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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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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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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圣宋玉》连载

第九章 动慈心拒赏保囚犯 滋妄念图官携重金

郢都大牢座落在郢都城西的一处幽暗之地。高墙厚筑,壁垒森严。这里原本只有五十九间囚室,只因楚国近些年苛税频增,民难聊生,盗贼蜂起,从都城到地方,罪犯都多得关不下了,因之皆广扩监狱。郢都大牢的囚室便又扩建五十九间,时下就有了一百一十八间之数。这一百一十八间里,有男囚室八十间,女囚室三十八间。囚室是分号的,一百一十八间就排成了一百一十八号。

周从和周石关在了这里的三十五号男囚室。他二人身着囚衣,或躺或坐在稻草上,神情沮丧。

一男禁子送饭来:“周从、周石,吃饭!”说着从栅栏外递进饭菜。

周石接过饭菜放下:“叔父,吃饭啦!”

周从叹一口气,纹丝未动。

周石端碗,望着饭菜皱眉,但又不得不吃:“叔父,将就吃点儿吧,我这个挑肥拣瘦的嘴,也挡不住饿。你也不要老是怨恨侄儿。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侄儿还不是想往高处蹦达,谁知就栽了!这下宋玉弄好了,他当了官,也不会来看望我们这些囚犯了……”

周从瞪周石一眼,没好气地说:“哼,你还有脸叫别人来看你!”

周石争辩道:“咋没脸?按说他这官儿,还是我们给他搭的桥!”

恰在这时,只听囚室外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宋玉大夫来探监啦!”

周从听了一惊。

转眼,就见老禁卒领着宋玉走进牢房内,他打开囚室的门。

宋玉快步进来,一脸同情地连连拱手:“邑宰大人,周兄,你们受罪了!”

周从起身,一脸惭愧:“宋玉啊,还称什么邑宰,我已是囚犯了!”

宋玉安慰道:“大人切莫伤悲,我一定在大王面前极力恳求,保你们出狱!”

周石急切地说:“对,宋玉老弟,你现在当官了,你是大夫了,有这能耐!”

宋玉摇摇头说:“嗨,宋玉只想追承先贤,习诗研文,自食其力,卸减父母之劳,并未有当官入仕之念。这个名分,竟是天外飞来。如不胜任,我当随时告退!”

周石紧接着说:“哎呀贤弟,你这官儿可千万辞不得,我叔父和我出狱的事儿,就全仰仗你了!你说,得多少钱币?家父经营畜牧,牛马满山,猪羊满圈,有的是钱!”

宋玉又摇头:“宋玉不会用钱财谋事,只凭诚恳言辞,请求大王开恩!”

周从瞪一眼周石:“人家宋玉,和你根本不是一路的人!”又转脸对宋玉说,“宋玉啊,我真后悔呀,对不起你……”

宋玉连连摆手:“邑宰大人何出此言,大人能叫晚生到邑衙做事,已是恩德非浅……”

周石在周从示意下,亦被动说出:“贤弟呀,我、我也对不起你,冒、冒名顶替……”

宋玉坦然一笑:“周兄何须客气,你吃的苦头已经不少了!”遂坐下劝二人吃饭。

周石望一眼周从:“宋玉贤弟,你劝劝他,叔父他不吃饭!”

宋玉便劝慰周从:“邑宰大人,不要忧虑太多。我已经写好两封书信,托人带给您的家人和周兄的家人,要他们也不必忧虑,这里有我宋玉关照,尽量叫你们少吃苦头;一有机会,我定向大王求情,保你们尽早出狱。快吃饭吧!”他端起饭碗,递到周从手里。

二人吃饭了,宋玉这才用眼扫视了一下囚室:这里实在是太难堪了,除了四壁,就是一席稻草,阴暗潮湿,局促憋闷,霉、腥、臊、臭各种污秽之气,扑面呛鼻。那高高在上巴掌大的天窗,焉能通风换气?是枉背窗的名义。正中墙壁用黑漆写上的“三十五”的数字,大概就是该囚室的编号了,只是那个“十”字因书写时濡墨太多,下面掉出一个黑砣。宋玉的目光最后就落在这个黑砣上。他感慨地想,到了这里,就像这个黑砣啊,从人间掉到了地狱!得尽快、尽快找机会保他们出来啊……

