻赋节用、还有重修百里长渠都写进去了,且都情通理顺、无可辩驳,真是难为宋大夫了。大王若能采纳,则我楚国振兴有望!就是……再把文府之事加进去就好了!”
唐勒忙接过话:“是的,文府之事不能不说。我等辛辛苦苦刚把文府弄出个眉目,现在又落到那倪印手里,会前功尽弃的!此人精于钻营,疏于职守,从前他管理文府,那文府内就乱得一塌糊涂,大好的典籍,被灰封尘埋、虫蛀霉蚀,现在又叫他重管文府,实在是用人不当!”
宋玉连连点头:“对、对,文府之事太出人意外,太叫人伤心,我马上把你们说的加进去!”随即提笔来写。
这时,春蕙提着水壶进来,一边往唐勒、景差的杯子里续水,一边说:“唐大人、景大人,你们得喝点水呀!”
唐勒和景差在宋玉赴秦后,曾来宋玉宅邸关照过几次,每次来,总见春蕙在帮宋玉抄抄写写,那字也写得娟秀好看,便知她文墨不浅。这时唐勒便说:“春蕙姑娘,宋大夫写的这谏政书,你可看了?”
春蕙点头应道:“看了。”
“哦?那宋大夫为何只征求我和景大夫的意见,你还得听听春蕙姑娘的见解呀!”
春蕙脱口而出说:“我早跟他说啦,何必费尽心力写这东西、还把举贤授能的事反复重说?那庄子早说了,‘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一个好的世道,不需要人家喊着叫它举贤授能,如是须人喊着提醒,还一再喊着都不听,那这个世道也就快没救了,又何必还要管顾它呢?你执意要管顾它,便是仁心无限,便是要救它膏肓,是为它好。不领情也就算了,不评功记好也就算了,良言苦心付之东流也都算了,可是总不能你帮了它,它还生怨、生恨,甚而叫你不得其安吧?医者施仁德救助病人,病人不还德也就罢了,总不能以怨报德吧?栽花反得刺,世道若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不管不顾任其自便,方为最好?”春蕙说到这里急顿住,然后愧然一笑,“——看我罗唆了,你们忙吧,我不敢打扰!”说完就走了出去。
唐勒、景差竟都肃然起敬地站了起来,望着春蕙的背影,不约而同地说:“她真有见识!”
宋玉听了搁下笔,说:“嗨,二位大人别听她的,她这是无为而治。如果大家都不管这个世道、这个朝廷,那它才真没救了呢!”
唐勒说:“不过,我也担心这谏政书呈上去,是不是会惹来麻烦?这里面一再力谏要革除贪官庸吏,可是朝野有好多贪懒之官、庸佞之吏,都是世袭呢,包括顾祺、倪印、金丛、登徒子这些人,都是从祖宗传下来的世卿世禄。这谏政书虽然没有明说废除世卿世禄,可这革除贪庸,将会打破很多世袭者的金饭碗,会犯众怒啊!再则,宋大夫以往都是曲谏、谲谏,这次虽然陈词极尽婉转,但当说之话,还是明说了,总有些直谏的味道。可是直谏……屈原就是前车之鉴哪!朝中人谁不知道,直谏不可为!”
景差也连连点头说:“也是、也是,这事值得三思,不可为的事,不为才好!”
宋玉似乎早已打定了主意,他神色坚毅地说:“我何尝没有考虑革除贪庸会犯众怒,可是贪庸存,国难存!我何尝没有考虑曲谏,只是这次所谏太多,很多话不明着说又不行,就顾不得许多了。我看大王还是能听进忠言的,趁着这次借粮回来,大王情绪很好,那帮小人又一时无话可说,得赶快敦促大王谋治图强啊!楚国再耽搁不得了,看秦国那样子,大有吞并六国、独霸天下之势,而楚国好像还只是感到了缺粮这一点威胁,其实我们除了不缺庸吏外,什么都缺,楚国已是濒临危境啊!现在已到了不谏不行、不多谏不行的时候了,有直谏的意味,也是没办法的事。就算有风险,也不想把话憋着去衔枚无言。缄口不谏,于君于国是不忠,于自己也不堪忍受啊!”
