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处所在:豪华奢靡,气派非凡。亭台、楼阁,布局有致;花园、水榭,层见叠出;游乐场,可放舟,可跑马,整日盛众妾之笑;宴客厅,可宴十,可宴百,常时有觥筹交错;起居室里,更是香艳奇幻,玉床锦帐拥温软,珍奇古玩悦目睛——所有这一切,无不彰显着主人身分的非同一般。主人何许人也?前面已经见到了,就是那个二十岁承袭其父爵位进宫、历经三十年熬炼、老道圆滑、精谙官道、善得君宠、现握赫赫权柄的宫廷总管、夏侯顾祺。
显赫之人,也还有犯愁之时。
此刻,顾祺就斜歪在他那官邸内宽大客厅的卧榻上,眼望着天花板,显得有些闷闷不乐。窗外是花园,他的几个小妾——张、杜、赵、崔,在花园的草地上玩耍游戏,嘻笑声不时传进来。要在平时,顾祺一下朝,就和几个小妾们疯玩在了一起,可是今天他懒得动。
张小妾扭扭捏捏地跑进来,咋呼说:“侯爷,侯爷!叫你出去陪我们玩儿,你咋不去?”
“你们自己玩吧!”
张小妾撒娇地一屁股坐在顾祺怀里:“不么,不么,你不去,捉王八怎么捉?”
“去玩吧,别烦我!”
“你每天回来都喜欢玩耍的,这两天怎么啦,有啥愁事儿?”
“愁事儿跟你们说了也没用!”
“怎么没用?我们只能陪你玩,陪你睡觉,就不能为你分忧啊?你说说么!”
“说出来你也不懂!唉,想我堂堂侯爷,这朝中除了令尹和几个王公,就数我风光了。每日里陪大王游玩,大王简直片刻也离不了我!可自从朝中来了个宋玉,大王又是赐他上座,又是赏他田地,照这样下去,这宋玉岂不取代我成了大王的红人!”
张小妾捋着顾祺的胡子问:“侯爷,那宋玉是多大的官儿?”
“哼,他还只是个下大夫!”
“你的官儿大,你还怕他?”
“你不懂吧,他现在官儿小,可是大王喜欢他,就能不断提升他呀!”
“你在朝多年,树大根深,你就不能在大王和群臣间用些办法,叫那宋玉升不成、得不到好?”
顾祺一愣:“小鬼精儿,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他顺手在张小妾的屁股上狠拧一把,“还行!”
“哎哟!”张小妾夸张地叫着,又脱口而出,“谁行,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
在花园玩耍的杜、赵、崔三个小妾也鱼贯地跑进来,一个个放荡无羁地上前拉扯着顾祺撒娇:“侯爷,我们玩累了,陪我们洗澡去吧!”“侯爷,先给我擦背!”“先给我擦……”
正闹腾着,只见门官进来禀报:“侯爷,外面有人求见!”
“是哪个?”
“他说他来自鄢邑,说您和他父亲有一面之交。”
“哦?”顾祺想了想,也没想出是什么人来,遂吩咐门官,“那你让他进来。”又挥手叫小妾们回避,几个小妾口中“嗯嗯唧唧”、不情愿地走了。
门官将背着布袋的周石领进来。周石见了顾祺倒头便拜,连叩了几个头。待他起身时,顾祺才看清了他的脸,不由吃惊道:“你?你不就是那个周石吗?大王把你关进牢房,又把你放了出来!”
“正是小人周石!”
顾祺不高兴了:“你来做啥?你父亲是谁?你怎说我和他有一面之交?”
周石赶忙再施礼:“大人啦,家父乃是周顺,在鄢邑东山经营畜牧,家父说大人您曾为朝廷买过他的牛羊啊!”
顾祺想了想,想起来了,有这回事。这个周顺还挺讲义气,我买他五百头牛羊,他给我一百头的回佣。顾祺眉头舒展了,对周石说:“哦,是有这事。你来找我有何事呀?”
周石发挥他巧舌如簧的本领:“大人,只怪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哪!这次出狱后,家父一再对小人说,顾祺大人是个大好官,是个大好人,是、是我的大恩人!”