过了几天,机会就来了。

这天,楚王带着顾祺、金丛、倪印几个近臣和唐勒、景差、宋玉几个文学侍臣同游阳云台。

在楚国最好看、最好玩的地方,莫过于那些王家游苑内的行宫、高台了。这些行宫、高台,都是在风景最优之处圈地围场,花费巨金修建而成。楚王就经常带着爱妃和近臣到这些地方休闲玩耍。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楚王又兴致勃勃地来到这山奇水美、景色迷人的阳云台。楚王挽着云妃沿台阶拾级而上,边走边欣赏美景。随臣和侍从相伴左右。君臣同游,自有一番说道。

楚王望望正在看景的宋玉说:“宋玉啊,这阳云台,你没来过吧?”

“大王,这里是王家行宫禁地,村夫俗子岂可涉足?”

“以后你就不是村夫俗子了,这些地方可以多来。宋玉呀,你初来宫廷,什么都要见识、见识,有益的。哦,寡人叫你看一些宫中原有的歌舞辞曲,你看了吗?”

“回禀大王,看了一些。”

“觉得怎样啊?”

“嗯……”

“直说吧,不好就是不好,寡人就觉得没几个好的!”

“大王慧眼。那些辞曲庸浅者居多,更有一些靡靡之音。少见能施教化之功的奇曲雅乐啊!”

“宋玉呀,你算说对了,寡人听了那些辞曲,就昏昏欲睡了!哈哈,昨天听了你那《笛赋》的曲子,叫人耳目一新,你那才真算是奇曲雅乐啊!”

“大王过奖,下臣那只是尝试之作,也难脱肤浅之气呀!”

“宋爱卿不必过谦。唐勒、景差,你们都听了《笛赋》那曲子,你们说怎样?”

唐勒、景差同时赞道:“真是奇曲雅乐!”

“看看是吧?哈哈……”楚王的笑声震得山谷回响。

又上了一段台阶后,楚王又问宋玉:“这里景致如何?”

宋玉感慨地答道:“大王,真是一步一景,妙不可言哪!单看眼前的台阶两侧,繁花迎人,香气扑鼻,顿令我想起几句诗来,‘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楚王连连点头:“嗯,真美!哎,这是谁的诗,好像听过?”

“这是……”宋玉未及说出是屈原的诗,却被唐勒暗扯其衣袖制止。他略一愣怔后接说,“哦,这是一位故人的诗。”

云妃笑着:“不管谁的诗,宋大夫能信手拈来,切情切景,就颇为难得!”她看见前面设有座位的亭子,又说,“大王,今日走了不少路了,何不到这阳云亭内歇息片刻?”

楚王点点头:“就依爱妃所言!”

众人簇拥楚王走进亭内。顾祺上前搀扶楚王:“请大王上座!”

楚王想了想,却摇头拒绝:“呃,寡人不上座,寡人今天心情好,要把上座留着奖赏呢!”说着,便在一侧坐下。

云妃挨着楚王坐下,妩媚地笑着:“大王今天又有什么新名堂啊,把上座也留着奖赏?”

楚王示意众人都坐下后,说:“爱妃呀,昨天,我们听了宋玉《笛赋》的辞、曲,算是饱了耳福;今天又游了这阳云台,饱了眼福;现在,咱们再饱一下口福!”

云妃眉梢一扬:“口福?大王莫非要我们在这行宫御苑,品尝山珍海味?”

楚王“哈哈”一笑后方说:“山珍海味呀,早吃腻了,寡人今天是要饱一下说话的口福!寡人想好了,今天你们都给我比着大言——就是比说大话,谁说的大,寡人就赏他上座!”