唐勒、景差便建议宋玉再听听王后的意见。宋玉说正是要连夜再去请教庄后的。明日去放粮,就没时间了。唐勒、景差也说他们明天同去放粮。
宋玉、唐勒、景差三个人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天繁星了。出门后分了手,唐勒、景差回各自官邸,宋玉则去向后宫。
宋玉哪里会料到,就在他去找庄后请教谏政书事宜来去一个多时辰里,对他的暗算便接踵而至。
宋玉刚出门不远,便有一个黑影跟踪他,这黑影就是那个陈九。为了让主子满意,以后能给自己安个好差事,这陈九自从在周石那里领了监视宋玉的活儿后,可谓精心之极,把宋玉和他宅邸里所有人的行踪,都盯在眼里。宋玉借粮回来后,他更是加紧了盯梢,日夜不懈。宋宅大门外那几棵大树和灌木丛,就是他的老战场,他总是隐身在暗处密切窥看。唐勒、景差啥时候进的宋宅,啥时候离开的,他看得明明白白。宋玉送走二人后,没进自己的住处,他更看得明白。见宋玉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便借着夜色的掩护,尾随其后左折右拐地跟着,直到看着宋玉进了后宫的王后寝宫,他才站住。随之,他便快步如飞地返回去向周石报告。
宋玉夜晚去了王后寝宫?——这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周石听到陈九的禀报后喜出望外,他赶忙去到后宫的云妃寝宫,来通风报信:“云妃娘娘啊,那宋玉一借粮回来,就跑到王后娘娘那里去了;白天他又没去,偏偏赶在晚上,这一男一女……”
“我知道了。”云妃没等周石说完,便把手一挥,若无其事地说,“宋玉去看看王后,也无可非议呀?周爱卿,你回去吧。”
周石心领神会地“嗳”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周石一走,云妃就吩咐侍女小佩:“拿灯笼。”
“娘娘夜晚还要出去呀?”小佩说着就拿来了灯笼。
云妃和小佩来到庄王后的寝宫门外。门子慌忙迎上来给云妃叩头:“啊,云妃娘娘来了,奴才给您叩头!”
云妃摆摆手:“不用了,起来吧。”
门子起身说:“我快去禀报王后娘娘!”
云妃又忙摆摆手:“也不用,我只是随便出来看看,要各处留心防范。”
门子说:“小的们留着心呢,一刻也不敢马虎。”
云妃说:“王后娘娘是国母,来此探望的人定然多,熟人但来无妨,生人可不能轻易放进哪。”
门子说:“当然当然,小的们谨慎着呢,今晚就只有宋玉大夫进去了。”
云妃说:“宋玉大夫是对楚国、对大王有功的臣子,对王后娘娘也是十分敬重,你们当然要让他进去,什么时候来你们也不能阻拦他的。”
门子连连点头:“是、是。”
云妃又问:“这里面院子大,有人巡夜没有?”
门子说:“有,有啊!”
云妃说:“我不放心,得亲自看看。”
门子连忙让在一边:“娘娘请,娘娘请!”
云妃就携小佩走进了寝宫的大门。她们从外院来到内院,守在内院上房门外的一个使女,见了云妃,忙迎上前来施礼:“云妃娘娘!”
云妃轻声地说:“哦,我出来巡巡夜,给你们打打招呼,这些日子不很太平,晚上更得多留点神,防火防盗啊!”
使女连忙躬身而答:“多谢娘娘关照!”
云妃故作不经意地问:“王后娘娘就寝了么?”
使女又躬身:“还没有呢,宋玉大夫在这里坐。”说着,她转身指指上房。
“哦。”云妃佯作若无其事般向上房走近几步,透过那镂花窗棂,她看到庄后和宋玉正在灯下谈得投机。云妃暗暗咬了咬牙,眼里升腾起在这夜晚谁也觉察不出来的一团怒火。
跟在后面的使女说:“奴婢跟王后娘娘禀报一声,请云妃娘娘进去坐。”
云妃忙摆手阻止:“不了、不了,我还得巡夜呢。再说王后娘娘身体也不好,我不敢随便打扰她呀!”说着就返身往外走去。
此时刻,有一人无心安睡——春蕙,在宋玉宅邸的书房里,她独守孤灯,面前摊开着一册书,等待宋玉回来。不知怎么,自打她来到宋玉这里后,只要宋玉出门,她就提心吊胆;宋玉回来,她那悬着的心才能稍得平静。
“吱呀”,门被推开,春蕙猛抬头一看,却是陶妈拿着一件衣服走了进来。
“陶妈。”春蕙亲切地喊。在春蕙的意识里,这位慈祥的老妈妈,和自己的母亲很有几分相似。
“嗳。”陶妈亲切地应,她一脸慈爱地走近春蕙,将她手中拿着的春蕙的衣服递过来,“春蕙姑娘,这夜里有些凉,你得加件衣服。百病凉伤起啊,你这身子骨又还不硬。”
春蕙接过衣服,感激地说:“陶妈,您总把我挂在心上!”