顾祺不解:“嗯?我怎么是你的大恩人?”
周石说:“这次小人出狱,就全仰仗您帮忙!”
顾祺如在云里雾里:“你出狱?那是宋玉……”
周石紧接着说:“嗨,家父说啦,宋玉算啥,不过是芝麻大点小官,初入朝廊,人微权轻,谁听他的?哪比大人您德高望重,一言九鼎,没您在大王面前说话,小人哪能解脱?!”
顾祺笑了:“嗯,老夫是说了话。你坐,坐下说。”
周石趁势而上:“大人哪,您是真君子,乐于助人;我怎能做忘恩负义、不思图报的小人呢?我不上门感谢您,我、我吃不香、睡不甜哪!”
顾祺笑着:“想不到你小子还是个有良心的东西!”
“说是感谢,也实在惭愧,只有一点儿小小的薄礼,请大人笑纳!”周石适时地打开布袋,放在顾祺眼前。
顾祺瞥一眼布袋里的东西,不无惊奇:“啊?这么多金子?”
周石赶紧跪下:“大人哪,您搭救了小人,就如同小人的再生父母、天大的恩人,请不要见辞!”
“起来、起来,何必多礼!”顾祺扶起周石,按他坐下,又吩咐男仆伺水浆。气氛顿时和谐多了。
“周石呀,你原在哪里谋事?”
“小人原在鄢邑邑宰那里当差。”
“哦。还要继续在那里当差吧?”
“大人哪,实不相瞒,小人原和宋玉是学友,自从宋玉被朝廷启用,小人在鄢邑就再不想待下去了!”
“那你找宋玉帮助,再给你另谋个差事呀?”
“小人不想找宋玉。”
“为何?”
“那宋玉心高气傲,不愿助人。”
“你有偏见吧?宋玉还是不错的,你们又是老学友!”
周石揣摩着顾祺是在试探他,便道:“大人,我干脆把我心里话都说出来吧!那宋玉是不会对我好了,我冒了他的文章,他怎能不恨我?”
顾祺听了,果然就连点几下头:“嗯,是这样。你小子还不糊涂!”
周石趁势又说:“哼,他那文章有啥了不起?不是我叫他写,不是我把他弄到邑衙做事,他能有今天?现在翻脸不认人,我算看透他了!只要我有出头之日,我、我也叫他过不自在!”
周石这最后几句话,起了大作用,它促使顾祺坚定了一个念头:“周石呀,你要是愿意的话,先在我这里当个门客咋样?以后有机会,再设法为你图谋上进。”
周石一下子拜伏在地:“谢大人收留,一切全都仰仗大人了!”
上天为楚国安排了一个垂钓、狩猎、游玩的好地方——云梦泽。这云梦泽位于江汉平原,地域广阔,湖泊众多,山水并有,林茂草丰,又近邻郢都,得天独厚地成为了王家的一个大园林。众多楚人都知,这大园林中还有一块“宝贝疙瘩”之地,就是楚王狩猎区。现今的楚王熊横,在当太子时就贪玩成性,当上国君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因无人能管束他而更加放纵了。那当太子时就酷爱的狩猎,也由小打小闹而变为大打大闹——在云梦泽辟出了一大块地方,作为他专用的狩猎场,军民人等不得擅入。随猎的人员也浩浩荡荡,远非当太子时的随从寥寥数人可比。
这些天,楚王的猎兴正浓,每天都兴师动众地来到狩猎场,而且每次来都要把他那个也爱狩猎的爱妃云姬带着,顾祺、金丛、倪印、唐勒、景差、宋玉等几个臣子,也是日日跟随。
在一处林稀草肥的山坡地。楚王正催马加鞭,对一只黄羊紧追不舍。追着、追着,眼看距奔跑的黄羊只有十来步之遥了,楚王随即张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箭发,那黄羊中箭猝然倒地。早有几名卫士策马近前,捡起射杀的黄羊,高擎示众,随猎之人皆欢呼雀跃。“大王好箭法!”“大王真乃神箭哪!”赞扬之声不绝于耳。
楚王下马欣赏猎物,众人皆下马而行。
顾祺怎肯放过这个称颂的好机会:“大王岂止是神箭,大王还主宰天地万物啊!”