顾祺紧接着说:“大王,说大话是不是吹牛皮?我们这些人可是都能吹!”

金丛、倪印也很快凑上来:“对,大王,吹牛皮我们最在行,定然能博大王一笑!”

“你们怎么吹?”

“我们把小的吹成大的!”

“黑的吹成白的!”

“丑的吹成美的!”

楚王摇摇头:“寡人这说大话,是吹牛,又不是一般的吹牛,须得沾带文气,妙说大言,可不是那种粗俗的吹!寡人先说一段你们听听。嗯……‘操是太阿戮一世,流血冲天,车不可以厉。’”——他说的是一壮士手执太阿宝剑,杀戮了全世界的人,血流喷涌,连车子都不可靠近。

楚王一说完,顾祺等就起劲嚷道:“大、大!这宝剑真大,大王请上座!”

楚王却摇头说:“呃,大家还没说呢,得比试比试嘛!唐勒、景差、宋玉,这可是你们几个文学侍臣显露的时候了!”

唐勒说:“有夏侯大人和鄢陵君、寿陵君几位大人在此,我等怎可冒昧?请几位大人先说!”

顾祺退缩着:“要是文着吹,我等可就难以胜任了!”

金丛、倪印也说:“你们来吧、你们来吧!”

唐勒望着宋玉说:“宋玉大夫,乃是新秀,还是你先说?”

宋玉忙推让:“还是唐大夫、景大夫先请,二位大人资深望重,学识渊博,宋玉乃后学,岂能占先居首!”

唐勒想了想,说:“那——卑职就献丑了。‘壮士愤兮绝天维,北斗戾兮泰山夷。’”——他说的是壮士一怒,弄断天绳,扭转北斗,夷平泰山。

楚王笑道:“大、大,这壮士力气够大的。接着来!”

景差说:“校士猛毅皋陶嘻,大笑至兮摧覆思。锯牙云,晞甚大,吐舌万里,唾一世。”——他说的是壮士的笑声能摧毁城楼,牙利舌长,一口唾沫能淹死全世界的人。

楚王瞪大眼笑:“哈哈,大、大!宋玉,该你说了!看你有没有办法说得更大!”

宋玉向大王和众人拱拱手,说:“宋玉说得好不好,还请大王和列位大人指教。我也说一位壮士吧——‘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他说的是用大地作车子,天空作盖子,宝剑还放不下,戳出天外。

楚王听到这里望着天空说:“倚天之外?唔,这够大了!”

宋玉却说:“卑职还没说完呢。‘并吞四夷,饮枯河海;跋越九州,无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长。据地蹴天,迫不得仰!’”——他说的是壮士吞进了日月山川天下万物,饮枯了江河湖海之水,然后坐在那里发愁!一愁无处容身,天地间都让他占满了,还睡不成,站不成,抬不成头,憋得难受,二愁自己还在长!

楚王神往地听着宋玉说完,又回味良久,才哈哈大笑道:“大、大、这人真是大,再没比他更大的了!宋爱卿哪,你这段大话,有包举宇内之意味,并吞八荒之气概,太合寡人的口味了,上座是你的!”

宋玉躬身道:“微臣只给大王助兴,不图上座;真要赐座,有大王在此,微臣也不敢坐呀!”

楚王却正色道:“呃,这是寡人赏赐你的,你不遵命?”

“那——微臣告罪了!”宋玉只得走向上首坐下。

顾祺、金丛、倪印几个,顿时心生忌妒,不禁在一旁窃窃私议:“这小子风光了!”“他竟真敢居上座!”“哼,让他先喜欢吧……”

云妃则心中高兴,连说大王赏赐得好,有其劳,就应有其值,宋爱卿就该上座。唐勒、景差俱言赏得好,我们服气。楚王便叫宋玉给适才的大言起个名儿,宋玉就脱口而出说叫《大言赋》,楚王说这名儿好,又叫宋玉把它整理出来,形成美文,以便传诵。宋玉谨诺。

此时,众人以为游戏告一段落,谁知楚王怪笑了一下,又出难题了:“宋爱卿适才所言,虽则荒诞,却极其巨伟,故能优胜。但能高不能低,非兼通也;能大不能小,非妙工也。这赐上座,尚属虚赏;谁要能为小言者,寡人赏他云梦之田!”