陶妈说:“自打第一次看见你那文弱的样子,我就想疼你。在一起相处了这些日子,我又越来越看你像我那乡下的女儿,个头、性格、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样子,都像,就是她没你读的书多。”
春蕙说:“陶妈呀,您再回家,一定得把您那女儿带到这里多住些日子,让我们在一起聚一聚。”
陶妈说:“姑娘,我那女儿她走不开呀,在家里得种地、养蚕,还有放牛、打猪草。”
春蕙说:“我在家里也是干这些事呀!”
陶妈说:“要不咋说你哪里都像我女儿呢!”陶妈说着就往外走,“姑娘,你看书,我不能打搅你,记住,得早点睡!”
春蕙连连点头:“嗳、嗳。”
春蕙望着陶妈的背影和陶妈走出时随手关上的门,目光竟然久久地停留在那门上没有移开。她盼着那门能被再次推开,可是那门就是不动。门似乎在那里发呆,引得春蕙也跟着它一起呆,呆着、呆着,她眼前就出现了幻觉——是那种早已铭心刻骨般印在脑子里的、永远也抹不去哪怕是一个微小细节的幻觉——
那不是腊树园村西的山坡吗?是的,是的!
宋玉和春蕙拿着简策和牛鞭,在一起放牛。
宋玉指着一处有花的地方说:“春蕙,你看,蕙花!”
春蕙驻足观看,口里应道:“嗯。”
宋玉情不自禁地说:“我最喜欢这蕙花了!它不招人惹眼,只是星星点点;它不争先邀宠,迟在暮春开放;但它却纷繁实在,给人美好,让人依依难舍呀!春蕙,你这名字起得真好,这蕙花,真像你!”
春蕙妩媚一笑,脸飞红晕,口中却又不无俏皮地:“宋玉哥哥,你不是在跟我说话!”
宋玉觉得这话问得怪,他不由左右顾盼一下,说:“啊,不跟你,还有谁?”
春蕙接言:“你是在作诗!”
宋玉:“哦——哈哈……”他的笑,带动春蕙也笑起来。
那成簇的蕙花上,似乎也荡漾着笑容。
那不是腊树园村外桑树林吗?是的,是的!
春蕙和宋玉靠得很近地席地而坐,同读一部书。春蕙采满桑叶的背篓放在一边。
这男女混合的读书声,是那样地美妙、动听: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读书声淡去,幻觉也淡去,门就还是个门,只有春蕙的心在跟自己说话:“啊,种地、养蚕、放牛、采桑、读书、作诗,那是些多么令人难忘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竟是好甜蜜、好甜蜜,比眼前这时时让人提心吊胆的宫中的日子,的确要好多了、好多了啊……”
这时,春蕙面前的灯花忽然爆了一下,这灯花“咝”地一下腾空而起又落了下来,却落得不是地方,不偏不倚正落在了宋玉放在几案上的一幅折叠的帛书上。慌得春蕙赶忙用手将灯花拂去地上,却见帛书已烧了个小洞。她急忙展开帛书来看,幸好小洞只是在空白处,没有伤字。而此篇布满了改动痕迹的帛书,又正是宋玉那篇《恤民赋》!
春蕙的心忽然不安起来,她再也坐不住了。“不行,不行,都啥时候了,这宋玉怎么还没回来?我得到外面去看看!”
正在这时,书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这次,真是宋玉回来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捧着一摞简策走了进来,说:“春蕙,你还没睡呀?”
春蕙叹一口气:“为你担心哪,你不回来,别人能睡得着?你咋这么晚才回来?”
宋玉努力一笑:“嗨,我这么大人,还用你担心?”
春蕙深皱皱眉:“我跟你说了的,你这门外,常有鬼鬼祟祟的人在偷看着,我不放心啊!”
宋玉不以为然地:“我宋玉行得端、走得正,怕他怎的?”说完倒头躺在床上。
春蕙也对宋玉的话不以为然:“唉,那些小人,就专门对付行得端、走得正的人哪!这朝中不是越是行得端、走得正的,处境就越是不妙么?宋玉哥哥,你吃了多少苦头了,怎么还迷糊呢?‘里仁为美’、‘里仁为美’呀,君子要住在有仁者的地方,方才安心乐业;这种小人成堆的是非之地,这种总在提心吊胆的日子,你怎么就呆得住呢?嗯?你怎么就能呆这么久?”她见宋玉没应声,便走近去看,见他已经睡着了!她无声地叹一口气,轻轻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又脱掉宋玉的鞋,把他的双脚推进被子里,然后以无限爱怜的目光呆看了宋玉好一会儿,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并从外面轻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