楚王把头扭向顾祺:“寡人主宰天地万物?”
“是啊、是啊!”顾祺连连点头说,“那秦、齐、燕、韩、赵、魏六国,以后都会跟这黄羊一样,都是大王您的猎物,天下都是大王您的呀!”
“哈哈……”楚王开怀畅笑,一高兴就想赏人,“顾爱卿,这只黄羊就赏给你了!”
顾祺赶紧拱手说:“哎呀,谢大王!只是——下臣不敢承受,下臣只有再将黄羊孝敬给一个人……”
“孝敬谁呀?”
“孝敬给云妃娘娘!”
这话说得云妃也高兴:“顾大人真会作顺水人情!”
顾祺又脱口而出:“顺水人情也是人情嘛!”
云妃听得美滋滋,笑得脸上绽桃花。
楚王环顾众人:“这些日子打猎,大家都有所获吧?”
寿陵君倪印斜瞪一眼宋玉,语含贬讽:“启奏大王,每个人都获有猎物,唯有宋玉大夫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呀!嗨,还没见过如此不善骑射之人!”
宋玉道:“大王啊,实在惭愧,宋玉真是不善骑射!”
楚王望望宋玉,说:“宋爱卿啊,还得好好习练哪!”
顾祺不无用意地接说:“是啊,文武双全,才是真才呢!”
倪印又紧接:“就是、就是嘛,能文不能武,瘸腿一个!”
云妃却为宋玉辩白:“呃,你们这些话不太妥当吧?人嘛,各有所长,宋大夫的辞赋举国称道,实为难得,难道非要他再射死一只兔子,才算人才吗?”
楚王笑道:“嗯,爱妃说得有理!宋爱卿善不善骑射,无关紧要——不过,只要你跟寡人在这云梦泽多转悠些日子,你这骑射的功夫自然就长进了!”
“啊,嗯嗯。”宋玉嘴里应着,心里却好不情愿。他原以为,在华夏七国之中疆域最大的楚国朝廷,应该是政务最为繁忙、国君最为劳碌的了,谁知进宫后不久就发现,这个楚王竟是个怠政奢玩之君!奢玩还要一大帮人陪着。看得出,那些陪玩之臣陪得开心,陪得乐意,他们巴不得有这样的机会示好君王呢。可是我宋玉好不情愿,我是一心想要为君国出力、报效朝廷哪!慢说我不善骑射,就是善于骑射,我又岂肯终日干这勾当,岂肯如此地虚掷光阴、空耗生命!
实际上这些日子,宋玉已经是身在骑射、心在文府了——他白天无可奈何地跟着楚王一行游猎,晚上就躲进文府里看书。这文府是楚国收藏典籍的地方,那浩如烟海的书籍典册,才是宋玉的“宝贝疙瘩”。他在这里如饥似渴地查阅寻看,常至夜深,甚而彻夜不归。一边看书读典,一边他也看到了文府在管理上,弊端严重。心中憋下许多话,想待机奏谏。此时,借着楚王要他习练骑射的话题,宋玉就把憋在心中的话,倾倒而出了:
“大王啊,下臣正要向您奏请,这游山玩水、钓鱼围猎之事,我是不想来了!”
“嗯?却是为何?”楚王听宋玉如此说,收敛了笑容,“你是寡人的文学侍臣,寡人兴头一来,就要你吟诗做赋的呀!”
宋玉说:“大王,您委任我为文学侍臣,我就正为文学之事,有奏于您哪!”
见宋玉诚恳,楚王便在身边的一块山石上坐下来:“你讲。”
宋玉奏道:“大王啊,想我楚国,自先贤鬻熊造国至今,源流数百年,地广五千里,泱泱大国,巍巍代雄,岂止物产富饶,文化积淀亦甚丰厚。可是下臣进宫之后,发现文府之内,多年疏于整理,精糟杂陈。那些堪称国宝的经史子集,遭受虫蛀霉蚀;那些浅薄庸俗之作,却占箱夺柜。如此下去,精华何有?典籍焉存?岂不自毁斯文、贻笑后人?故而,盘点文府,救护典籍,大施去霉防蛀、整理抄录、分类归卷之功,实是当务之急!请大王恩准下臣和唐勒大夫、景差大夫诸臣,来做这些紧迫之事。”
楚王把脸转向唐勒和景差:“唐勒、景差,你们说此奏可行吗?”