赏云梦之田?这不是要赏给封地了吗?这可比那个赐上座要实惠一万倍呀!楚王一开口,馋得几个近臣心痒难忍。顾祺抢先问道:“大王,您说这‘小言’——”

“就是比说小话呀,谁说的东西最小,寡人赏谁!”

君王岂有戏言,那是真要赏呢!于时几个近臣抢着说了。倪印说是他见了一个侏儒小人,只有一尺高;金丛则说见一小人才一寸高;顾祺则连连摇头说你们都没我的小,我见一小人,才一分高呢!

楚王听了大笑,连连摇头说:“因袭模仿,乏味无趣,你们还是听他们几个说吧!唐勒,景差……”

景差望望宋玉:“宋大夫才力在我等之上,还是请宋大夫先说!”

宋玉谦让道:“呃,宋玉适才是偶然碰巧,全无把握,敬请景大夫率先垂范!”

景差就说:“好吧,卑职献丑了!我说一微小之物,它附着雾气而来,乘着灰尘而行。身体轻如蚊子的翅膀,形状微似跳蚤身上的鳞片。在针鼻孔里来来往往,在罗巾眼里出出进进,飘然疾飞,忽隐忽现!”

楚王赞道:“好,景差说得好,你这够小的了!唐勒,看你的。”

唐勒便说:“分开飞糠作车,剖开秕糟作舟。飘然投进杯水之中,却犹如置身大海洪流。在蝇须上就寝,在草尖上遨游。聚集九族之人同吃一只虱子的小腿——吃不完,还有剩留!”

众人皆笑:“小、小!”

楚王道:“真是微小之极,宋玉呀,这下你可没说的了吧?”

宋玉站起来拱手:“我试试吧。”

云妃情不自禁地提醒宋玉:“宋大夫,你可要说得更小才行!”

宋玉便说:“说一物无胃无内中,虚空世界暗暗生。比之无形象,言之无名称。朦朦胧胧,没有影子;昏昏暗暗,没有身子。超越于太虚之域,出身于无迹之境。视毫毛为庞然大物,看羽尖作崇山峻岭。视之则渺渺,望之则冥冥。善观秋毫的离朱苦苦难觅,无所不知的神明难察其情!”

众人听后沉思、想象良久。

唐勒、景差轻声交换意见后,只听唐勒说:“他说得真是妙绝,‘没有影子,没有身子,’小的根本看不见,连神仙都看不见!”

景差接言:“是呀、是呀,和他一比,我们的都大多了!”

楚王笑道:“好一个‘视之则渺渺,望之则冥冥’!你们谁还能再小吗?”

众人都说:“这算小到家了!”

“哈哈……”楚王开心之极,率性说,“好事成双啊,宋爱卿,寡人再赏你云梦之田!”

宋玉却说:“大王,其实唐大夫、景大夫说的皆佳!”

楚王摆摆手:“呃,总有最佳的嘛!”

顾祺们几个一脸妒意,云妃却笑望着宋玉说:“宋大夫,大王乃金口玉言,大王要赏你,岂能推三阻四,还不快快拜谢!”

宋玉便跪下叩谢:“谢大王!”只是他跪而不起,仍接着说,“大王,微臣一再言明,只想给大王助兴取乐,不图赏赐。若定要赏,也请不要赏赐云梦之田!”

楚王一愣:“哦?那寡人赏什么?”

“只求大王赏宋玉一个面子,担保让那周从、周石出狱!”

“啊?”楚王吃惊地说,“宋玉,那周从、周石欺上瞒下,冒名顶替,夺你诗作,你不生恨,反为他们说情,却是为何?”

“大王!那鄢邑邑宰周从,一向为官清正,百姓中口碑不坏,此次蒙蔽大王,实与周石有关;但那周石也属初犯,以前并无大恶。恳乞大王以宽大为怀,放还此二人,给他们以改过之机!”

楚王想想道:“好吧,宋爱卿你起来,寡人准情就是了!”

“宋玉才真是宽大为怀啊!宋玉以拒要封地来救人出狱——并且所救之人曾有损于他,这不是以德报怨吗?真君子才会这样做啊!”返回的路上,唐勒和景差边走边议论,不免对宋玉又好评一番。对他的好感又进了一层。二人正说着,宋玉赶到他们身边,并尊敬地向他们拱手说:“唐大人、景大人,卑职趁此讨教……”

唐勒连连摆手:“宋大夫何出此言,怎说向我们讨教了?”

景差也说:“是啊,倒是我们应该向宋大夫讨教——哪儿那么多的奇思妙语?”

宋玉诚恳地说:“我真的要向二位大人讨教,在大王面前,为何不能提屈原?”他还为屈原诗的事纳闷。

“哦,这事呀?”唐勒愣怔片刻后,叹一口气说,“这朝中之事一言难尽哪!不把你当外人,我们才暗中阻拦你。”

景差接着说:“是啊。据我们观来,宋大夫不仅文才好,人品也可靠,我和唐大人才不妒你,还怕你有什么闪失,所以……”景差说着,却又顿住了。

宋玉再拱手:“宋玉深谢二位大人,只是这朝中到底……”

唐勒把前后望望说:“我刚才说了,一言难尽!总之是避讳些好,大王可是喜怒无常之人。屈原被贬之后,谁要稍稍流露出一点不平来,谁就要大祸临头,从此之后,这朝中再没人敢提屈原的名字了!”

宋玉愣住:“有这么严重?我虽不曾见过屈原,可是从先生那里对他了解不少,对他那些绝妙诗辞百读不厌,对他的人品更是敬仰有加,内心总将他引以为师啊!”

唐勒、景差慨叹:“我等何尝不是!”

唐勒又悲苦地说:“可……这些只能埋在心里……”

景差一脸沉重地接上一句:“千万不能说出来!”

唐勒亦是一脸沉重地点点头:“对,不能说,出口有祸呀!你不知道吧?朝中原来有个叫庄辛的老臣……”

“庄辛?”宋玉思忖着,“好象听我那先生老师说过,是不是庄王的后代?”

“对、对,”唐勒点头,“就是咱们楚国先时的明君庄王之后。这个老臣真有点儿庄王的遗风呢,为国之利,敢作冲天之鸣。可一次他为屈原鸣不平,大王嫌他多嘴,就把他这个三朝老臣,撵到外邑去住!这还是轻的,他要是一般的臣子,不掉头才怪!”

宋玉也听得一脸沉重:“这朝中,咋弄成这样?……”

进宫几个月了,宋玉的心始终安不下来。

何谓有情人?有情人在一起时,难解难分,难别难离,只恨光阴太短,即使闰年闰月闰日闰更也恨其短;有情人不得不分离时,牵肠挂肚,心悬目盼,只恨光阴太长,即使年月日时尽折半数亦恨其长。恨短也好,恨长也罢,皆由那看不见、摸不着、难觅形迹的“情”字而起,此“情”字看似无形,却竟有不可抵挡之力。此刻的宋玉和春蕙,虽然人分两地,却都被情的无形缰索紧紧牵拉着,不可解脱。正是“人分情更切,时在牵挂中!”春蕙在家依然每天采桑、放牛、打猪草,可是在做些营生时,总要多出一些驻足远望的举止。宋玉每日不是陪楚王出游,就是在他的官邸书房写辞作曲。而他时常也会分心走神。春蕙呀春蕙,一日不见,何止三秋兮!宫中即便好,也总给人以他乡之感。我日夜都想回到你的身边,看你采桑,看你读简,看你那微笑和蕙花一样灿烂地开放!可身不由己呀,这里宫禁森严,日夜难离,像我这样的初入仕之人,一年中一天假期也没有……这里有忙不完的事务,写不完的辞曲,陪不完的游览哪!唉,今天忙里偷闲,什么事也不想做了,我一定要给我的春蕙写一封信,一封长长的信……

宋玉在他的官邸书房刚写完信,忽见门子阮清来报:“大人,有您的一位乡亲求见!”