宋玉事先已虚心征求唐勒、景差的意见,他们都一致赞同要奏谏文府之事,这时见楚王问及,二人便齐答:“大王,太可行了!”
唐勒又说:“大王可曾记得,微臣和景差大夫先前也向您奏明过此事,您说暂缓办理。可现在实在是不能再缓了!”
楚王望望顾祺:“顾爱卿,你是宫廷总管,那文府现在何人管理?”
顾祺欠身答道:“大王,乃是盐务大夫、寿陵君倪印兼任文府的府尹,管理文府。”
倪印忙对楚王躬身:“大王啊,下臣管理文府,兢兢业业,不像他人所言,有虫蛀霉蚀之事呀,顾大人应是见证!”
顾祺紧接言:“是啊大王,下臣经常巡检各处,见那文府之内,还是井然有序的。至于整理之事,下臣以为可办可缓,整理之后,还是要保存着;未整理,照样是在保存啊!”
宋玉连连摇头,认真地说:“顾大人此言差矣!整理典籍,非是只为保存,乃是要永续利用。大王啊,我楚国文化,博采众长,兼融夷、夏,风骚独领,实乃国之瑰宝啊!可臣观当今之世,刻苦研习、埋头学问者,日见其少;急功近利、以薄充厚者,日见其多;数典忘祖、自轻自贱者,更是大有人在。整理典籍,传播利用,教化士人,激励新创,将我大楚文化继发光大,使其永傲于世,实不可缓哪!”
楚王似有所动:“嗯,看来宋爱卿所虑甚远,这事情……”
坐在楚王身边的云妃这时说话了:“大王啊,宋爱卿极力图求楚国文强,文强才俊多,国家岂不更强?这是大好事啊!”她转而又对楚王耳语,“宋玉那么关心文府之事,大王何不就叫他管理文府呢?”
楚王便对众人道:“适才宋爱卿所奏,正合寡人心意。宋爱卿,寡人就命你领头整理典籍吧!司事者,当授与权。以后这文府,也交给你管,这文府的府尹就是你了。倪大夫,你就从速移交吧!”
倪印一听,一肚子不满!这个宋玉,不是夺了我的权吗?可是大王一言既出,自己又能奈何?他迅即将眼神投向顾祺,求他相助。
这顾祺曾“笑纳”过倪印不少“薄礼”,当然要为他说话:“大王!倪大夫经管文府多年,尽职尽责,付劳甚多,成效斐然。现在轻易更换他人,恐有不妥。请大王三思!”
深为文府现状焦虑的唐勒,生怕楚王有变,便急切地说:“大王!让宋大夫管理文府,再好不过。倪大夫是否尽职尽责,恳请大王亲去文府察看,便知分晓!”
景差也急接言:“大王啊,唐大夫所言甚是。下臣常去文府借览,内里景象不堪入目!大王若能亲往一睹,便真相大白呀!”
“一睹”肯定露馅啊!顾祺见势不妙,急转话题:“大王啊!好事成双,您今天才射了一只黄羊,远未尽兴。不能让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缠住绊住,大王还是快去打猎吧!”
这一说,唤醒了楚王的猎兴,他又上马擎弓。云妃见楚王上了马,亦踩蹬上马而随,却回头抛下一句话:“文府之事,勿需再论,就按大王旨意办吧!”
众人都随楚王去了。落在后面的唐勒、景差、宋玉,皆为文府之谏获胜而好一阵开心。
唐勒笑道:“哈哈,谁说宋大夫不善骑射?刚才不就射下了一只黄羊吗?!”
景差眨眨眼,会过意来,也笑道:“是啊、是啊,谁说宋大夫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了?这不就射下了一只——哎,不是黄羊,还是只更难射的黄狼呢!”
唐勒接言:“只怕还是只披着羊皮的黄狼呢!”