宋玉喜出望外:“哦,乡亲来了?快请,快请!”

阮清一会儿就把人领来了,宋玉一看,不由一愣,竟是周石!这周石背着一个布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口里连声唤着:“宋玉、宋玉贤弟!”

宋玉笑脸相迎:“哦,是周兄哇,请坐,请坐。”他忙上前拉着周石坐下,又叫阮清侍候浆水。

周石满脸笑着:“宋玉、贤弟呀——哦,应该称你宋大夫了!”

“呃,周兄见外了,还是喊宋玉!”

“你没想到我要来吧?”

“还真没想到。周兄出狱后还没回去呀?”

“我是已经回了鄢邑,可是想到贤弟恩深义重,救叔父和我摆脱牢狱之灾,心中感激,昼夜难安,特专程前来致谢呀!”

“哎呀周兄,宋玉不过尽了微薄之力,何足挂齿,专程致谢,大可不必,实令宋玉惭愧了!”

“呃,该惭愧的是我周石啊!我一时糊涂,冒名顶替,原以为做做游戏,无什大碍,早知会被朝廷选中,我绝不会干此蠢事啊!贤弟盖世之才,却扮为车夫,平白地遭受委屈,叫愚兄于心何忍!我、我对不起贤弟,我有罪过呀!”他竟捶胸顿足、涕泪交流。

宋玉见其状,竟有些过意不去,赶忙安慰:“周兄,周兄何必如此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提。邑宰大人和你对我是有好处的,宋玉不会忘记!”

周石拭去眼泪,一副诚恳模样:“所以,贤弟呀,你叫我怎能不来谢你呢?我们对不起你,你还把我们保救出狱,还说不会忘记我们的好处,你真是大君子啊!你要赏个面子让我赎罪,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你一定要笑纳!”他拿过布袋,放在几案上。

宋玉望着布袋:“这是什么?”

周石打开布袋,露出闪闪发亮的金币:“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呀!”

宋玉惊异地说:“金币?这么多?”他忙推开布袋,“不、不、不,不敢受,实不敢受!”

“贤弟呀,家父经营畜牧,颇有财运,些许黄金,不算什么,你初始进宫,花钱的地方一定很多,愚兄这点心意定得收下!”

“周兄,心意我领了,金子断不能收,断不能收!”

周石叹口气:“见外了不是?不说我这是表示谢意吧,兄弟之间互相帮助,总是应该的吧?我刚才不说了嘛,你初始进宫,多方神仙需要打点,难道只能你帮别人,就不让别人帮你吗?”

宋玉诚恳地说:“周兄,宋玉做事,不图回报,金子断然不能收!你——定要给我帮忙,我还是有劳于你的……”他拿过几案上的两张帛书,“就烦劳周兄带两封书信回去,一封是带给我二老的,一封请你叫我二老转给春蕙。”

周石眉毛一扬:“春蕙?好哇,你和春蕙真是天生的一对!一个文雅,一个贤淑……哎,那个大美女紫叶不也喜欢你吗?她就只喜欢你,我拉都拉不过来呢!”

宋玉摇摇头说:“嗨,周兄就不要打趣了!”说完便将两张帛书分别封好,递给周石。

周石接过帛书揣入怀中,然后说:“贤弟放心,我定然妥为交送!嗯……贤弟呀,我……”

“周兄有话只管明讲,因何踌躇?”

“我……嗨,愚兄深知贤弟一贯乐于助人,凡是友人所托,必当尽心竭力,可我……还是羞于开口!”

“周兄快直说吧,只要能力所及,宋玉岂敢‘为人谋而不忠乎?’”

周石这才抖出此来的本意:“唉,贤弟呀,我看你是个真心爱帮人的厚道人,我要不把话说出来,也对不起你——这次回到鄢邑,我、我安不下心哪!贤弟你、你已经体体面面地是朝廷的官员了,可我——还是一个白丁!家父也骂我无能啊,他说供我读书花的钱,都算扔到那汉水里了。他说我们家也还是有官运的啊,我祖父就曾当过官儿,我叔父又当了官,他说他要不是经营畜牧利大,也钻进官场了。现在,他就把愿望寄在我身上,可我又不争气!唉,贤弟呀,看在同师为学的份上,再拉我一把吧!你现在是朝中大夫了,大王又器重你,只要你肯向大王举荐,一定能……”

宋玉渐渐听明白了,不由惊异地说:“周兄想进朝做官?”

“啊、啊。”周石连连点头。

宋玉苦笑着说:“嗨呀,当官有什么好?终日劳碌,哪敢有片刻懈怠!我多想回到乡间,每日自由自在,尽享好风好日……”

周石连连摇头:“贤弟差矣,世上惟有当官好,荣华富贵全在里边呀!贤弟,你就真心真意拉我一把吧!”

宋玉无奈地摇着头:“你……唉,周兄哇,你可记得墨子的话?他说‘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为国荐贤举能,乃是官员本份,可——请恕我直言——这‘举能’、‘举能’,你叫我找些什么理由来举你呀?”

“我?”周石一愣,马上又释然,“贤弟呀,虽然同师为学,我的能力不能与你比,要论学问,贤弟是旷世奇才,我是一塌糊涂,可我有另一种能力呀,我能察颜观色,我能投其所好,我能见机行事……”

宋玉一笑打断:“好了、好了,我的周兄!这些对安邦兴国能派上什么用场?楚国需要真才实学呀!”

周石眉头一皱:“不一定吧,你当我不知道?这朝中没本事的人多着呢!我就听说啦,那个什么顾祺呀,有啥本事?可他又被封为夏侯,又当的宫廷总管;那个什么鄢陵君、寿陵君,有啥才能?可人家都是上大夫,还一个管粮库,一个管文府!”

宋玉惊奇地说:“啊?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石不无得意:“你当我坐几天牢白坐啦?给禁卒几个钱,朝中的事,凡他知道的,什么都跟我说!”

宋玉不无揶揄地说:“你呀,还真算个人才!”

“所以呀,只要你好好在大王面前推荐我,我保证能在朝中混个人样!”

“不不,你已有前科,大王怎会对你再有好感?”

“呃,事在人为呀,你先在大臣中活动,多联络一些人来举荐我——”他又敞开布袋,“这些金子都给你,作为联络的花费,事成之后,我还有重金酬谢!”

宋玉像躲避瘟疫一样推开金子:“不不不,帮你用钱买官,这事绝非我所愿。宋玉决心效法先贤,清廉自守,不背绳墨,请周兄海涵!我劝你回去刻苦攻读,待真正学有所成,再图求官之事!”

“嗨呀贤弟,你不知我读不进书嘛!”

“你以前是不用心,现在发奋也不晚,读书乃是为了立德呀!”

“立德?立什么德?”

“那《易经》开宗明义就说了呀,要立元、亨、利、贞四德。元者,善之长也,是为仁德;亨者,嘉之会也,是为礼德;利者,义之和也,是为义德;贞者,事之干也,是为智德……”

周石如坠云里雾里:“哎呀、哎呀贤弟,我听得头都晕了,别说这些,请你帮帮我吧!”

“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刻苦攻读、潜心立德啊!”

周石生气了,脸上佯笑:“好好好,就依贤弟所言,我立马回去攻读、立德,行吧?告辞了!”他收拾起布袋离去。

宋玉望着他的背影,抱歉地说:“赠人以言,重于珠玉,我不能不劝你啊!送周兄了……”

已走出门外的周石,什么话也没回应,心里却在愤愤地说:哼,才当了几天官,打什么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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