唐勒、景差大笑。
宋玉笑完拱手道:“今日多亏了二位大人哪,不然文府之事难有眉目!”
唐勒说:“还是多亏宋大夫高才雄辩,才使文府有幸!”
“就是、就是。”景差也很赞同。
宋玉诚恳地说:“二位大人过奖。唉,宋玉根底浅薄,哪堪担当管理文府之重任,我要再求告大王,让二位大人来经管文府!”
唐勒、景差一齐摆手:“不可、不可!”
景差说:“宋大夫主管文府最为合宜!”
唐勒说:“是呀,宋大夫啊,你没来之前,我和景差孤独无朋,备受冷落;你一来,我们算找到头雁了!”
宋玉连连摇头:“愧煞我了,‘头雁’之说,实不敢当!宋玉年轻无知……”
唐勒打断宋玉的话:“宋大夫勿谦,年轻何妨?从你言谈举止我们早已看出,你在学问上下的功夫,远在我们之上!”
景差接说:“就是在我们之上。要是换成别人,像你这般年纪,就得到君主器重,我们不妒死才怪!可对你,我们只有服气。既有高才,又有虚怀,虽然年纪只有二十来岁,可涵养却像个长者,我们只有见贤思齐了!”
“对、对,景大夫说得对,就是见贤思齐呀!”唐勒连连点头。
宋玉却一脸愧色:“宋玉无地自容了!宋玉一介村夫,进宫来就像个不辨方向的孩童,多亏二位大人常予指点,我心中一直把你们作师长看待。真的,真是这样。当年,先生曾教导于我:‘有长即师’。二位大人的长处太多、太多,宋玉是真心真意把你们当做老师啊!”
唐勒和景差对望一下,景差说:“越说越谦了!”
“不知教授宋大夫的先生是哪个?”唐勒问。
“我先生姓张,名叫张鹖。”
“张鹖?”唐勒回忆了一下,说,“这就巧了,前些时听一位老臣讲,这朝里早先也有个叫张鹖的,文才出众,因为遭小人暗算,忽然就出走了!”
宋玉左右望望,然后小声说:“唉,此人只怕就是我先生,他隐身民间,教书为生。现在——已去世了!”
“哦——”唐勒沉默片刻,说:“良师出高徒,怪不得啦!”
景差也频频点头:“是的,怪不得!”
宋玉摇头:“哪有高徒,宋玉实是浅薄之辈!”
景差说:“宋大夫差矣,你说自己浅薄,难道是先生没有教好吗?这样说是对你先生不尊啊。”
宋玉便向二人拱手:“那我今天定要拜二位大人为师了!”
唐勒、景差齐说:“这是为何?”
“先生教导我‘有长即师’,二位大人优长太多,宋玉倘不视之为师,也是对我先生的不尊吧?!”
唐勒、景差一齐笑道:“说不赢你、说不赢你!”
宋玉却没笑。非但没笑,还一脸愧色、口气郑重地对唐勒和景差说,自己这个毛头小子太不知事、太幼稚、太误国误君了!初进宫就犯了大错,敬请二位师长以后多加指教,使我不再重蹈覆辙。唐勒、景差一下听蒙了,不明宋玉何以把话说得这么严重。宋玉便说楚国国大事多,大王万事压身,就是不像周公吐哺那样忙碌,也应该忙得难有闲暇,现在这样的怠疏朝政,游乐成性,实在于理有悖。唐勒、景差都说大王怠政实不应该,可这也不是你宋玉大夫的错呀?宋玉便说前日他整理好了《大言赋》、《小言赋》后,忽然想到:要放在是别的君王,这种夸张逗趣之作,作为日理万机之后的一种放松,或无可厚非,合于“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古理。可是现今这个大王,一直贪玩成性,那心思总用在如何玩好、玩妙上,只见其弛,不见其张。作为臣子,自己未能谏君勤政,却在这大、小言这类事上使偏功,推涛作浪地助君玩兴,使其更加怠疏朝政,细想起来,自己是何等地荒唐错谬,实实需要反躬自省、不可轻恕呀!听了宋玉一番话,唐勒很是惊讶,说是宋大夫如此自责,我不能苟同。你那大、小言中言词的本义,并不是助君玩兴的呀。你那“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介,倚天之外”,是长楚人志气的呀;你那“视之则渺渺,望之则冥冥”,是启人想象的呀。怎么可以归结到助君怠政上去?宋玉说单看大王日日要我们这些文学侍臣陪着他玩,便可知我们能助其玩兴哪。为臣者只能伴君玩乐,怎不愧煞人也!景差连连摇手说宋大夫的自责实出无端,“三省吾身”也不是这个省法。你宋玉大夫没来之前,大王早已是贪玩成性呀,他也常要我们文学侍臣陪他玩呀。大王贪玩并不是因你宋大夫而起。即使要自责,也应我和唐勒大夫一齐来自责,因为我们都参与了那大、小言的编造。大、小言无错,非但无错,还是美文,你宋大夫不要苛责自己!现在文府的事已有好的端倪,应该高兴才是。
然而,宋玉还是一脸的忧郁。他说文府有转机固然令人欣慰,可是泱泱大楚,绝非仅有文府一事。大王如此荒疏朝政,诸多国事如何能得到良处善理?长此下去,楚国何望?楚国无望,文府又焉能自好?
唐勒和景差听至此,也是一脸的忧郁。唐勒说:“宋大夫啊,不瞒你说,你这种楚国无望的感觉,我们早有了。唇亡齿寒,国破臣不保,我们怎不想谏君勤政,兴楚强邦,可是……唉!”唐勒话说一半,叹气而停。
宋玉深知唐勒、景差也是忧国怨君的,便说:“二位大人啊,你们在朝多年,见多识广,在下还有一个想法,想面奏大王,不知当不当讲,得请教二位大人。”
唐勒说:“休言请教!宋大人又有何奏?”
宋玉便说:“在下虽然进宫不久,已然知晓:当今之楚,实是国大而贫,各地灾情饥讯,纷传郢都。朝野上下,政事应是多之又多。可是大王闭目塞听,每日寄兴于声色犬马、游乐渔猎,此情此况,再不能延宕下去。我想面谏大王,远逸乐,革玩性,以国事为重!”
“当面直谏?不可不可!”唐勒连连摇头,“刚才我话说了一半,接着说吧——直谏,而且是谏君,绝不可行!我和景差大夫经多见多了,说轻了,大王不听;说重了往往适得其反,甚至会祸及满门!比不得你刚才所谏文府之事,那只是涉及下属臣僚;直谏大王之过,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景差也说:“大王这人刚愎自用,直谏实不可行。屈原大夫官高位尊,又是王室显贵,当年犯颜直谏,惹恼了大王和那个令尹子兰,惨遭革职流放。此后多年,这朝中都是一片阿谀奉承之声啊!”
宋玉接着说:“正人君子都衔枚无言,不敢发出声音?”
唐勒、景差皆点头:“正是这样!”
宋玉紧皱双眉:“这怎么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大家都不敢讲话,这个国家焉能长久!”
唐勒语重心长地说:“宋大夫,知其可为,方能为之,讲话者也需自身能保啊!”
宋玉顿了顿,说:“是的,知其可为,方能为之。直谏既有风险,难道——不可曲谏?不少志士先贤曾用此法,亦能曲径通幽啊!”
唐勒说:“宋大夫饱读经史,自然楷模在胸,只是如何曲谏?”
宋玉说:“就是曲着说、隐着说、转着弯儿说啊!也可通过和大王亲近的人去劝大王——云妃娘娘怎样?似有几分正直。”
唐勒立即摇头:“宋大夫不可凭一时印象取人,云妃娘娘喜怒无常,心计颇多,难以琢磨!”
景差接言:“是啊,你看她每天玩得多开心,她能以国事为重吗?你没来的时候,她和那个夏侯顾祺、还有鄢陵君金丛、寿陵君倪印那帮小人处得可火热啦。此人靠不住的。宋大夫啊,若要曲谏,我看有一人可托……”
“哪个?”
“君夫人,就是王后娘娘……”
唐勒点头赞同:“对。庄王后倒是可信赖之人!走吧,我们上马,边走边说。猎队已经走远了。”